第7節

  恰在這時,王君平一步跨入了正堂的門檻兒,滿臉喜色地對唐玄伊道:「大理,好消息!已經查出失蹤官員了!是一名叫霍玉的致果副尉,以及一名叫谷達的宣義郎!蘇二娘果然有所隱瞞!」
  前後腳,秦衛羽也匆匆來到王君平身邊,長揖說道:「大理,蘇二娘家失蹤的那名女子已經查到了!是一名叫鳳宛的女子!」
  唐玄伊與沈念七再度交換了一下視線。
  念七玉手對著兩位風塵僕僕的大理寺少卿一攤,「看來,具體事務,到了。」
  唐玄伊淺淺勾動了下唇,將手上的圖穩穩壓在面前的矮桌上,「大理寺要迎客了。」
  念七也頗具深意地微微一笑,「長安城,也要颳風了。」
  ……
  申時,長安城刮起了一陣不小的風,街上行人皆匆匆迴避,沒過多久,就連最該熱鬧的東西兩市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大理寺中,兩位「客人」蘇二娘與雅竹被分別請到了兩間審訊室中,此時尚未有人進去審問,蘇二娘雖看起來慌張,但疊放在腿上的雙手卻放得安然。與之相反,另一間房的氣氛十分焦灼,但凡聽見一點動靜,雅竹都會左顧右盼,如坐針氈。
  按分配,秦衛羽在「兌」字審訊室審訊雅竹,王君平在「艮」字審訊室審訊蘇二娘,但王君平接到的令是要等信兒再審。
  接了命後,兩人便分頭前往自己的審訊室,審訊室的外側有專門記錄審訊進程的衛士,會隨時將審訊情況報向在「乾」字指揮室的唐玄伊。
  王君平與秦衛羽分別與衛士招呼,然後便推門進入。
  沒多一會兒,冰冷冷的聲音便打破了審訊室的沉寂,蘇二娘與雅竹分別被驚了一下,然後坐立不安地緊緊盯著進來的二人。
  「雅竹娘子,又可以聊聊了。」秦衛羽綻放他一貫從容的笑,稍稍放緩了雅竹的戒心。
  而另一面則截然相反,王君平拿了本書走入,一句話也沒說往蓆子上一扎,連蘇二娘的臉都不看。
  未知的情況讓蘇二娘有些不知所錯。
  秦衛羽與王君平的審訊情形很快便報到了唐玄伊那裡去,跟著旁聽的沈念七不由疑惑道:「按理說,秦少卿的審訊方式應該更擅長對付狡猾的一方,為何讓他去審問雅竹,而反讓王少卿去蘇二娘那裡,還不讓審呢?」
  「秦少卿更擅長懷柔審訊,對雅竹來說,需要的不是重壓,而是放鬆。相反,蘇二娘更為狡猾,必要先以重壓警告使其動搖,但若要突破,卻不那麼簡單。」
  「也就是說,此番蘇二娘只是個幌子,真正要突破的口子,實際是雅竹?」
  唐玄伊輕輕合上記錄刑訊的紙,「靜待結果便可。」
  ……
  「兌」字審訊室中,安靜得落發可辨。
  秦衛羽並沒急著開口,而是先拿了兩個坐席及一個矮桌,然後給雅竹倒上一杯甜美的蔗漿。漿液徐徐入杯,聲音雖小,此時卻如鍾雷。
  雅竹大部分時間都是低著頭的,只偶爾抬眸看一眼秦衛羽,似想從他的神情中窺探出找她來此的目的。不,確切的說,她大概知道是什麼目的,她想知道的是,眼前這個人會用什麼方法令她開口。而另一方面,她也在心裡做了個決定,無論用什麼方法她都不能吐露半個字,否則回到店裡,等待她的必然不會是什麼好果子。
  雅竹臉色難看地看了眼後面掛著的幾樣從未見過的刑具,心跳一陣加快,緊忙又挪開了視線。
  杯子滿了,秦衛羽淺笑著將它從矮桌的一端推到雅竹面前,「不用擔心,我不會對你用刑,那種東西,不該對女子用的。」
