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跡 二 帕羅瑪

約翰上完聖餐儀式課回家,看到「帕羅瑪」馬戲團到了。每當約翰打算越過露台進屋,退爾就會用嘴巴頂開彈簧門,在約翰還沒有邁上從露台通往敞開的大門的兩級台階以前,早就撲到他身上,直到約翰允許它把前爪擱在他肩上,然後舔他的脖子。然後他們會一起穿過寬寬的長廊,繼續跑進廚房。約翰會在右邊門旁的長凳上滑向角落裡,看到米娜或者母親已經從灶台上迎面端來果醬油煎餅,給他放到桌上。可是到處不見退爾,代替它的是馬戲團的車。朝著南面穿過露台的綵燈,放射出藍、白、紅相間的光芒。

約翰沒從村道上往上走,否則他從遠處已經看見院子裡的馬戲團車。他是通過青苔地、也就是穿過村外的草地回的家。阿道夫取笑了約翰的髮型。但約翰知道或者相信,阿道夫希望自己最好也有約翰那樣的長髮。根據父親的命令,阿道夫必須剃和約翰一樣的頭,只要約翰還沒上學。他腦袋上大部分是光的,只有前面有一撮頭髮。可在此期間,約翰被允許讓自己的頭髮長到脖子上。加上梳頭路。就像現在每天坐車去林道上學的約瑟夫一樣。約瑟夫說,在林道,半個光腦袋的人會受人嘲笑。因為約瑟夫這個星期在滑雪營地,沒把他的發油瓶帶到這個入伍前的滑雪訓練營地去,約翰首次有機會使用這個瓶子。借助發油,他給自己梳了一個波浪起伏的豎著的髮型。帶著這個髮型,就像頭頂一個王冠,他從上村跑到下村,從火車站跑到湖畔。每走一步他都感覺到髮型的震顫。於是,他小心邁步,以便能把他的頭髮王冠完好無損地帶進教堂。聖餐儀式課結束後,約翰還去了父親的新墳,給他帶去聖水,還得對他說了三次,主啊,給他永恆的安寧,願長明燈照耀著他,主啊,讓他長眠在和平中,阿門。別人已經站在外面,在王宮和「王冠」飯店之間。約翰奔跑起來。阿道夫大叫:小心,你那娘娘腔的鬣毛別滑下來。吉多補充:什麼也不會掉下,發膠粘住了。所有人大笑。發膠是路易絲使用的詞。她在黑費勒理髮店剪髮,讓黑費勒太太洗頭和做頭髮,並且給約瑟夫買了發油。這個詞立刻傳遍全村。要是那些常客在路易絲那裡要啤酒喝,他們會加上一句:但是不要發膠,對不起。這時路易絲的臉會漲得通紅。她來自卡爾滕附近的一個山民家庭,被葡萄酒商人卡普拉諾先生,那個從那裡把「冷湖」和「聖瑪格達萊娜」酒帶進村的人,帶到了這裡。與其他人相比,約翰最喜歡聽路易絲說話。那是一種路易絲·特倫克爾正好在電影《山在呼喚》裡講的南蒂羅爾語言。在路易絲那裡,在路易絲·特倫克爾那深沉的喉嚨裡產生的有稜角的元音變得更加柔和。在路易絲那裡,說話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實際上,她很安靜,或者說沉默寡言。要是她開口,約翰就感到,她在冒險。似乎她在觀眾面前走鋼絲。路易絲不說「是」,而說「好」。

不過更糟糕的是,當他受到別人以發膠和娘娘腔的鬣毛這樣的話的歡迎後,阿道夫以這樣的話結束關於約翰髮型的討論:現在,他父親死了,沒人再能禁止他的鬣毛。

約翰的父親是在三王朝聖節那天被埋葬的。要是有人曾反對長髮或者引人注目的髮型的話,那是母親,而不是父親。嚴格不屬於父親的天性。也許他多病又羸弱,無法嚴格。可現在,有人卻說約翰利用他父親的去世,給自己的腦袋做鬣毛。

