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跡 四 第一次

早上喝麥片牛奶時,約翰不看書。在其他吃飯時間他都看書。不像在布魯格家或其他家庭,大家都一起吃飯。在約翰家裡,一旦誰有時間,每個人吃自己的。要是約翰單獨同公主或單獨和米娜在廚房,他也無法看書。有時他也把一本書放在盤子前面,可是他同公主或米娜總是有事要做,無法看書。米娜找他的事比公主還多。每次他出現,米娜會抬眼望過來。她長著一張小巧玲瓏的臉,頭上是捲曲的紅髮,被攏在脖子裡。她的眼睛非常藍。米娜肯定是世上曾經有過的最可愛的人。開始時,她還替約翰穿衣和脫衣。對了,還給他洗過澡。他站在水槽上,她用毛巾在他身上抹來抹去。不過,每次給他洗澡以前,她會把公主趕走。她會把你的什麼東西看走,她總是這麼說。五年前的聖誕節,她給他補上了挪威毛衣上那個可怕的被燒焦的洞。母親看了後說,這是藝術織補。這樣的事只有米娜能做,母親說。這意味著,她自己無法這樣補好這麼個可怕的洞,無法做到。要是別人不知情,事後就幾乎察覺不到這場災難。因為約翰以後身體長大,毛衣穿不下,她還在毛衣的袖口和衣下添了一截,讓約翰依舊能穿。因為珍惜一件重要的衣服,約翰寧願永遠不穿它,所以,毛衣總是這麼漂亮,穿著它,約翰一直還感覺到自己像銀色騎士。只是面對阿尼塔,這件毛衣還不夠好。

有時,米娜徑直繞過巨大的爐灶,從遠處彎腰,俯身過來,兩次或三次地摸一下約翰的腦袋。不過,他的髮型不會受到絲毫損壞。相反,約翰那會覺得,他的髮型受到了祝福。自從路易絲來到旅店,約翰覺得,還有第二個人,有權利被稱為曾經有過的最可愛的人。就是這個南蒂羅爾女子。約翰知道,他會針對別人任何超越單單要啤酒的呼叫,來保護路易絲。米娜是下一個。他不能告訴任何人,要是沒有路易絲,他無法承受米娜的離去。米娜已經宣佈到12月31日辭職了。她打算1月份結婚,阿爾弗雷德已經在霍恩羅伊特租了一個農莊,在那裡等她。約翰已經在他的大陸牌打字機上打出了母親口授的證明。「她總是以我們非常滿意的方式完成了交給她的工作。米娜小姐按自己的意願離開我們。」約翰覺得,米娜的重要意義在這個證明裡沒有出現。母親口授的詞句,是從她自己以前得到的證明中摘來的。

然後米娜看到,父親情況不妙,於是她留下過新年。當父親1月3日逝世以後,她說:現在我可不能走。她的母親從下松特霍芬趕來,接下了廚房裡所有母親已無法再做的事情。當父親的棺材被人從辦公室抬出時,是米娜把小安塞爾姆抱在懷裡。她把她的告別推遲到復活節。而現在,馬上要到復活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日,她一直還站在爐灶後面。到聖靈降臨節我走,她現在說,否則阿爾弗雷德會更加可憐。米娜說的是阿爾高方言。

今天,米娜對約翰上下打量了幾次,但沒有繞著爐灶過來。糟糕,糟糕,糟糕,她說。半夜裡人們得去叫醫生,馬戲團的奧古斯特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扔在他的車前,手腳被綁住,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百分之九十九點七的人向你致敬。還不知道,今天奧古斯特是否還能表演。要不是澤哈恩先生和森佩爾的弗裡茨發現他,要不是森佩爾的弗裡茨馬上叫來醫生,這個小丑奧古斯特會因流血過多而死去。

約翰馬上想到沃爾夫岡·蘭茨曼。埃迪·菲爾斯特曾把他的低壓輪胎自行車扔下了田埂。然後沃爾夫岡舉起他的右臂,朝下穿過右臂回頭看自己的同伴。他經常回憶起這次點名。埃迪,當時是青年團領袖,取出那個公事本,用舌頭潤濕了筆,把沃爾夫岡·蘭茨曼的名字劃去,三、四,一首歌,「我登上山崗,我感到高興。」約瑟夫有一次告訴約翰,埃迪也許是整個小隊裡唯一一個每次點名都穿長筒靴的青年團領袖。埃迪·菲爾斯特其實個子不高。儘管他真的長得不高,但在跳高時能擊敗所有的人。在單槓上也同樣。每當他換手空翻,做了一個大迴環後落在軟墊上,穩了一下站住後,他臉上的表情同他腳蹬長筒靴站在青年團成員前面時的表情一模一樣。要是他帶著這樣的表情站在青年團前面時,每個人都可以看到,沒有任何其他什麼事,比在這個時刻舉行的點名更重要了。在整個世界裡都沒有。也就是說,沒人再敢咧嘴笑。

約翰現在覺得,最好彌撒取消。他在街上停住腳步,朝房車望去,沒有任何動靜。水牛一動不動地站在格拉文施泰因樹下。小馬駒們躺在車棚屋簷下的乾草上。房車的門關著。約翰盡可能慢慢地朝村下走去。但是沒有發生任何能讓他站住,或者甚至讓他轉身的動靜。今天他沒擦任何頭油,也就是說放棄了任何自己視為王冠的髮型,所以,一旦經過交叉路口的菩提樹,他甚至可以奔跑。

當他在長凳上跪在阿道夫身旁時,阿道夫輕聲告訴他:今天夜裡有人收拾了那個奧古斯特。接著這個通知馬上是一個手勢,它意味著,所說的事僅讓約翰一個人知道,除此之外不能讓別人得悉。當米娜告訴他夜裡發生的事時,約翰想到了布魯格先生。每當嘴裡咬著象牙牙籤的布魯格先生走進旅店,約翰總是覺得,馬上要出什麼事。當然,當布魯格先生從他的拖掛車裡把母牛、牛犢或豬趕往他的牲口棚時,他是另一個人。他會對他的動物們咕嚕咕嚕地輕聲哼唱,以輕輕撫摩式的觸摸,把它們帶進。而動物們毫無抵抗地聽從他的指揮。要是他打扮成獵人的樣子從家裡出來,肩扛獵槍,腰繫獵獲物,那麼,即使太陽沒有出現,他的槍口上也光芒閃爍。約翰和阿道夫會停止玩耍,向獵人問好,看著他如何鑽進他的梅塞德斯車,然後啟動。父親去世前一年才買的卡車,需要人用曲柄發動,要是發動失敗,倘若他不能飛快地縮回自己的手,曲柄會彈回,擊中父親。有時手被猛烈擊中,父親會疼得大叫,在進行下一次嘗試以前,長久地搓著自己的雙手。相反,布魯格先生坐進汽車,按一下按鈕,一陣猛烈的轟鳴聲,馬達立刻啟動。在一些特別的日子裡,布魯格先生行進在衝鋒隊隊伍的前面,穿過村子。幾年前,在除夕夜,由於路面結冰,他開著車滑進奧施小溪,翻了車,臀部受了傷。實際上他腿瘸了。但是,每當他帶領衝鋒隊行進,他總是通過搖晃和擺動協調他的跛行,讓別人無法察覺他的瘸腿。阿道夫說,要是有人建議他父親用枴杖,他會氣得暴跳如雷。約翰盡可能地躲避布魯格先生。不過,要是布魯格先生發現,面對他,約翰在一個房子拐角後消失,他會直接去約翰母親那裡告狀,說約翰瘦身開溜,為的是逃避同他打招呼。約翰從未聽說過「瘦身開溜」這個詞,但他立刻聽懂了。然後約翰會被母親當著布魯格先生的面訓斥。不會有什麼好話。為了不向布魯格先生問好,居然躲在街角里,他是不是該感到羞愧。她自己也沒有辦法了。被自己的孩子拋棄。布魯格先生在一旁聽著母親那哭泣絕望的責罵,直到她自己停住。等到她停住,布魯格先生會從嘴裡取出牙籤,對約翰說:好好記住,小伙子。幸運的是,母親責罵時,不會使用告狀人使用的詞語。也就是說,謝天謝地,「瘦身開溜」這樣的詞沒有出現。在阿道夫家裡,只有在知道布魯格先生不在家的情況下,約翰才感到放心。牲畜交易,打獵,衝鋒隊或納粹文化局的領導工作。在所有同學的母親中,布魯格夫人是最親切的一個。任何人到布魯格家來,都會得到她的禮物。約翰當然知道,馬戲團的奧古斯特不會是被布魯格先生打的。但是,他同樣有把握地知道,布魯格先生清楚,是誰打了奧古斯特。他悄聲問阿道夫:是誰幹的?阿道夫以一種嚴厲責備的、瞧不起的神色看了看他,用食指反覆地擦著自己的額頭。意思是:沒有這麼愚蠢的人!想知道這樣的事!這可是秘密中的秘密!誰這樣問,就已經部分地是夜裡挨揍的人。住嘴吧,別這麼瞎打聽!

