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在漢陰安頓下來,男生沒錢買針線,衣服破了,用漿糊粘貼,女生沒錢買肥皂,星期天拿竹筐到民家去,把人家灶裡的青灰掏出來,用青灰濾水洗頭,水裡有鹼,個個洗成黃毛丫頭。為了救窮,工友出缺不補,由學生端茶送水,打掃清潔,整理環境,分享工友的薪金。學校包了一座山,雇些專業工人把大樹變成片片木柴,堆在山上,再雇些婦女兒童把木柴運到學校裡來,學校發動學生入山運柴,去賺這一份工資。我在「插柳學詩」的時候苦練過一年小楷,承事務處的畢文圃先生好意,安排我抄寫各種名冊,每個月發一點繕寫費。天氣寒冷,凍僵了的手指不能握管,畢先生為我在教務處的牆角安了個位子,那裡有個火盆。
這是我第一次坐辦公室,我在工作中有三項收穫,第一,我能看到大公報。雖然到手的是多日以前的舊報,然而「凡是你不知道的事就是新聞」,不管那些事在什麼時候發生,我由此養成了看報的習慣。第二,我能聽見老師們閒談,他們圍著火盆坐,我在他們背後。分校主任張秀峰,訓育主任楊善庭,教務主任夏岷山,他們三個愛談政治,訓導處和教務處的職員愛談掌故,我一面工作,一面增長見識。第三,才是每月有一筆小小的收入。
他們交談的時候,我手不停,頭不抬,身體不移動,努力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我知道,倘若我在他們說笑話的時候笑出聲來,我就再也不能坐在這裡了。這裡是後台,「閒人免進」,而我,畢竟是個後排的觀眾!
眾所周知,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矩這個人是一堆笑話,例如:他批評新生活運動:「走路要靠左邊走」,右邊豈不是沒人走了嗎?例如,他主持會議,問:「都到齊了沒?沒到的人舉手!」例如,他對來賓道謝,說「我十分感冒」。例如,他對學生訓話,說「你們是學校裡出來的,我是槍管子裡出來的。」
我們事務處和教務處的教職員熟悉省情,他們說,以上有關韓復矩的笑話都是謠言。韓在山東有治績,雖然思想和作風落伍,也還有西北軍的那一套章法,要不,國民政府怎會教他做一省之長?
謠言從哪裡來呢?說來話長。韓復矩為了改革地方行政,把一批縣長調到訓練班裡受訓,另外派了一批代理縣長。這批縣長認為「調訓」不過是變個戲法罷了他們的官,牢騷很大,哪肯好好學習,主持訓練班的人不敢得罪他們,任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些縣太爺聚在一起編笑話消遣老韓,把他的言行扭曲誇大,把別人的笑話拿來換上他的名字,他們經之營之,給韓復矩塑造了這麼一個形象。
韓在山東用重刑禁止吸毒販毒,動不動殺人,《大公報》有個記者不知怎麼扯上了這個罪名,被韓逮捕。報社奔走營救,中央以蔣主席的名義發電報給韓,要把嫌疑犯提到南京審判,韓看了電報立刻把那記者槍決,硬說南京的電報來晚了,這就得罪了大公報。大公報派人搜集韓的笑話,每天登一條,老韓這才全國知名,家喻戶曉。
抗戰軍興,日軍打到山東。外侮當前,軍人的最大善行是克敵制勝,一善足以蔽百丑;軍人最大的惡行是抗令棄守,一惡足以障百美。韓復矩不戰而退,由軍事委員會交付軍法審判,定罪處死,他這副小丑的面具也就永遠拿不下來了。……莎士比亞說:「結局好的事就是好事。」我附會一句:「結局好的人才是好人。」
我們到漢陰不久,汪精衛死了,我聽見他們談汪。淪陷區盛傳汪是個假漢奸,他到南京來和重慶唱雙簧,戲弄日本。所以,我豎起耳朵聽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漢奸只有是或不是,哪有真假?汪精衛成立偽組織,簽訂賣國條約,出動軍隊特務殺害那麼多抗日工作者,不是漢奸也是漢奸。
