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離 蜀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汴京皇宮文德殿內,仁宗臨朝,專門討論此次大比的主考官問題。平心而論,仁宗不是個壞皇帝,只是大宋積貧積弱已久,想中興大宋,談何容易!早在慶歷年間,仁宗就曾實行「慶歷新政」,怎奈觸犯了權貴的利益,再加上仁宗的性格也過於寬仁,那些新政條款就難以落實,最終新政無疾而終。後來,仁宗體弱多病,年老無子,終於放棄了改革的打算。但他知道,冗兵、冗官制度不改革,大宋終將不能振興。因此,他還是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改革文風,比如為後繼者選才……

仁宗掃了一眼殿下,見韓琦、歐陽修等大臣都在。仁宗問道:「韓卿家,春闈大比將近,主考官的人選因何遲遲未能呈報上來?」韓琦是宰相,為人忠直,令人敬畏,但有時又偏於保守,往往循規蹈矩。對於這些,仁宗知道得很清楚,但又有什麼辦法呢?皇帝就能事事遂心嗎?

韓琦緩緩奏道:「回稟陛下,這次的主考官人選,臣思量再三,在歐陽修和王珪二人之中實難以取捨,故不敢貿然舉薦。」

這樣的回答是仁宗早就料到的,仁宗說:「能選出此二人,倒也難為你了。王珪是歷屆會試的主考,歐陽修則堪稱我朝文宗。歐陽修,王珪,你們自己說說,朕該讓誰擔此重任?」

歐陽修是個率性之人,首先站出來說:「回稟陛下。古人云,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主考官一事臣該當謙卑自守,禮讓他人才是。只因韓琦大人說出王珪來,臣才不得不毛遂自薦。」仁宗有些樂了,笑道:「聽你這話的意思,你是讓給誰,也不會讓給王珪了?」歐陽修說:「正是!陛下,王珪大人主持往年科考,太學生幾乎佔盡皇榜。禮部會試已儼然成為太學院的會試,而非天下士子的會試。」仁宗微微吃驚:「哦,有這等事?」

王珪的性格不易琢磨,他似乎沒有什麼固定的主張,總是相機而動,態度也往往是不卑不亢。他不慌不忙地出班奏道:「回稟陛下。太學院所教授的太學體,乃御制應試文體。因而太學生在科舉中容易奪魁,也是有的。」歐陽修直言反駁道:「陛下,天下之學者非一家,其為道雖同,言語文章,未嘗相似。又何必拘泥於太學體,而使得天下之才不能盡收於陛下囊中。」仁宗說:「王珪,果然如此,你就誤了朕的選才大典。」王珪這次有些著急:「陛下明察,微臣也是遵循祖制,不敢動輒改弦易張,恐怕動搖了國之根本。」遵循祖制,這是王珪常常拿來自衛的法寶,也是朝廷中很多大臣的法寶。

仁宗對此卻不以為然:「可祖制也說不得以出身論短長,不能因出身有所偏廢。你遵循了嗎?」王珪發現皇上並不站在自己這邊了,趕忙改口說:「臣惶恐!臣知罪!」

仁宗思忖了片刻,似乎下了決心,說:「今年禮部會試,朕准歐陽修知貢舉,王珪、范鎮同為考官。文備眾體,才取八方。歐陽修,朕盼著本朝文風從此煥然一新。」在一片「吾皇萬歲萬萬歲」的祝賀聲中,仁宗退朝。

就在朝廷籌備科考大事的時候,四川眉山的蘇家也在作著準備。

蘇軾兄弟新婚的第二天清晨,採蓮表姑來到蘇轍房外,輕輕地敲著門:「二少爺、二少奶奶,快起來拜見公婆了。」蘇轍夫婦慌忙穿好衣服。採蓮剛要離去,史雲追了出來,鞠躬說:「表姑,以後千萬不要叫什麼少奶奶,你是我們的表姑,我們是晚輩。」對於這些,採蓮早已習慣了,她輕輕一笑:「家有家規,該怎麼叫,我自己心裡有數的。你趕快洗漱吧。」史雲看著採蓮離去的身影,第一次體會到了蘇家人的「執拗」。

