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6部分

  深夜,太空軍的工作會議仍在進行中。章北海推開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來,掃視了一下會場上面露倦容的軍官們,轉向常偉思。

  首長,在匯報工作之前,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軍領導層對部隊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視不夠,比如這次會議,在已成立的六個部門中,政治部是最後一個匯報工作的。這意見我接受。常偉思點點頭,軍種政委還沒有到職,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現在,各項工作都剛剛展開,在這方面確實難以太多顧及,主要的工作,還得靠你們具體負責的同志去做。首長,我認為現在這種狀況很危險。這話讓幾個軍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著說,我的話有些尖銳,請首長包涵,這一是因為開了一天的會。現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銳沒人聽。有幾個人笑了笑,其他的與會者仍沉浸在聞倦中,更主要的是我心裡確實著急。我們所面臨的這場戰爭,敵我力量之懸殊是人類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太空軍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是失敗主義。這種危險怎樣高估都不為過,失敗主義蔓延所造成的後果,絕不僅僅是軍心不穩,而是可能導致太空武裝力量的全面崩潰。同意。常偉思又點點頭,失敗主義是目前最大的敵人,對這一點軍委也有深刻的認識,這就使得軍種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負重大使命,而太空軍的基層部隊一旦形成,工作將更複雜,難度也更大。章北海翻開工作簿。下面開始工作匯報。太空軍成立伊始,在部隊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指戰員總體思想狀況的調查瞭解。由於目前新軍種的人員較少,行政層次少,機構簡單,調查主要通過座談和個人交流,並在內部網絡上建立了相應的論壇。調查的結果是令人憂慮的,失敗主義思想在部隊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擴大的趨勢,畏敵如虎、對戰爭的未來缺乏信心,是相當一部分同志的心態。

  失敗主義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術崇拜,輕視或忽視人的精神和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也是近年來部隊中出現的技術制勝論和唯武器論等思潮在太空軍中的延續和發展,這種思潮在高學歷軍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部隊中的失敗主義主要有以下表現形一、把自己在太空軍中的使命看作是一項普通的職業,在工作上雖然盡心盡職,認真負責,但缺少熱情和使命感,對自己工作的最終意義產生懷疑。

  二、消極等待。認為這場戰爭的勝負取決於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沒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軍只是空中樓閣,所以對目前的工作重點不明確,僅滿足於軍種組建的事務性工作,缺少創新。

  三、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求借助冬眠技術使自己跨越四個世紀,直接參加最後決戰。目前已經有幾個年輕同志表達了這種願望,有人還遞交了正式申請。表面上看,這是一種渴望投身於戰爭最前沿的積極心態,但實質上是失敗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對戰爭的勝利缺乏信心,對目前工作的意義產生懷疑,於是軍人的尊嚴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與上一種表現相反,對軍人的尊嚴也產生了懷疑,認為軍隊傳統的道德準則已不適合這場戰爭,戰鬥到最後是沒有意義的。認為軍人尊嚴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這種尊嚴,而這場戰爭一旦失敗,宇宙中將無人存在,那這種尊嚴本身也失去了意義。雖然只有少數人持有這種想法,但這種消解太空武裝力量最終價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說到這裡,章北海看看會場,發現他的這番話雖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沒有掃走籠罩在會場上的睏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來的發言中改變這種狀況。

  下面我想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失敗主義在這位同志身上有著很典型的表現,我說的是吳岳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會議桌對面吳岳的方向。

  會場中的睏倦頓時一掃而光,所有與會者都來了興趣,他們緊張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吳岳,後者顯得很鎮靜,用平靜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我和吳岳同志在海軍中長期共事,相互之間都很瞭解。他有很深的技術情結,是一名技術型的,或者說工程師型的艦長。這本來不是壞事,但遺憾的是,他在軍事思想上過分依賴技術。雖沒有明說,但在潛意識中一直認為技術的先進性是部隊戰鬥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忽視人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特別是對我軍在艱苦的歷史條件中所形成的特有優勢缺乏足夠認識。當得知三體危機出現時,他就已經對未來失去信心,進入太空軍後。這種絕望更多地表露出來。吳岳同志的失敗主義情緒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同,以至於我們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希望。應該盡早採取強有力的措施對部隊中的失敗主義進行遏制,所以,我認為吳岳同志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中工作。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吳岳的身上,他這時看著放在會議桌上的軍帽上的太空軍軍徽,仍然顯得很平靜。