阿道夫扯去了他頭上的王冠。約翰感到,他應該反抗。別人在一旁大笑。他們站在阿道夫一邊。他想起了沃爾夫岡,沃爾夫岡·蘭茨曼。埃迪,自從他當了青年團領袖以後,得稱他為埃德蒙。埃德蒙,這個青年團領袖,去年在暑假後的第一次點名時,把沃爾夫岡的自行車扔下了田埂,然後他站到了在新的體操房和比賽大廳前集合的青年團前,說,根據上面的命令,他必須把使人蒙受恥辱的沃爾夫岡·蘭茨曼清除出青年團。然後他從自己右邊制服胸袋裡取出一個本子,人人都認識的本子:公事本。然後他從公事本的封面裡取出黃色的小鉛筆,用舌頭潤濕了一下鉛筆,打開公事本,仔細地把什麼劃去。人人都知道:沃爾夫岡的名字。自從埃德蒙·菲爾斯特當青年團領袖以來,他還從未在一次集合點名時說這樣的標準德語。他叫著:沃爾夫岡·蘭茨曼,出列!他出列。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埃迪說。不,沃爾夫岡回答。你是猶太人,埃迪說。半個,沃爾夫岡說。命令就是命令。埃迪吼叫著,似乎他受到了侮辱。沃爾夫岡說:是。說話時他立正,雙手放到褲縫旁,腳跟併攏,肩膀縮回,下巴抬起。然後他離去,但又回頭看了一下。低著腦袋。他舉起右臂,像是做希特勒的敬禮姿勢,穿過右臂,他再次看了過來。他那長長的黑髮垂下。他從一開始就留有長髮,顯然被允許按自己的意願讓頭髮生長。然後他挺直身體,走下草地。他那輛閃閃發亮的低壓輪胎自行車躺在那裡的地上。他扶起自行車,推到大路上,上車騎去。這時埃迪才大叫:立正,向右看齊,齊步走,唱歌!約瑟夫叫著:「我登上山崗,三,四。」他們叫出了聲:我登上山崗,我感到高興。你有一雙美妙的藍眼睛,一張我要熱吻的玫瑰嘴。約翰喜歡這首歌,因為在重唱時,他的常聲和假聲能超越所有的嗓音在空中飄蕩。當沃爾夫岡騎著他那低壓輪胎自行車離去時,阿道夫還叫了一聲:小心,右邊塗脂抹粉的假小子。沃爾夫岡是唯一一個騎自行車來點名的人。他也是唯一一個擁有低壓輪胎自行車的人。到這樣被人趕走,沃爾夫岡來這裡最多才半年。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把一群踢球的烏合之眾變成了一個球隊,因為他在斯圖加特,他從那兒來,在一個受專門訓練的球隊裡踢過球。現在,只有踢足球時,有人才提到沃爾夫岡。人們用著他引進的一些詞:帶球,鏟球,得分。

當阿道夫說了娘娘腔的鬣毛、別人大笑過以後,約翰說,他還得去醫生那裡取藥方。因為他眼下正好在學習,把罪孽分成這樣或那樣的罪孽,他把這個謊言歸入可饒恕的罪孽。

從青苔路過來,他從火車站的一邊踏上露台,現在撥開兩根細細的籐桿,透過梨樹葉子和初開的花朵,看見馬戲團的顏色。所有的車上寫著:帕羅瑪馬戲團。在溫暖的四月陽光裡,馬戲團成員圍坐在一張桌子邊上。一個像是電工施利希特似的、身穿一件藍色短工作服的人,不斷地跳起坐下,又跳起,說著話,做著手勢,眾人一陣大笑。這個指手畫腳的人有一個巨大的頭蓋,一頭濃密鬈發。乍眼望去人們以為那是一個皮帽。要是這個圓腦袋跳起並且站立,可見他比別人個子要小些。一旦他坐下,他個子又最高。尤其是因為他那團巨大的頭髮。面對這樣的頭髮,約翰覺得,要是有人把那僅有的幾根小頭髮這樣或那樣地梳來梳去,簡直是可笑之極。這樣的頭髮人們也許根本無法修剪。這個小個子巨人肯定不會聽人擺佈,隨便讓人拿著一把剪刀靠近他。他頭髮的顏色同他那壯麗的頭髮一樣奪人目光。就是他的耳朵也從濃髮中透出紅藍色的光芒。巨大的耳朵。只能看見其下面的三分之一部分。比任何普通的耳朵要大。可以想像,在頭髮中,這雙耳朵往上會及到哪裡。有一次他抬起手,用手指筆直地向上指去。這姿態對他正合適!要是他提到天上的事,他就豎著食指指向空中。約翰完完全全地感覺到,這個人自己就是馬戲團演出。儘管他穿著電工般的外衣,他就是馬戲團演出。車棚那遠遠地朝外突出的屋簷下,在新扔過去的草料中,躺著和站著幾匹馬。或者是小馬駒?退爾的小屋被移到了最後那扇車棚的門口。但是不見退爾的蹤影。在那棵總是最早開花的格拉文施泰因蘋果樹下,站著一隻龐大的黑色動物,頭上有威武地朝外伸出的犄角。它被一條鐵鏈拴著,鐵鏈的另一頭繞在蘋果樹上。這也是馬戲團,這頭水牛。你喜歡嗎,一個女孩的聲音問。他轉身。知道她叫阿尼塔。黑黑的雙眼靠得很近,額頭圓圓的,大體上梳著短髮,帶著簡單的劉海。簡單的劉海從圓圓的額頭上掛下。當她說,她是阿尼塔時,他想說,他已經知道。當然,他沒這麼說。他是不是真的立刻就知道了她的名字,關於這點,他不再那麼有把握。現在他沒時間考慮這個。她沒說,她名字叫阿尼塔,而只是說,她是阿尼塔,他覺得這挺合適。

但願她沒以為,他曾透過梨樹隔斷,想悄悄地觀察。她是馬戲團的人,這他立刻看了出來。這兒村裡,沒人穿這樣的毛衣,更不用說一個女孩。由藍色和紅色組成的色調,還出現了一點白色,約翰不知道,他該如何對這個女孩說,他不需要偷看,因為他是家庭的成員,到現在為止,晚上允許觀看所有流動馬戲團的演出,不用支付入場費。