彌撒結束後約翰先去了公墓,給聖水,並且祝願:主啊,賜予他永久的安寧,永恆的明燈照耀著他,主啊,讓他生活在和平中,阿門。公墓外站著老師,他周圍已是其他人。老師走在前面,方向學校。看來,他已對別人說過,他們為什麼現在必須立刻去學校,儘管眼下是復活節假期。大家像上課時那樣坐好。老師說,他有責任,讓小伙子們和姑娘們(老師從來不說男孩,而說小伙子,也從來不說女孩,而說姑娘)注意德意志民族到處受到的威脅。只要還存在著唯命是從的、服務於德意志民族敵人的分子,威脅就一直存在。然後他沒有指名道姓地先談小丑奧古斯特,隨後,沒有說出口地,談到首次聖餐儀式。約翰對自己承認,他低估了小丑奧古斯特。他沒發覺,他有這麼危險。儘管如此,有人把這個有華麗頭髮的小個子巨人打成這樣,讓他覺得難受。應該告訴這個有華麗頭髮的人,別開這樣的玩笑。這種玩笑會被德意志民族的敵人利用。老師稱首次聖餐儀式為一種古老的習俗,它遲早會被更加古老的習俗所代替。在我們成為基督徒之前,我們也有過一種宗教。接下去他想提醒大家,一個德國小伙子和一個德國姑娘不需要為了保持純潔而去懺悔。星期一重新開學,他將進一步對孩子們解釋,如何通過行使義務保持潔淨,而讓自己免去跪拜和懺悔。在此期間,首次聖餐儀式的參加者可以在家裡讀一下,教會報紙上關於韋杜金德(1)公爵的文章,這樣就可以知道,教會是怎樣對待事實的。據說異教徒韋杜金德公爵同魔鬼有約,因為他想殺死是基督徒的卡爾皇帝。他溜進皇帝的營地,當然在聖誕節,卡爾大帝手無寸鐵地跪在祭壇前,虔誠地向基督上帝禱告。這時,教會報紙上說,這個野蠻的薩克森公爵奇怪地變得心軟。他走向皇帝,坦白了罪惡的計劃,這時,襁褓中的耶穌就從白色的聖餅中走出,來到神甫的手裡,就像寒冬之夜的一朵奇妙玫瑰。韋杜金德接受了洗禮,魔鬼終於逃出德國。首次聖餐儀式的參加者應該向他們的父母解釋,告訴他們,老師就韋杜金德和卡爾大帝向他們講述的事,以便父母們知道,該如何看待教會報紙。

在回家的路上,沒人提到老師說的話,而在平時,大家對老師說的一切都會開玩笑。有一段時間他們沿著街道往上走,似乎老師一直走到他們中間。阿道夫臉上表現出的神色,似乎他是老師。或者他是老師的兒子。他又穿著那件上衣:紐扣一直扣到脖子,腰帶由同一種布料做成。無法就這麼同阿道夫搭話。等他們遇到推著自行車的歪帽時,平常的喧嚷和吵鬧才重新開始。要是去買東西,這個人總是推著他的自行車。他總是歪戴自己那頂了不起的小帽。一條細小的帽簷像一條屋簷水槽在他的帽子上繞了一圈。沒人知道,他住在哪裡。要是有人在他身後叫:歪帽,他會轉身,拒絕地揮一下手。他戴著一副小小的金絲眼鏡,長著一張古板的臉。要是約翰一個人路上遇到他,他當然不會這麼叫他。這時他會看著他的臉,向他問好。他看上去總是小心翼翼,生怕邁下一步時會摔倒。還有這個滑稽的背包。這樣一個顏色明亮、幾乎是白色的、沒有形狀的背包沒處可買,一定是這個歪帽自己做的。即使當歪帽走出村子時,背包裡也從來不裝滿東西。這樣,他的背上總是有那麼一樣明亮的東西。他買的東西放在他夾在自行車車架上的籃筐中。姑娘們剛喊完一聲,歪帽小心,男孩們已經手拉手,組成一條鎖鏈,封住道路。歪帽推著自行車穿過姑娘們身邊,朝男孩們的人鏈走來,在阿道夫和約翰的近前站住。他們在鏈條的中間。自行車的前輪幾乎碰到了阿道夫和約翰的手。約翰感到阿道夫手上的壓力。他回答他。這就是說:你可以相信我,我不退縮,從我這裡他過不去。歪帽無法向前,現在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鼻子尖。約翰想,歪帽站在那裡像一隻動物。一隻手足無措的動物。然後他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人們可以看見他那被放大的巨眼。他開口說話,更是輕聲地而不是響亮地:我十分感謝你們。隨後他提起他的自行車,扛進草地,在草地上繞過男孩們組成的鏈條,又小心地把車放上街道,繼續往前推。阿道夫說,剛才應該在路邊給歪帽拉一條鏈條,這樣他就無法再從草地折回路上。大家都認為他說得有理。沒人願意承擔眾人犯的錯誤的責任。

約翰想起那只黃眼睛的黑貓,有一次它在車棚下迷失了方向。約翰關上門,想撫摸一下這隻貓。可它從他身邊逃脫。於是他開始了追捕,把它抓住,突然甩向空中,甩得很高,甩得它撞上了屋頂上的橫樑。又重新追它,把它抓住,又甩向屋頂。每次撞上橫樑,貓都會尖聲叫喚。而要把它再次抓到手,一次比一次困難。貓又抓又咬。約翰的手出了血。貓的眼睛裡流出黃色液體。當它躲到了一根約翰夠不著的橫樑上以後,約翰放棄了追捕,打開車棚的門,又在外面等了一會兒,然後失去了對這隻貓的興趣,到了村裡找其他人玩。可他沒有興趣,告訴阿道夫或路德維希或保爾或吉多或貝爾尼或這個赫爾穆特或那個赫爾穆特,剛才都發生了什麼事。貓的抽搐,這他沒經歷。一個阿道夫專有的詞彙,意思是最後的抽搐,不僅在貓身上有。阿道夫斷言,女人們,要是他們躺在男人身下,也會有貓的抽搐。約翰沒忘記,他追捕貓的那天是星期五。

阿道夫宣佈,阿尼塔明天將坐布魯格家的小車去教堂。阿道夫說的話,是他父親告訴他的話。這別人聽得出來。約翰想起,星期天早上,布魯格先生經常是第一個客人,在建築師施萊格爾,然後是管道工施密特和他的徒弟森佩爾的弗裡茨到來之前,是圓桌旁的唯一一個客人。布魯格先生然後會對約翰的母親和已經參加過晨禱的約翰說,他不需要教堂,他的教堂是森林,在那裡他離他的天主最近。他總是說:我的天主。母親總是說:我們的天主。

阿道夫說,阿尼塔的父母可以,要是他們想去教堂,和約翰一起走,而約翰的母親這天得在灶台後幹活。慶祝宴會的桌子父親已經預定。八個人。父親,母親,阿道夫的教母和教父,阿尼塔和她的父母,以及阿道夫。

約翰原來打算帶上阿道夫。也許他們可以幫助馬戲團的人,弄來乾草,刷洗小馬駒或給它們餵水。可當他聽說,阿尼塔星期天,也就是明天,要坐布魯格家的汽車,他又得重新組織一個應付人的謊言。他哥哥回家,肌腱拉傷,他得去火車站接他,替他拿滑雪板和背包。隨後跑去。回家。帶上退爾,和他一起去車棚。那輛綠色的福特牌卡車停在那裡,不想當旅店主的父親,最後曾用它做自己的生意。水果,肉膘,木材和煤炭。不過,尼克勞斯和父親都無法單獨地把一個一公擔的袋子從秤上拿到卡車的車廂上。父親病得厲害,尼克勞斯年紀太大。在此期間約瑟夫能幹。約翰幾乎能幹。在此期間,把一公擔的口袋從小推車上——自從父親死後,他們重新用手推車把煤炭送到客戶家裡——弄到人們的地窖裡或一直扛到地窖窗口,並且把它們卸空,約翰能和約瑟夫幹得一樣好。平地或下坡,這沒問題。只是,倘若上坡,還要經過許多或好幾級階梯,對此他還沒有膽量。自從有了翻斗車和硬硬的椰殼纖維口袋,尼克勞斯能一人裝袋。要是約瑟夫和約翰放學回家,吃完飯,他們就把口袋裝上手推車。上面能穩穩地放上10袋一公擔的煤球或者12袋一公擔的無煙煤。他們正好買來了25個新的椰殼纖維口袋,所以尼克勞斯總是能在上午,當約瑟夫和約翰還在學校裡上課時,裝滿25個一公擔的口袋。然後,只要運貨的車子來回跑動著,他還能重新裝10或12袋。這樣,在中午和晚上之間的這段時間裡。他們能給人們送去80到100袋一公擔的貨物。自從父親去世、卡車停在了倉庫的煤山之間以來,大客戶的貨物重新又和以前一樣,由魏貝爾先生用馬車從火車車廂直接送去。

