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93 | 尊老愛幼的好哥哥

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張國榮,或者LESLIE,我反而喜歡別人叫我哥哥,令我覺得很親切。

——1999年

張國榮感到與所有人都很親近

對 於《霸王別姬》的拍攝,他對每一位台前幕後的工作人員都充滿感激,京劇指導老師張曼玲、刁麗、化妝師宋小川、甚至京劇小演員們都是他常念叨的人。至於同組的演員就更成為好友,叫鞏俐作「寶貝兒」,葛優則是「哥們兒」。當葛優得知自己竟比張國榮還小一歲,驚訝地直嚷:你是怎麼長的!張國榮則哈哈大笑,拿出準備送給葛優的唱片,大筆一揮:送給葛優賢弟。

每一位與張國榮合作過的人,都對他讚不絕口。他風趣愛笑,開朗活潑,劇組裡只要有他,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這個舞台上螢幕上的超級巨星,私底下卻毫無架子,對長輩前輩恭敬尊重,對後輩小輩則百般照顧。

張曼玲老師提起與張國榮的交往往事,用了一連串的「真」,真實,真誠,真摯。對這個只幫助了他一個多月的京劇藝術家,張國榮把她當成母親那樣去對待。每次到北京不論時間長短,都一定要去看望她和她的愛人史燕生老師,有一次老師住在親戚家幫著帶孫子,他甚至獨自摸索到胡同裡,只為了看看張老師近況,看看她的小孫子。請他們到香港旅遊時,吃飯必請上座,親自布菜、添菜、盛飯,每天不論遠近必須開車接送,不讓老師去擠乘地鐵。上車的時候他還特意扶著車門怕老人碰頭。

看望張曼玲老師和她的孫子

張曼玲老師發自內心地感歎:「當時我就覺得,哎呀,這孩子太可愛了。但又不是那麼虛虛假假特意地去表現,那咱們也受不了,他就那麼真實,很自然。」

1998年,史燕生老師患癌症,張國榮得知消息後親自前往北京看望老師。史老師已經多日不能進食,他坐在老人床前,捧一碗雞蛋羹,勸老師說:「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咱把這碗吃完。」老人感動地嗚嗚地哭。其實他們還不知道,張國榮當年命犯太歲,命理家一早告訴他不宜探望病人,他雖然信這些,卻仍執意去了。

張國榮與張曼玲、史燕生

不是因為《霸王別姬》獲得了國際榮譽,張國榮才對指導老師如此親近。其實每一位與他合作過的前輩,無不能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尊敬。

電影《風月》的慶功宴上,張國榮親自端著酒杯來到老藝術家謝添的桌前,兩人依依不捨共飲一杯交杯告別酒。謝添在劇中扮演張國榮的「大大」,張國榮與他交流甚多,對他百般照顧,出入相扶,令老人頗為感動。

張國榮與謝添

《家有喜事》中扮演母親的李香琴是五、六十年代粵劇名家,後來他與李香琴還合作了《大富之家》,兩人坐在一起織毛衣,時不時NG,互相逗得開懷大笑。98年電影《星月童話》首映時,張國榮牽著女主角常盤貴子翩然入場,金童玉女,現場鎂光燈閃個不停。儀式結束後,張國榮竟快步繞到台下細心攙扶起李香琴,原來他注意到琴姐入場時扭了腳,步伐不穩。他的縝密心思令琴姐感動不已。

不知為什麼,從年輕時候開始,他就喜歡與年紀較大的人向來往。他自己解釋說:「可能是在傾談的範圍上比較廣,而且在感覺上智者必然比我年紀大。並不是在扮成熟,而可能是我們很早便踏人了這個圈子,光怪陸離的粉墨生涯逼著我去改變,使我在外表上跟思想有了一個很大的距離。」

他交遊廣闊令人驚訝,演藝界許多前輩都與他素有往來,這也或許是他在01年為梅艷芳導演《芳華絕代》MV時,能輕易將淡出多年的邵氏明星請來演出的原因。

最令他尊敬的當屬任劍輝、白雪仙這對香港粵劇界泰斗,兩人被外界尊稱為「任白」。她們盛名之時,張國榮還是孩子,她們最後一次登台演出時,張國榮還未入行。但他對兩位老藝術家仰慕已久,後來經由服裝設計師劉培基介紹互相認識後,立刻成為忘年之交。老人家呼他喝茶聊天,他向來隨叫隨到,老人家有什麼需要,他亦親力親為。

張國榮與汪明荃合唱《香夭》完整字幕版兩位藝術家不僅自己粵劇功底深厚,更將畢生精力投入到粵劇發展事業,令他十分欽佩,也是他不斷鞭策自己前進的動力。1989年任劍輝患癌症離世,張國榮感慨傷心,不離仙姐左右。十年後,在紀念任劍輝逝世十週年的晚會上,從未在舞台上唱過粵劇的張國榮一口答應節目邀請,與汪明荃合唱一闋《香夭》。他一開口,立刻震動演播大廳,台下的粵劇名家、票友、任白的徒弟們報以雷鳴般的掌聲!