這是菲施努,她說。一頭水牛,約翰說。一頭印度水牛,她說。這時,聽到下面有一聲尖利的口哨。我的父親,她說,他等著要他的香煙。她高舉著六盒包的香煙越過露台台階跑向街道的方向,順著欄柵一直跑到敞開的院子大門,去她父親那裡。他和其他幾個人坐在一張鋪著藍色桌布的桌旁,想抽他的飯後一支煙。約翰還從來沒有看見有男人穿這樣的上衣,只及到臀部,上面只是紅黑色的大方塊。這不是第一個在院子裡設場的馬戲團。也許從一個流動馬戲團傳到另一個流動馬戲團,到了瓦塞堡,最好去「餐廳旅店」設場子。借助三輛向著馬路起遮蔽作用的馬戲團車子,在西面向前延伸的車棚和向北起阻隔作用的旅店主建築,三面已經被遮蔽;七棵粗壯的果樹帶著它們低低地垂下的樹枝,給那無法購置帳篷的每一個馬戲團提供保證,沒人能從南面不買票地白看演出。

像女孩的父親那樣吹口哨,這是約翰的一個夢想。埃德蒙·菲爾斯特,比約翰大五歲,能這樣。約瑟夫,大兩歲,也會。阿道夫,不比約翰大,也能。把兩個食指和兩個中指放進嘴裡,把嘴角向左右兩邊扯開,然後這最尖利的口哨就響了起來。這樣的口哨別人很容易聽見。就是這個女孩也馬上跑了過去。儘管退爾也聽從約翰尖著嘴巴吹出的口哨,但是它對這樣的四指口哨肯定反應更快。要是約翰把手指放進嘴巴,扯開嘴角,發出的不是口哨,而是一種帶聲調的嘶嘶聲。他猜測,他的手指還太細,就不停地嘗試,看它們是否足夠粗,但它們還是太細。對了,阿道夫的手臂和肌肉比他強壯。不過,要是他們扭鬥,阿道夫和他輸的次數一樣多。約翰不比他弱。不管在墊子上或在勾手指時,飛刀或鬥雞時,在潛水或跳高時,或者射氣槍,他不願意總是比別人行。當然,有時候他必須贏,這是明擺著的。但不總是。要是阿道夫無望地處於下風,約翰就會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難堪了。準確地說,約翰更願意阿道夫相信,他,阿道夫,在所有的事情上比約翰技高一籌,而約翰只能偶然地、憑運氣地贏一兩次。約翰認為重要的是,讓阿道夫覺得滿意。要是戰勝約翰能有助於此,那麼阿道夫就該贏。重要的是,約翰知道,他能戰勝阿道夫。如果必須這樣。當然,那樣他得使勁。他從來沒有十分的把握。不過,他曾經不斷地成功。一旦他需要這樣。當然,現在他想到,阿道夫關於娘娘腔的鬣毛這樣的話,是多麼卑鄙。他有這樣的感覺,從現在起,他得一直戰勝他。不管是摔跤、勾手指、鬥雞、飛刀、跳高、射氣槍或潛水,不管幹什麼,阿道夫得輸。直到他不再這麼瞎說一氣。娘娘腔的鬣毛,塗脂抹粉的假小子,這不是阿道夫的語言,是他父親的語言。節慶日裡,他走在衝鋒隊的最前面,不再去教堂,對阿道夫說——這是阿道夫對約翰說的——要是誰叫阿道夫這個名字,就有責任,所有的事都比別人幹得出色。

剛到廚房門口,約翰就向母親打聽退爾。母親先向他問好,然後說,她把退爾關在對面屋裡了,因為它不停地對著黑水牛和小馬駒吼叫。約翰跑上樓,解開退爾,給它拌好狗食,同往常一樣,把盤子放到平台上。這是在房子的西面。後樓梯從這裡通往下面的院子裡。他站在退爾身邊,直到盤子被舔乾淨。要是約翰不看著它吃,它一口也不會碰。然後由退爾陪著,他到了廚房,從門邊的凳子上一直滑到角落,看到米娜繞過爐灶端來油煎餅,給約翰放到桌上。蘋果醬已經放在那裡。它每天都在那裡,不管吃什麼。星期五總是有油煎餅。還有角落裡總是給他準備好的書。眼下看的是《溫內圖Ⅰ》(1),還有兩膝之間的退爾。阿道夫那卑鄙的話可以拋到九霄雲外了。

母親說,約瑟夫來電話,肌腱拉傷,明天或後天他回家。整隊的人在攀登霧笛山時滑了下來,上面有板結成片的雪塊。也可能有雪崩,現在,在四月底的時候。約瑟夫有一個天使在身邊。為此我們得感謝我們的天主。今天下午,約翰在教堂裡不能忘記這點。兩個人摔斷了腿。肌腱拉傷,約瑟夫只是受了一點輕傷。約翰說,啊。這個可憐的傢伙。他抬頭看著前面有抽屜櫃那麼寬、鑲著金邊、深藍色的畫像。圖畫裡,所有的光亮和輝煌都聚集在天使身上。天使的雙手護在小孩腦袋上,而小孩子正走在無欄杆的吊橋上。天使的背上有一雙巨大的,但收攏著的翅膀。