約翰和退爾坐進福特車。卡車不久將被人開走。亨瑙的諾爾·克薩費爾先生已經為它付了錢。諾爾·克薩費爾先生是個農民,有人說,他能給任何一個工程師做示範。

約翰也曾經被擊回的曲柄打過一下;打那以後,他再也不敢轉動曲柄。

實際上約翰坐在福特車裡,等待阿尼塔過來並坐到他身旁。但是,他從裡面關上了車棚的門,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坐在裡面。而即使她知道這點,她也不會想到,坐進這輛運煤車。儘管如此約翰等待著,車棚門打開,阿尼塔走進,在煤球和汽車之間保持平衡,坐到他邊上。車棚的門開了,可那是尼克勞斯。他開始裝煤袋。現在該如何不讓尼克勞斯發覺地出去呢?雖然尼克勞斯的聽力不再很好,但是,在一個重聽的人那裡,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他聽得見,什麼他聽不見。尼克勞斯把煤用鐵鍬裝進翻斗車裡,過磅,然後讓煤滑入下面撐開的口袋裡,這發出很大的響聲。可以利用這種聲音,在尼克勞斯身後溜出去。要是尼克勞斯發現約翰,約翰得說明,他為什麼在星期六的上午坐在卡車裡。約翰一下想不出應付人的謊言。就這麼坐在方向盤後?練習換擋!就這麼做。約翰開始,讓離合器和換擋桿互相作用。前面發動機裡,遠離約翰的地方,齒輪們互相協調,因為他用一隻腳和一隻手操縱著踏板和操縱桿,真是一種美好的感覺。要是他做的對,他能感覺到,前面發動機裡的齒輪如何出色地互相配合。

突然退爾躍身而起,汪汪大叫。約翰立刻下車,在煤球和卡車之間向前尋路跑去,對前面的退爾發佈命令。看到約翰從車棚深處跑出,尼克勞斯毫不感到驚訝。尼克勞斯例數著,他們今天上午要送貨去的人家:亨澤爾夫人,霍佩賽勒小姐,封·呂措先生,封·莫爾肯布爾夫人。都是新搬來的人,小客戶,一次只需要給他們送三四袋,因為他們家裡沒有更多的地方存放。好吧,霍佩賽勒小姐七袋,這還過得去。可是亨澤爾夫人只需要三袋。還得給她送上二樓,穿過整套房子,來到一個有遮雨篷的陽台上,把煤球倒在那裡的一個空箱子裡。而穿過住房的通道上總是讓她鋪著許多報紙,以便沒有任何一粒灰塵落上她的地毯。封·呂措先生在他的火爐旁有個小箱子,裡面正好只能放下一公擔煤。也在二樓。封·莫爾肯布爾夫人不管怎麼說能要下八袋。放在閣樓上。不過,不需要把口袋扛上去。她的住房處在一個擴建的穀倉裡,山牆下還有乾草升降裝置,用它可以把一袋袋的煤弄上去。這棟房子已經屬於諾嫩霍恩。而今天是星期六。他的諾嫩霍恩日。每逢星期六,他可以在諾嫩霍恩的神甫那裡,用一本讀過的卡爾·邁換一本沒有讀過的卡爾·邁。瓦塞堡的神甫只有些無聊的書,它們都叫《當我還是一個森林農夫的兒子時》,而且都被裝訂在同樣無聊的紙張裡。在學校裡,那些書叫《德國周圍的掩護炮火》,《良心的命令》,《鐵絲網後的軍隊》。約翰覺得,戰爭書籍比森林農夫的兒子更加乏味。

現在他知道,他得換衣服。給亨澤爾夫人的三公擔煤他們得分裝五個袋子,給封·呂措先生的一公擔分裝兩個袋子。階梯太多。約瑟夫知道後會嘲笑他。可約翰不想走到半路後被迫返回。不用過多久,他就能扛著一公擔的袋子爬上任何一個閣樓。這他知道。約瑟夫也是到了13歲的時候才做到的。到了13歲,約翰也能做到。在霍佩賽勒小姐家,可以推著手推車穿過巨杉一直到達地窖的窗口,把口袋往裡卸空。不過得悠著點兒,悠著點兒。

於是,第一車去亨澤爾夫人和霍佩賽勒小姐家,第二車去封·呂措先生和封·莫爾肯布爾夫人家。她的名是:埃雷奧莉娜。約翰是從賬單上知道這個的。約瑟夫拒絕記賬。所以,如果火車皮清空後,從托運單簽收,一直到開出發票,一切都落到了約翰身上。他總是羨慕約瑟夫,他能徑直地說,他不會考慮做記賬的事!約瑟夫是個藝術家。而一個藝術家不考慮記賬。一直到上一個冬天,所有和文字有關的工作是父親的事。他寫得一手好字,甚至像布魯格這樣的人也對此讚歎不已。但是,後來父親過於疲倦、而約瑟夫又不讓人指望他做記賬的事,在這種情況下,約翰自覺自願地接下了到貨登記簿,賬單,同財政局和銀行打交道的事。訂貨和付款當然由母親照料。這從來就是她的事。但所有的抄寫現在是約翰的活兒。坐在父親的寫字檯前,敲敲圖章,在大陸牌打字機上亂打一氣,或者把父親一支寶貴的鵝毛筆浸入墨水瓶,然後在某張紙背上練習父親那龍飛鳳舞的字體,這些都是他一直喜歡做的事。單單把墨水瓶放進一個小小的玻璃方塊,用一個銀製的樹葉形圓蓋把它蓋上,很久以來就足夠吸引他了。更不用說,寫字桌上還放著電話機。號碼是663。林道地區的號碼是663,約翰想。除了約翰,沒人允許每天往下轉動日期數字和每個月轉動月份數字。父親身體越是虛弱,約翰就越是單獨地掌握了對精緻小櫃的統治權。母親和約瑟夫對這個神秘莫測、秘密抽屜比普通抽屜更多的櫃子沒多大興趣。自從父親去世後,約翰又不斷地發現了新的秘密抽屜。裡面有父親在林道的巴伐利亞國王實用中學的畢業證書,以及他用漂亮的字體寫滿字的小本子。不過,約翰對裡面寫的東西興趣不大。這使他想起父親當時在套間裡說過的話。那天說話後不久,折疊門被人從餐廳裡打開,以便大家都能聽見,柏林正在發生著什麼事。保險箱由約翰和母親共同使用。每當沉重的鋼門帶著呻吟聲打開,他總覺得有說不出的高興。根據其外觀,這個保險櫃屬於一個騎士城堡。兩個起決定性作用的鑰匙孔,藏在兩片可移動的紋章盾牌之後。

約翰換好了衣服返回,同尼克勞斯一起把十個口袋拋上手推車,然後把攔板裝在口袋周圍;這種環形的木框,同車板的形狀和大小一樣,要是車子下滑或拐彎,能防止口袋掉下。因為穿過院子朝著街道的路正被馬戲場封住,所以他們必須把車子在房子後面推上陡直的、沒有鋪瀝青、所以被雨水侵蝕的路。兩個人做不了這件事。約翰叫來了母親、米娜、公主和路易絲。大家一起用力成功了。然後在上面繞過房子。沿著村道飛速滑下時,尼克勞斯已經無法跟上。約翰知道,即使阿尼塔現在從她的房車裡出來,也見不到他了。這時他才剎車,等尼克勞斯跟上。當他們裝車時,他不斷地朝那些房車觀望。他不希望阿尼塔看見他這樣,穿著舊的運煤外套,同樣的褲子和靴子。在顧客那裡或者在村裡,他根本就不在乎穿著運煤衣服出頭露面。相反,身上的煤灰越多,他就越是覺得工作有趣。要是他臉上除了眼睛和牙齒,一切都是烏黑一片,他會滿意地在鏡子裡端詳自己。可是,阿尼塔不該看見他這樣。5點鐘,他們必須在教堂裡做第一次懺悔。他將洗得乾乾淨淨,在4點半的時候站在她的房車前,等她跨下三級木台階。要是她真的來的話。也許對小丑奧古斯特的毆打,以一種根本不可想像的方式改變了一切。也許不再會有馬戲演出。也許,等他運完第一車或第二車返回時,他們已經消失不見。

亨澤爾夫人是慕尼黑人,鋼琴家。她那光芒耀眼的衣服,看上去由沒染色的布料做成,耀眼的光芒似乎源於自然。長長的珍珠項鏈在脖子上繞了兩三圈,但還是一直及到黑漆腰帶。她的起居室裡立著一架巨大的三角鋼琴。亨澤爾夫人臉色始終顯得蒼白,幾乎有些黃白,臉上,手上和手臂上有著暗色的斑點。她的手指上戴著好幾個戒指,兩個手腕都套手鐲。從約瑟夫那裡約翰知道,在她那報紙鋪成的小徑上,得如何小心地邁步,以便不讓任何一顆灰粒從袋子裡掉出。二公擔分裝三個口袋後,約翰輕鬆自如地就能做成,為亨澤爾夫人扛著袋子,以慢鏡頭的速度一直走到陽台上,在那裡輕輕地把口袋放入箱子,轉動一下,同樣慢慢地把口袋朝上抽出,讓煤球緩緩滑落。亨澤爾夫人稱讚他,給了他50馬克。到了下面,他把錢交給尼克勞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頭兒,而非收小費的小工。

第二車去諾嫩霍恩。為此,他把那本《溫內圖Ⅰ》細心地包好,放到口袋中間。方向諾嫩霍恩,這意味著,再次沿著陡直的路朝上,但然後馬上朝村外去謝格家,從那裡再往下走,利用著車子的慣性,保持小跑的速度。這種慣性幾乎可以一直利用到醫生家。到了那裡,反正幾乎也已經到達封·呂措先生的房子。

