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何憎恨猶太人?

迄今為止,在愛因斯坦有關猶太人事務的作品中,這篇文章最為有名。在臭名昭著的「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兩周後,它的英文翻譯稿發表在1938年11月26日在紐約出版的《科裡爾雜誌》(Collier』s)上。所謂「水晶之夜」,其實就是打砸搶之夜,指的是納粹法西斯於1938年11月9日夜在德國全境範圍內發起的直接針對猶太人的行動。當時猶太商店遭到肆意的破壞,猶太教堂被洗劫一空,猶太人當街挨打,被驅趕到一起,登記後關入集中營。愛因斯坦在這篇文章中並沒有提到這恐怖的一幕,是因為愛因斯坦早在1938年8月就用德文寫好了文章。

這篇文章最突出的特點是對反猶主義進行了客觀分析。愛因斯坦發現,反猶主義這一社會痼疾,和其他形式的偏見一樣,都有忌妒與仇恨的成分。他強調指出,若想獲得思想的自由與獨立,就必須克服這種弱點。猶太民族的理想就是為了社會正義而奮鬥。德文版標題為《反猶主義》(Antisemitismus),也沒有如英文版中再細分為兩小節。愛因斯坦檔案編號:[120—936]。

我想用一個稍做修改後的古老寓言作為文章的開頭。這個寓言有助於揭示出政治上的反猶主義的主要動機:

牧童對馬說道:「你是四足著地的獸類中最高貴的,理應在無憂無慮中盡享清福。要不是奸詐的牡鹿,你的幸福一定會十分完美。但牡鹿從小就練就出比你更敏捷的四足。它敏捷的腳步使得它比你先到達水窠。遠近四周的水都被它及它的同伴喝光了,而你和你的小馬駒則被棄置於口渴的境地。與我為伍吧!我的智慧和指導將把你和你的同類從淒涼與屈辱的境地中解救出來。」

出於對牡鹿的嫉恨,馬不明就裡地應允了牧童。它同意讓牧童套上馬勒,從此喪失了自由,成為牧童的奴隸。

寓言中的馬代表著一類人,而那個牧童則代表著一個極想絕對統治這一類人的階層或集團;另一方面,那只牡鹿代表著猶太人。

我會聽到你們在說:「這是一個完全不可信的寓言!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會像你說的寓言中的馬那樣愚不可及。」還是讓我們再多思考一下。那匹馬感受過口渴的苦楚,而且每當它看到牡鹿捷足先登時,它的虛榮心時常受到傷害。你們這些沒嘗過這種苦痛和煩惱的人當然很難明白,憎惡和蒙昧會驅使馬這麼快不假思索地輕易上當。不過,馬成為輕易受誘惑的犧牲品,正是因為它先前受的苦難導致它鑄下這等大錯。要提出公正明智的忠告——給別人!——是容易的,而很難使自己公正而明智地行動,這一說法很有道理。我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們:我們都常常扮演著類似於那匹馬的悲劇性的角色,而且總是處於再次受人蠱惑的危險之中。

這個寓言中所說的情形一次又一次地發生在個人及國家的生活中。簡而言之,我們可把它看作對某個特定的人或群體的厭惡和仇恨,引入了另一個缺乏有效自我防衛能力的個人或群體的過程。但是,為什麼要如此頻繁地由猶太人來承擔寓言中牡鹿的角色呢?為什麼猶太人如此頻繁地引起大眾的怨恨?主要是因為幾乎所有國家中都有猶太人,而且因為各處的猶太人如此稀疏地分散著,無力抵抗猛烈的攻擊。

一些過去不久的例子可以證明上面的觀點。直到19世紀末,俄國人民還因政府的專制而惱怒。在外交政策上愚蠢的嚴重失誤更使得人民的怒氣達到爆發的頂點。在這危急關頭,俄國統治者卻通過煽動群眾去憎惡猶太人,對猶太人發洩暴力來化解自己的不安。自從俄國政府血腥鎮壓了危險的1905年革命後,這些策略就反覆被採用過——可以說,這種花招使這個眾怨所歸的政府一直維繫到了世界大戰快結束時。

當德國人在由他們的統治階級所策劃的世界大戰中失敗後,立即有了責備猶太人的企圖,他們認為猶太人首先煽動了戰爭,之後又讓戰爭失利。隨著時間推移,這些企圖得逞了。它造成的這種對猶太人的仇恨不僅保護了特權階層,而且使一小撮肆無忌憚、蠻橫無理的人得以置德國人民於受奴役的地位。

在歷史中,猶太人所受到的指責——這完全是為了美化對猶太人所犯的罪行——層出不窮,變迭頻仍。猶太人被猜疑向井裡投毒,被說成是出於宗教禮儀而殺害兒童的兇手,被錯誤地指控為有系統地企圖獨佔經濟命脈從而剝削全人類。一些偽科學的書標明猶太人是劣等的、危險的種族。他們被說成以善於為了本身自私的意圖醞釀戰爭、煽動革命而聞名。他們既被認為代表了危險的激進分子,又是與文明進步為敵的匪徒。他們被指控在逐漸被同化的偽裝下通過對國家生活進行滲透來篡改這些國家的文化。他們還被同樣的口氣指控為如此頑固不化,以至於他們為任何社會所不容。