突然,阿尼塔站在敞開的門口,身後有一個女人。女人躬身敲了敲開著的門。這個女人說,阿尼塔——她指了指那個女孩——後天,在復活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日,想參加首次聖餐儀式。在過去的四個星期裡,她在他們停留的所有地方,都同別人一起上了必要的課。最理想的是,阿尼塔今天或明天就能同別人一起上聖餐儀式課。

顯然,馬戲團的人已從母親那裡瞭解到,約翰在星期天將參加第一次聖餐儀式。維納夫人,母親這樣稱呼她,問約翰,他下午是否能帶上阿尼塔。現在,因為阿尼塔要同他一起參加第一次聖餐儀式,他才發覺,他把她的年齡估計得大了些。她不是10歲就是11歲,可他以為她至少該12歲,甚至13歲。也許在過去的幾年裡,每逢復活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日,她一直在異教徒的聚居地。神甫經常告訴說,那裡,一個人會覺得,沙漠相反是綠洲。

約翰立刻說,今天,明天,當然也在星期天,他會帶上阿尼塔。維納夫人說,她已經在神甫先生那裡報了名。女管家瑪利亞小姐說:下午4點她可以同神甫先生說話。

兩人同她們剛才來時一樣,悄悄離去。當維納夫人和阿尼塔出現在門口時,退爾汪汪叫了幾聲。維納夫人說,它不喜歡我,因為我把它從菲施努那裡趕走過。維納夫人個子比阿尼塔高不了多少。但阿尼塔比約翰長得高。高得不太多。高一丁點兒。不過正是高那麼一丁點兒。約翰的父親長得比約翰的母親矮。沒有矮多少,也就是那麼一點兒。四年前已經去世的祖父曾是一個高個子,但佝僂著背。而父親身體一直挺得筆直。尤其在鋼琴旁。在鋼琴旁他甚至還往後仰。他彈著琴,似乎有人在高處傾聽他的演奏。

約翰去二樓的廁所,從窗戶裡往外觀察那些馬戲團的人。幸虧祖父這樣造了房子,在每層樓裡,廁所都朝南。這樣約翰就能從三個樓層的廁所裡往外看,看那些馬戲團的人在幹什麼。

在此期間,他們用一堆馬戲團的木頭搭成了一個馬戲場圈子,正在用許多木屑給它鋪成一個鬆軟的地面。馬戲場周圍已經放上了三排座位。兩根小一些的桿子面對面地豎在那裡,中間是一根較粗的桿子。所有的電線已經拉好。電線上是白色和紅色的燈泡,還沒有亮。院子內部搭了一個門樓,大門上有幾個大字:帕羅瑪馬戲團。院子大門和馬戲團大門之間是被漆成藍、白、紅相間的售票小屋。兩匹小馬駒拖著一輛古羅馬式賽車模型似的小車跑到了街上,朝著村下駛去。約翰從《預言之光中我們的時代——腓利和司庫大臣》這本書裡已經認識了這種賽車。司庫大臣就站在賽車圖像下。(2)馬戲團的賽車由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駕馭。這個人曬得黝黑的腦袋上沒有一根頭髮。他身後的一個寶座上是那個頭髮濃密的小巨人,斜挎一隻大鼓,用力擊打。他那紅藍色的臉膛閃閃發亮。下面,在菩提樹旁,村裡的五條馬路在那裡交匯,他們停下。小巨人高聲朗讀節目單,光頭用喇叭吹著「帕羅瑪」樂曲。約翰很想跟著他們去。音樂聲吸引著他。但他無法動彈。音樂聲也使他迷醉。也許他們停下的第二站在布魯格家門口。那麼,要是他們在聖餐儀式課上相遇,阿道夫就已經知道了情況。約翰無須詳細解釋,這個褐色皮膚和圓額頭的女孩是誰。她還有眼睫毛。約翰打算留意,看其他姑娘或女人是否也有眼睫毛。這個女孩還有兩個門牙。她的嘴唇不完全上下閉緊。自從那個流動攝影師給他拍了照以後,約翰知道,他的嘴唇也不總是合在一起。他跑回屋裡,馬上在鏡子跟前檢驗了一下。他那右邊的門牙毫無顧忌地戳了出來。上嘴唇,約翰的上嘴唇本來就太短,得不斷地想到,盡可能地把這個站在前面的傢伙蓋住。同樣那個門牙在阿尼塔那裡根本就沒有突在外面,只是有一些冒出來,似乎想保護它邊上站著的另一個門牙。不是難看的愣頭青,而是一個親密溫柔的保護人。約翰在鏡子面前站了許久。這他現在也得懺悔。得後悔。下決心以後不再這麼做。我太盛氣凌人了。他違反了十誡中的七誡,違反了前面的七誡。第五誡他最容易逃脫。他沒殺過人。打人的事可幹過。那是自衛。可耶穌沒有自衛。神甫會認識他嗎?懺悔室裡黑暗一片。可神甫透過簾子的縫隙看到,每次是誰離開了教堂裡的凳子,走上兩三步,在神甫耳朵旁的懺悔室裡跪下。約翰寧願讓神甫助手聽男孩們的懺悔。不過這人們事先不知道。我輕率地道出了神聖的名字。我生氣地說出了神聖的名字。就這樣開始。這樣就能開始講話。只是別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只是要通過。除了通過別無其他。