維克多·封·呂措男爵住在哈根瑙養雞場的二樓,是約翰喜歡的一個客戶。到了星期六晚上,倘若合唱隊排練,而約翰已經睡在床上讀書,約翰常常聽見帶著詠歎的熱烈歌聲:那是呂措先生那狂放不羈的狩獵歌。然後他又想起他的男爵,他比任何一個其他顧客都更經常地稱讚說,別人給他運來煤炭,並且小心翼翼地倒進他那小火爐旁的箱子裡。男爵甚至撫摩他的腦袋。男爵身上從來不離圍巾,一頭掛在身前,一頭掛在身後。總是身穿帶有粗斑點的上裝,褲腿僅及膝蓋,以下用繩繫住。在街上,腦袋上常常是一頂有盾形帽舌的便帽,用與他那套西裝同樣的布料做成。他從來就是獨來獨往。每當約翰在村裡以嘹亮的嗓音向他問好時,他總是想,他去買調味品和袋裝茶。也許還有餅乾。約翰從路德維希那裡知道,呂措先生以前在殖民地待過。

在諾嫩霍恩,尼克勞斯得在卸完的車旁等待,等約翰去還《溫內圖Ⅰ》,並且重新返回。克倫巴赫爾神甫把《溫內圖Ⅱ》給他包在先前用來包《溫內圖Ⅰ》的紙裡。他還問,約翰是否為今天下午的首次懺悔收集好了所有的罪孽。約翰試圖微笑。他說:沒那麼多。又是一個謊言。他真的有一座令人感到窒息的罪孽大山。要是他在自己的心裡整理罪孽,以便能在第一次懺悔時說出它們藏身的每一個地方,那麼他會想到,他的一生除了犯罪,其他什麼都沒幹。怎麼才能在唯一的一次懺悔時擺脫這座罪孽大山,這他不知道。他不能比其他人明顯地在懺悔室裡待更長的時間。尤其是,在神甫對約翰懺悔的反應中,不能出現在其他人那裡沒有出現過的反應。但願只是黑貝爾神甫聽男孩們的懺悔。而現在的神甫是個吹毛求疵的傢伙,這大家知道。他會提問,想更清楚地瞭解一切。所以,自從羅滕克爾貝博士當了這裡的神甫,許多成年人去林道懺悔,近來甚至去洛喬或者去佈雷根茨。

神甫祝願約翰順利地完成首次懺悔,幸福地經受首次聖餐儀式。他說,不管怎樣,能第一次領受聖體,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神甫的母親送給約翰一把桉葉糖。神甫說:今天你會過得好。約翰特別喜歡諾嫩霍恩的神甫。約翰覺得,他說這些話,意思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他說話用的是鼻子,聽起來,似乎在往一個瓶子裡講話。他說話,是因為人們總得說些什麼。不管神甫指的是糖還是聖體,其實他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說。可這樣不行,他得說話。每當他說出一句他必須說的話,他總是先閉上眼睛,說完後把眼睛睜開。要是他說話,他的嘴巴給人的印象是,神甫厭惡自己不得不吃什麼東西。在路易絲那裡,說話是一種冒險,因為她在一種語言裡長大,為了能在這裡使用它,先得一個詞接一個詞地處理它;而在克倫巴赫爾神甫那裡,說話是一種尷尬,因為他最希望的是保持沉默。即使約翰在瓦塞堡聽他布道時,他在布道的每句話裡,都感到神甫心裡瀰漫著的一種痛苦,因為他不得不面對這麼多人,大聲地說出這麼多句子。就在那個時候,神甫每講一句話都要閉上一次眼睛,扭曲著嘴巴,似乎他厭惡著什麼東西。可踢足球時神甫是另一個人。自從缺少了沃爾夫岡·蘭茨曼以後,他接下訓練的任務。可他也一同踢球。要是他沒及時認清局勢,後面會有人大叫:神甫,射門!神甫,射門!

自從那個布道周以來,約翰覺得當地每個神甫都很可憐。克裡佐斯托穆斯神甫,來自梅斯基希的方濟各會修士,是他的布道者。在這個克裡佐斯托穆斯的第一次布道之後,約翰就知道,他想當神甫。隨後整整一個星期,他沒耽誤過一次晚禱。老師為他們能參加晨禱設置了障礙。但是,他無法阻止別人參加晚禱。約翰聽了克裡佐斯托穆斯的三次布道。雖然,甘戈爾夫和巴納巴斯神甫也比當地的神甫更能布道,但是沒人能像克裡佐斯托穆斯那樣布道。要是你們聽見他的聲音,你們的心腸就不會冷酷無情!他就這麼開始。要是他展開雙臂,穿著僧衣的他看上去就像一隻大鳥。他肯定有兩米高,展開高度就超過兩米。一張臉,長得和祭壇畫像上的臉一樣。一個嗓音,讓人聞聽後第一次覺得教堂還不夠大,而是太小。教堂裡充滿了這個聲音,還裝不下。克裡佐斯托穆斯神甫布道時講靴子和輕便涼鞋的事。該穿什麼繼續往前邁進,大地喜歡什麼,靴子還是輕便涼鞋。敘述著,耶穌使徒穿著他們的輕便涼鞋如何漫遊過廣袤無際的大地。可是,當約翰隨後在街上從這個高大而年輕的神甫身旁走過時,卻大失所望。因為他腳登靴子,而非涼鞋。

異教徒為什麼喧嘩?這是他第三次的布道題目。約翰的眼睛都濕了。只能抬眼向這個天使看。倘若他不是天使,那麼誰還能是?異教徒為何喧嘩?這個大聲的提問把布道不斷地向下展開。人人都能感到,異教徒指的是誰。異教徒為何喧嘩?他們那些憑空的胡思亂想,為什麼毫無用處?一個大聲的發問接著一個。他簡直是詩篇作者(2)的喉舌,那個自3000年以來一直叫出這個問題的人。而他今天同詩篇作者一起回答,就像詩篇作者當時讓異教徒們回答的那樣:我們是自由的!我們不需要上帝。我們不需要這個聯繫!詩篇作者對此的回答是:不朽者對此只能一笑了之。然後,這個不朽者,對這樣的無賴感到氣憤。他將讓如此骯髒的無賴知道,什麼叫把他否定。

教堂裡,聲音還從未這樣響亮,也沒從未如此安靜。

不過,約翰是否還想當神甫?一方面,沒有什麼比能站在講壇上為阿尼塔布道更值得希望了,可另一方面,唱歌比布道更令他著迷。他一直還聽得見父親說的話:三、四,獵人之歌,毫無差錯。約翰,我感到驚訝。約翰感到,父親喜歡他的歌唱就像喜歡約瑟夫的彈琴一樣。因為父親越來越經常地同約瑟夫一起,彈四手琴曲,約翰就越是得唱歌,唱父親喜歡伴奏的歌。要是約翰能預感到,父親不久會去世,他當時就不會堅持,唱《一隻蘋果樹花朵的花圈》。自從父親去世以來,他只唱萊哈爾的《一隻蘋果樹花朵的花圈》,《你是我全部的身心》。在這些音調裡,他能讓自己完全消融化解。

約翰為桉葉糖表示感謝。神甫說,約翰現在不僅從瓦塞堡來到諾嫩霍恩,而且又穿過了整個諾嫩霍恩。他得把約翰送回手推車那裡。神甫啟動他那「小奇跡」500型摩托車。不過要小心,小個子老母親大聲囑咐。約翰坐上後座,一隻手拿著《溫內圖Ⅱ》,另一隻手抓住車。兩個人在長長的直道上駛去。約翰知道,現在,整個村子的人都能聽見馬達的轟鳴。開車是件美妙的事。叫堂兄的叔祖有時車也開得飛快,不過主要是汽車在跑。而在摩托車上,是人自己在運動。約翰將和神甫一樣,永遠只開摩托車。

到了外面,穿過鐵道,去尼克勞斯那裡。他坐在空的椰殼纖維口袋上,要不是約翰來到,他可能永遠不會挪動身體。尼克勞斯從來不等待。他總是坐著或站在那裡,似乎什麼也無須改變。約翰跳下車。神甫同樣非常瀟灑地轉了回去,就像他如此瀟灑地開車過來一樣。約翰很想在他後面叫一聲,神甫,快如箭矢!就是桉葉糖約翰也交給尼克勞斯。他不喜歡桉葉糖。除了短襪什麼都接受的尼克勞斯說:上帝會報答你。

