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誘伏

晚二十一點三十六分。

省城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羅飛正站在窗口向屋外眺望。這是一個臨街的高層房間,所以他的視野可以放得很開。繁華的省城街道在夜色中閃爍著各種眩目的光彩,給羅飛帶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在大學時期,羅飛曾在省城呆了四年。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也最快樂的四年。青春、友誼、愛情、理想……他幾乎擁有當時能夠擁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可是在這四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切全都被擊碎了。

然後他便離開了這座城市,帶著一顆被傷痛碾得粉碎的心靈。十八年之後當他再次回來,這城市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寬敞的街道,高聳的樓群,繽紛的霓虹、穿梭不息的車流……這些豪華摩登的場景都是龍州那個二線城市無法企及的。

經過幾天的連綿秋雨,天氣終於開始好轉。經過雨水洗刷後,晴空下的都市夜景顯得愈發璀璨迷人。羅飛身處這樣的環境中,繁華夜色觸手可及般展現在他的眼前,可他心中卻難有興奮的感覺。

雖然隔著窗戶,仍有絲絲冷風穿過縫隙鑽入了屋內,這讓羅飛頗感寒意。極目遠眺,城市中的萬家燈火與天邊的繁星漸漸融為一體,那燈火後該是數不清的溫馨家庭。在那些屋子裡,寒冷便不會如此輕易的侵襲過來吧?

即便是亡命天涯的韓灝也仍能在下午享受到短暫的親情。親眼見證到那一幕,羅飛心中蕩起無限的感慨。不知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多少孤獨者像自己一樣無家可歸。

至少有一個人是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他此刻又會藏身在這城市中的哪一個角落?

他們互相躲藏又互相打量著,忍受孤獨的同時卻享受著爭鬥的刺激。在某些方面,他們是如此的相像,可他們又如同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從鑄造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永無重合的那一天。

Eumenides,十八年前羅飛親手創造出這個角色,他的人生因此走向一個巨大的轉折點,而現在,當他重新面對這個角色的時候,他是否有能力將那痛苦的軌跡扭轉回來?

羅飛也無法給出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和Eumenides正在走向一場無法迴避的碰撞,他們同樣期待,也同樣畏懼那碰撞後的最終結局。

羅飛的思緒就這樣凌亂地飄散著,直到門鈴聲將他拖回到現實中來。

羅飛過去打開了屋門,門口站著的是曾日華。

「羅隊。沒打攪你吧?」小伙子觀察到羅飛臉上殘留的沉凝神色,便試探似地問了一句。

「哦……沒有,沒有。」羅飛笑了笑,趁勢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然後他反問道,「你怎麼來了?沒回家嗎?」

「嗨,我一個單身漢,回不回家的有什麼區別?再說這裡吃住都方便,還有人打掃衛生。」曾日華笑嘻嘻地說道。

「那進來坐吧。」羅飛讓開通路,同時半開玩笑地看著曾日華,「這屋子你也熟,就別客氣了。」

曾日華一愣,隨即明白羅飛所指:此前韓灝指揮專案組的時候,自己曾奉命偷偷搜查過羅飛的房間。現在卻時過境遷,羅飛已成了信任的專案組組長。他只能「嘿嘿」乾笑兩聲,裝糊塗不接對方的話茬。

羅飛招招手,示意客人坐下。同時他看到對方手裡提著個塑料袋,就隨口問了句:「那是什麼東西?」

「哦,一些生活用品。」曾日華把塑料袋推到羅飛面前。後者打開一看,卻是洗髮液、香皂、牙刷之類的東西。

「招待所提供的一次性用具質量很差的,那個牙刷硬得,能把牙齦刷出血來。你在這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有些事情不要湊活。」曾日華說到這裡,發現羅飛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連忙補充解釋道,「羅隊,你別誤會……這些都是慕老師托我捎給你的,剛才我說的,也是她托我轉達的話。」

羅飛恍然般「呵」地一笑:「我說呢,你這個邋遢光棍,怎麼還能想到這些……」他這次來得匆忙,確實沒有帶著生活用品。這些東西還真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羅飛不禁隱隱感到了些暖意,同時他又注意到什麼,眼神往對方腦袋上飛了一下,「嗯?理過發了啊,這也是慕老師的功勞吧。」

的確,曾日華頭頂那堆亂蓬蓬的「鳥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小伙子也因此顯得精神了很多。

「嘿嘿,什麼都瞞不過你。」曾日華道,「晚上我請慕老師吃飯了,她說實在受不了我的頭皮屑,飯後就硬拉著我去理了發。然後她還買了瓶去屑的洗髮水給我,同時也給你買了這包東西。」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撓了撓頭皮,這次未再出現「雪花」飄飛的盛況。

「那我還是沾了你的光了。」羅飛微笑著說道。自從前幾日曾日華救了慕劍雲之後,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關係顯然親近了很多。這些都被羅飛看在眼裡。

曾日華卻看著羅飛搖了搖頭:「那倒不一定,也許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羅飛不解:「什麼意思?」

「慕老師買好這些生活用品,讓我送給你。她那個時候的神情很不自然——」曾日華撇著嘴說,「——所以我懷疑,她陪著我墨跡半天,其實目的只是想讓我稍這些東西而已。」

「那她又何必?」羅飛難以認同,「直接交給我不行嗎?」

「你聽說過吃人參的母雞嗎?」曾日華突然冒出一句,「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母雞。」

羅飛皺起眉頭,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了。

「清代曾有一個大戶人家,小姐身體弱,想要進補人參。但是直接吃人參藥力太沖,女孩子受不了。於是他們就把人參剁碎了喂母雞,然後把母雞下的蛋再給小姐吃。這樣人參的藥效就到了雞蛋裡,起到一個緩衝的作用。所以老母雞雖然吃到了人參,可只不過是給小姐做嫁衣呀。」曾日華講完這個故事後,歎著氣說道,「我呢,也和這母雞一樣,慕老師不好意思直接把東西送給你,所以才設計這麼個大圈子讓我來代勞。」

羅飛一怔,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當年他在恐怖谷入獄時,哈摩族女孩許曉雯隔著獄門餵他吃肉時一般。不過他很快就把那感覺壓了下去,因為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逾越的。

「好了,不說這個了。反正我已經完成了任務,明天好嚮慕老師交差。」曾日華是個心無芥蒂的人,並不在意羅飛心中的微妙變化。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遞給對方,換了個話題道:「看看這個吧,這是我真正的任務——向專案組長交差。」

羅飛接過那張紙展開,上面的內容不多,卻是一條人物信息:

「黃傑遠,男,43歲,現任黑魔力酒吧老闆,手機:13020011590。」

曾日華在一旁解釋著:「黃傑遠。十八年前的一三零劫持人質案件,他正是丁科的助手。所以除了丁科之外,他就是最瞭解那起案件的人了。」

羅飛笑了,明白這才是曾日華此行的真正來意。因為已經知道Eumenides正是當年一三零劫持案件的兇犯遺孤,所以專案組便把當年的涉案警員確定為尋訪目標。雖然一天內連續發生了吳寅午跳樓、韓灝約見妻兒兩起重大事件,但曾日華並未放棄對一三零事件的追查,現在他已經把最重要的一條線索送到了自己手裡。

羅飛由衷地讚了句:「很好。」小伙子雖然性格不羈,但工作的能力和主動性還是勿庸置疑的。

「可惜只查到了這一個人。」曾日華卻翻著眼皮,似乎對自己並不滿意,「丁科是沒指望了——整個省城警界已經找了他十年……其他的幾個人,有的已經不在世;另外一個叫鍾雲的——就是當年直接擊斃兇犯文紅兵的那個特警狙擊手——怎麼也查不到他的信息,很奇怪……」