4點半,約翰帶著新抹過油和梳成一個波浪形的髮式站在「帕羅瑪馬戲團」門口。他不敢繼續往裡走。阿尼塔會從哪輛房車裡出來,這他知道,因為他從廁所窗口已經看到,她的母親和穿著有紅黑方格短上衣的父親消失在哪輛車裡。阿尼塔出現了。她現在穿上了白色的襪子。沒有再穿那件野性十足的毛衣,而是一件深藍色的針織外衣。她打扮得有些太像過節了。在聖餐儀式課上沒有男孩或女孩這麼節日般地打扮。他該告訴她這點,可他沒有勇氣。他儘管也穿上了自己新的曼徹斯特褲子,長襪幾乎也是新的,但運動襯衣外他穿的是五年前聖誕節得到的、馬上在吹蠟燭時被燒壞過的毛衣。可以在左下臂處看到米娜織補過的地方。可他把袖子穿得別人看不見那個補丁。當阿尼塔出現在門口時,他知道,他不該穿這件毛衣。別人可以發覺,下臂和袖口處已經補過。她跨下三級階梯,朝他走來。我們走,她說。顯然看到他還是沒有邁步,她說:在我們在這裡扎根之前。她笑著說:爸爸總是這麼講。約翰想:自從在一個聖誕夜,聽舒爾策·馬克斯說過這句話以後,我再也沒聽到過。

現在,同阿尼塔走在村道上去教堂,同她一個人,一公里長的路,經過幾乎所有的房子,直到到達外面半島上的教堂裡,不,還是不。要是他能想到,他都會碰到哪些人!不,不,不。他想走青苔路。

要是阿尼塔沒開口,他也許會一聲不吭。可阿尼塔幾乎不停地嘮叨。她想讓他們互相進行課堂提問,背誦懺悔錄(3),你先開始,他說。於是她開始。但事先她說,她這可不是懺悔,而只是背誦懺悔錄。她背誦。速度非常快,令人難以置信。不漏掉一個標點符號。也沒遺漏談到不貞潔的話,單獨或同別人一起。約翰心想:單獨或同別人一起。然後她背誦所有必須遵守的戒律,一次懺悔必須是一次完整的懺悔。然後她背誦,在懺悔和聖餐儀式之間不允許發生的事,以便聖餐儀式能被接受。好吧,現在是你,她說。約翰搖搖頭。但沒有朝她看。為此他加快了腳步。她說,她必須在6點半之前回來。8點鐘演出開始。那她為什麼6點半就必須返回?換衣服,化妝,做熱身運動。她是晚上馬戲團演出節目的一部分:維也納藝術家。大多數的節目當然由她父親演,可她的兄弟和她也需要上場。約翰見到了馬戲場中間的桿子。練習在這根桿子上進行,從下面,一直到14米高的頂端。他會看到。幸虧馬戲場設在這裡,這樣人們不買票,就無法從周圍的房子裡觀看在桿子高處進行的練習。涉及她的爬桿節目,往常這一直是最大的問題。不過在這裡,人們最多只能從街上或從旅店的露台上看到演出。可是,在他們那裡我們會收到錢,阿尼塔笑著說。

當他們走進公墓時,約翰說,他得很快地去一下他父親的墳墓,而她反正得通過婦女席進去。他指給她看,然後向右拐,去父親的墳墓,灑了聖水,三次祈禱天主,給他永恆的安寧,願長明燈照耀著他,主啊,讓他長眠在和平中,阿門。然後他通過男人席走進。在教堂裡,他看到阿尼塔坐在前面遠遠的地方。他在自己的一邊走到同樣遠的前面,對她點一下頭,她頷首作答。

他這麼早地從家裡出來,因為他打算,在別人還沒到達時和阿尼塔來到教堂。這成功了。約翰似乎看到自己站在布道壇上,就像在布道周裡,像神甫克裡佐斯托姆斯一樣站在這個布道壇上,伸開手臂叫著:異教徒們為什麼喧鬧?而他前面,他的下面,只坐著阿尼塔,他將僅對她一個人布道。

漸漸地,其他男孩和女孩們也到來。神甫從法衣室裡出來。上課開始之前,神甫走到阿尼塔跟前,同她說話。他那僵直的鬍子翹上翹下,一點兒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阿道夫坐到約翰身邊,短促地朝女孩們看了一眼,然後悄悄地對約翰說:那個從馬戲團來的。說「那個」時,他的頭擺動了一下。約翰有些猶豫地點了一下頭。似乎他對此沒什麼把握,不像阿道夫那麼肯定地知道。他又是從那裡知道的?在一個村子裡,人們永遠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立刻會瞭解一切。人們只是知道,大家總是會立刻瞭解一切。阿道夫的襯衫比約翰的要精緻得多。他沒穿毛衣,而是穿一件長長的外衣,以一根用同樣布料做的腰帶束住。