家裡,在長長的廚房桌旁,但是在爐灶的那一邊,坐著約瑟夫。右腿擱在一把椅子上,在這隻腳上代替鞋子的是繃帶。約翰很快羨慕起他那曬黑的皮膚。為此可以接受一次韌帶拉傷。約瑟夫剛到,滑雪板和背包還在對面的火車站。約瑟夫自己拄著枴杖,瘸著腿回來了。母親說,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剛來問過,今天是否還能給茨韋格爾的安娜至少送一公擔的一袋煤去。約翰恨這項訂貨。即使約瑟夫沒有肌腱拉傷,這一類的送貨也總是得由約翰完成。在大多數情況下,得經過了一次格鬥,直到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而約瑟夫用雙膝壓住他的雙臂時,他才會答應。今天既無格鬥也無吵嘴,約翰咒罵著走出。當他聽見自己的咒罵聲時,他想到了今天下午,第一次懺悔:我輕率地說出了聖靈的名字,我憤怒地說出了聖靈的名字。然後他以人們稱之為全速的速度跑下村道,搖搖晃晃地——在大多剛剛修剪過草坪的茨韋格爾小姐的家走的是平地——把那袋煤送到煤堆角落。他腳步沉重地返回,在洗衣房裡用來自橡皮管的冷水沖洗身體,擦上肥皂,再次沖乾淨,一邊沖洗,一邊嘴裡唱著歌,以最高的聲調唱著《一隻蘋果樹花朵的花圈》,然後裹著浴巾,跑上自己的房間。當然,退爾早就聽見了他的聲音。現在它發出抱怨聲,抱怨約翰這時才來。約翰在鏡子裡打量自己,看眼圈上是否還留有煤灰。他覺得,眼睛下面帶一條黑圈,他看上去會更有趣味。可是,今天灰塵不大。沒有黑圈。可惜。

約翰把收到的錢放進保險箱,走進廚房。米娜堅持,今天大家一起吃飯。別像牧場上的牲畜,各吃各的。這個阿爾高女人這麼說。但母親還是要去餐廳,同建築師哈特施特恩、同船長克諾爾先生和他的夫人打招呼。米娜罵路易絲,因為她每次要菜時,都說,這份牛肉胸脯是給誰的,這份炸豬排是誰要的,這份烤香腸帶雜拌蔬菜又是給誰的。米娜喜歡責罵路易絲。說她笨得像一頭驢子。其實路易絲做事並不像別人講的那麼笨。她思考著,這件事是否該做或者必須做。她顯然想讓別人知道,她不單單聽命行事,只是做她覺得正確和必須要做的事。約翰喜歡這種猶豫。然後她會點頭。好吧,她會這麼幹。不過,前提只是因為她明白,這件事得做,必須由她做。約翰認為這是南蒂羅爾人的特點。

約瑟夫講述著事情發生的經過。他是隊伍裡的第三個。當前面的山體滑落時,他前面兩個人的腿骨折了。因為坡度不大,對面又是另一個山坡,所以不可能形成雪崩。當時的問題是,另外九個人怎樣把三名傷員帶回營地。母親對路易絲說,她該給多伊爾林先生送一瓶啤酒到火車站去,因為他剛才把約瑟夫的背包和滑雪板送了過來。路易絲考慮了一下,然後說:好吧。太好了,公主說。她很想說不,路易絲走後米娜說。簡直就是一個強姑娘。

約瑟夫問馬戲團的事。約翰興奮地向他講述,不過那是小心的興奮。約瑟夫雖然已有一個女朋友,但他是一個有名的追姑娘的好手。對約翰來說這意味著,不用多花力氣,約瑟夫就能把阿尼塔從他身邊奪走。所以,他只是告訴了他發生在小丑奧古斯特身上的事。誰幹的?約瑟夫問?別提這樣的問題,約翰說,然後試圖傳播一些這種這懲罰性的氣氛。那是阿道夫對他提問所作反應的氣氛。但約瑟夫說,他們一定要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這太卑鄙了,許多人夜裡聯手襲擊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小個子。埃迪·菲爾斯特肯定知道,約瑟夫說。母親開口:你可別總去插手管那些與你無關的事。這話我也可以對你說,約瑟夫回敬。坐在母親髖部的小安塞爾姆,用自己的腳踢約瑟夫的腳。約瑟夫大叫。不過,大家都覺得不錯,小傢伙發覺了,母親需要幫助,對付這個放肆的約瑟夫。

米娜說,從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傳來最新的消息:森佩爾的弗裡茨和醫生一起到了澤哈恩先生那裡。小丑奧古斯特的腦袋就靠在他的懷裡。當他們離開時,澤哈恩先生正對小丑奧古斯特說:要是您同我走,您就是被逮捕了,要是您從後門出去,您就是從我這裡逃走了。

約翰把退爾關進屋子,走到前面的廁所裡,往下看馬戲場。

馬戲團的人坐在他們的桌旁說話和抽煙。維納先生穿著紅黑方塊的短上衣,阿尼塔穿著黃色的浴衣,紮著紅色的頭帶。所有人都看著小個子巨人。他今天沒有上上下下地跳個不停,而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那多彩的臉膛一半被膠布貼著,一隻手上紮著繃帶。就像他今天這樣坐在長凳上,沒人會覺得,這個小丑奧古斯特就是馬戲團。小丑奧古斯特順著德意志民族敵人的心意說話,老師這麼說。老師演出時不在場。當老師說這話時,約翰想起了凡爾賽。去年他們在體操房演出了戲劇《施拉格特(3)之死》。約翰得演「凡爾賽的紅色死亡」,不得不被休思的約希套上一件鮮紅的毛衣,念一篇關於德國的惡毒的文章,然後被演施拉格特的弗羅姆克內希特的赫爾曼,綁在一根柱子上,用來自錫箔的煙火燒死。德國要甦醒!其他人齊聲呼喚。還有:打倒凡爾賽精神。所有的德國人還得工作一百年,大家叫喊,一百年的奴役,只是為了凡爾賽的可恥條約。而領袖撕毀了這個可恥的條約。為此,德意志民族的敵人不喜歡他。而這個小個子巨人順著德意志民族敵人的心意說話。令人遺憾。

約翰穿上一件外衣,那是約瑟夫穿不下而留給他的。外衣對他來說還有點兒大。但他現在得穿它。它也是由被稱為堂兄的母親的叔叔送的。約瑟夫和約翰,每當他們去阿爾高,去他家裡,他就會開著他那輛福特車在火車站接他們,把他們送到佈雷德爾服裝店,在那裡打扮他們。這個沒有成家的、在親戚中被稱為堂兄的叔祖長得很富態,有一個黝黑的印第安人的漂亮臉膛。他會穩穩地坐在商店的一張椅子上,而約瑟夫和約翰得在他面前穿上一切,來回走動,對著巨大的鏡子打量自己,然後是選擇。他總是要求他們,決定要這件或那件燈籠褲套裝,這件或那件華達呢大衣。然後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出城來到他在制酪場邊上的家。房子上醒目地寫著:「阿爾卑斯山蜜蜂」。晚上,他帶上他那兩個身著新衣的男孩去附近的飯店,而約瑟夫和約翰得為堂兄招待的朋友唱歌。約翰唱第一聲部,約瑟夫唱第二聲部。約翰覺得,他的嗓子更美,但約瑟夫更有音樂天賦。約翰只需要唱出曲調,而約瑟夫會加入他那相應的、但每次都是自由發揮的第二聲部。約瑟夫從來不會唱出兩次是同樣的第二聲部。飯店裡的客人們總是熱烈鼓掌,堂兄不一起拍手,但在回家的路上,在他的福特車裡,他會稱讚他們這兩名歌手。有時,他們也在他家裡為他一個人唱歌。他有一架鋼琴,約瑟夫用它來替二聲部的歌伴奏。每次,這架鋼琴像是沉睡已久,現在又被約瑟夫從這上次以來的沉睡中重新喚醒。琴鍵上總是蓋著一塊深紅色、銹有金絲的絨布。

早上坐著堂兄的福特汽車去教堂。事情就是這樣。不過,堂兄已經告訴他們,要是明年約瑟夫和約翰行堅信禮,他會參加。他已預告,他會給每個行堅信禮者買一塊金錶。教母和教父會參加首次聖餐儀式。教母,來自克雷斯布龍的笑容可掬的麵包房女老闆,教父,母親的大哥,長得無比高大和強壯的農莊主。眼眉濃密,連成一線。約翰得同這樣一個巨人教父和這樣一個笑口常開的教母一起,走下村道。也許阿尼塔的父母也會跟在他和教母教父的身後。約翰無法想像,教母和教父會同維納先生和維納夫人互相交談。要是從屈默斯威勒下來,坐到餐廳的圓桌邊上,教父會明顯地把腦袋轉向那個正好在說話的人,然後看向下一個講話者。可以清楚地看出,這裡湖畔談論的事,在對面的屈默斯威勒算不了什麼。當他靜靜傾聽,但又一言不發時,看上去幾乎有些滑稽。

約翰在鏡子前打量自己,他該留下幾個、留下哪些紐扣不扣。

突然他重新脫下外衣。他把被約瑟夫稱為休閒上裝的衣服從櫃子裡取出。就是這件休閒上裝也是約瑟夫穿不下而留下的。約翰立刻覺得:該是它。一件色彩明亮的休閒上裝。淺淺的藍灰色,幾乎有一些偏紫,有條紋。但那紅色的線條在那幾乎是紫色的藍灰色中組成很少幾個方格紋,讓別人幾乎看不到。對這件休閒上裝約翰等了好久。他的身體總是還太小。不過現在他得穿它。他在鏡子前試衣。他對自己的鏡像沒有滿足的時候。有時他對自己咧嘴冷笑。今天他還準備對此懺悔。我曾經是有些神氣活現。他還必須對此表示後悔,否則神甫會說上一百次的「我寬恕你的罪孽」,而沒有完全的悔恨之意就沒有對罪孽的寬恕。這是他的擔心所在。倘若他做不到完全的悔恨,那怎麼辦?沒有這樣的決心,不再做曾經做過的事,也就是說不重複以前做的事,那就沒有完全的悔恨。有人說,必須祈禱,以得到能完全悔恨的力量。下決心的力量:永遠不再。從他自身來說他沒這個力量。再給頭髮抹些油?他覺得為了讓頭髮有一個較富有活力的支點,是需要一些發油。不像最近那麼多。但需要一些。可悔恨怎麼辦?他能一方面保持這像王冠一樣的髮型,一方面對自己的神氣活現懺悔嗎?