對猶太人的控訴幾乎超出了你們的想像,儘管連一手炮製這些控訴的人都覺得其內容荒誕不經,但它們還是一次又一次在公眾身上產生了效應。在動盪不安與騷亂頻仍的時節,群眾傾向於憤恨和粗野。而和平時期人類的這些本質特徵只不過悄然流露出來。

至此我還只是提到對猶太人的暴力與壓迫,而絲毫未提及反猶主義本身。作為一種心理的和社會的現象,反猶主義甚至在並無針對猶太人的特別行動的時期和環境中也存在著。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可以被說成是潛在的反猶主義。它的基礎是什麼呢?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們實際上可以把它看成是民族生活中一個正常的表現。

在一個國家裡,任何群體的成員之間的聯繫比起他們同其他人的聯繫更緊密。因而,只要這些群體仍保持著差別,國家就永遠擺脫不了群體間摩擦的糾纏。在我看來,絕不能對全體人民的完全一致做任何奢望,哪怕這是可以做到的。共同的信念和目標、相似的利益會在每個社會中培養出一些群體,這些群體在某種意義上作為一個單元而行動。在這些群體之間總會有摩擦,這與個人之間存在著的反感與競爭一樣。

這種形成群體的必要性或許最容易從政治領域裡政黨的形成中看出來。若無政黨,各國公民的政治興趣就會銷聲匿跡,也不會有不同意見進行交流的論壇。個人會被孤立起來,並且無法表明自己的信念。而且,政治見解的產生、成熟必須借助於具有相同性情和意圖的人之間的相互啟發和批評才能達成。政治與我們文化生存的其他領域毫無二致。比如說,大家都承認:一方面,在宗教熱情強烈的時候,不同的教派可能會湧現出來,這些教派間的競爭普遍刺激了宗教生活。另一方面,眾所周知,集中化,即消除相互獨立的群體,會導致科學和藝術上的片面甚至荒蕪,因為這種集中化阻止甚至壓倒了不同見解及研究方向之間的競爭。

猶太人究竟是什麼?

群體的形成在人類奮鬥的所有領域中均有令人鼓舞的影響,這主要是由於不同群體所代表的信念與目標之間的鬥爭所致。猶太人也組成了這樣一個擁有自己確定特點的群體,而反猶主義不過是由猶太群體引起的非猶太人所持有的一種敵對情緒。這是種正常的社會反應。要不是導致了政治上的弊端,它絕不會被冠以這樣一個專有名稱。

那麼,什麼是猶太群體的特徵呢?首要的問題是:何為猶太人?對於這個問題,不存在什麼簡潔的答案。最明顯的答案是:猶太人是具有猶太信仰的人。通過一個簡單的類比,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出這個答案的膚淺之處。讓我們問一下,什麼是蝸牛?一個同上面那個在類型上相似的回答是:蝸牛是棲居蝸牛殼內的動物。這個答案不是完全不對,當然也不完備,因為蝸牛殼恰好只是蝸牛的物質產品之一。同樣,猶太民族的信念也只是猶太人群體特徵的產物之一。況且,蝸牛去掉殼,依然是蝸牛。摒棄了其信仰(從這個字的表面意義而言)的猶太人與上述情形相同,他依然是個猶太人。

每當人們試圖解釋一個群體的基本特徵,總會出現這種窘境。

幾千年來把猶太人維繫在一起而且至今還維繫著他們的紐帶,首先是關於社會正義的民主理想,其次是全人類互助互諒的理想。連最古老的猶太宗教經典都深入探討了這些社會理想,這些理想後來強烈地影響了基督教教義和伊斯蘭教教義,並對絕大部分人類的社會結構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裡還應提到每週休息一天的引入,這可是一個對全人類意義重大的恩賜。諸如摩西、斯賓諾莎和卡爾·馬克思這類人物,雖然他們可能各不相同,但均為了社會正義的理想而獻出了畢生的精力,而自我犧牲。正是他們先輩的傳統引導他們走上了這條坎坷的道路。猶太人在慈善事業上絕無僅有的成就也是出於同樣的根源。

猶太傳統的第二個典型特徵是其對各種形式的理智追求及精神努力的崇尚。我深信,這種對理智努力的崇敬為猶太人在最廣泛的意義上給知識進步做出貢獻起到了重要作用。鑒於他們人數相對較少,並且在他們前進的路上經常受到外界的阻礙,他們所做的貢獻理應為所有正直的人所景仰。我堅信,這不是由於任何特別豐富的天資,而是由於如下事實:猶太人對智慧上的成就的尊重,營造了一個特別有利於任何可能存在的天才發展的氛圍。同時,強烈的批評精神阻止了對任何權威的盲目服從。