在蘇家的走廊裡,蘇軾和王弗正站在廳外等著蘇轍、史雲。蘇轍牽著史雲的手,慌張地走來。蘇轍說:「見過嫂嫂。讓哥哥嫂嫂久等了。」史雲紅著臉,好像見了哥哥嫂嫂害羞似的。蘇轍倒頗為放達,對她說:「哎,人生之快,莫過洞房花燭。有什麼可羞的呢?」史雲嗔怪地看了蘇轍一眼。王弗上前,拉著不好意思的史云:「妹妹,我們還是趕快去拜望公婆吧,莫再耽擱了。」

蘇家正堂,父親蘇洵和母親程氏端坐堂前,吳復古坐在一旁。蘇軾四人一齊跪下:「拜見父親、母親、道長。」蘇洵高興地笑道:「好啦,都起來吧。」蘇軾等站起身,史雲畢竟年齡小,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程氏看了,笑了笑,趕緊解圍說:「弗兒、雲兒,你們父親有話要對他們兄弟說,你們隨我到後堂去吧。」王弗招呼史雲攙起婆母,向後堂走去。

蘇洵讓蘇軾、蘇轍坐下,兄弟二人眼神交會,似有覺察。蘇洵正色說:「朝廷就要大比了,為父想帶你們進京趕考,各自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啟程。」蘇洵滿以為兄弟二人會歡天喜地的,不料他們二人聽了,竟然默不作聲。蘇轍著急地看看蘇軾,蘇軾不言語,似乎也沒有什麼表情。

蘇轍仗著自己年幼,父親疼愛自己,先站起身來說:「父親,孩兒恐怕才疏學淺,有負父親的期望。還是再苦讀三年,等下次再說吧。」蘇洵一驚,但他沒有說話,只是咳嗽了一聲,並喝了一口茶。蘇轍不顧蘇洵不悅,接著說:「父親,孩兒以為,憑您的才學都屢屢不中,做兒子的怎敢造次。不如這次父親去好了,等父親高中之後,我跟哥哥才敢一試啊。」

蘇洵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雖屢試不中,但生性豁達,自己本也沒有當回事。但這次好友吳復古在旁,兒子竟然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他還是有點不太高興。他看看兩個兒子,稍有不快地說:「唉呀,難得你們一片孝心,竟考慮到為父的臉面,真是沒白讀這聖賢書,給咱們蘇家的列祖列宗長臉啊。」蘇軾仍不說話。

蘇轍又說:「父親,我與哥哥真的是怕名落孫山,自己倒沒什麼,卻怕給父親丟人。」蘇洵忽然臉色一沉,怒道:「哼!整天待在家裡飽食終日、不思進取,就不怕給我丟人嗎?!」蘇轍慌忙跪下道:「孩兒向來謹記父親教誨,不敢有絲毫懈怠,父親如此說,叫孩兒不敢承受。」蘇洵覺得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還是板起面孔喝道:「胡說!」到了此時,蘇軾不跪也不行了,只是依舊沉默不語。

蘇洵裝作生氣地瞧著蘇軾,有些譏諷地說:「軾兒,平日你大言滔滔,真是口吐珠璣啊,此時為何一言不發啊?」蘇軾裝得一本正經,卻透出幾分機智可愛,說:「父親正在教誨孩兒,孩兒洗耳恭聽便是,未敢造次說話。」

蘇洵覺得自己居然說不過他們,氣得站起來說:「住口!看看你們,成什麼樣子,一個說什麼才疏學淺,搬弄借口!一個倒成了悶葫蘆,說什麼未敢造次!捨不得你們的燕爾新婚才是真!你們平時的志向都到哪裡去了,為父向來就是這樣教誨你們的嗎?!」蘇軾兄弟見父親真的動怒,都嚇得噤聲不語。吳復古頷首微笑,咳嗽了一聲。