4點半的時候,他站在阿尼塔房車前的三級台階前。門開了,阿尼塔出現,今天穿著淺藍色的外衣,白色的襪子,上面頭髮裡是一個柔軟的淺藍色的蝴蝶結。等她一走下台階,他就轉過身去,走在她前面,希望她能跟上。他覺得身上很熱。無論如何他不能像平時那樣呼哧呼哧地喘氣。幸虧他已不想當神甫。他要當歌唱家。這他現在知道。他覺得。他的嗓子,每個星期都變得更加出色。他覺得自己的嗓子是他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每當他開始歌唱,他會迷醉在自己的聲音裡。覺得唱歌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那是嗓子,那個他覺得同卡爾·埃爾布或路德維希的父親一樣漂亮的嗓子。路德維希的父親同卡爾·埃爾布唱得一樣好。路德維希說,他們,格呂貝爾一家,同卡爾·埃爾布有親戚關係,那時約翰就感覺到,他應該花更多的時間和路德維希在一起,而不是同阿道夫。路德維希說,卡爾·埃爾布曾告訴他父親:安東表兄,要是你曾受過訓練,那麼,你今天是我最強勁的競爭對手。

從遠處他們就看見一對姐妹搖搖晃晃地在青苔路上向前走。她們總是在從黑格的養老院去教堂的路上。由於高高的草叢,只能看見她們的上身。暗色的長袍上高聳著那巨大、稜角分明的護士帽。就像是兩艘黑色的船隻掛著白帆穿過隨風飄動的草叢。綠色的草地上鼓蕩著淡紫色和黃色的草地碎米薺和毛茛。唱歌吧,約翰想。最好唱《一隻蘋果樹花朵的花圈》,或者《你是我全部的身心》,或者上個星期天唱的《阿格努斯·戴》,或者《美麗的森林誰擁有你》。現在他無法開口說話。說不出一個字。

她問,他是否看見了阿克塞爾·蒙茨,他是否看見了,昨天夜裡別人把他打成什麼樣,這些流氓。

她提起這件事,這讓約翰感到高興。對此作答,要比回答她關於懺悔的問題要容易得多。是的,他說,膽小鬼,幾個人打一個,而且還是在夜裡,太卑鄙了。而且他們又是怎樣逮住他的,阿尼塔說,對他真的設了埋伏。阿克塞爾·蒙茨昨天演出結束後在旅店裡又喝了一杯啤酒,那時沒人敢湊到他身旁。可當他獨自一人返回他的房車時,他們襲擊了他,這些流氓。這些卑鄙小人,約翰補充。

她突然笑了起來,說:但願我沒忘記任何一件罪孽。哎呀,約翰也想起這件事。他想起阿尼塔的腋毛。得為腋毛懺悔嗎?他感覺到,這是必須的。她說,明天有人開車送她去教堂。梅塞德斯牌,他說,馬上又對自己生氣,還為阿道夫家的汽車做宣傳。她說,她很願意就這樣和約翰一起步行去教堂。我們兩個可是出色的一對,她說著,還笑著看了過來。約翰感到,他臉紅了。阿尼塔,阿尼塔,他說。怎麼樣?她說。他只是想說阿尼塔,其他沒有。由於疏忽,他同時說了兩次這個名字。他知道,只要他想說阿尼塔,他就會說阿尼塔,阿尼塔。實際上他可以不斷地把阿尼塔說上上百遍。這當然不行。但是兩遍,這一定可以。

你父母呢?他問,只是沒話找話。他們沒時間去教堂,她說。我母親也沒時間,他說。正是,她說,實際上就我們兩個也行。看他不說話,她又說:哎,你聽著。你不高興嗎?你的上衣有品位,她說。可他只是說:阿尼塔,阿尼塔。

現在我們得互相祝願懺悔順利,她說。這時,他們已經到了公墓。希望如此,約翰說,但自己也不知道,他以此想說什麼。

她走向通往婦女席的門,他朝湖一邊的方向去。在墓碑把他們兩人的視野遮住以前,她再次轉回身,舉起攥成拳頭的雙手,使勁伸向空中,發出笑聲。約翰無法開口笑。他幸福得感到痛苦。在公墓圍牆邊的樹上和灌木叢中,鳥兒在啾鳴。它們從未這麼響亮地歌唱。回聲蕩漾,似乎這不是在戶外。公墓的碎石路,在他腳下咯吱作響,他耳朵裡也是一片卡啦聲。在父親的墓旁他沒有停住。對面湖水上方的塞恩替斯(4)從未這麼近過。塞恩替斯似乎站在一堵金色的牆壁前。塞恩替斯是一隻正在孵蛋的母雞,父親有一次說。有兩百萬年的歷史。

一跪到長凳上,約翰就得開始自己的良心研究。他先快速地向對面掃了一眼。阿尼塔已經跪在那裡。好吧,開始研究你的良心。他例數單個的編號。可以點出他那編了號的罪孽。然後他根據形式喚醒那完全的悔恨。它也出現。也就是說,它佔據了他的全身。他幾乎有些驚訝。他自問,這真的是完全的悔恨嗎?你的「永遠不」是真實的嗎?你認為這可能嗎?你得下決心,這已足夠。懇求寬恕,它會幫你,不再做這件事。懇求寬恕,有了寬恕,一切都能行。這時已經輪到他。他邁著麻木的步子,從凳子到懺悔椅走了三步,聽見神甫的呼吸聲,重新呼吸,背誦起他的事情,毫無問題。可神甫的反應太響了一些。外面的人可都能聽見,神甫在說些什麼。不過,在此之前,當神甫對阿道夫、保爾、路德維希、吉多、貝爾尼、赫爾穆特和赫爾穆特說話時,他也什麼都沒聽清。只是當神甫說拉丁語時,別人可以聽懂。不過,用拉丁語說的話是對大家一視同仁的話。

被要求做的懺悔結束後,約翰還是留在凳子上;直到他看見阿尼塔起身往外走時,他才走出教堂。當然不是同時,但是緊隨其後。外面,在王宮和「王冠花園」飯店之間,已經站著大多數的人,男孩和女孩比往常分得更開。在往村道上走的時候也同樣。吉多笑著問,不知道別人是否也像他那樣做了那麼多的懺悔。他肯定是唯一能笑著這樣提問的人。不過,至少現在大家可以談這個話題了。當然聲音沒有響到讓前面的女孩們也能聽見,他們在講什麼。聽起來令人放心,每個人都得到了念三次「主禱文」和「瑪利亞向你致意」的任務。也有些失望。約翰覺得。大家的懺悔都一樣多!可他沒有把這說出口。大多數的罪孽他們畢竟都是一起犯下的。有一次,每個人都捐獻出幾芬尼,讓埃迪能在布羅德貝克家買泡菜。布羅德貝剋夫人必須從店裡出來,從桶裡取泡菜。而埃迪在她返回之前,藏起了四塊巧克力。泡菜被啪地一下扔在齊恩先生新房子的牆上,巧克力被他們在湖畔瓜分,馬上吃掉。又在制乾酪的米勒家,順手牽羊,拿走小盒乳酪,而事後證明那是擺樣子的假貨,這是不是罪孽?他們橫穿村子,跑進樹叢,到了蘆葦深處才把盒子打開,看到的不是乳酪,而是木塊。現在保爾問,別人是否對這件事作了懺悔。他沒有。那只是擺樣子的假貨。對於這次失敗的行動沒人作了懺悔。當他們前面的女孩們突然一起吃吃笑時,男孩們把這當成了理由,趕上前去。有什麼事這麼可笑,阿道夫問。施內勒·特露德扯了一下萊尼,讓她告訴男孩們是怎麼回事。萊尼說,前天,鄉村警察到了黑格的拉特曼那裡,說由於違法伐林,有人告發了他。沒等拉特曼先生回答,拉特曼夫人插話說,她現在覺得奇怪,警察先生由於這件事還跑來,因為她早就懺悔了一切。

阿道夫問——約翰佩服阿道夫的勇氣——姑娘們被要求懺悔什麼,她們是否同男孩們一樣,都被免除了懲罰。姑娘們互相交換了眼色,決定不對男孩們談這個。路德維希說,也許她們根本就沒有得到懲罰,因為她們的罪孽太小。這可遭到萊尼嚴厲的糾正。她背誦了一句箴言,通過背誦顯示出,這句箴言對每個人都該是熟悉的,道出的真理又是多麼的無可辯駁:Biechta und it biaa, isch wia Lade und it schiae。砰,保爾說。大家都笑了。阿道夫為阿尼塔翻譯:Beichten und nicht buβen, ist wie Laden und nicht schieβen。(懺悔和不受懲罰,猶如裝彈不射擊。)可幸的是,阿尼塔說,沒有翻譯她也聽懂了這句話。

