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8月22日

現在我說到哪兒啦?啊,對了,如果說我在牛津的時候從羅斯金身上學到了獨立見解所體現的正直,那麼我從沃爾特·佩特[71]處學到了感情的詩情畫意。我去聽他的柏拉圖和柏拉圖主義講座,他那低沉質樸、經過訓練的音調之美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直到最後一學年才遇到他;他很欣賞我寫的一篇關於格羅夫納美術館的小文,約我去喝茶。這人的自身形象反差竟是如此之大:他的外表像是個布爾的農夫,舉止卻如聖潔的處女。他的氣質在本質上是女性化的,卻錯投到他這種身體上。他的房間適合做聖西瑞爾教堂或者聖伯納德教堂—他的一面牆上掛了一幅16世紀的聖母聖嬰像,除此以外空無一物。他的書架上擺了一些巴斯克維爾字體的經典著作—事實上,在佩特對希臘神話的描寫中體現的虔誠,超過了紐曼的全部作品。

第一次會面以後,我感覺到我的體魄給他造成了一種不安—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有同樣感覺,他們看到我也會拘謹。我有一次對雷吉·特納說我有尼祿的體格,特納立刻反唇相譏:「不過是板油做的,奧斯卡。」看到我巋然豎在那裡,佩特退到了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此後,我和他經常見面,不過每次見面總有種莫名的緊張。有次和他在討論《會飲篇》時陷入悲痛,不經意把手放到他胳膊上,他頓時大驚,好像我用烙鐵燙了他一樣。這一刻,我和他都感到十分不舒服。

他說話時還常把玩一把玳瑁裁紙刀,不住地在鬍子上摩來擦去的,然後又放回面前桌子上。他能突然間勃發高度的熱情,此時他的聲調會突然提高,不再像女巫般喃喃低語。羅斯金瞧不起他,可他依然帶著十分崇敬的表情談論羅斯金。可憐的佩特,我那時候和現在都對他懷著不盡的憐憫和不盡的感激。他有一次告訴我:「我想把那些蒙蔽了雙目的人的面紗揭開—讓他們原原本本地看待生活。」我不相信他真這樣做過。他為人太退隱,太天真,不知道生活是永遠看不清的。生活只是受苦受難。

不過我的一切都是拜佩特所賜:我從他的散文中學到了他那含羞的藝術的奧秘;從他的眼中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藝術家身份;他對我作品的巧妙讚賞讓我認識了自己;他還為我指引了日後遵循的道路:他讓我放棄啟示錄式詩歌,轉向風格親切隨意的散文。他說詩歌是高級的藝術,然而從難度上說,散文更勝一籌。

確實,我的詩歌似乎唾手可得。我寫得很快,隨興所至,感之深切,乃下筆成詩。在我眼中,什麼都成了語言,因為我只有在語言裡才得以掩藏自己。沒有語言,我就如瞎眼上路,跌跌撞撞。我把自己交託給諸神,就是不想看身邊的一切。我現在覺得我的很多詩歌是寫給年輕人的,但是我用希臘羅馬的名字叫他們,所以我和他們都渾然不知這些詩的實際所指。我走到哪裡,就把詩人之盾帶到哪裡,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盾也能把人壓死。

最後一年,我因寫了一首《拉韋納》悼亡詩,贏得紐迪吉特獎。我像一頭肥牛一樣被人前呼後擁地帶到謝爾登劇院。這首詩漏洞百出,我在劇院裡朗誦了其中一些比較保守的片斷。那是一個美妙的時刻,我還搬用了我在布朗普頓演講中看到的一些用得很好的技巧。這是我第一次品嚐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成功,但這成功是致命的,它讓我錯誤地認為成功會和我常相伴。

這首詩印成單冊出版後,我受到了良心的折磨。一個人出第一本書,總是既好也壞的事情—它不情願地走向世人,還把作者的很多特徵裹挾著帶去,作者總希望把它召喚回家。我刻意地用很傳統的方式寫這首詩,戴著所屬時代的面具,但是,我意識到我本可以直接抒發自己的感情。這感情在其本原狀態下並不成熟,但我可以用詩歌將其梳理得有條有理。結果我卻用了別人的聲音。還有人為之喝彩:這就是一個藝術家美好的開端,是不是,而且日後的悲劇陰影只對它產生了一星半點的影響?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