神甫說,現在不再是六個,而是七個姑娘,十一個小伙子。在神甫的語言裡,男孩一直是小伙子。他很高興,準備得很好的阿尼塔·維納,將同瓦塞堡的孩子們一起,第一次接受神聖的聖餐儀式。約翰感到,他背上又是一陣寒戰。他得深深地吸氣。他耳朵裡一陣嗡嗡聲。他會飛起來還是倒下?他飛快地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教堂長凳那腐朽的木頭上劃出一個字母。他在木頭上劃出一個A字,然後一個W字。但他小心著,不讓阿道夫看見。突然他聽見阿道夫對他悄悄說話,約翰不需要用手遮掩,他,阿道夫,已經看見一切。並且把約翰的手從長凳上拿開。顯然阿道夫想讓其他男孩朝這裡看,讓大家都看見,約翰剛剛做了什麼。約翰神色緊張地朝神甫看,似乎他現在不能被分散注意力。真的,神甫正好在描述,要是參加聖餐儀式的候選人,要是明天下午在第一次懺悔,在使人聖潔的赦免狀態中離開教堂後,又由於任何一件有罪的疏忽讓這個狀態受到威脅,甚至由於一種死亡的罪孽摧毀這種狀態,由此星期天早晨在一種不相稱的精神狀況中參加首次聖餐儀式,那麼事情會有多麼糟糕。這將是最嚴重、最不吉利和最令人恐怖的罪孽:在被玷污狀態中接受聖體。聽起來,要是有人這麼做,立刻有可能被雷電擊中,或者大地就會裂開,把他一口吞沒。

當神甫結束講課後,約翰突然想起,為了感謝約瑟夫的天使讓約瑟夫只帶著韌帶損傷逃脫災難,他還得念一次主禱文和一次感謝瑪利亞。事實上,每時每刻都可能發生最最可怕的事。人們得盡可能地通過信仰和禱告,得請求和懇求,只發生第二,或者第三,甚至第四的可怕事情。

當約翰飛快但衷心地念完這兩個禱告後,別人已經離開教堂。他跑了起來。

女孩們和男孩們分開著沿著村道往上走。男孩們保持著明顯的距離,跟在女孩們後面。女孩們把阿尼塔圍在中間,似乎她們照顧著,不讓她發生任何意外。人們看見的和聽見的是:她們的話題是阿尼塔。阿尼塔是否注意到,她是唯一一個留短髮的女孩?所有其他人留著辮子。而他是唯一一個頭頂後的頭髮沒被剃光的男孩。要是她自己沒有發覺,他可不能告訴她這點。

當然,人們沒有從青苔地走回,而是順著村道往上。約翰很想告訴阿尼塔這第三種從教堂回村裡的可能,湖畔小徑。一條蜿蜒在別墅圍牆前的小路,面對湖水,由被人作為防波堤堆起的巨石保護著。阿尼塔已經覺得青苔路從中穿越而過的大草窪地很美,因為這整片廣袤的土地鬱鬱蔥蔥,到處盛開著淡紫色的和黃色的草地碎米薺和毛茛。阿尼塔當時說,在回家的路上她要摘一些花,替母親扎一個花圈,這時約翰才意識到,花兒開得多麼鮮艷。而現在,她像一個被俘的王后,被人帶上村道。阿尼塔和他在湖畔小徑上,約翰想像著。浪花不斷地拍打著堤岸,但是碰不到他們任何一個人。阿尼塔肯定會喜歡。阿尼塔走在靠圍牆一邊,他可以走在外邊。當然,這樣她就會走在他左邊,會看見織補過的袖子。好吧,他還是讓她走在靠湖的那邊。不行。目前不行。四月底,融雪期,來自山裡那浩渺的水,湖的水位很高,眼下浪花很大。

他們在密密地豎在村道旁的大株核桃樹下走過,這時,看到老師正好從理髮店的台階上走下。他的頭髮剃得比阿道夫更短。圓圓的腦袋上,全部頭髮被剪得只剩下1毫米。也許是因為戰爭在他腦袋裡留下的彈片的緣故。姑娘們向他問好:希特勒萬歲,校長先生。男孩們同樣如此。阿道夫是唯一一個在叫這句話時高高地抬起手臂的人。他甚至把左手放到他的布腰帶上,把大拇指塞到腰帶後面,似乎那是軍服的皮帶扣子。老師說了兩次希特勒萬歲和親愛的孩子們,同時非常穩健地抬起伸出的右臂。好吧,他說,大家都過來聽著。過來,過來,別借口說自己累了,他說。因為姑娘和男孩們沒有立刻站到他身邊。你們問候了,可有人看上去無精打采。而歲數大的人還要向你們學習,該如何問候。我是怎樣讓你們在民族調查的本子上聽寫關於問候的話的?第一,阿道夫?阿道夫立刻響亮和非常清楚地回答,似乎在對重聽的人說話:第一。我們在德國南部邊界必須用德國式的問候替代每種舊習慣或固執。老師問:第二,安內利澤!安內利澤同樣清楚和響亮地回答:第二。要是有人在問候形式上受對方的影響,這就是軟弱的標記。好,安內利澤,老師叫著。每個人都知道,他現在想到,復活節前最後一個上課的日子,他如何打了安內利澤一個耳光,因為她塗改了一次計算的結果,當老師向她指出這點時,她還矢口否認。不是因為結果是錯的,老師大叫,而是因為你說謊,這事才糟糕。一個德國姑娘不該說謊,他叫著打了安內利澤一個耳光,打得她飛向風琴,撞斷了琴鍵。老師還穿著鞋朝躺在地上的她踢了一腳,然後轉向牆上的黑板,用雙拳砸著黑板,尖叫:她說謊,她說了謊,然後她還否認自己說謊。