今天沒人一起繼續走到菩提樹。也就是說,約翰還有約60米的路和阿尼塔單獨走。今天沒人會來看演出,這是明擺著的。首先老師幾乎已下了禁令。其次,身處使人神聖的寬恕狀況中,還去看馬戲,這不合適。因為他想,這會讓她感覺好些,他就說,他今天會繼續看他們的演出,不過從窗子裡。可他沒有說,這牽涉到廁所間的窗子。她根本就感覺不到,當他走在她身邊時,他嘴裡說的不是心裡想的。這種「這樣說,那樣想」,讓人覺得像是一種內在的激動。他覺得自己長大了。

演出後他是否可以帶她去看什麼東西?可以。那好吧,他在對面的火車站等她。祝一切順利。謝謝,她叫著,跑回到他們的人那裡。

他奔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裝好他需要的一切東西,帶著退爾往村外跑,沿著冷杉樹灌木叢,然後不是在謝格家往下走,而是越過鐵路往上,去勞斯畢歇爾。左右兩邊是蘋果樹和櫻桃樹。都在開花。在到達最上面以前,他拐彎,進入高高的草叢。退爾汪汪叫著跑在前面,似乎它知道,約翰想去哪裡。他在一棵櫻桃樹下的草叢裡,放下自己帶來的東西,回到路上。

從套間裡傳來約瑟夫的彈鋼琴聲。當約翰去懺悔時,約瑟夫已在彈鋼琴。約瑟夫必須把那兩個漏彈鋼琴的「霧角周」補回來。約翰不像約瑟夫那麼喜歡見到風琴師尤茨。尤茨先生總是騎車從克雷斯布龍來這裡,把自行車靠在兩棵栗子樹中的一棵上,把它鎖好,取下褲腿夾,讓精美的布料得到解放,讓它能隨著總是輕鬆自如地走來的風琴師和畫家的每一步,在他身邊飄蕩。一圈黑色的頭髮,圍繞著那發出褐色光芒的禿頂,吉普賽人的眼睛和一個又尖又長的鼻子,這就是藝術家尤茨。事實上,尤茨先生只對約瑟夫感興趣。這約翰能感覺到。

當馬戲團的樂聲響起時,約瑟夫停住,跑到了院子裡。約翰則跑上。退爾得待在房間裡。約翰走進廁所,打開兩扇窗戶,探出身體。節目同昨天晚上一樣,只是那個小個子巨人不再做出優美的動作。他那些鑼鼓節目,只剩下單薄的一小部分。當他作為小丑奧古斯特出場時,大家笑了,以為那許多橡皮膏和繃帶屬於角色的打扮。今天,他不再用身上的許多鈴鐺回答導演的提問。今天他身上鈴聲不斷,不過沒有原來那麼響亮。也許他已經無法晃動身體。但他還能顫抖。

導演叫著:奧古斯特,奧古斯特,你看上去怎樣?奧古斯特悔恨地說:就像人們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的妻子那樣。你什麼時候認識你妻子的,導演想知道。婚禮的六個星期以後就認識了,奧古斯特說。導演說:不過她可沒把你弄成這樣。奧古斯特說:我可從來沒有反駁過她。您想像一下,她這麼斷言:4減1等於3。導演說:她說的對。奧古斯特說:有趣,您說她對。舉個例子:4只麻雀停在電線上,我打下1只,上面還有多少。導演說:3只。奧古斯特說:0只。其他的飛走了。導演說:因為你妻子已經把你弄成這樣,你今天例外地就得不到我的耳光。奧古斯特說:您知道一個耳光和一個真正的無花果(5)之間的差別嗎?導演說:這能有什麼區別?真正的無花果人們給駱駝吃,耳光人們從駱駝那裡得到。(6)導演深吸一口氣,但沒有打下去。人們發出笑聲。約翰看到,約瑟夫也在笑。

約翰只是在等阿尼塔的出場。最願意看到的是她作為雪山女神騎在菲施努身上,用她的許多手臂迷惑濕婆,這個毀滅之神。約翰等著,朝阿尼塔的腋窩裡看去。從二樓望下去,看不見阿尼塔的腋毛。

散場的掌聲響過以後,他跑了下去,在火車站等阿尼塔。他無法坐在板凳上,他無法站在一個地方停住,他完全肯定,阿尼塔不會來了。不過,他會在火車站走來走去,走到繞著車站的半路上,又立刻返回前面。他會整夜在這裡來回走動,直到該去教堂的時間到來。

可她來了。阿尼塔,阿尼塔,他說著。她穿了一件外衣,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裡。天氣冷了,她說。對此約翰毫無感覺。來吧,他說,更像跑步而不是走路地往村外去,方向鐵路交叉路口。她跟上他的速度。即使是上山的路。月光如此明亮,開花的樹木之間,那蜿蜒向上的小徑也幾乎白得晃眼。由於掉落的櫻桃樹花朵,路面潔白一片。在這樣一個4月的月光之夜,約翰急促地哼唱著《一隻蘋果樹花朵的花圈》。阿尼塔沒有反應。現在他不該唱這個歌!《你是我全部的身心》。這才對。他盡可能地在內心哼唱:你是我全部的身心,你若不在,我也不能在。就像花朵要枯萎,倘若它得不到陽光的親吻……同父親對萊哈爾的喜歡相比,約瑟夫不喜歡萊哈爾。可約翰巴不得讓自己在萊哈爾的歌聲中徹底陶醉。但願阿尼塔現在能一起哼唱。同她一起唱萊哈爾,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她沒有跟著哼唱。約翰說:瞧!他說話時盡可能地粗暴、有些凶狠或帶有威脅和惡意。無論如何阿尼塔該感到害怕。蠢母牛,他想著,自己也嚇了一跳。突然他不知所措。他能……他該……怎麼辦?他想說蠢母牛。他想抓住阿尼塔扔出去。就像車棚裡的那隻貓。

來吧,他說,抓住她,把她抱到手臂上,打算這樣把她帶到他找好的那棵樹下。不能把農夫們高高的青草弄倒,他說,所以最好還是讓他一個人穿過草叢,讓他抱著她。要是你做得到的話,她說。事實上,當她躺在他的手臂上時,她的身體真的不太沉。不過,即使她太沉的話,這對他也沒有什麼關係。你根本就沒有重量,他說著抱著她穿過高高的草叢。三年前,教父也是這麼把剛剛出世的小弟弟抱到了神甫那裡,而神甫已經等在洗禮盆旁,給這個一丁點兒小的孩子安塞爾姆舉行洗禮。他還想起送啤酒的人。他手臂上總是托著鐵軌枕木般粗細的鐵管,把它送入地窖。雙臂套在剖開的紅色汽車內胎裡。

到了他的櫻桃樹下,約翰讓阿尼塔重新站到地上。你的婆羅多舞,跳的太好了。你從哪裡知道這是婆羅多舞,她問。從我父親那裡,約翰說,似乎這沒有什麼特別。

他取出自己的手電筒。平時,要是看書著了迷,停不下來,他用它在被窩裡看書。他用手電筒照亮放在這棵粗壯的櫻桃樹樹幹旁的東西。在一塊藍色的毛巾上是裝有彩印畫的香煙盒,那兒是海綿罐,邊上還有一罐萊奧潤膚膏。他把它遞過去。阿尼塔,阿尼塔,他說,給你。她笑了。別這麼響,他說。他覺得,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越輕,就越美妙。他把香煙盒同海綿罐挪到一邊。阿尼塔坐下,往上朝他看。他跪到她面前,打開香煙盒。彩印畫,他說。你的膝蓋,他說。幸虧她穿了長襪子。於是,他只需要把她的裙子稍稍往上推一下,就能把她右邊大腿內側的地方用海綿潤濕。阿尼塔打了一個激靈。然後他把畫像貼上,在用濕潤的海綿放到畫像上,揭下薄膜。立刻在另一條大腿上貼另外一張。撩起裙子,潤濕皮膚,貼上畫像,放上海綿,揭下薄膜放好。好了。約翰如此心急,阿尼塔根本就沒時間說話或提問。他相信,此刻他一定像阿道夫。不過,他害怕,害怕阿尼塔會立刻跳起身來逃走。他在自己的一生中難道有過這樣的恐懼感嗎?當兩張圖片都貼好以後,他用手電筒往上照了照,說:一頭朝天噴水的鯨,噴火的波波卡特佩特。叫什麼,阿尼塔問。波波卡特佩特,約翰說。真的有嗎,阿尼塔問。虧你這樣問,約翰說。他父親曾說過,在他登上波波卡特佩特之前,他不想死。後來怎樣,阿尼塔問。他沒幹成。阿尼塔不再吭聲。這時約翰說:一個4000多米高的傢伙。阿尼塔說:奇怪的名字。也叫冒煙的山,約翰說。在普埃布拉附近。然後補充,似乎這本來就清楚:墨西哥。然後他跳起身,拉起阿尼塔,把她抱上手臂,帶著她穿過高高的草叢,回到月光下撒滿著潔白花瓣的路上。