在此我只局限於談了上述兩個在我看來最本質的傳統特徵。這些標準和理想在或大或小的事情中都同樣有所體現。它們被父母傳給孩子;它們浸染了朋友之間的交流與判斷,它們遍佈在宗教經典中,它們還賦予猶太群體的集體生活特有的烙印。就是在這些與眾不同的理想中,我看到了猶太民族本性中的精華。只不過,這些理想在猶太群體,在其實際的日常生活中並非完美地得以實現。這也是很自然的事。然而,若有人想對一個群體的本質特徵做出簡要的描述,那他所描述的常是他們的理想。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激勵

在前面,我把猶太主義設想為一個傳統的共同體。而另一方面,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都常宣稱猶太人代表著一個種族,他們獨特的行為是由其固有品質所引起的,這種固有品質通過遺傳代代相承。幾千年來,猶太人主要是在族內通婚,這一事實又給上面的觀點加重了份量。這樣的習俗會保存一個純正的人種——若是此種族一開始就是純正的話;而要是一開始便有了種族的融合,它就不可能製造出種族的純一性。毫無疑問,猶太人是一個混雜的種族,正如我們文明中的所有其他群體一樣。誠實的人類學家也同意這一點;相反的斷言都屬於政治宣傳,它們必須被相應地加以駁斥。

猶太群體的興盛依靠的不僅是自身的傳統,而且靠它們在世界上永遠受到的壓迫和敵視。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使猶太人幾千年來得以一直持續生存的重要原因。

在前面我們已簡要地對其特性加以描述了的猶太群體包括大約1600萬人——這個數字略少於世界總人口的1%,或約等於當今波蘭總人口的一半。作為政治因素,他們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計。他們幾乎遍佈於全球的各個角落,而且不會有任何辦法被聯合為一個整體——這意味著他們毫無能力在任何方面採取一致行動。

如果有人願意只從敵人的說法中給猶太人做一番描繪的話,他將得出如下結論:猶太人代表了一種全球勢力。乍看上去,這一結論顯然荒謬透頂,而在我看來,這個結論卻有一定的意義。作為一個群體,猶太人也許沒有什麼力量,但各個成員的成就加在一起處處都顯著可觀,哪怕這些成就是在困難重重的情況下取得的。洋溢在群體中的精神激發了潛伏在個體中的力量,激發他們投入自我犧牲的努力中。

因此那些有理由來躲避大眾啟蒙的人煽動了對猶太人的仇恨。相比害怕世界上任何其他事情,他們更害怕具有理智上獨立的人產生的影響。我從中看到了在如今的德國正趨於激烈的對猶太人瘋狂仇恨的根本原因。在納粹集團眼中,猶太人不僅是一種擺脫人民對自己,即對壓迫者不滿的工具,他們還視猶太人為一個不可被同化的元素,這個元素不能被驅使進行不加批評的接受教義,因此只要它還存在,就會威脅到他們的權力,因為它堅決主張對群眾進行大眾啟蒙。

納粹篡奪政權後不久,即上演了隆重的焚書儀式。這件事足以證明上述觀念已觸及了問題的核心。這種從政治觀點看來毫無意義的所作所為只能被理解為一種自發的情感發洩。因此它在我看來要比許多目的性更強、有實際意義的行為更能說明問題。

在政治學和社會科學領域,早已發展出一種對於過於寬泛的概括產生合理懷疑的心理。當思想過於嚴重地為這些概括所支配時,就容易出現曲解特定的因果關係的情況,對事件實際的複雜性做出不公正的判斷。但是,摒棄這種概括意味著完全放棄理解。因此,我認為一個人只要對這種概括的不確定性保持清醒的頭腦,就要而且必須要冒險來進行概括。正是出於這種想法,我才願意盡可能謹慎地表述我對反猶主義的看法,這個看法是通過對普遍觀點的考慮而得出的。

在政治生活中,我看見有兩種互為對立的趨勢在起作用,它們總是在互相爭鬥。第一種趨勢是樂觀的,它源於如下信念:個人與集體的創造力的自然擴展,本質上能導致一個令人滿意的社會狀態。它認可對一種凌駕於集體與個人之上的中央權力的需求,但承認這種權力只會起到組織和調整的作用。第二種趨勢是悲觀的,它認為個人與集體的相互影響導致社會的破壞,因而它試圖完全把社會建立在權威、盲從及強制服從之上。其實,這種趨勢只在有限的程度上是悲觀的,因為對於那些本身就是或者渴望掌握權力和權威的持有者來看,它反倒是樂觀的。附和於第二種趨勢的是自由團體的公敵,是獨立思想教育的公敵。這些人更是政治反猶主義的鼓吹者。

在美國這塊土地上,所有人都口頭上支持第一種也就是樂觀的那種趨勢。不過,第二種趨勢也有強烈的表現。這隨處可見,儘管它的大部分真相都被隱匿了起來。它的目標是要通過控制生產方式的迂迴道路來實現少數人在政治上和精神上對人民的統治。它的倡議者已試著使用反猶主義及對其他各種群體的敵視這個武器了。不久的將來,他們還會重複這種企圖。迄今為止,所有這類企圖都歸於失敗,因為人民的政治本能是健全堅實的。

這種狀況將來仍會繼續,如果我們堅持這條原則:警惕奉承者,尤其是當他們來鼓動仇恨的時候。

《我的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