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雪山故事(2)

  珠穆朗瑪峰,海拔8844米,死亡比例——7:1。
  微微他們總共7名登山隊員,經過幾天適應訓練,他們乘坐大巴進入海拔5200米的久烏拉山口。到達大本營之後,其他人在休息,微微跑到營地附近撿石子,突然看到白沙背著登山裝備出現了。他成功地混過了檢查站。
  當時微微傻住了。
  白沙笑著走到了微微跟前,放下了沉重的背包。
  微微說:「你怎麼來了!」
  白沙說:「我說過,我要來的。」
  微微說:「白沙,你太任性了!」
  白沙說:「微微,從昆明到這兒,2700多公里我都來了,不差這7公里了。而且,我已經偷偷摸摸訓練了5個月了!」
  隊長阿桑走過來。
  微微只能苦笑:「阿桑,這次我要帶家屬登山了——他是我男朋友,白沙。」
  就這樣,從沒登過山的白沙,就憑著一股「二」勁兒,來到了珠峰腳下,要跟微微一起登山了。
  微微帶著白沙,走進大本營的帳篷,向隊友們做介紹。大家紛紛和白沙握手。
  魯三國伸過手來,白沙只是朝他笑了笑。魯三國把手收了回去,也笑了笑。
  接下來,大家繼續做適應訓練。
  珠峰和白沙想的不一樣,一路上到處都是垃圾。
  天藍山白,微微和魯三國走在一起,越來越遠。白沙透過風雪鏡,偶爾看一眼他們的背影,恨不能立刻用刮鬍刀劃破魯三國的喉管。
  爬著爬著,他開始氣喘吁吁,戴上了氧氣面罩。他甚至沒體力抬頭看了,只盯著腳下,沒完沒了的雪,沒完沒了的坡……
  走著走著,他感覺自己快死了,只好停下來。他發現前面有個高大的冰壁,冰壁下坐著一個奇怪的人,他大概40歲左右,沒穿任何登山裝備——腳上沒穿冰爪,手上沒拿冰鎬,也沒戴氧氣面罩和風雪鏡。他穿著一件醬色皮夾克,一個深藍色毛線帽,一雙軍用大頭鞋,衣帽鞋統統十分破舊了,好像他一直坐在這裡,已經被風雪剝蝕了一百年。他滿臉胡茬子,掛著厚厚的霜雪,正朝白沙微微地笑著。
  白沙本來呼吸就費勁兒,看到這個人,他心跳迅速加快,一陣昏眩。
  在雪山之上,這個人的打扮是不對頭的。就像在月球上,每個人都帶著宇航帽,像蝸牛一樣緩慢行走,突然遠處出現一個人,他穿著普通衣服,就像在地球上一樣,快樂地跑來跑去……
  他不用戴氧氣,怎麼呼吸?
  他不穿冰爪不拿冰鎬,怎麼行走?
  在高海拔環境中,大腦的轉速出奇地慢。
  白沙盯著他,思考了半天才想出兩種可能——第一,他出現高山反應了,冰壁下這個人是他的幻覺。第二,這個人已經遇難多年,凍死的人都是笑臉……
  白沙死死盯著他。
  這個人竟然站了起來,在冰雪之上敏捷地行走著,很快就繞過冰壁,不見了。
  白沙回頭看,另一個登山隊員吃力地走過來。
  白沙摘掉氧氣面罩,吃力地問:「你看到,剛才,那個人了嗎?」
  對方抬頭,透過風雪鏡看了看他,搖搖頭,繼續艱難地朝上爬了。
  大家回到了大本營。
  這天上午,藏族女醫生為隊員們量了血氧和血壓。
  白沙檢查完了,走回帳篷。經過另一頂帳篷的時候,他看見一隻紅嘴紅爪的烏鴉溜了進去,正在啄睡袋上的食物。他抓起一塊石頭,悄悄靠近了它。
  背後突然有人喝了一聲:「住手!」
  白沙回頭一看,是魯三國。魯三國的表情第一次這麼嚴肅。
  白沙說:「你有病嗎?」
  魯三國說:「烏鴉是藏族人的神兆鳥,我們要尊重他們的習俗。」
  白沙嘟囔了一句,扔掉了石頭。
  中午,有個藏族婦女來了營地,她逢人就問:「你們看到我丈夫了嗎?他叫多吉,是個背夫。」
  阿桑問她:「他多久沒回家了?」
  藏族婦女說:「20多天了!」
  阿桑搖搖頭,把腦袋低下去。
  藏族婦女又去別的營地去尋找了。
  白沙想到了冰壁下的那個怪人,多吉會不會被他帶走了?