羅飛「嗯」了一聲道:「那可能是化名。」

「化名?」

「因為打死了人,雖然是兇犯,但也會對執行者造成諸多壓力。所以他如果不願意公開身份,是允許使用化名的。」

「哦。」曾日華點點頭,對羅飛的解釋表示理解,同時推著眼鏡說道:「那要找這個人的話,我可沒辦法了。」

「找到黃傑遠,就不愁找不到他。不過——」羅飛口風一轉,「——我倒不建議找他,因為找不到他,對他正是一種保護。」

「確實如此。」曾日華一點即透。對Eumenides來說,如果他要報仇,那麼目標名單中顯然不會少了這個直接擊斃父親的狙擊手。現在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相對來說他倒安全了。

「那我們可要趕快聯繫這個黃傑遠啊。」小伙子又說道,「如果讓Eumenides先找到他,那我們就被動了——要不要我現在就打個電話?」

說話間,曾日華已經把手機摸了出來。事實上以他的性格,早就按捺不住了。不過此前在韓灝當組長時很反感手下人越權行事,曾日華有過教訓,所以這次沒有貿然行動,而是先向羅飛作了匯報。

「先別急。」羅飛揮手制止了曾日華的動作,「現在已經挺晚的了,明天再說吧。」

「挺晚的了?」曾日華一愣,顯得對羅飛的這個理由不太理解,他躊躇了片刻,想要提醒對方似的強調了一句,「我們可是在和Eumenides搶時間啊。」

「我知道。」羅飛凝起目光看著對方,然後他又輕輕吐出三個字來:「聽我的。」

羅飛的眼神中似乎藏著些不能明言的東西,但同時也透露出命令般的堅定。曾日華急躁的情緒便在這目光中安定下來。

同樣是專案組組長,韓灝下命令時通常是強勢的、不容辯駁的口吻,羅飛此時的態度與其相比要柔和許多,但這柔和卻又似藏著無盡的綿力,讓人更加地無法抗拒。

「好吧。一切都聽你的安排。」曾日華在這綿力下順服地說道,「如果需要我做什麼,隨時吩咐都可以。」

「放心吧。有你大展身手的時候。」羅飛的目光中此時又充滿了勉勵的意味。

「行,那我就不操這個心了。」曾日華徹底放鬆了,他的眼珠轉了兩轉,思維又跳到了別處:「哎,羅隊,有個問題我實在是憋不住了,非得問問你不可。」

「什麼?」

「上次我來過你的房間,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曾日華納悶地撓撓頭,「我可是萬分小心,應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吧?」

「因為你翻動過我的背包。」羅飛很爽快地回答說。

「那又怎麼樣呢?」曾日華不甘心地追問,「我確定保持了背包的位置和包裡的東西和原來是一個樣的。」

「但是背包拉鏈頭的位置變化了。原先有七格拉鏈扣沒有閉合,你翻完包再把拉鏈拉上的時候,卻有八格拉鏈扣沒有閉合。」

「就是這個?」曾日華看起來將信將疑。

羅飛淡淡地點著頭:「就是這個。」

「可是……你怎麼能……」曾日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在拉合拉鏈的時候,通常沒人會把拉鏈完全拉到底部,末端或多或少都會留有一些未閉合的鏈扣。那天曾日華拉開羅飛背包的時候,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還特意觀察了拉鏈頭所在的位置,這樣他在重新拉上拉鏈的時候,基本讓拉鏈頭還回到相同的位置上。可這麼做還是留下了破綻!他實在無法想像:羅飛居然能分辨出七格拉鏈扣和八格拉鏈扣之間的區別。

「這個差別也太細微了吧,一格拉鏈扣,也就一個毫米的寬度,你怎麼能看得出來?」他把心中的困惑說了出來,「難道……難道你拉拉鏈的時候還會去數那些剩下的鏈扣嗎?」

羅飛的回答更讓他詫異:「是的。我數了。」

曾日華瞪大眼睛看著羅飛,半晌後才明白一些似的:「你對我們有戒備?所以你一直都在防著我們?」

「不。」羅飛卻否定了對方的這種猜測,「沒有那麼複雜,這只是我的習慣而已。」

「習慣?哪有這種習慣?」曾日華顯然不相信羅飛的解釋,「不可能,你在騙我——嘿嘿,其實也沒什麼,當時大家還不熟悉,彼此之間有戒備也是正常的。」

羅飛笑了笑,他沉默了一小會,忽然說道:「這個樓層的電梯間門口鋪著一張地毯,你記得嗎?」

曾日華茫然地點點頭,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地毯在遠離電梯門那側的邊緣上,有一處破損,形成了一個不到一公分長的缺口,這個你看到了嗎?」羅飛又問道。

這次曾日華搖了搖頭,神色愈發茫然。

而羅飛還沒有說完。

「那個缺口正好和地毯下的拼木地板從東往西數的第十二條縫隙相吻合——你如果不相信,現在就可以去看一看。」

「這個……你也數過?」曾日華倒不懷疑羅飛的話,他只是不理解對方的行為。

「是的。我數過。」羅飛淡然道,「從我住進招待所的那天開始,這個情況就從未有任何變化。所以我知道,招待所的保潔員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從來不會掀開地毯去擦拭被覆蓋住的那部分木板。」

「可是……你研究這個有什麼意義呢?你在給保潔員打分嗎?」曾日華在一頭霧水中仍忘不了耍耍貧嘴。

「沒有意義。」羅飛挑了挑他的眉頭,「這只是我的習慣。如果你還不相信,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的沒有意義的東西。」

曾日華顯得很有興趣:「還有什麼?」

「招待所前台的掛鐘,顯示悉尼時間的那一個比標準時間慢了一分二十三秒,而顯示倫敦時間的那個,又比標準時間快了五十四秒;今天在前台當值的那個女孩,她的發繩是藍色的,並且在辮子上繞了四圈;招待所院子裡有五輛車已經超過兩天沒有動過,其中車號9563的那輛帕薩特左前輪正好壓住了地面陰井蓋的三根鐵條;還有你……你上午開會時所用的油筆裝在了你警服的左側內兜裡,如果現在筆芯裡還剩下五分之二的油墨量,那說明你後來很少或者沒有使用過這支油筆。」

聽羅飛滔滔地說到這裡,曾日華立刻從自己警服的左側內兜掏出了那支油筆,筆芯中的油墨量正如羅飛所說停留在五分之二的位置。曾日華愣了片刻後,這才輕歎著搖搖頭,臉上露出贊服的神色。

「真的只是習慣……可怕的習慣……」曾日華看著羅飛,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從沒見過的怪物,然後他又困惑地問道:「那你要花多少時間去維持你的習慣?你又要以多大的腦容量來儲存這麼多的信息?」

羅飛卻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解答說:「並不需要花費額外的時間,因為這些工作都是在日常活動中順帶完成的。你每天都會路過招待所的前台,如果你只是無所事事般地走過去,那你就不會看到任何東西;而我卻喜歡觀察,一邊走一邊觀察,沒有什麼目的性,但卻因此而注意到很多東西。同樣,當我拉上背包拉鏈的時候,我的目光便會掃過剩餘的鏈扣,順勢數清它們的數目並不困難。做到這些也不需要過人的腦容量,因為我並沒有把所有觀察到的東西全都記在腦子裡,事實上,我只記憶新近看到的那些信息。比如我再一次拉上拉鏈的時候,我就會記住一個新的鏈扣數,同時忘掉以前的那個。套用電腦中的術語:我並不是在不停的儲存,我只是在不停的更新而已。」