  雅竹小心接過,餘光還是忍不住瞥向刑具,仍舊是不放心,只得一口一口喝著蔗漿來緩解自己的緊張,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奴不知,秦公喚奴來,究竟所為何事……」說著,又若有似無地抿了一口。
  秦衛羽看杯中快要見底兒,主動接過,又替雅竹倒上,「自然是想聽聽雅竹娘子所知道的事情。」
  「奴真的……真的什麼也不知道。」雅竹小聲說道。
  秦衛羽倒也不意外,又從不同的方向詢問了幾個問題,雅竹依舊是認識了一概不知,甚至到最後連話也不回,就等著熬大理寺的刑具了。
  秦衛羽見正面果然如大理所言問不出什麼,便決定用另一個準備好的方法,遂緩緩說道:「雅竹娘子還真是對主子忠義,衛羽感動,可你想袒護的那一方又會如何呢?實際上在來審訊室前,某與一位同僚一同接了唐大理對兩位的提議,按理該是對娘子有利的,但是否要接受,就只能娘子自行考慮了。」
  「提議?」雅竹顯出困惑之色。

第12章 困境
  秦衛羽點頭,隨手又將杯子還給雅竹。
  但這一次雅竹卻沒再喝,而是全神貫注地聽秦衛羽的話。
  秦衛羽見雅竹稍感興趣,唇角若有似無地勾動了一點,沉聲說道:「你與蘇二娘的審訊是同時進行的,唐大理說,先開口的人,可以免除所有罪責。後開口的人,則要將對方的刑罰全部承受過來,而且要因欺瞞官府加重刑罰。妨礙調查,我朝定罪為杖責一百,再加上前面的徒刑或者流刑……憑我的經驗,若真是受了這些,怕是再也走不出大理寺的門了。」
  雅竹臉色忽凝,捏著杯子的指尖稍稍發冷。
  「我不會逼雅竹娘子什麼,所以會給你個時間考慮,再進來的時候,希望雅竹娘子可以給我一個好消息。」秦衛羽輕笑一聲,將盛放蔗漿的壺推到雅竹面前,「請自便。」
  說完,他便起身離開了審訊室。
  雅竹視線一直追隨著秦衛羽,雙眼流露著一種急切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焦慮。
  當厚實的鐵門被關上的一剎,雅竹突然渾身癱軟了一下。
  杯子也翻到,蔗漿灑了一地。
  秦衛羽靠在大門外靜靜聽著裡面清淺的動靜,勾勾唇,按約定的,暫時離開了。
  不久,秦衛羽親自來到了「乾」字房,然後將雅竹的情況一一匯報給了唐玄伊。
  沈念七盤腿坐在席上,食指頂著自己的太陽穴跟著聽著,清秀的小臉上儘是困惑,眸子突然一閃,眼睛頓時瞇了起來。
  「原來如此,這可真是個狡猾的計策。」
  「那依沈博士看,還是上大刑更好?」唐玄伊難得淺笑了一聲,「某以為沈博士不擅長對付活人呢。」
  念七知道自己被擠兌了,卻深陷唐玄伊那不經意的一笑不可自拔,不僅沒反駁,反而笑得更加燦爛。
  秦衛羽主動說道:「正所謂世間最經不住考驗的便是人心。其實,雅竹與蘇二娘若都不開口,那麼她們可能真的無法突破,皆會因無罪而釋放,但在這件事上,我相信雅竹只是受牽連者,不會有與蘇二娘一同承擔秘密的覺悟,只要她有一點動搖,這份動搖這就像陶瓷上的衝口裂縫,迅速蔓延到全身演變成恐懼。所以……我們要做的,只需要等雅竹自己消化這份恐懼。」
  念七向後仰去,雙肘撐著身子,一邊笑吟吟地望著負手窗邊的唐玄伊,自豪地說道:「原來是攻心為上,不愧是唐卿。」
  唐玄伊負手看向窗外那被風吹得四處搖擺的樹枝,「只是各個擊破罷了。」
  話音剛落,「兌」字審訊室的衛士已經匆匆趕來,揖禮而道:「大理,兌字審訊室的雅竹在敲門,說有事要告訴秦少卿!」
  唐玄伊指尖停了,唇角揚起了一絲淺弧。
  ……
  片刻後,秦衛羽重新返回了「兌」字審訊室。