  下午,白沙在帳篷裡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他聽見魯三國正在帳篷外和微微聊天。
  他舉著DV機走了出去,很不客氣地說:「魯三國,我來是給微微當私人高山攝像的,麻煩你走出畫外。」
  魯三國有些尷尬地走開了。
  微微說:「你怎麼這麼小肚雞腸啊?」
  白沙放下DV機,說:「操,總想當男一號。」
  那天晚上,大風刮了一夜。早晨起來,茶杯裡變成了一塊冰,茶葉漂浮著,很像琥珀。
  大家返回拉薩休整。白沙一直給微微錄像。魯三國知趣地遠離。
  久烏拉山口的小販多了起來,珠峰旅遊旺季正在到來。路上,白沙看到很多遊客。
  白沙一直以為珠峰是無人區,現在才知道,這裡快變成集市了。
  路過海拔5100米的上絨布寺,大家停下來。那是世界上最小的寺廟,只有一個留守僧人。門口有一塊木牌,上面寫著那個留守僧人的手機號。
  廟內有個洞,供奉著蓮花大師的雕像和用過的器物。
  微微進去,跪下,臀部撅得高高的,像藏民一樣,雙手伸出,額頭觸地,虔誠地叩拜……
  白沙和魯三國站在微微身後,靜靜觀看。從他們的角度,正好對著微微性感的臀部。
  兩個男人似乎都有些敏感。
  魯三國走出去,眺望珠峰。
  白沙跟出來,點上一支煙,抽起來。
  白沙先說話了:「魯三國,你說你那麼有錢,為什麼來登山啊?」
  魯三國依然望著珠峰,說:「到了山上,再多的錢都買不來一口氣兒。」
  停了停,白沙說:「你說要是在雪山上殺個人,是不是很簡單啊?」
  魯三國看了看白沙:「你怎麼會想到這個?」
  白沙瞇著眼睛望珠峰:「那麼老高,警察上不去,直升飛機也上不去,死了就死了……」
  魯三國說:「山上離神近,神會看到的。」
  白沙說:「我不信神。」
  魯三國笑笑,不說什麼了。
  白沙又說:「媽的,上上下下,已經磨嘰了一個月了,什麼時候才真的出發啊?我已經急不可耐了。」
  魯三國說:「那要聽領隊的。出發之前,要舉行個煨桑儀式,朝天上撒青稞,要是山鷹來吃,我們就出發。要是它們不來吃,暫時就不出發。」
  白沙說:「死活由命,跟鳥有個鳥關係!」
  魯三國說:「我們要懂得尊重一些東西,尊重神意,尊重天氣……白沙,你除了學登山技術,還應該學點登山的規矩。」
  白沙頓時變臉了:「規矩?你懂做人的規矩嗎?」
  魯三國愣了愣:「你想說什麼?」
  白沙朝後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少給我裝糊塗!你朝我的家裡吐過一口痰,你當我不知道?我不會就此罷休的!」
  魯三國想了想,平靜地說:「白沙,你還應該學點登山人的心態。」
  白沙笑了:「你他媽讓我學會寬容,對嗎?告訴你,咱倆的賬必須清算!」
  微微走過來,大聲問:「你們在吵什麼?」
  白沙狠狠瞪了魯三國一眼,掉頭走開了。
  返回大本營的時候,白沙看到路邊有個指示標,上面寫著「珠峰保護區」,已經快倒了。白沙發現,那個「區」傾斜之後,變成了另一個字——「凶」。
  他的心裡立即有了陰影。
  這天晚上,微微感冒了,頭疼得厲害。
  在帳篷裡,白沙把微微抱在懷裡,要給她揉腦袋。
  微微推開了他:「我沒那麼嬌氣。」
  白沙再次強硬地把她抱過來,繼續揉。
  魯三國正巧走進來,他有點尷尬:「怎麼了,微微?」
  微微說:「我沒事兒。」
  魯三國給他們送來了暖貼,他離開之後,微微對白沙說:「沒有你的時候,我跟他們一樣,沒人把我當女人。你一來,硬是把我揉成了女孩兒!」
  這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營地後的山坡上,煨桑儀式即將開始,肅穆而寧靜。