「我明白了……」曾日華終於釋然地點點頭,「這確實就是一個習慣:隨時隨地觀察身邊的一切事物,並且將相關信息像計算機一樣精準的記錄下來。這麼說起來似乎不難,可是又有幾個人能真的做到?」

「我從小就有這樣的習慣。後來上了警校,我又刻意強化了這方面的訓練。所以在二十年前這種習慣就已經深入到我的行為中,成為了我的生活方式。對我而言,完成類似的工作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是非常普通、也非常簡單的事情。」

「難怪……」曾日華的情緒由釋然又轉變成感慨,「難怪所有的人都對四一八血案中那『兩分鐘的時差』不以為意,唯獨你卻能從中破解出整個案件的玄妙。兩分鐘對普通人來說是非常短暫的,短得完全可以無視;而在你的生活系統中,這卻是一個巨大到無法迴避的變化。袁志邦的苦心經營就毀在了這兩分鐘的時差上。嘿嘿,連他都鬥不過你,我栽在你手裡,也算是心服口服。」

羅飛卻不願接受對方的這番誇讚,他黯然搖搖頭:「擊敗袁志邦的人並不是我……在他的計劃中本沒有這兩分鐘的誤差……是孟芸……」

羅飛沒有把話說完,他不想多說了,因為他知道別人很難理解他、袁志邦以及孟芸三人間的感覺。他們互相爭鬥又互相欣賞,雖然每個人都因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羅飛並不願其他人看扁自己曾經的對手。

聽羅飛說到孟芸的名字,曾日華識趣地露出些許沉痛神色,沒有就那個話題再追問下去。不過他先前的那股興奮勁還沒有沉靜下來,稍歇了片刻之後,又挑起眉頭說道:「羅隊,你知道自己像什麼嗎?」

「什麼?」

「獵犬!你是一隻天生的獵犬!」小伙子激動起來,也不管言辭是否合適,「你走到哪裡都嗅來嗅去,對一切都充滿了關注,這就是你的天性。面對這樣的獵犬,有什麼獵物能逃脫它的追捕呢?就算是Eumenides也不能!」

羅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曾日華是個胸無城府的熱情青年,而自己則必須保持冷靜:Eumenides,那絕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傢伙。

曾日華似乎意猶未盡,舔舔嘴唇還想再說些什麼。羅飛卻在此時抬腕做了個看表的動作——時針已經越過了夜間十點的位置。

「好了,不早了。」羅飛知道對方饒舌得很,便決定主動結束這場交談,「早點休息吧,這兩天大家都很辛苦,要抓緊機會修養精神。」

「好吧……」曾日華無奈地將正要冒出的話頭嚥了回去,「那我就回屋去了。」他起身走出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轉頭叮囑道:「慕老師說了,她明天一看你的頭髮,就知道你用沒用她買的洗髮水。」

羅飛「呵」地一笑,看看茶几上的那些日用品,寒冷秋意中亦泛出了一股別樣的暖意。

……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兩點五十分。

東林路是省城著名的「酒吧一條街」。略顯狹窄的街道兩側林立著各式酒吧、夜總會等娛樂場,眩目的霓虹燈爭芳鬥艷,輝映出這個城市中最為璀璨的夜景。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場所,此刻喧囂也難免要走向尾聲——因為時間實在已經太晚了。三三兩兩的摩登男女們從諸多會所中走出,形容疲憊,醉意熏然。他們剛剛在音樂和美酒中發洩完過剩的精力,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個安靜的角落,或者沉沉地睡去,或者去享受一些更加私密的放縱。

在某一間酒吧內,情況又有所不同。這個酒吧的門臉不大,所處的位置也難稱理想。它位於東林路末端的一個拐口,招牌被兩側高大的建築遮擋,不仔細看的話很容易錯過。酒吧的主人對此似乎不以為意。他反而將酒吧的招牌設計成了黑色,並且完全沒有霓虹的勾映。這樣的招牌在夜色中顯得極為隱晦,好像是生怕被來往者看見一樣。

你只有走到近前,著意地辨認一番,才能看出那招牌上的字跡來。

「黑魔力酒吧」,字體怪異,透出一種詭譎的氣息。

在酒吧門口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帥小伙,他們也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似乎要與周圍的夜色融為一體。

很顯然,這兩個小伙子就是「黑魔力酒吧」的門童。不過與普通門童不太一樣,他們的任務不是迎接客人,而是阻攔客人。偶爾有閒散客人想要進入的時候,他們便會伸手攔住門口,然後客氣地說道:「請出示會員卡。」

大部分來客都沒有會員卡,於是小伙子就微笑著解釋:「對不起,我們的酒吧是會員制的。您需要由老會員介紹入會之後,才能光顧我們的酒吧。」

來客往往就鬱悶地搖頭離去了。

但也有一些人出示會員卡之後便進入了酒吧。在轉彎跨越一道門屏之後,酒吧內展示出一副別樣的洞天。

與狹小的門臉相比,酒吧內廳寬敞了許多。吧廳四周圍著一圈散台,大部分會員便三三兩兩地落座其中。一些尊貴的客人則由服務生領著邁步二樓,在樓上的包廂內享受更加周致的服務。一樓大廳中央立起了一座演台,此刻一個男歌手正抱著吉他在煙台上又吼又跳,將充滿搖滾力量的音符砸向酒吧的每個角落。DJ把音響調得很大,那聲量對一般人的耳膜絕對是一種折磨。

時間已經接近凌晨三點,在其他娛樂場所接近打烊的時刻,黑魔力酒吧內卻不斷有新客到來。他們在巨大的聲浪中坐下,面無表情,似乎那搖滾勁曲根本無法刺激到他們的神經。只有偶爾往喉嚨裡灌下一兩杯烈酒後,他們的臉上才會稍現出興奮的神色,同時他們的目光頻頻飛向吧檯上方那個造型怪異的掛鐘,看起來像在等待著什麼。

搖滾樂手一曲唱畢,酒吧內獲得了片刻的寧靜。這時掛鐘「噹噹噹」響了三下,時針對準在鍾盤的四分之一處。守在門口的小伙子聞聲關上了大門,「黑魔力酒吧」隨之變成了紛繁都市中一個密閉而又隱秘的空間。

酒吧裡的客人們悸動起來,他們期待的東西就要開始了,一種亢奮的情緒在他們體內湧動,難以抑制。

配合著眾人的期盼,音樂聲重新出現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像爆裂一樣在酒吧的封閉空間內炸開,很快形成一片由聲波蔓延成的驚濤駭浪。那浪濤震顫著聽者的耳膜,並且這種震顫瞬間又傳遞到心臟的深處。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血管和神經都隨之跳動,五臟六腑也在翻滾,就像忽然被拋到了雲霄,轉瞬間卻又急速墜落。與這樣的音樂聲相比,剛才的搖滾便成了教堂禮拜的寧靜聖歌。

所有的人都在這樣的音樂中瘋狂了。他們開始扭動,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裡。然後他們開始有節奏地高喊:「出來!出來!」

伴隨著眾人的叫喊聲,一個女人走上了演台。

這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妙齡女子,長髮搖曳,皮膚白皙。半截面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卻掩不住她那嬌艷的容顏。面具的造型是一隻展翅的吸血蝙蝠,通體漆黑,唯有嘴角邊淋漓著幾滴殷紅的鮮血。可怕的蝙蝠卻棲息在一張艷麗的面龐上,構成了令人窒息的淒美畫面。