  此時房內的雅竹已經和先前有了截然不同的神情,她身子前傾,雙手放在矮桌上緊張地攥著,手指蒼白髮青,看起來冰冰涼涼,但相反,她的臉色紅潤,呼吸急促,眼神急切萬分。
  見秦衛羽回來了,雅竹二話不說就從席上站起,又驚又怕,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秦公,假母、假母招了嗎?她說了什麼嗎?」
  秦衛羽只手安撫雅竹,他並沒透露隻字片語,僅是垂下眼簾沉默不語。然只是這一個細微的表情,就讓已是驚弓之鳥的雅竹眼睛瞪大雙眼,「她果然要我做替死鬼嗎……」她滿眼恐懼,然後死命抓住秦衛羽的手臂,「秦公,千萬別讓其他大官人相信她的話,蘇二娘是個罪人!她隱瞞了很多事!奴說的才是實情!您儘管問話,奴全部都說!!還請大理寺還奴清白!」雅竹跪在地上連連給秦衛羽磕頭,一下一下,聲音迴盪審訊室。
  秦衛羽將雅竹扶起,疼惜地替她擦去淚痕。
  「你放心,大理寺絕不會冤枉一個無辜的人,我們會替你主持公道的。」
  雅竹聲淚俱下,用力地點著頭。
  待秦衛羽重新坐在雅竹對面的時候,雅竹已經平復了方才激動的情緒。
  秦衛羽知道,人總是會為自己下定的決心找尋一個正義的理由,而這個正義的理由,雅竹已經找到了,且堅定地相信著。
  「雅竹娘子,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雅竹用力而快速地點了幾下頭,她正襟跪坐在席上,雙手緊捏裙擺,「秦公想問什麼,奴什麼都說!」
  「那麼告訴我,關於鳳宛,你都知道什麼?比如,她的去向?」
  「鳳宛?你們怎麼知道……」雅竹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想明白,既然已經將她與蘇二娘帶來大理寺,必是已經調查了關於鳳宛的事,她側眸陷入回憶,臉上漸漸浮現了一些痛苦,「鳳宛的去向……」雅竹垂下眼簾,「鳳宛確實逃走了,是奴勸她逃走的。」
  秦衛羽右眉輕動,在冊子上寫上雅竹所說關鍵幾個詞,隨後又問:「為什麼要逃,在蘇二娘家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雅竹雙手突然緊捏變成狠狠攥住,臉上也顯出了猙獰之色,「她就是個瘋子!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鬼!」雅竹輕顫著唇,然後緩緩解開自己的衣襟,「秦公看了這個就會明白了。」在雅竹雪白的肌膚上,印著的全是尚未消退的青紫打痕,甚至還有鞭子抽打的痕跡,觸目驚心。
  「為什麼會這樣?」秦衛羽眉心攏起。
  「在長安,能在平康坊有一席之地的大店都有雷打不動的靠山。蘇二娘當然也有。但幫蘇二娘維繫這些靠山的,卻是我們這些被她買回來的苦命女子。」雅竹雙眼噙著恨,一點點攏回衣衫,「蘇二娘為了維護自己的生意,會挑選幾位才色略佳的女子,暗地送給一些大官爺隨意處置,而且違背行規,分文不取,目的奴不清楚,但奴知道有許多罪事,都是通過蘇二娘的從中斡旋而被壓下來的。但相對的,蘇二娘越是順風順水,我們這些被選中的女子便更加命苦……接收我的那位,倒還算客氣,只是平日會受些皮外傷罷了,但接收鳳宛的卻不一樣,真是將鳳宛往死裡打!您沒見到鳳宛身上的傷,皮開肉綻,骨頭碎裂,那都是家常便飯……」
  秦衛羽眸子倏而一動!