  協作和嚮導焚起煙霧,並在煨桑堆上添加松枝、柏枝、糍粑、酒漿。接著,大家跪拜叩首。喇嘛念起經文。微微胸前掛著一塊玉觀音,她拿下來,放在嘛尼堆上。
  一個藏族嚮導正在往上面粘一塊粘粑。
  一個藏族嚮導手握稻米,對著珠峰方向,雙手扣出了蓮花狀。
  被供奉過的犛牛肉,被一點點分割。鳥兒把它們帶到了天上。
  大家把冰鎬放在祭壇上,祭奠結束之後,取下。
  大家把青稞撒向嘛尼堆上空。
  幾隻山鷹在天空盤旋了一陣子,紛紛下來啄食。
  大家互相撒青稞,跳起鍋莊舞。
  微微左手挽著白沙,右手挽著魯三國。微微和魯三國都跳得很開心,白沙心不在焉。
  接下來,登山隊要正式登山了。
  白沙整理背包的時候,掏出那把老式刮鬍刀,裝進了內兜。他知道,那麼高的地方,多一根牙籤都不能帶的,但是他必須帶上這把刮鬍刀——如果不是為了要命,他也不會來這裡玩命。
  大家出發了。
  他們選擇的路線是珠峰北坡。
  天上的雲彩就像白色的經幡。
  冰川上全是冰磧石。偶爾有犛牛在身影,在雪坡上緩慢地移動。
  微微走在前頭,時不時停下來,望著一塊巨大的即將融化的冰,似乎陷入悲憫和沉思。
  白沙走到她身旁,她說:「再看看它吧,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它可能就不在了。」
  白沙心裡說:你該多看魯三國幾眼,等我們下來的時候,他也不在了。
  到達前進營地之後,白沙就堅持不住了,戴上了氧氣面罩。
  微微勸他到此為止,被他固執地拒絕。那天晚上,風大得驚人,帳篷門都關不住,從外面看,那些帳篷被風吹得就像幾隻大皮球。
  白沙和微微和衣躺在睡袋裡。白沙一邊艱難地喘息一邊說:「微微,要是這次我不來,你會不會和那個魯三國睡一個帳篷?」
  微微說:「有可能啊。」
  早上,風一直在刮,至少每秒35米。兩頂帳篷被吹到了谷底。
  白沙開始咳嗽了,他一個人躺在帳篷裡昏睡。迷迷糊糊中,他聽見微微和魯三國在說話。他爬起來,走出去。
  風把他吹了個趔趄。
  那個怪人又出現了!他蹲在更高的地方,看著他笑,在如此惡劣的環境裡,他的神態竟然十分安閒,就像放羊人蹲在山坡上,端詳緩緩移動的羊群。
  白沙愣愣地看著那個怪人。
  很快,對方就消失了。看得出來,他對這裡的環境太熟悉了,就像是他的家。
  微微沒有和魯三國在一起,領隊阿桑把她叫去,重新分配嚮導了。
  這一天,風停了,大家繼續攀登。
  白沙又戴上了氧氣面罩。魯三國、微微、白沙走在登山隊伍的最前面,三行腳印,兩行重疊,一行偏離。就像三個人的關係。
  終於,他們來到了珠峰的雪線,都穿上了技術裝備,然後順著協作鋪的路線繩,漸漸逼近了北坳冰壁。那個冰壁垂直高度400米,坡度50度—70度。
  附近經常看到不知哪一年留下的路線繩。冰川變化快速,有的路線繩被埋在了雪裡,有的路線繩竟然懸在了半空中。大家走之字型路線。
  微微叮囑白沙:看到兩根繩子重疊的話,選新的。
  前面出現了一個金屬梯。金屬梯下面是白色的深淵。魯三國過金屬梯的時候,白沙緊緊盯著他的冰爪鞋。如果他掉下去了,就省得白沙下手了。
  可是,魯三國平安地走了過去……
  他們到了北坳的C1營地。海拔7028米。遠處的章子峰被鎖在雲霧中。
  嚮導讓隊員們戴上氧氣面罩開始吸氧。魯三國拒絕了。白沙想,這小子體力真他媽好,估計,到時候得在他的脖子上多鋸幾下刀子。
  第二天,天氣沒問題,大家繼續朝上登。
  氧氣越來越稀薄,大家的步伐越來越艱難。
  朝上方或者下方望去,偶爾可以看到其他登山隊的身影。
  傍晚到達C2營地。
  第三天黃昏,他們到達C3營地。這裡的地形是傾斜的,微微的帳篷無法搭建,白沙束手無策,魯三國從遠處找到一具屍體,他把屍體拖過來,墊在了帳篷下。