女子身穿黑色緊身的皮衣皮褲,足蹬高筒的黑色皮靴,愈發凸顯出身形的窈窕修長。她跟隨著音樂的強勁節奏舞動旋轉,媚惑的氣息從她年輕的身體上散發出來。

台下的酒客躁動著,熱浪在身體裡翻滾。同時他們的叫聲變得更加癲狂,近乎聲嘶力竭。他們仍在高喊:「出來!出來!」

又有人來到了演台之上,這次卻是一個男子。黑色的頭套將他的頭臉部位完全遮住,只露出兩隻閃著凶光的眼睛;他的上身完全光著,胸腹間肌肉精壯,顯出令人生畏的力量感;而他的下身則穿了一條黑色的長褲,整體打扮像極了歐洲中世紀嗜血的劊子手。

女人看到劊子手裝扮的男子,俏麗的面龐上現出恐懼的神色。她躲閃著,似乎想從演台上逃走,但那男子很快搶上兩步,伸手攥住了女人的一隻胳膊,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她拽了過來。

酒客們轟然發出喝彩的聲音,雖然這聲音立刻便被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淹沒,但劊子手還是深受刺激。他的目光變得更加凶狠,然後他騰出雙手揪住女人的衣領,使勁往兩邊撕扯著。女人扭曲著窈窕的身軀拚命掙扎,但這掙扎反而配合了男子的行為。很快,女人的皮衣便像筍殼一樣被剝去了。而她皮衣下除了一件黑色的胸罩之外,竟什麼也沒有穿。於是她大片大片的白嫩肌膚和高聳的胸口便暴露在了人們的眼前。酒吧內的炙熱氣氛也因此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

劊子手仍不罷休,他把半裸的女人按倒在地,將對方下身的皮褲也強行褪去。這樣女人身上除了內衣內褲之外,便只剩下臉上的蝙蝠眼罩和腳下的高筒皮靴,而這些衣褲罩靴全都是黑色的,愈發映襯出女人嬌軀的雪白。

劊子手得意洋洋地站起身,將手中的皮褲往台下扔去。這立刻引起了一陣哄搶。與此同時,台下也有什麼東西扔了上來。劊子手將那東西接住後高舉著展示給觀眾,眾人揮著拳頭響應著,幾近癡狂。

那是一條鮮紅色的長繩子,如血液一般明艷耀眼。而在台下,酒客們的眼睛也泛起了鮮紅色的血絲,在酒精、音樂和迷褻場面的混合作用下,他們靈魂深處的獸性正噴薄欲出。

女人此刻已放棄了反抗。她跪伏在男人的腳下,像一隻待宰的綿羊般恐懼而無助。劊子手邁步來到她的身後,將紅繩繞在她頸部打了個圈,然後從她的兩側腋下穿過,禁箍住乳防後又再繞回來。如此反覆,紅繩經腰腹走向腿部,最後竟將那女人如蝦米般密密匝匝地捆紮起來。

男子使勁勒緊繩頭,繩索箍著女人嬌嫩的肌膚,一道道殷紅如血,竟透出一種詭異之極的美艷氣息。

而男人仍在加力,他攥住了繩頭,不斷地往外抻緊。而他每抻一次,繩索便向著女人的嬌軀中又深陷了幾分。

在逐漸走向高潮的震撼音律中,女人痛苦地呻吟扭曲著,汗水浸濕了內衣,曼妙的身段已近乎一覽無餘。

台下的酒客們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們的血液翻滾著,簡直快要沸騰,有些人甚至跟著台上的女子一起呻吟起來。

男子終於將繩頭在女人背負的雙手上打了個結,這樣女人已經被徹底捆成了一隻粽子。紅繩、白肉、黑衣,三種色彩對比鮮明,直看得人目眩眼暈。

這時兩個服務生將一個大玻璃箱推到了台上,他們揭開箱蓋後便自行撤下。那個箱子大約一米長,半米高,通體透明,像是一個碩大的魚缸。

劊子手將女人抱起來,然後將這隻大「肉粽子」塞到了箱子裡面。隨即他又從箱子裡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劍,這些刀劍被扔到演台上時,互相碰撞著,反射出陰森的光芒。

男子將箱子重新蓋好。女人蜷縮在玻璃後面,臀乳高聳著,整個身體被扭曲成一種誘人的姿態。

劊子手揀起一柄長劍,向酒客們展示了一下劍刃的鋒芒。台下的人們便屏住了呼吸,他們瞪圓了血紅的眼睛,像是一群在等待食物的餓狼。

劊子手用長劍抵住箱體,一用力,那劍尖竟穿過玻璃插了進去。隨著女人一聲淒厲的慘呼,劍尖深深的紮在了女人的胸乳上,血液立刻順著劍刃汩汩流出。

箱子內似乎有麥克與音軌相連。被放大的慘呼聲傳遍了全場,與鮮血相映襯產生出極為震撼的效果。酒客們的身體都隨之凜然顫動了一下,臉上則現出緊張與刺激相交雜的亢奮表情。

音樂越發的噪亂瘋狂。在金屬的摩擦聲中隱隱傳來野獸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曖昧的呻吟和如訴的哭泣亦夾雜在其中,令人無法抑制心中原始的慾望和嗜血的衝動。狼群輕舔著嘴唇,捕捉著空氣中那甜絲絲的血腥氣息。

那是他們鍾愛的氣息,也正是吸引著這幫酒客的「黑色魔力」。他們在後半夜來到這家不起眼的酒吧內,就是要等待最後這幕血腥的大戲!

劊子手拔出帶血的長劍,這次他把劍舉過了頭頂,同時向台下的酒客們舞動左手,做出煽動的態勢。飢餓的狼群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他們狂燥地舞動著,血紅的雙眼中噴射出慾望的火焰。不少人已然按捺不住地想要衝上台來。不過這裡顯然有既定的規矩。只有一名男子被允許上台,其他人都被服務生攔了下來。這男子手中揮舞著女子被扒下的皮褲,原來他正是此前爭搶過程中的獲勝者,現在這皮褲則成了他上台時的通行證。

此人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中等個頭,相貌堂堂,一身正裝配著條黑色的領帶。這樣的人走在大街上,你多半會認為他是一個小有成就的體面人士。可現在他週身都在流淌著赤裸裸的獸性,直令人不寒而慄。

劊子手將長劍交到黑領帶手中,後者的身體因為興奮而顫抖起來,他握著長劍,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玻璃箱內的半裸女人。受傷後的女人更顯得嬌弱無依,鮮紅的血液滲在雪白的胸口上,組合成冷酷而又艷麗的色彩。

黑領帶嚥了口唾沫,恨不能將對方一口吞掉似的。然後他狂亂地散開自己前胸的衣襟,顯得燥熱難當,為了緩解這份狂熱,他甚至把長劍送到嘴邊,伸出舌頭舔噬劍刃上流淌的鮮血。

這番場景深深刺激了在場的觀眾,他們大口喝著酒,似乎從酒精中也能品出血液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因為黑領帶的舐血動作而感到興奮,包括二樓包廂內一個身份特殊的人。

這也是一個男子,看起來四十來歲,他的身材雖已明顯發福,但眉宇間卻掩不住精幹銳利的神色。此人端坐在包廂內的一張沙發椅上,面前是一排排監控屏幕。這些屏幕共有近二十個,竟是把整個歌廳內角角落落的情形全部攝錄了下來。

發福男子的目光緊盯著最中間的那台監視器,裡面顯示的正是黑領帶舐血時的畫面。男子的眉頭一挑,頗為動容。

旁邊一個領班模樣的小伙子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變化,他湊上前輕聲問道:「黃總,要不要仔細查查這個人?」