  發言的過程中,章北海始終沒有向吳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著說:請首長、吳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這番話,只是出於對部隊目前思想狀況的憂慮,當然,也是想和吳岳同志面對面進行公開的、坦誠的交流。吳岳舉起一隻手請求發言,常偉思點頭後他說:章北海同志所說的關於我的思想情況都屬實,我承認他的結論:自己不適台繼續在太空軍服役,我聽從組織的安排。會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幾名軍官看著章北海面前的那個工作簿,猜測起那裡面還有關於誰的什麼。

  一名空軍大校起身說道:章北海同志,這是普通的工作會議,像這樣涉及個人的問題,你應該通過正常的渠道向組織反映,在這裡公開講合適嗎?他的話立刻引起了眾多軍官的附和。

  章北海說:我知道,自己的這番發言有違組織原則,我本人願意就此承擔一切責任,但我認為,不管用什麼方式,必須使我們意識到目前情況的嚴重性。常偉思抬起手制止了更多人的發言:首先,應該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憂患意識。失敗主義在部隊中的存在是事實,我們應該理性地面對,只要敵我雙方懸殊的技術差距存在,失敗主義就不會消失,靠簡單的工作方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是一項長期細緻的工作,應該有更多的溝通和交流。

  另外,我也同意剛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到個人思想方面的問題,以溝通和交流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還是要通過組織渠道。在場的很多軍官都橙了一口氣,至少在這次會議上,章北海不會提到他們了。

  羅輯想像著外面雲層之上無邊的暗夜,艱難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不知不覺間,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現在昏暗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衝擊著他的心扉,接踵而來的,是對自己的鄙視,這種鄙視以前多次出現過,但從沒有現在這麼強烈。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她?這之前,對於她的死你除了震驚和恐懼就是為自己開脫,直到現在你發現整個事情與她關係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還貴重的悲哀給了她一點兒,你算什麼東西可沒辦法,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飛機在氣流中微微起伏著。羅輯躺在床上有在搖籃中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在嬰兒時睡過搖籃,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張落滿灰塵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裝有搖籃的弧橇。現在,他閉起雙眼想像著那兩個為自己輕推搖籃的人,同時自問:自你從那張搖籃中走出來直到現在,除了那兩個人,你真在乎過誰嗎?你在心靈中真的為誰留下過一塊小小的但永久的位置嗎?是的,留下過。有一次,羅輯的心被金色的愛情完全佔據,但那卻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名寫青春小說的作家,雖是業餘的但已經小有名氣,至少她拿的版稅比工資要多。在認識的所有異性中,羅輯與向蓉的交往時間是最長的,最後甚至到了考慮婚姻的階段。他們之間的感情屬於比較昔通常見的那類,談不上多麼投入和銘心刻骨,但他們認為對方適合自己,在一起輕鬆愉快,儘管兩人對婚姻都有一種恐懼感,但也都覺得負責的做法是嘗試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她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享受,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麼折磨人。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她這樣的女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成熟。但那些小說的內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彷彿看見一堆草叢中的露珠,它們單純透明,只有通過反射和折射周圍的五光十色才顯出自己的個性,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陽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內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她那優美的文筆的印象外,羅輯只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戀愛的人靠什麼生活?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愛情?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白蓉接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有時,羅輯對自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情節,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象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開什麼玩笑,我是學天文出身的。王小波是學數學的。在去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一本?嗯不少於五萬字吧。以你為主人公嗎?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像中最美的女人。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休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女性最完美的夢想。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麼用意。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猶豫。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物。他首先想像她的容貌。然後為她設計衣著,接著設想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周圍的人。最後把她放到這個環境中,讓她活動和說話。讓她生活。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述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少一種生命感。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象。要知道,一個文學人物十分鐘的行為,可能是她十年的經歷的反映。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情節,要去想像她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內容,去想像她的整個人生,想像她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他想像她在媽媽的懷中吃奶,小嘴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晤晤聲;想像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傘,享受著和雨絲接觸的感覺;想像她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色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像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她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幼兒同的同學,高興地叫起來;想像大學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像出她愛吃的每一樣東西,想像她的衣櫥中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樣式,想像她手機上的小飾物,想像她看的書她的MP4中的音樂她上的網站她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像過她用什麼化妝品,她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她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像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衝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裡,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只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際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係。

  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這次他的想像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只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人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煙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沖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雩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你還好嗎?他只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著。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板紙打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釘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麼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根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他興奮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濛濛的,但他覺得這比萬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光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羅輯走上講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台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只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徵博引,激揚文字,競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

  她沒有跟著鼓掌,只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吱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巾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嗯,不是。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只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

  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我更喜歡晚霞。為什麼?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只剩下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是,是啊。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平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几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只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