蘇洵一怔,道:「啊,道長,我這兩個犬子讓你見笑了。唉,老夫一生想報效國家,可是科場屢屢失意,如今只能寄望於兩犬子,卻想不到他二人如此不成器……讓道長看家醜了。道長,你還是幫我勸勸吧!」

吳復古詭秘地一笑:「這世上豈有這樣的道理,要我這方外之人來管你的兒子。你既然管不了,當初就不該生他們!呵呵,看我,一身的清靜!」蘇洵深知他的脾氣,執拗地說:「你也算方外之人?」誰知吳復古這次沒有和他糾纏,十分乾脆地笑道:「不和你鬥嘴了,你這事我可不管,貧道這就又要雲遊去了。」說罷,起身要走。蘇洵嗔怪地說:「你——」蘇軾、蘇轍也起身齊呼:「道長——」吳復古仰視天空,微笑不語,然後拂塵一揮,飄然而去。

夜晚來臨,蘇洵夫婦回到臥房。蘇洵雖然沒有把早上的事情當真,但也還是要想個辦法,免得讓兒子笑話自己。他不免歎氣:「這兩個犬子,真是氣死我了。」說著,不斷地在房內踱步。程氏早已猜到了蘇洵的心意,道:「老爺,別著急,我有辦法。」

對於夫人,蘇洵向來是十分佩服的。蘇洵未婚時並未刻苦讀書,而是喜好交遊。程氏進門後,相夫教子,蘇洵這才閉門謝客,折節讀書。蘇洵能有今日的文名,兒子能有這樣的人品學識,程氏確實功不可沒。對夫人的聰明和見識,蘇洵向來自歎不如。蘇洵奇怪地說:「夫人知道我怎麼了?就有辦法了?」

程氏笑道:「為妻佩服你為兒子的前程著想,先讓他們成婚,再去趕考。但為妻早就算到你有『一失』。你想想,年輕人燕爾新婚,你就要拆散他們,他們自然不會願意,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蘇洵恍然大悟地說:「是了是了,為夫自然沒有你心細。只想到將來不要讓我們的兒子尚那皇親國戚達官貴人之女,免得陷入黨爭,就沒想到這溫柔鄉原是英雄塚。這可如何是好,我本來並未當真,經你這一說,我真有些著急了。他們若是真的等三年再去科考,那如何是好?我,我真是自作聰明,真的有些後悔了!」程氏淡淡地一笑:「我說了,我已替你想好辦法了……」

次日,程夫人將王弗與史雲叫到堂前,淡淡地說:「為娘有一事要同你們商量。」

史雲很吃驚,但王弗似乎知道什麼,鎮靜地說:「母親,我們是一家人,孩兒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還請母親教誨。」史雲附和道:「是啊,母親。」程氏望著兩個兒媳,說:「好,就知道你們是懂事的孩子。如今,軾兒、轍兒不願進京科考,你們知道該怎麼辦?」王弗很痛快地答應說:「是,孩兒知道。」史雲一臉茫然,王弗拉起史雲,對程氏說:「母親,孩兒回去了。」

程氏望著兩個兒媳的背影,目光落到王弗身上。良久,程氏回過神來,輕輕地歎了口氣。

晚上,蘇軾微醺回房,待要推門進去,不想門卻被反鎖了。蘇軾剛要叫門,聽見王弗在房中說:「夫君,莫怪我無情,好男兒哪有不去博取功名的。不進京趕考,從此莫進我的房門。為妻的脾氣,夫君想必早就聽說過。」

蘇軾推門不開,歎了口氣:「娘子,你我二人新婚方才一二日,怎可以單居獨處?就算你有意勸我趕考,又何必如此呢?」王弗不為所動:「夫君,我要歇息了,你也早去睡吧。」屋內的燈光熄滅了。