原來那男子正是「黑魔力酒吧」的老闆黃傑遠。面對下屬的詢問,他不置可否地答了句:「再看看吧。」而他的雙眼始終未曾離開屏幕分毫。

在屏幕中,黑領帶已經無法在壓抑施虐的慾望,在劊子手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玻璃上隱藏的縫隙,然後他雙手把住劍柄,將劍刃向著玻璃箱內部插了進去。

可是插劍的過程卻並不向劊子手剛才演示的那樣輕鬆。劍頭剛剛沒入一寸來深就遇到了某些阻礙。黑領帶的動作因此停滯了一下,然後他凝了把精神,猛然加大了力氣,想要一舉把劍頭扎入那誘人的獵物中。然而事與願違,長劍反而「卡」地一聲,竟從中間折斷了。

看到這一幕,黃傑遠失望地搖搖頭,自語道:「不是他……」黯然呆坐了片刻後,他伸出手招了招。領班會意,拿過一疊資料遞到了他的手中。

黃傑遠仔細翻看著那疊資料,那是「黑魔力酒吧」的會員登記表,記載著入會諸人詳細的個人信息。

沒過多久,黃傑遠似乎對其中的某一份資料產生了興趣。審視一番後,他將那頁資料單獨抽出來,遞還給身旁的領班。

「讓阿力熟悉一下這個人,下次把皮褲扔給他。」

領班接過了那份資料:「明白。」

「現在就去吧——我想歇一歇了。」黃傑遠用略顯疲態的聲音說道。

領班會意,他輕手輕腳地退出包廂外,反手帶上了房門。

包廂內只剩下了黃傑遠一人,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輕歎了一聲。

十年過去了,他的精力已經大不如前,可他要完成的事情卻還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深深地知道:時間拖得越久,他的機會就越少。可他卻不能放棄,他必須找回那失落的尊嚴。

時鐘敲過了凌晨四點,酒吧內的大戲也接近了尾聲。黃傑遠把自己扔到包廂內的單人床上,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包廂內的暖氣很足,他和衣躺著,隨手扯了條毛毯蓋在自己身上。

這麼多年的時間,黃傑遠對那張單人床都已產生了感情。每當「大戲」上演的日子,都是這張床陪著他渡過一個又一個失望的黎明。

「如果有一天那案子真的破了。我就把獎章永遠掛在這張床上。」黃傑遠期待而又無奈地幻想著。在這個過程中,倦意一陣一陣地襲了過來,很快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他從夢中喚醒。

黃傑遠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先前那個領班正俯身在他的面前。

「黃總,有您的電話。」小伙子輕聲說道。

黃傑遠看了看手錶,他剛睡了四個多小時。

「誰啊?」他嘟嚕著問道,語氣中透出不滿的情緒。

「對方說是公安系統的。」

「哦?」由於以前的經歷,黃傑遠一聽「公安系統」四個字便立刻來了精神。他騰地坐起身,稍微整整衣履,然後便跟著領班直向酒吧的前台而去。

酒客們早已散盡,只剩下服務生們尚在整理內務,並為下一場「大戲」進行準備。黃傑遠那起擱置的聽筒說道:「喂,我是黃傑遠。」

「你好,這裡是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不知是感冒還是其他什麼緣故,那聲音有些嘶啞,很難判斷說話者的年齡層次。

「檔案管理中心?」黃傑遠遲疑了一下,顯然對方並不是他預料中應該出現的通話者。

「是的。」那聲音繼續說道,「我們有一些情況想向您瞭解一下,是關於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一三零劫持人質案件,您當時是刑警隊長丁科的助手,也是這起案件的直接參與者吧?」

「一三零案件?」黃傑遠沉吟著反問,「為什麼突然關心起這個?」

「是這樣的:最近省廳在對歷年來的刑事案捲進行抽查,正好查到了一三零案件。可卷宗上對這起案件的記載很不詳盡,模糊不清的地方也比較多。所以我們需要對當事人進行再訪,並據此寫一份留檔的補充報告。」

對方的解釋頗合情理,不過黃傑遠卻「嘿」了一聲道:「十八年前的事情了,誰還記得那麼多?再說我早已不是公安系統內的人,沒有義務對你們負責什麼。」

「這個,話雖這麼說……」對方斟酌著措辭說,「我們並不是在要求你,而是請求你提供一些幫助。」

「我沒那麼多時間……」黃傑遠懶懶地回答,「我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

那人沉默了片刻,換了語氣道:「其實我們也是在互相幫忙。雖然你已經不是系統內的人,但如果你對『一一九碎屍案』感興趣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最新的資料。」

黃傑遠聽了這話一愣,片刻後才回味著說道:「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對面那人從鼻子裡「呵」地一笑,又轉回到自己的目標:「那你還記得十八年前的事情嗎?」

「好吧。」黃傑遠已然拿定了主意,痛快地答道,「我去找找當年的日誌,對你們應該有用。」

「什麼日誌?」

「我自己寫的日誌。當年我參與的每一起案件,都會把前後過程詳細的記下來,那是第一手的資料,甚至比官方的案卷更有價值。」

「什麼時候能找到?」那人嘶啞的嗓音中透出急切的慾望。

「那得看我什麼時候去找。」黃傑遠拿著腔說道,「日誌都在我家車庫裡,和一堆廢紙雜物混在一起,好多年沒管了。嘿嘿,十年前我脫下警服,還以為再也用不著它們了。」

「我希望能盡快得到你的消息。」

「不用太著急,你得騰出時間去準備好『一一九碎屍案』的資料。所以,還是我等著你的消息吧。」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那人在對面笑了起來,「黃先生果然是個不會吃虧的生意人。」

黃傑遠也發出圓滑的笑聲:「明白就好……希望我們之間能達成一次愉快的合作。」

話說到這個份上,對交談雙方來說似乎都已經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又多說了幾句場面上的客套話之後,他們各自掛斷了電話。

隨著電波的中斷,黃傑遠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首先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八點三十三分。然後他衝著守候在一旁的領班招招手,面沉似水地說道:「我要用一下你的手機。」

上午十點四十七分。

城東萊茵苑小區,黃傑遠家所在地。

七八年前萊茵苑小區剛剛建成的時候,算得上是省城檔次很高的商品房了。不過隨著這幾年房地產行業的飛速發展,萊茵苑的小區建設在此時已顯得頗為落伍,最明顯的便是車庫的配置。

當年的開發商顯然沒料到私家轎車會在日後數年內得到普及,所以那時的「車庫」其實是為自行車所設計。把整幢樓的底層劃分成七八平米大小的一排「鴿子籠」,全樓的住戶每家一間。對於黃傑遠來說,當他購置了汽車之後,這個車庫便失去了實際的使用意義。所以和很多其他家庭一樣,「車庫」最終成了一個堆放臨時物品的「雜物間」。

時近中午,小區內多少顯得有些冷清,而一對男女便在此刻走進了小區的大門。

那女人與門房點頭打著招呼,看起來是萊茵苑的住客。女人三十來歲的年紀,衣著整潔,不施粉黛。她的右手提著一個塑料口袋,袋子裡裝滿了食品蔬菜,看來正是買菜歸來。

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推著三輪車的青年男子。從他健碩的身材和髒兮兮的膚色和穿戴來看,這人多半是個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農民。三輪車上堆著幾大筐紅艷艷的蘋果,印證著對他的猜測。