張國榮素來喜愛粵劇,平時在麻將桌上,能從頭至尾唱完足本的《帝女花》、《再世紅梅記》,直把對手都唱暈了為止。他說真正影響到他聽粵劇、喜愛粵劇的,正是任白。2001年,「任白慈善基金」獲得「國際藝術贊助大獎」,當晚的慶功宴上,張國榮坐在79歲的白雪仙身邊,親自出面邀得老人開金口,兩人合唱了幾段《帝女花》《再世紅梅記》《蝶影紅梨記》的選段,全場賓客屏住呼吸,靜靜聆聽,大呼過癮。

張國榮與白雪仙

張國榮在舞台上我行我素,昂首闊步,敢為天下先,在生活中卻十分傳統,既尊敬前輩,亦愛護後輩。黃霑甚至評價說:「一切傳統優美的品德和價值觀,完全在他身上體現出來。」

2002年許志安憑借一曲《爛泥》獲得CASH金帆音樂頒獎禮最佳歌曲獎。上台領獎時,許志安激動不已,但最令他高興的,並不是獲獎,而是為他頒獎的,是偶像張國榮。

許志安難以忘記在自己剛入行時張國榮對自己的幫助。有一次與偶像見面時,張國榮說:「你的衣服好像不行啊,不適合登台的。」許志安面帶愧色:「我知道,但是一時沒錢買衣服……」做歌手誰不知道形象的重要,但是初出道的歌手沒有走紅就難有收入,哪來錢置裝?張國榮不做聲。

過了幾天,打電話邀請許志安到他家中,打開衣櫃:「我的衣服你隨便挑!」許志安驚呆了!衣櫃裡都是僅穿過一、兩次,甚至全新的名牌服裝!他看了半天,猶猶豫豫地挑出一件看起來不那麼貴的:「這件你還穿嗎?」以張國榮雷厲風行的性格,對這個婆婆媽媽的小伙子哭笑不得,搶過袋子,隨手抓了一把衣服塞進去:「行了全給你了,都拿去吧!」

這些衣服,現在都好好地保存在許志安的家中,提醒許志安當一個優秀的藝人,除了唱好歌盡好本分,還應當具有怎樣的品質。

張國榮與許志安頒獎

香港演藝圈裡,被張國榮贈送服裝的可不在少數,張衛健、鄧一君、黎明……黎明有一次開演唱會前採購服裝,在一家名品店看見一件衣服愛不釋手,但是同一款有兩件,又使黎明左右為難。藝人最忌諱和別人撞衫,所以黎明最好能同時把兩件衣服同時買下。但是由於它單價相當高,一件已嫌昂貴,若同時買下兩件,實在浪費。可是若另一件被其他藝人買去並率先曝光,自己這件就不能在演唱會再使用,同樣浪費。黎明左思右想,硬著頭皮和店家商量,望店家高抬貴手先將同款的另一件衣服收藏,待演唱會後再掛出來銷售。店主表示理解,但無法照辦——衣服收藏過了季節,還怎麼賣得出去?

這件事情輾轉被張國榮得知,他不聲不響跑到那家名品店,買下了那件昂貴的同款衣服,掛在了自己的衣櫥裡。黎明發現衣服不見了,大驚,但得知是張國榮在幫自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張國榮對此淡淡地回應,都是過來人,十分理解黎明的處境和心情,能幫則幫。

同行相輕,要做到「能幫則幫」多麼不容易!

張國榮與黎明

在工作上,他更是所有後輩尊敬的藝人。

青春玉女周慧敏與張國榮合作過電影《藍江傳之反飛組風雲》。一開始得知要與偶像演情侶,周慧敏非常興奮,但又有壓力,男朋友倪震說過兩天來劇組看她給她支持。進劇組後沒多久,張國榮的親切風趣就立刻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戲還沒開拍就已成了好朋友。玉女高興地打電話給男友:不用來安慰了,偶像非常好人!拍戲時張國榮許諾要給周慧敏你寫一首歌,玉女並沒有放在心上。誰知過了幾天真的收到Demo,整個音域、旋律風格完全是為周慧敏度身打造。

張國榮與周慧敏

張國榮為別人作的歌並不多,但從王菲的《忘掉你像忘掉我》到陳冠希的《極愛自己》,每一首都是完完全全契合歌手風格的精心製作。這首寫給周慧敏的《如果你知我苦衷》旋律優美流暢,雲淡風輕,10年後黃耀明與張國榮合作發行專輯《Crossover》,兩人各挑一首對方的作品演繹,黃耀明竟然對這首張國榮為別人作曲的歌曲情有獨鍾,由他唱來,又另有一番旖旎滋味。