要是天氣突變,老師也會經常這樣對著黑板擊打。德貝勒·弗朗茨有一次從納粹冬季貧民救濟事業的集資罐裡拿了50芬尼,給他的飛機模型買冷膠。老師揍他時,不僅用拳頭砸黑板,還用自己的腦袋撞黑板,結果他的假牙也從嘴裡掉了出來。德貝勒·弗朗茨,自己還躺在地上,把它撿了起來,遞給老師。老師重新把它塞進嘴巴。人人都知道:由於戰爭,他腦袋裡的彈片。所以他常常霎時就會暴跳如雷。

第三,約翰!老師叫著。約翰叫著回答:第三。誰堅持用摘帽或摘小帽的方式回答德國式的問候,或者用一種混雜方式,比如說有幸,希特勒萬歲;要是我們高舉手臂,用希特勒萬歲向誰問候,而他總是逃避回答,我們就把他從我們問候的人的名單上劃去。有例外嗎?老師大聲問,伊姆佳德。伊姆佳德叫著,有例外,在狂歡節。要是外在的景象充滿著滑稽行為,德國式的問候就取消。

在背誦他的回答時,約翰知道,要是他碰到那些他必須問候的常客,不管在旅店裡或在街上碰到,他不可能用希特勒萬歲來向他們問好。在亡者紀念日,神甫在士兵紀念碑旁,為德國式的問候舉起了手。儘管如此約翰還是願意繼續用你好來同他打招呼。是有那麼些人,遇到他們,會不由自主地用希特勒萬歲的話問候他們。老師正是一個例子。或者菲爾斯特夫人。菲爾斯特夫人在她送報的每家人家那裡,在門外就已經大叫:大家希特勒萬歲。每次她叫這句話的時候,約翰都會想,老師說過,德國式的問候叫希特勒萬歲,任何添加都是禁止的。得有人把這告訴菲爾斯特夫人。在此期間,她已經成了婦女協會的領袖。她的埃娃在地區辦公廳改了名字,現在叫埃德爾特魯德。菲爾斯特夫人在每家人家都說,埃娃行不通了,因為埃娃是基拉·封·施特羅普汗特的女副手。當姑娘協會女主席基拉·封·施特羅普汗特同一個來自哈雷的黨衛隊上校軍官結婚和被接受到黨衛隊的種族事務部後,埃德爾特魯德出現在她母親送給每家人家的報紙上。埃德爾特魯德站在新娘邊上。而埃迪·菲爾斯特,自從他當了中隊長以來,真的只能叫埃德蒙,作為中隊長、田徑運動員和體操運動員,比他的姐妹埃德爾特魯德更經常地出現在報紙上。要是菲爾斯特夫人把報紙扔到桌上,別人當即會感覺到,她的孩子們又出現在報紙上了。有時約翰坐在桌旁,她會馬上把報紙翻到「廣告柱」一欄,在公佈的11或12個通告中,立刻指著「中隊36/320」。尤其她會指向最後一行:「不准請假」。約翰點頭,而她接著會指向文章中的另一行:「務必帶來為製作體育比賽獎章而缺少的錢」。約翰站起,有些誇張地說:是的!而菲爾斯特夫人會說:但願大家都像你,約翰!可有些逃避工作的人,膽小鬼,破壞者,約翰,他們讓我的埃德蒙日子不好過。隨著一聲大家希特勒萬歲,她又到了外面。

當老師消失在半島方向後,阿道夫說,他們的問候雜亂無章。他馬上知道,要有一次不愉快的結果。不愉快的結果。約翰立刻聽出來,這是阿道夫父親的話。今天,阿道夫看上去像是老師的兒子。老師穿的正是那樣的外衣:紐扣一直扣到脖子,腰帶用同樣的布料做成。見不到紐扣,這看上去尤其別緻。也許阿道夫的母親在老師身上見到過這件上衣,然後讓侏儒安娜,或者鞋匠吉雷爾夫人,或者赫恩小姐,甚至或者管道工施密特夫人,做一件盡可能類似的衣服。