「呦,買蘋果了啊。」門衛笑呵呵地問那女人。

「是啊,這蘋果又好吃又便宜。我就多買點,管送到家的。一會也拿點給你嘗嘗。」女人說起話來脆脆的,顯得很爽快。

「哎呀,不用客氣。」門衛上前,幫那男子推了一把三輪車。小伙子忙不迭地道著謝。也許是整日吆喝的緣故,他的聲音低沉嘶啞。

女人很快把小伙子帶到樓下的一間車庫前。根據事先的約定,小伙子只負責把一筐蘋果送到樓下,所以女人要把蘋果先存放在車庫裡。

女人掏出鑰匙打開車庫門的同時,小伙子也把一筐蘋果從三輪車上抱了下來。那蘋果看起來沉得很,小伙子搗著急促的小碎步衝到屋內,找了塊空地放下了竹筐。

「行了,謝謝你!」女人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小伙子。小伙子接過錢卻並不離去,他的目光在屋子裡游離著,最後停在了屋角由廢舊報刊和紙張堆成的雜物上。

「大姐,你這些廢紙還要嗎?三十塊錢收給我吧。」小伙子試探著問道。憑心而論,他開出的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價格。

可女人卻瞪大了眼睛,露出非常詫異的表情。令她驚訝的並不是對方的提議,而是地上的那堆雜物。因為她不記得自家車庫中有這麼一堆廢紙雜物,而雜物堆旁邊兩個大大的紙箱更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兩個包裝箱,一個是裝電冰箱的,一個是裝洗衣機的。女人肯定那決不是自家的物品。她轉頭看了看車庫門上的號碼,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房間。而這時更令她驚駭的事情發生了。

那兩個大紙箱同時散開,從中變魔術般跳出了兩個陌生男子。其中一人搶過來關上了車庫門,另一人則猛虎撲食一般將那個賣水果的小伙子放倒在地上。

這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女人的一聲驚呼甚至還沒來得及衝出嗓門。一個男子在關門的同時已低聲喝道:「別怕,我們是警察!」

那女人正是黃傑遠的妻子,她驚魂未定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中年男子,對方亮出的證件顯示了他的姓名:羅飛。

事實上早在昨天傍晚,羅飛已經通過宋局長與黃傑遠取得了聯繫。因為Eumenides並不知道專案組已經跟蹤到一三零劫持案這條線索,羅飛便開始設計通過黃傑遠誘捕Eumenides的計劃。考慮到Eumenides很可能會對專案組進行反監控,羅飛與黃傑遠的聯繫都是跳過專案組進行的,即便是曾日華等人對這個計劃也並不知曉。羅飛知道黃傑遠的履歷,十八年前他就能當上警界傳奇丁科的副手,在刑偵方面必然也有過人的實力。讓他參戰是值得信賴的。

很容易想到,那個向黃傑遠探詢一三零案件的男子正是Eumenides。黃傑遠的表現也沒有讓羅飛失望。早上他與Eumenides通話時,欲擒故縱的表演絲毫不露痕跡,在和對方討價還價的同時,一張大網已悄然張開。

在接到黃傑遠的線報之後,羅飛立刻帶著柳松趕到了萊茵苑小區,他們花了十分鐘的時間把車庫按照需要佈置好,然後便埋伏起來:在這樣一個雜物間裡堆上幾個裝冰箱、洗衣機的大紙箱子,然後再藏上一兩個人並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情。

黃傑遠沒有直接參與伏擊行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行動很可能正在Eumenides的關注之下。給羅飛打完電話之後,他還故意到鬧市區轉了一圈,在分散Eumenides注意力的同時也給羅飛等人的埋伏創造了時間。

Eumenides顯然不會真的與黃傑遠交換案件資料,擺在他面前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潛入防備並不嚴密的小區車庫,將相關的「日誌」盜走。

當然,那所謂的「日誌」並不存在,在車庫內等待Eumenides的是羅飛和柳松這兩名專案組警員。

將Eumenides引入車庫,這是羅飛和黃傑遠此前商議好的方法。車庫是一個很好的抓捕場所,密閉且狹小。進入之後便很難逃脫,而且也不會對外界群眾的安全構成威脅。

一切佈置完畢之後。剩下的事情便是靜候Eumenides的到來。羅飛相信對方一定會有所動作,因為黃傑遠的資料中隱藏著Eumenides生父的死因,更隱藏著袁志邦與此事的牽連,而這些都是Eumenides無法迴避的人生謎團。

羅飛知道他一定會追尋著這些謎團。這是他的天性,和自己一樣,追尋謎團、追尋獵物的天性。

羅飛和柳松藏身在那兩個大紙箱內,通過箱體上的小孔可以觀察到車庫內的情形。紙箱殼也經過了處理,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很輕易地散開,不至於對他們的行動有所限制。

他們潛伏了一個多小時,車庫門終於被人打開了,不過開門的卻是一個女人。

羅飛立刻想到這女人很可能就是黃傑遠的妻子。

羅飛曾建議黃傑遠將車庫設伏的事情告知妻子,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可黃傑遠考慮之後卻不贊同羅飛的建議。

「我老婆沒有工作,每天早上買菜已經形成慣例。如果她知道了我們的計劃,言行舉止中肯定會有不正常的表現。而Eumenides行動前,很可能會想辦法對她進行觀察和試探。所以還是讓她什麼都不知道最好。她買完菜之後都是直接回家,不會進車庫的。就算她真的進去了,發現那兩個箱子肯定會先打電話問我。到時候我再向她解釋也不遲。」

羅飛覺得黃傑遠的話也有道理。畢竟他們的對手Eumenides實在是太敏感了,任何反常的蛛絲馬跡都有可能打草驚蛇。基於這點考慮,羅飛甚至都不敢在小區院內佈置警方的人員。所以從誘敵的角度考慮,的確是讓黃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配合演出最為理想。

於是羅飛便採納了黃傑遠的思路。所以黃妻的出現並沒有出乎羅飛的意料,真正讓後者措手不及的,是跟著黃妻進入車庫的那個小伙子。

從外表上看,那只是一個賣蘋果的農村漢子而已。可是羅飛等人都已領教過Eumenides喬裝改扮的本領,誰能保證這個高大健碩的年輕人肯定和Eumenides毫無關係?

所以那小伙子一出現,羅飛和柳松的神經便立刻高度緊張了起來。他們通過小孔密切關注著來人的一舉一動。

而後來發生的事情更是顯示出了越來越多的疑點。

首先,黃妻買了一大筐的蘋果,卻只付給了那小伙子五十元錢。那筐蘋果足有大幾十斤,個個紅潤溜圓,在市場上怎麼也不能只賣出五十元。這是不是足以說明:那小伙子本就不是誠心要賣蘋果的?

更有甚者,小伙子賣完蘋果後,居然主動提議要收購屋內的那堆廢紙。而且他並不是無意間看到了那堆紙,他的目光顯然是刻意尋找過去的。要知道,那堆紙正是羅飛不久前才剛剛為Eumenides準備好的誘餌!小伙子怎能這麼巧就對其情有獨鍾?他的開價也明顯要高出正常的廢品收購者,這一切都證實了此人來到車庫中一定是另有他圖!