  唐律規定,不允商戶與朝廷官員買賣以外私下接觸。
  若有證據,必入重罪!
  難怪包括蘇二娘在內,即便出了命案,也都緘口不言。
  秦衛羽心中明白,卻沒特別點出,僅在冊子上劃拉了兩筆。
  「那房裡的那些黃符是怎麼回事?」
  雅竹略顯尷尬,低頭說道:「那、那確實……沒有特別的含義。鳳宛逃跑之後,奴怕蘇二娘再找鳳宛的麻煩,便說鳳宛死了,還在夜裡裝神弄鬼了一番。她以為鳳宛鬼魂來索命,便差奴出去求符,但因為此事關乎生意,所以不讓我們透露原委,只說是姐妹玩玩,求姻緣什麼的。」說著,雅竹的情緒又漸漸放軟,「但無論如何,身在平康坊,便是身在水深火熱中。奴也真沒想到鳳宛真的可以逃走,只是有點氣她離開時也不跟我說一聲,但也沒辦法,只有騙過自己人,才能騙過蘇二娘不是嗎?但願離開的鳳宛可以過上好日子,奴到現在還記得,她曾那般嚮往紫雲樓前曲江風光,說想要去哪裡獨舞一曲,鳳宛的舞真的很美,她的舞都是自己編的,只適合她一人,沒有能夠效仿。不過,再是有才,紫雲樓也不是奴等之人可以靠近的地方,終歸只是南柯一夢……」雅竹忍不住陷入回憶,忽然一怔,「難道,秦公是懷疑是鳳宛在酒窖裡殺了人嗎?」
  「我可並沒這麼說。」秦衛羽微微一笑。
  雅竹這才稍稍放心,但仍是不安地攥著自己的裙角。
  「雅竹娘子,你可知,接手鳳宛的官員的名字?」
  雅竹微怔,沉思片刻,恍然,於是小心點了下頭,道:「雖然這是秘密,但是我無意間從假母那裡偷聽到了……」頓頓,壓低聲音接道,「是一個叫霍玉的致果副尉。」
  秦衛羽眸子微動,「你確定是七品致果副尉,霍玉嗎?」
  雅竹用力點了下頭,「奴,確定。」
  「那,在長安城,鳳宛可有情郎?」
  「怎麼可能……」雅竹苦笑了一下,「秦公。像我們這種風塵中的人,若敢私尋情郎,可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啊。」說著,雅竹忽像想起什麼一樣有一瞬失神,隨後緊忙又搖搖頭,堅定了方纔的說法,接道,「奴就知道這麼多了,奴也是受害者,還請秦公替奴主持公道!」
  雅竹挪挪身子,給秦衛羽磕了一個頭,可就在準備壓下身子磕第二下的時候,雅竹的肩膀卻被秦衛羽頂住了。
  「且慢,雅竹娘子,某的問題還沒問完。」
  雅竹愣了下,道:「可是,再多的,奴也不知道了,這次是真的不知道了。」
  秦衛羽擱下筆,抬眸直視雅竹。
  「最後一個問題。」秦衛羽稍稍傾身,凝視雅竹,「近期可有道士進過酒窖?」

第13章 玄風
  「酒窖?」雅竹索眉回憶,剛想搖頭,卻在一半時止住,並重新凝眸看向秦衛羽。
  「對了,我想起來了。在鳳宛走後,蘇二娘做了幾次噩夢,折騰的姐妹們暗無天日,蘇二娘覺得靈符也沒用,便請了一位道長驅邪,蘇二娘很少讓奴等窺探隱私,所以中途進沒進過酒窖奴不知,奴也從未見過這位道長。」
  秦衛羽眸子微亮,「那你可知,蘇二娘請的是哪裡的道士?」
  雅竹則搖搖頭,「這個,就只有蘇二娘自己知道了。」
《畫骨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