  這一夜,白沙和微微在一個帳篷裡休息。微微躺在睡袋裡,白沙用繩子掛在自己身上,只是打了幾個盹兒。
  半夜過後,大家補充能量棒,離開帳篷,要衝頂了。
  漆黑的珠峰。
  嚮導的螢光棒在閃爍。
  微微在奮力攀爬,步步驚心。
  到達海拔8800米的第三台階,離頂峰只剩下44米了。
  一段橫切的巖壁,30厘米的通道,下面是萬丈深淵。前面排了20多位登山者,等待通過,造成了恐怖的「堵塞」。
  白沙、微微和魯三國在第三台階下等了兩個多鐘頭,手腳都失去了知覺。
  最後,微微放棄了,她選擇了下撤。
  白沙和魯三國陪著微微,一同下撤。
  白沙發現,到了8000米之上,可能是反應遲鈍的緣故,他心中的仇恨已經蕩然無存。在這裡,只有一個最簡單的念頭,朝上走,朝下走。
  人與人之間複雜的社會關係,統統被洗掉,只剩下了最原始的自然關係——互相關懷,互相幫助,互相支撐,一起回家……
  天亮之後,刮起了風雪。嚮導們走在前面,漸漸不見了蹤影。
  走著走著,白沙看見了一個人影,他遠離路線繩,在傾斜的雪坡上輕快地奔走,很快就消失在風雪中了。
  雪山之上是個啞巴世界。
  大家都包得嚴嚴實實,只有緩慢的動作。
  而且,白沙沒有力氣喊叫,就算他喊叫,另外兩個人也聽不見。
  他十分確定,他反覆看到的是同一個人,一個葬身珠峰的冤魂。
  走過C1營地之後,天氣變好了,三個人解開主鎖,離開路線繩,結繩組下撤——所謂結繩組,就是你拴著我,我拴著你。魯三國在前面,白沙在中間,微微在後面。白沙感到很意外,他來珠峰是想殺了魯三國,卻一直沒下去手,現在,竟然和他結了繩組,生死與共了。
  這時候,他們已經摘掉了氧氣。
  前面是個冰崖,三個人必須從旁邊切過去。
  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白沙聽見微微在身後發出一聲尖叫,還沒等他回頭看,微微已經從他身旁衝了過去,姿勢就像坐滑梯,速度極快。
  她滑墜了!
  白沙沒有經驗,大腦一片空白。
  微微翻過身來趴在地上,奮力用冰鎬制止滑墜,可是無濟於事。
  魯三國也愣了一下,不過他迅速反應過來,立即用腳蹬住了一塊冰雪中突起的石頭。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白沙一下,他也跟著滑下去了。
  他的身體不斷地撞在突出的石頭上。
  他知道在雪山環境中發生滑墜意味著什麼,他的大腦裡只有一個念頭——完了,死了。
  當他被魯三國的繩子拉住的時候,竟然半天沒回過神來。
  這時候他離冰崖大概10米遠,而微微已經滑下去,懸掛在冰崖之下了。
  白沙趕緊用冰鎬固定住身體,在冰雪上打了個貓點,拴住了身上的繩子。
  接下來,兩個男人完全可以把微微拉上來,可是,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有個人突然從雪地裡冒出來,正是白沙見過的那個怪人!他抖了抖身上的雪,然後走到冰崖邊緣,蹲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他的臉上一直掛著被凍僵的微笑。
  下面是個狹長的冰窟,微微只要掉下去,必死無疑。就算不死,任何人都無法把她弄上來。
  白沙大喊一聲:「你幹什麼?」
  那個怪人看著他,說:「你們闖進我的家,你們要幹什麼?」
  白沙說:「你是誰啊!」
  怪人說:「我是獵人。」
  說完,他一下就把繩子割斷了。白沙甚至沒聽見微微墜地的聲響。
《羅布泊之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