現場的局勢也不容羅飛再繼續等待了,因為黃妻看到紙堆和那兩個大箱子後,臉上已經開始現出詫異的表情。如果那小伙子確實和Eumenides有所關聯,那他很快就能根據女人的反常表現做出對警方極為不利的判斷。

羅飛別無選擇,他下達了作戰的指示。隨即他和柳松同時跳出了埋伏地點。柳松直接撲向那個可疑的年輕人,羅飛則首先搶過去關上了車庫門,既是防止對方逃跑,也是考慮萬一對方不是正主,關上門可以使這次出擊對外界的影響減至最小。

確定了羅飛二人的警察身份之後,女人稍稍穩下神來。然後她莫名其妙敵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他是誰?」羅飛指著地上的那個小伙子反問。後者正被柳松別住雙手,咧著嘴驚惶失措地叫著:「哎喲,我不是壞人,大姐,你給我證明啊!」

「他是賣水果的啊。」女人一頭霧水,「這……這是怎麼了?」

羅飛皺眉問女人:「這筐蘋果多少錢?」

「五十啊。」

「怎麼會這麼便宜?」

「他就是賣得便宜,我也沒侃價。」女人現出些納悶的神情。

「是他主動賣給你的?」

「是的。我在逛市場,他自己跑過來說有便宜蘋果賣給我。而且……還主動要幫我送過來,所以我才會買的……」經羅飛這麼一提醒,女人此刻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她瞪著那小伙子問道,「你有什麼企圖?」

「快說!怎麼回事?」柳鬆手上加力,小伙子吃痛不過,連聲求饒:「輕點輕點!我說,我說……是有人另外出了錢,讓我便宜賣的。」

柳松立刻抬頭和羅飛對視了一眼,後者神色凝重。柳松不待對方吩咐,手腕一緊,又厲聲追問道:「是誰?他在哪裡!?」

「哎喲,哎喲!我不認識他……真的……真的不認識!」小伙子痛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羅飛輕歎一聲,對柳松道:「先放開他吧,讓他好好說。」

柳松也搖搖頭,眼前這個窩囊的傢伙的確不像是Eumenides。他快速地搜過對方全身,確認沒有凶器之後便放開了對方,不過雙手仍然警惕掐著對方的胳膊。

「到底是怎麼回事,說清楚了。」羅飛低沉而又嚴厲地問道。

小伙子呲牙甩著幾乎快被擰斷的手腕,苦著臉答道:「我在市場裡賣水果,然後過來一個男的。給了我兩百塊錢,讓我把一筐蘋果便宜賣給這個大姐。我……我也沒多想啊,我還以為那男的和這位大姐……有……有一腿呢。」

「放你的狗屁!」黃妻一下子火了,指著那小伙子罵道,「你們這些流氓,胡說什麼呢?」

小伙子被嚇到了,畏縮著不敢開口。羅飛沖黃妻擺了擺手,後者從他嚴峻的目光中讀懂些什麼,情緒冷靜了下來。羅飛這時又問那小伙子:「那個男人長什麼樣?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那男的個挺高,可具體長相就不太清楚——因為他帶著個大帽子,圍巾還遮著臉。他讓我一定要幫這位大姐把蘋果送到樓下車庫。然後他還說,大姐家車庫裡可能有些廢紙,如果我能收過來的話,他可以付給我三塊錢一斤的高價。」小伙子一邊說一邊看著牆角的那堆紙張,而黃妻也跟著把目光投了過去,她也意識到可能正是那堆紙裡面有什麼玄機,連忙解釋說:「這堆紙不是我們家的。」

羅飛顧不上解釋,他只管看著那小伙子:「那個人在哪兒呢?你收到廢紙之後,怎麼給他?」

「他說他就在小區門口等我。只要我出去就能找到他。」

「羅隊,怎麼辦?」柳松頓時緊張起來,他的額頭迸出青筋,「衝出去抓人——要不,趕緊把這傢伙放了,把這堆紙也帶走,這樣也許能把Eumenides穩住。」

羅飛卻只能露出苦笑。

「都已經太遲了。抓人根本來不及,我們一出門,他早已跑了。繼續演戲……嘿……」他搖了搖頭,「還演得下去嗎?車庫門突然關上已經有了好幾分鐘,Eumenides早就明白這裡面在發生些什麼了?」

「那怎麼辦呢?」柳松看著羅飛,期待對方能想出力挽狂瀾的方法。

羅飛右手撐在鼻下,緊握的拳心中已滲出汗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該開門還是繼續等待:開門可能會徹底暴露;而不開門,拖的時間越長也會越發的不利。

就在進退維谷之間,眾人耳邊忽然響起「咚咚」的聲音,竟是有人在車庫外敲門。

是誰?這很少有人問津的車庫為何在今天卻變得如此的熱鬧?

不管來者是敵是友,這下羅飛等人再想窩著也不行了。羅飛用眼神示意柳松做好警戒,然後他悄無聲息卻又極其靈快地將車庫拉了開來。

站在門口的人大家都認識,卻正是萊茵苑小區的門房。

「有人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們。」門房晃著手中的一個信封,一邊說話一邊好奇地往車庫內張望。

這麼多人關門躲在車庫裡確實會讓人感到奇怪。

「那個人呢?」羅飛接過信封問道。

「他急匆匆的,扔下信就走了。只是說讓我到車庫裡找人,把信轉交一下。」

「他是不是高高的個子,帶著帽子和圍巾,把大半邊臉都遮住了?」

「沒錯!」門房呵呵地笑著,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找對了人,頗為自得。

羅飛的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知道這次的誘伏已完全失敗。帶著沮喪而又無奈的心情,他打開了信封,裡面有一張字條和一個玉觀音的掛件。

那字條上用標準的仿細明體寫著:「下午四點,博世界網城。」

這算什麼?羅飛緊張地思考著,一個約會嗎?那這個觀音掛件呢?這又代表了什麼意思?

他仔細端詳著那個掛件,一時卻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名堂。而車庫內的女人此刻卻湊到近前,發出了驚惶而又急促的叫聲:「啊!」

羅飛馬上轉過頭問:「怎麼了?」

「這好像是我兒子帶的觀音。」女人把玉件搶到手裡摩挲了片刻,又堅定地補充道,「是的,就是我兒子的!它怎麼會在這裡?」

羅飛無法回答那女人的問題,而他的心已然深深地沉了下去。

中午十二點二十三分。

省城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新任專案組成員悉數在座,此外還多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此人愁容滿面,但目光中卻又透出堅毅不撓的神色。

羅飛向大家介紹了這個新面孔:黃傑遠,曾任省城刑警隊副大隊長。十年前因故離開警界,後從商,現在是「黑魔力酒吧」的老闆。

十年前黃傑遠亦不過三十三、四歲的年紀,便已擔任省城刑警隊副隊長,他的職業素質可見一斑。眾人對這個胖男人都產生了一些敬意,不過對於此人他們更感興趣的,還是他十八年前的身份。

十八前年,在致Eumenides生父死亡的一三零劫持人質案中,黃傑遠正是辦案負責人丁科的副手,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這個早已脫離警界的前輩此刻才又被捲入到「四一八專案組」中。

他甚至承擔著比其他組員更大的壓力。因為他的獨生子黃德陽極可能已落在Eumenides的手中。

黃德陽今年十四歲,在省城三中讀初二。今天恰巧是學校開運動會。他的同學證實,黃德陽大概在九點多鐘的時候離開體育場去買飲料,此後便未見他的蹤影。而一個多小時以後,羅飛等人在萊茵苑的伏擊失敗,Eumenides托人送來了黃德陽隨身佩戴的玉觀音掛件,同時附著一張寫有時間、地點的紙條。

「下午四點,博世界網城。」

聽羅飛通報完這些最新的案情,曾日華看看黃傑遠,又瞅瞅羅飛,自嘲地搖搖頭:「原來你們早就聯繫上了,我還蒙在鼓裡呢。」

「這是基於保密的考慮。」羅飛帶著歉意解釋道,「倒不是不相信你們,只是Eumenides實在過於狡猾,任何形式的防範都是有必要的。」

「保密可以有其他的方式。羅隊長這麼做,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基於你潛意識裡過於強大的控制欲吧。」說話的是慕劍雲,她也在看著羅飛,而她目光中的情緒則頗為複雜。