莫文蔚是張國榮的看著長大的小侄女,她的媽媽是當年張國榮參加歌唱比賽時的評委之一。許多年後,小女生也進入演藝圈,Uncle Leslie又邀請她出演MV,又帶她做女主角拍電影,甚至復出後的第一場世界巡迴演唱會都讓她做嘉賓,一起滿世界飛。莫文蔚舉辦自己的第一場演唱會時頗顯緊張,坐在台下的張國榮站起身走到台前,令小侄女俯下身,當眾親吻她給她安慰。現場歡呼不已,頓時令演唱會氣氛熱烈起來,給了莫文蔚一劑強心針。

張國榮與莫文蔚

許多演員都不願意與新人對戲,一來覺得拉低了自己的檔次,二來新人比較難入戲,需要花更多時間和耐心去遷就。但張國榮從來不設此限制,相反,遇到新人時,他努力傳授自己的經驗,教新人如何入戲、又如何出戲。拍攝《倩女幽魂》時,他每天都提醒王祖賢,你是個「絕色女鬼」,你要怎麼樣、怎麼樣,這裡低一點頭,那裡少一點笑容,才更好看。拍攝《異度空間》時,他不僅教林嘉欣怎樣從心理障礙患者的角色中脫身,更是連沒有他的鏡頭的時候,也盡職敬業站在她的對面,以便於她能更好地找到感覺。

他不怕遇到新人,而是努力推新人一把,將新人一起帶到更高的水品,以令整出電影更加好看。

張之亮由此感歎:我欣賞張國榮,他的人品真的很好。

他們合作的《流星語》,主演之一琦琦是名模,從來沒有演過電影,對電影藝術一無所知,對鏡頭語言更是陌生之極。張國榮從來不為此苦惱,他每天與琦琦交流,空閒時間拿來對台詞,拍攝期間主動教她該如何注意鏡頭,如何擺表情,怎樣才能傳遞自己的情緒。有時候一場戲怎麼拍也不滿意,磨合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

張國榮與琦琦

另一位主演葉靖嵐更是個只有4歲的小男孩。張國榮本人也是第一次與小孩子對戲,對付新人的那一套辦法顯然在這裡不太合適。為了培養電影中的父子情,張國榮乾脆每天泡在劇組裡,真的把小朋友當作自己的孩子對待,沒有戲的時候就抱著他到處玩耍。以至於小朋友必須要有這位「爸爸」在場的時候才肯演戲。許多年過去了,當年4歲的孩子現在已經成人,卻仍然常常想念這位電影中的「爸爸」。

別忘了這部電影張國榮僅僅收了一元錢片酬,付出的時間、精力、代價,甚至高於其他電影。他從來沒有微詞。

《流星語》電影截圖,張國榮與葉靖嵐張國榮母親生育了十個孩子,三人幼年夭折,七個兄弟姐妹中張國榮排行最尾,最大的姐姐比他大18歲,年齡最近的也比他大8歲。他的童年非常孤獨,父親忙,父母感情淡薄,哥哥姐姐又與自己年齡差距較大,找不到共同語言。張國榮是跟著傭人「六姐」和外婆長大的。

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張國榮卻得了一個稱號叫「哥哥」。

關於張國榮之所以成為「哥哥」,說法眾多,一說是拍攝《倩女幽魂》時,比他小11歲的王祖賢這樣稱呼他;一說是拍攝《白髮魔女傳》時,女主角林青霞被人叫「姐姐」,相對的,他就成了「哥哥」;還有一種說法是他的好友蘇施黃爆料,說原本這個稱呼屬於別人,是麻將友們搞錯,叫錯後反而這樣傳開了。

不管怎麼說,沒有弟妹、父母緣薄的張國榮多次表示,他喜歡這個稱呼,喜歡別人這樣叫他,因為感覺特別親切。他喜歡被人寵愛,也善於寵愛別人。

也許還是徐克說的對:

「哥哥」是怎樣得名的?因為他很照顧人嘛!這是他的本性,他見到你笑便會開心,見到你愁眉苦臉,他便會想辦法消除你的不快。

張學友也證實這一點:

他對待後輩從來不會吝嗇。他會把你當成一個小孩子般看待。比如我,其實我不比他年輕很多,只是比他少幾歲。但他覺得我是他的弟弟,便真的把我當作一個弟弟一樣去照顧。無論在起居飲食上,還是對我有什麼意見、提點,他都是這樣。所以,只要你開始跟他交往,很快便會把一顆心交給他。

張國榮,你是全香港、是整個亞洲的「哥哥」。

張國榮為張學友頒獎

註:張國榮為他人創作的所有歌曲作品,請查閱:附錄:《張國榮詞曲創作表》本篇提到和使用的部分資料✔ 《張國榮執筆自由稿》,張國榮,1980年9月。

✔ 《我和張國榮的忘年交》張曼玲專訪,《往事》節目,上海電視台紀實頻道,2008年8月。

✔ 《一切在變,他卻沒變》,徐克專訪,《張國榮的電影世界3》,香港電影雙週刊出版社有限公司,2007年6月初版。

✔ 《紀念任劍輝逝世十週年》晚會。

✔ 香港電視節目《星級專訪》,許志安專訪,曾志偉主持,2008年。

✔ 《張國榮為黎明買衣》,1993年新聞。

《這麼遠那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