春秋時吳越爭雄,西施「朝為越溪女,暮為吳宮妃」,她迷惑吳王,敗壞吳國的軍政,是一個立了大功的「假漢奸」。後來越王勾踐破吳,有人說西施跟著越國的謀臣范蠡泛舟五湖去了,說得很美。事實很殘酷,越軍的特遣小組首先衝進吳宮,把西施裝進皮口袋裡,丟進了江心。不論是泛舟而去或沉江而死,都表示這個「假漢奸」不能再面對越國人民,否則等於跛腿的桌子擺不平,桌上的瓶瓶罐罐都稀里嘩啦掉在地上摔破。
他們說,假漢奸、唱雙簧的說法離奇,就算真有這種設計也輪不到汪,汪這個人太聰明,政治野心太大,人得有幾分傻,有幾分愚忠,有幾分宗教情操,才肯做這麼大的犧牲。依汪精衛的性格和「行為模式」判斷,他是爭權,是投機。政客聯甲倒乙、聯乙倒甲都可以,萬萬不可私通敵國,老汪這次是「天奪其魄」。
我想,他們說得對,可以和漢江舟中江老師的一番說法相互印證,可惜嶧縣警察局的那位巡官也無緣聽見。
下一步,消息傳來,汪的遺體準備葬在中山陵園的梅花山,又引起一陣談論。中山陵園面積很大,給後來的名人志士規劃了空間,江蘇都督韓恢、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闓、財政部長廖仲愷、陸軍上將范鴻仙已經葬在那裡。汪精衛本來有希望去占一抔土,然而事到如今,中山先生的臥榻之旁豈容他酣睡?
他們說,汪死前應該看清了局勢,日本必敗。他應該留下遺囑,墓地選在荒山野嶺之下,那地方不會修路,不會開礦,不會建工廠大樓,既沒有名勝古跡,也不是風水佳城,這樣才可以入土為安、長眠地下,永遠供子孫歲時祭弔。而且墳墓的外觀要樸實平淡,拋卻國府主席的架勢,不向別人的政治意識挑戰。你為何等人做了何等事!不管漢奸真假,中國人斷斷難以容忍你死後還想「日月同光,山河並壽」。可是汪沒有這樣的反省能力,陳璧君更沒這個見識。
他們說,誰說人間到處有青山?你為害一鄉,本鄉沒有你的葬身之地,你為害一省,全省沒有你的葬身之地。你為害一國,全國沒有你的葬身之地!(抗戰勝利後,國府還都前,汪墓被人炸開,屍體送入火葬場,骨灰下落不明。)
有一天,他們談到中共。
共軍在退守延安的時候只有兩萬人,抗戰八年發展到一百二十萬人,而且在農村、工廠、學校有無數的地下組織,實在非同小可。
國民政府曾經訂出辦法,要「限共、防共、溶共」,字面很漂亮,實際沒有成效,因為共產黨的密度大。在物理上,油的密度大,不溶於水,水銀的密度大,瀉地無孔不入。就人事現象而論,一般人民團體的密度比不上軍隊和幫會,所以政團很難抵抗軍團,商會很難抵抗幫會。
共產黨既要在蘇聯主導下改造中國,豈能留下任何一片土做「資產階級的租界」,所以一定要全面奪權。國民政府基於英美外交背景和儒家思想背景,一定要反共防共,兩者不可能真正合作,最後難免有一場惡戰。那時蘇聯幫中共,英美幫國民政府,可能由中國的內戰演變成世界第三次大戰。倘若如此,今天坐在這屋子裡的人當然沒命,我們的子孫後代也不知道要做哪一國的奴隸。
這幾位先生們說,美軍在太平洋戰場上反攻,把日本的海空軍打光了,日本準備必要時放棄本土,堅守中國的東北。美國希望蘇聯從西伯利亞出兵攻佔東北,讓戰爭早日結束。看樣子蘇聯遲早會出兵,小日本兒一定擋不住美軍蘇軍兩面夾攻,可是蘇聯撤退的時候會把東北交給中共。中共會在東北生聚教訓,和蘇共表裡呼應。
最後,我記得,張秀峰主任說,中國的社會應該改變,但是要由中國人來改變,不能由俄國人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