蘇軾著急地說:「哎——娘子,你怎麼知道我不願進京趕考呢?」屋內仍無動靜。蘇軾欲言又止,只好離開。

蘇軾來到蘇洵房前,不想竟遇到了蘇轍,原來他也被史雲擋在門外。蘇轍說:「哥哥,你也被趕出來了?」蘇軾說:「哪裡哪裡,是你嫂子她不舒服。怎麼,難道你是被弟妹趕出來的?」蘇轍漲紅了臉。兄弟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對片刻,忽然放聲大笑。

蘇轍笑道:「哥哥,你說是父親有辦法還是母親有辦法?」蘇軾說:「嗯,父親有學問,母親有辦法。」蘇轍說:「要是我們的父母聯起手來呢?」蘇軾說:「那我們兄弟倆就鬥不過了。既然如此……」兄弟倆同時說:「那就去趕考吧!」說畢,二人笑了起來。

第二天,蘇家正堂。兄弟二人進來,同時跪下說:「孩兒拜見父母大人。」蘇洵將頭轉向一邊,程氏讓兩人起身,一臉嚴肅地說:「軾兒、轍兒,知道你父親為什麼非要你們進京趕考不可嗎?」蘇轍搖搖頭,蘇軾並不表示,但似已瞭然於心。

程氏歎了口氣,說:「唉,為娘哪有不疼兒的,娘怎忍心拆散你們兩對鴛鴦。若是以往,再過幾年去也不遲,但是這次不同。」蘇轍不解地看著母親,蘇軾則瞅了一眼父親。

程氏繼續說:「此次科考,皇上欽點歐陽修大人知貢舉。據你父親判斷,其用意是要廢止太學體,改革文風,為我朝選擇一批棟樑之材,實乃我大宋讀書人的一大幸事。倘若不能抓住這次機會,將來萬一文風不振,那你們就只能像父親那樣為太學所排斥,終生報國無門啊。」

蘇轍突然跪倒:「母親,你不要再說了,孩兒明日就隨父親啟程。」蘇軾也趕緊跪下。程氏關切地看著蘇軾,問道:「軾兒,你是怎麼想的,為何不說話?」

蘇軾終於將真心話和盤托出:「父親、母親,其實孩兒早已猜到父親的一片苦心,為使我兄弟二人不被朝廷官員招贅,故於完婚之後再進京趕考,實在是為我兄弟二人作深遠計!孩兒怎會不理解父親的良苦用意,又怎能不感激父母的忱愛啊?」蘇洵激動地眼含淚光:「軾兒,你……」

蘇軾接著說:「所以孩兒早就打定主意,成婚後即與弟弟一同進京趕考,但功名是功名,夫妻是夫妻。孩兒也沒料到,前日與弗兒成婚之後,心中卻生出一種從未曾有的牽絆,一想到她新婚才一日,就要獨守空房,於心不忍,便猶豫不決起來。孩兒不孝,所以惹得父親怪罪。」

程氏歎了口氣。蘇洵站起來看著蘇軾,欣慰地點了點頭:「軾兒啊,世事不能兩全,但求無愧本心,總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眉州郊外長亭,程氏帶著兩個兒媳為蘇洵父子三人送行,採蓮和丫鬟擺設酒席。

程氏對蘇洵道:「老爺,兩個兒子我就托付給你了,一路保重,早點回來。」蘇洵道:「夫人放心吧。」

王弗強壓住內心的不捨,對蘇軾說:「夫君,到了京城,莫掛念家裡,我會照顧好母親的。」蘇軾點點頭,說:「母親近來身體有恙,照顧好她,家裡也交給你了。」另一旁,史雲嬌羞地對蘇轍說:「出門在外,自己照顧好自己。」蘇轍道:「嗯,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酒過三巡,蘇洵對蘇軾、蘇轍道:「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上路吧。」轉身對程氏關切地說:「夫人請回吧。」蘇軾、蘇轍對程氏作揖道:「母親保重。」

程氏在王弗和史雲的攙扶下,望著蘇洵父子三人漸漸遠去。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