羅飛用拳頭蹭了蹭鼻尖,沒有開口。一旁的曾日華卻來了勁,把身體湊嚮慕劍雲追問道:「控制欲?控制什麼?控制我們嗎?」

「控制一切,不希望有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握之外。可你現在是專案組的組長,你必須學會信任別人,這是你的責任。」慕劍雲加重了語氣,既像是在勸慰,又帶著兩三分的警戒。

「也許你說的對……」羅飛輕歎一聲,「至少我該安排好對老黃全家的保護措施,這樣就不會現在的被動局面了。」

「不……」黃傑遠卻搖了搖頭,「並不是這樣的。保密是對的,只是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還不夠好,我的家人才會陷入到危險中。」

眾人轉頭看向這個胖男人,而後者又繼續解釋說:「Eumenides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一定會向我追詢一三零案件的細節。如果他沒有發現警方也查到了我這裡,他就不會那麼緊張,他會用溫和的方式以期獲得最真實的信息,這就是他今天早晨冒充檔案管理員給我打電話的用意;反過來,當他發現我和警方有了接觸,他就知道不可能再用溫和的方式從我這裡騙走信息,所以他才會擄走我的兒子,想用某些極端的方式逼我就範。」

這番分析倒是合情合理。尹劍琢磨了一會,忽然有所發現似地說道:「Eumenides給老黃打電話是八點半左右;九點多鐘的時候,他擄走了黃德陽;可是直到近十一點,他才與羅隊交手——這是不是意味著,Eumenides事實上在通完電話之後就已經看出了破綻?」

「是的。」黃傑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愁眉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唉,只是我現在也沒想明白,那破綻究竟在哪裡?我和羅隊之間的聯繫如此隱秘——我給羅隊打電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敢用自己的手機。」

這也正是令羅飛鬱悶的問題:Eumenides在九點多就開始進行第二手的行動,他是從哪裡嗅到了警方的氣息?而後來萊茵苑的那一戰,其實只是他對警方行動的確證和嘲弄吧?

不過現在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些。離Eumenides的約定已只剩三個多小時,他們必須盡快制定出相應的作戰方案。作為專案組長,羅飛適時拋出了正題:「別的先不說了——大家對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麼見解?」

一句話將眾人都帶入了沉思,面對強大的敵人,誰也不願貿然發表意見。片刻之後,才聽慕劍雲沉吟著說道:「要確定自己該做什麼,首先得知道對方想做什麼。」

「不錯。」羅飛贊同地點著頭,「Eumenides雖然只留下一個時間和一個地點,但我們不妨站在他的角度假設一下:面對當前的局面,他會怎麼做?」

「這個倒並不難想。」曾日華立刻晃了晃腦袋,然後吐出兩個字來:「網絡。」

羅飛把目光凝在他身上,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假設我是Eumenides,我必須去追詢生父死亡的真相。現在唯一的線索在你身上——」曾日華指了指黃傑遠,「可是你已經被警方盯住。我該怎麼辦?這可比殺人更加棘手……想來想去,我必須放棄和你直接接觸的方式。可是間接的交流我又太容易被你欺騙。這時我想到了網絡:在網絡上可以進行視頻聊天。這意味著我不用出現在你的面前,但是我卻可以看見你,通過察言觀色識別你言語的真偽。同時我擄走了你的兒子,藉以逼迫你必須按照我的指令來行事,在我設定的情境下進行交談,我有把握通過這樣的交談得到我想知道的東西。」

羅飛用手指輕叩著桌面:「你的意思是:Eumenides留下這張字條,就是要約老黃進行一次網絡上的視頻聊天?」

「博世界網城。」曾日華強調字條上的地點信息,「不是聊天,難道是結伙泡妞打遊戲嗎?」

黃傑遠瞥了曾日華一眼,露出些許反感的情緒。在愛子陷於敵手的危機時刻,對方的玩笑開得確實有些不倫不類。不遠處的慕劍雲則早已習慣了曾日華這一點,知道他並無惡意,此刻便岔開話題似地問黃傑遠:「當年的一三零案件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飛卻擺了擺手打斷她:「先不提這個,說起來話太長。現在的關鍵是,Eumenides想知道什麼?我們又應該讓Eumenides知道什麼?」

眾人暗暗點頭,都明白羅飛的意思。的確,專案組現在的目標很明確——抓住Eumenides,而一三零案件的細節與此並無關聯。既然Eumenides想要套問黃傑遠的信息,那麼專案組首先要考慮的是:將什麼樣的信息透露給對方最有利於對Eumenides的抓捕,而這信息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利用這次機會重新做一個陷阱。」尹劍順著羅飛的提示引申道。

這也正是眾人此刻的思路。他們都緊張地思考起來。良久之後,沉默被柳松打破。

「把Eumenides的思路引向特警隊吧。他不是要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嗎?擊斃文紅兵的人是特警隊的狙擊手。這次四一八案件,我們特警隊也是參戰主力。不如從我們的現役隊員裡挑一個年齡大、能力強的,把他的名字報給Eumenides。」

柳松的意思非常明確:要用特警隊員作為引誘Eumenides的魚餌。羅飛立刻沉著聲音提醒到:「這會非常危險。」

沒錯,直接擊斃生父的槍手,這在Eumenides眼中幾乎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將這樣一個角色背負在自己身上,無疑會直接面對一個強大殺手的生命威脅。

「與敵人作戰,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誰不危險?我們特警隊每一個戰士都在盼著為熊隊長報仇……」一提到犧牲的熊原,小伙子的嗓音變得哽澀起來,「如果不是年齡上差得太遠,我……我怎麼捨得把這樣的機會讓給別人!」

「好吧。」羅飛凝視著柳松,心口也有熱血在沸騰著,「那你盡快敲定人選,讓他即刻到專案組報道!」

「明白!」柳松鏗鏘有力地應了一聲,起身先行離去。

羅飛的目光此刻又掃過會場:「你們還有沒有什麼意見?」

黃傑遠遲疑了一會:「報一個名字容易,難的是怎麼讓Eumenides相信呢?」因為兒子在對方手中,所以他很擔心警方的計謀再次被Eumenides識破。

「需要利用一些技巧,不能說得太直白了。」羅飛看了慕劍雲一眼,「慕老師,你能不能幫幫老黃?」

「嗯。」慕劍雲義不容辭地點著頭,「可以利用心理學上的技巧來引導交談,並且設計一些前後印證的細節,這樣讓對方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從而打消他的懷疑。具體的做法……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和老黃商量商量。」

羅飛讚了句「很好」,隨即又補充說:「你們要盡可能將交談的過程拉長,給曾日華留下足夠的時間。」

慕劍雲還在琢磨羅飛的話意,曾日華已「嘿」地笑了起來:「羅隊,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

「網絡追蹤是你最拿手的。」羅飛也淡淡一笑,「如果Eumenides真的通過網絡和老黃聯繫,那就是你一展身手的時候了。」

「放心吧。」曾日華飛了飛眉頭,「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好!」羅飛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一點零七分。尹劍、曾日華,你們倆和我立刻出發,到博世界網城做好準備。老黃,你和慕老師仔細商議一下,三點鐘到博世界和我們會合。有問題嗎?」

沒人說話,所有的人都凝重地點著頭,一種大戰將即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會議室。

五分鐘後,羅飛和尹劍、曾日華先行上了一輛警車,向著博世界網城開去。
《死亡通知單2: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