見到老師從理髮師那裡出來時,約翰嚇了一跳。老師當然知道,孩子們從那裡來。復活節後第一個星期日之前的兩天。三年來老師就不再是風琴手,不再踏進教堂一步,在所有的通知和告示下這樣簽名:初級學校校長黑勒,宣傳員。大選舉日的兩天前,所有的孩子得在村裡跑上跑下,要求他們發現的每個還沒有戴選舉紀念章的人,立刻履行他的選舉職責。誰投了票,誰就得到一個選舉紀念章。幾天前他們就把選票上的句子背得滾瓜爛熟,用喇叭在村道上大叫:「你同意1938年3月13日實現的奧地利與德意志帝國的統一,為我們的領袖希特勒投票嗎?」然後他們大家以雙倍響亮的聲音吼叫:「是的。」一星期後老師拿著報紙到學校。他們練習百分比計算。在林道地區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二的人投了贊成票。在20442有投票權的人裡面是多少人。在瓦塞堡有659張贊成票。在665人中佔百分之幾?然後老師說:6票反對,我們能對付。約翰想:謝天謝地,他父親不可能屬於這6個投反對票的人。不再可能。希特勒意味著戰爭。約翰從來不敢大聲重複父親的這句話。他從未告訴阿道夫和路德維希,也沒告訴保爾,沒讓任何別的人知道,施特羅德的特勞戈特是怎麼死的,在8月的陽光下,帶著從身體裡流出的腸子,父親和赫爾默的弗朗茨無法替他把腸子塞回肚子。阿道夫的父親戰時年齡還太小。可每次到旅店來,他總是問:店主在哪裡?這個店主,他又躺在床上嗎?或者他只是在讀書?面對約翰的父親,阿道夫的父親喜歡挑刺。阿道夫的父親是衝鋒隊隊員,是帝國獵人協會成員,在納粹小口徑步槍射擊協會裡,是納粹黨員。約翰的父親曾是合唱隊成員,在士兵協會裡,是阿爾卑斯山協會會員和消防隊隊員。幸虧母親也入了黨。有第一個100萬中的一個成員編號。正如母親曾說過的那樣,以後聚會在「餐廳旅店」舉行。甚至老師也在冬天的時候做了一個報告,題目是:自身和他人軍隊的裝備。戰時老師曾當過上尉。來了這麼多人聽老師做報告,不得不把折疊門打開。父親不在聽報告的人中間。這不引人注目,因為父親本來在旅店裡就很少露面。只有布魯格先生注意到。當父親在世時,只有母親一個人入了黨,這讓他坐立不安。母親總是不得不對丈夫的缺席作解釋。首先她得不斷地阻止破產的發生。否則他們會遭遇先是佈雷姆一家遭遇的事,而後是哈特曼一家、卡普拉諾一家、最後還有格拉特哈爾一家遭遇的事。格拉特哈爾夫人去世後,格拉特哈爾家所有的一切被拍賣。那時約翰瞭解到,對一個家庭來說,沒有什麼比遇到強制性拍賣更糟糕的事了。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所有的人走過所有的房間,每個人記住,隨後在拍賣時,他打算買什麼。一個草藥桶,兩個帶白色大理石面的床頭櫃,一架落地大座鐘,三個帶把手的洗衣木桶,一台衣服軋壓機。格拉特哈爾一家曾擁有的一切東西被拍賣,約翰還從未經歷過比這更糟糕的事。如果能阻止這樣的拍賣,不用別人強迫,他願意做任何事情。當格拉特哈爾夫人臥床不起時,他曾陪著父親去她病榻旁探望。父親總是給她帶茶葉去。格拉特哈爾夫人得了腎臟病。這裡附近從來沒人得過這種病,這是她自己說的。約翰還從未聽見過有人這麼輕聲說話。人們覺得奇怪,還能聽懂她的話。要是破產,該怪罪於加油塔,她說。每個人可以把汽油壓進5升的瓶子,然後灌入自己的油箱,不用再踏進商店和付錢。

木匠佈雷姆即使用手槍也無法阻擋別人,來查看一切能在拍賣時得到的東西。自從拍賣進行以來,他最喜歡坐在不再屬於他的房子後面。坐在一張桌旁,手裡拿著氣槍,用它打走蒼蠅的翅膀。他僅僅使用氣壓做這件事。氣槍放在堆滿食物盤子的桌面上。佈雷姆先生等著,手指放在扳機上,直到一隻蒼蠅飛到槍口前,然後他扣動扳機。阿道夫觀察過他,說,佈雷姆先生的目的不是打死蒼蠅,他只是打掉它們的翅膀。

每當布魯格先生出現在旅店裡,約翰經常想起,當約翰和母親從借貸銀行辦公室回來時,埃爾薩曾說過,布魯格剛剛在旅店裡叫喊:今天要勒緊彈鋼琴人的脖子。

約翰希望,男孩和女孩們到了自己的家或經過岔道時,會一個接一個地散去。對了,男孩們拐了彎。要是隨後女孩們也拐了彎,去她們該去的地方,約翰和阿尼塔就可以單獨在一起了。實際上在菩提樹旁,最後幾個人該轉彎回家。但是姑娘們沒有消失在她們該去的自己的家裡。她們陪著阿尼塔穿過院子大門,一直走到馬戲團的入口,答應阿尼塔晚上來看演出後,才離去。約翰在經過她們身旁時聽到了這些。他跑回家裡,到了樓上自己的房間,撲到床上,長久地趴在床上,然後把跟著他跳到床上的退爾摟到身旁。退爾舔著約翰。約翰覺得很舒服。他抬起頭來,看見在有抽屜櫃那麼寬的天使畫像下,有一束花。這是米娜干的。米娜會想到這麼做。母親想的是,如何阻止強制拍賣的發生。


(1) 卡爾·邁的小說,一譯《荒原追蹤》。

(2) 此處背景為《聖經·使徒行傳》第8節中一個受洗歸主的故事。

(3) 指以十誡為依據,用提問形式寫成的罪過錄,供懺悔前反省使用。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