他突然想離開,因為他對這個波波卡特佩特火山不再知道其他什麼。彩印畫上可以是任何一座火山。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說,那是波波卡特佩特。實際上他還想讓阿尼塔看,愛斯基摩人是如何打招呼的。這他沒幹成。他們慢慢地順路往下走。約翰感到氣氛隆重,希望,阿尼塔也有這樣的感覺。可他什麼也說不出口。顯然阿尼塔也開不了口。他們走著,身體沒有接觸,速度一樣快地往山下去。阿尼塔站住,約翰也停下。他們有一秒鐘面對面地站著。阿尼塔輕輕說,夜安。他同樣輕輕地說:夜安,阿尼塔,阿尼塔。然後她走去,然後他跑了起來。對面退爾在歡迎他,似乎它知曉一切。

約翰躺到床上,很高興,約瑟夫還不在。他把被子蓋到自己頭上,發覺,他現在立刻要犯下一個罪孽。他想起了阿道夫。要是他們在蘆葦裡或在灌木叢中互相撫摩,阿道夫會稱那被撫摩的東西為男性。顯然,這個詞他是從他父親那裡聽來的。阿道夫從他父親那裡聽來的一切,都賦予這被說的東西一種不容混淆的、平時不會出現的明確性和肯定性。每當阿道夫談起他的或約翰的男性,而實際上只是指這一個身體的部分,約翰都會感到驚訝,阿道夫怎麼會不覺得這個詞滑稽。他把手放到這個身體部位上。對此他還沒有名稱。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名稱,他想,只有你沒有。當這個東西現在迎合他,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熱,感覺上越來越有生機時,他想:可它沒有名字!沒有名字給他手裡這個皮膚伸下縮上的東西。比他年齡大三四歲或五歲的埃迪、海尼、維利或弗裡茨說——不用在他們身邊也能知道——如果他們說這個,他們會添上一句,尾巴,添上一句,小袋。是些像「拳擊」那樣的詞,約翰覺得。每次聽見這樣的詞,約翰都感到渾身一陣戰抖或震顫。不可想像,哪天他會使用這類粗野的詞彙。約翰感覺到,他得在這些詞彙面前保護他的這個部分。也許這個部位沒有名稱,因為這個部位既不能觸碰也不能思考。這個部位根本就不該存在。可它還是存在……如此地存在。而他眼下有一種透徹全部身心的感覺,他僅僅由於這個部分而存在。正是這樣而沒有名稱。他將保護這個部分,不讓它由於任何一種粗俗的名稱而受到詆毀。

這樣撥弄著自己,他滿足不了那被自己喚醒的快感,便通過更激烈的動作增加這種快感,同時在心裡誦讀著一些沒有意義、但產生出某種節奏的音節,一種澤哈恩先生節奏。對了,在這些音節的呼叫和破碎句子的呼叫中,他覺得自己和澤哈恩先生一樣。在他的音節呼叫中,阿尼塔—阿尼塔出現得最頻繁。他第一次在制酪場後面的棚子裡,在伊姆佳德身上觸碰到的部位,叫李子(7)。李子,這不僅是一種粗俗,而且也是一種文雅。現在,在婦女浴場和男人浴場之間,有一個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去的湖畔浴場。它叫李子干。有人想在他的湖岸草地上仿造一個盧爾德(8)的洞穴,已經從盧爾德運來了一個聖母瑪利亞像,從瑞士又運來了造洞穴所需的所有石塊,可是羅馬教廷沒有同意。所以只留下湖岸浴場。這個李子干。約翰越是覺得尾巴粗俗,也就越是覺得李子既粗俗又文雅。緊密,高貴,柔軟又堅硬。可是面對別人說出這個詞,這對他來說還是不可想像。不過,現在,單獨一人,他可以說。倘若他說出李子,他就感到,李子的字母說出了他在阿尼塔兩腿中間想像的東西。李子。還有他。他的那個部分。他得用你來稱呼它,因為他對此沒有其他名字。只是:你,你是你自己。他覺得,他的那個部分如何針對他的音節回答著:我是我自己。而他:你是你自己。又重複:我是我自己。你是你自己。我是我自己。約翰感到,他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冒了上來,又衝出身體。他倒下。因為他從來沒有在這麼高的地方停留過,他摔得比以往都重。他躺在哪個深淵裡,在哪個黑暗處和寒冷中?身心分離。不過還是那個躺在那裡的人。筋疲力盡。

現在是罪孽了。深重的罪孽。他不應該是做了這件事的人。他曾是打算擺脫做這件事的人的人。永遠地。他是那個遭受了這件事的人。那個沒有擺脫做了這件事的人的人,那個使他遭受這件事的人。因為他沒有擺脫那個做了這件事的人,所以他知道,他得遭受前所未有的痛苦。在父親的葬禮上沒有,就是在祖父的葬禮上也沒有遭受過的痛苦。現在想什麼?我的天啊。

約瑟夫進屋後,約翰開始裝睡。但是,他剛剛毀滅了使人變得神聖的寬恕,還怎麼入睡?要是他面對所有罪孽中最大最深重最可怕的罪孽:在一次縱慾淫蕩後受聖餐,那麼,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糕了。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悲慘,這漸漸地讓他覺得幾乎有些好受。你該受這樣的懲罰,他想。只要你活著,你就該覺得自己如此悲慘。他為什麼沒有在墳墓裡躺在埃爾薩和瓦倫丁邊上!可他們躺在兩個不同的墓穴裡。埃爾薩在薩爾河畔霍姆堡附近的埃恩厄德,瓦倫丁在明德爾海姆。他原想躺在埃恩厄德。調羹的。這是埃爾薩對多伊爾林解釋的話。那次在爐灶後的煤炭箱上,例外地,不是多伊爾林先生坐在她腿上,而是她坐在多伊爾林先生腿上。要是兩個人像調羹一樣疊在一起,埃爾薩解釋,在霍姆堡附近的埃恩厄德,人們稱之為調羹的。多伊爾林先生回答:繼續來,繼續來。

約翰還記得,當埃爾薩解釋了這調羹的姿勢以後,他正好在《溫內圖》裡讀到這個句子:……因為,比如我最厭惡不過像一隻充滿臭氣的嘴巴那樣的東西。

擺渡人施米德來到,說有人在小港灣後找到了他們,埃爾薩和瓦倫丁,以及那只傾覆的小船。那時約翰正好在輪船跳板上,手裡是釣魚竿,等著浮標跳動,然後被魚拖下。這條上鉤的魚以為,通過瘋狂的向下逃竄,還能擺脫一次釣竿。在晃蕩不停的水塘前,擺渡人說。當然是這兩個不會游泳的人,擺渡人說。因為現在已經有幾個等船的陌生人在聽著,他聲音特別響地說:大家都有一死,是猶太人說的。也許我也會死。約翰身上經常發生這樣的事,他聽懂最少的話,他會記得最牢。(9)

約翰立刻收起他的釣竿,發現三根釣竿上綁著的蟲子已無法再用。於是得立刻從塞有泥巴的罐子裡捏住一條新鮮的蟲子,把這條變得堅硬和進行抵抗的蟲子用力,但小心地——他不想把它扯成兩斷——從罐子裡取出,把它紮在釣竿的三個鉤子上,直到蟲子成為抽搐的一團,然後甩出釣竿。不過,他已無法再等到下一條魚對他的誘餌感興趣。他收回釣竿,收竿時扯下蟲子,把扯碎的蟲子扔回水裡,給了在水裡等待著的魚兒一頓碎蟲子的美餐。他手握釣竿,跑進港灣。可他到得已經太遲。埃爾薩和瓦倫丁已被抬進一輛黑色的汽車。他很想給阿尼塔看他的持續游泳證明。「15分鐘在靜水中」,上面寫著。

阿尼塔該看一下,他如何把蟲子扎上他釣竿的三個鉤子,然後在三個倒鉤上把蟲子固定住,直到蟲子靜下。他無法足夠詳細地想像這樣的情景。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只想著三隻鉤子上蟲子的抽搐和蜷縮。蜷伏著,遐想聯翩。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1) Wittekind Widuking,德國歷史上薩克森人反對卡爾大帝的領袖,據說死於807年。

(2) 尤其指大衛王。

(3) Albert Leo Schlageter,1894—1923,曾在德國魯爾地區被佔時期(1923)實施對法國軍隊交通運輸線的打擊,於同年被處決。

(4) Santis,阿爾卑斯山脈的一部分。

(5) 此處文字遊戲,耳光原文為Ohrfeige,無花果為Feige,但無花果小寫是feige,是表示膽小和卑鄙的形容詞。這裡顯然暗諷偷襲他的那些人。

(6) 「駱駝」德語中的轉義是罵人話「笨蛋」。此處同樣語義雙關。

(7) Zwetschge,即Pflaume,在粗俗語中有外陰的意思。

(8) Lourdes,法國西南部上比利牛斯省的一個朝聖城鎮。1858年,一名女孩在該城附近河岸旁洞穴中多次見到聖母瑪利亞。

(9) 「是猶太人說的」,原文為方言:hot de Jud gseit。所以有「他聽懂最少的話」的說法。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