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善無噁心之體陽明心學的世界觀

世界觀,簡單地講,就是每個人對世界怎麼看。其著眼點是物質和意識、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

那麼,在王陽明看來,物質和意識、思維和存在是什麼樣的關係呢?或者說,王陽明的世界觀是什麼樣的呢?

幾萬年前的黃昏,四個人類攀上參天大樹欣賞落日。落日最後的餘暉在人間消失時,整個世界融為一體,萬籟無聲。

第一個人類虔敬地說:「感謝神創造了這個美麗的世界。」

第二個人類不以為然,糾正他道:「世界是某種物質爆炸後誕生的,與神有何關係!」

「你倆真蠢!」第三個人類指著自己的心臟說,「世界是我心的反映。我心在,世界就在;我死後,世界也就沒了。」

三人各執己見,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一個人類從冥思中悠悠醒轉,說道:「你們呀,良知不明,所以把這世界看得支離。」

三人異口同聲質問他:「你認為這世界是怎麼回事?」

此人回答:「天地萬物本一體,無善惡之分。如果你們覺得世界萬物有善惡之分,只是你們的心為它們分出了善惡。倘若心無善無惡,萬物就無善無惡。這樣看來,世界是什麼樣,我心說了算。」

這顯然是第三個人的論調。前兩個人類鄙夷地一笑,第三個人揚揚得意,但第四個人又補充道:「但沒有這世界,我的心也就不稱之為心。試想,世界萬物不存在了,你的心還有什麼用?軀體不在了,你的心臟還有什麼用?所以我說,世界和我心,是互相感應互相依存的。」

多年以後,我們知道了,第一個人類的世界觀是唯神論,第二個人類的世界觀是唯物論,第三個人類的世界觀是唯心論,第四個人類的世界觀就是王陽明的世界觀——不唯神、不唯物,也不唯心,只唯良知!

一、心是萬物的尺度

1527年農曆八月,賦閒在家多年的王陽明被明政府重新起用,皇帝朱厚熜命他到廣西剿匪。王陽明當時已五十五歲,身體狀況堪憂,但他毫不猶豫地去了廣西。臨行前,弟子錢德洪希望王陽明允許將《大學問》刊刻。

《大學問》是王陽明對四書之首《大學》的心學解析,據錢德洪說,它是陽明學的重要教科書。王陽明對每個來學習其學說的人,都會灌輸其《大學問》。可以說,《大學問》是陽明心學的入門課和心學思想精髓。

很多弟子都希望王陽明能將《大學問》成之於文字,王陽明高深莫測地說:「這種意思必須諸位口耳相傳,倘若用筆寫下來,讓人當作文章去讀,就沒有意義了。」

錢德洪拒絕認可王陽明的話,他說,口耳相傳固好,但流傳百世之後,恐有口誤,失了《大學問》的宗旨。

王陽明沉思許久,終於點頭允許《大學問》成為文字。

感謝王陽明,更感謝錢德洪,使我們在今日能看到《大學問》的文字,正是《大學問》開篇的一段文字,使我們知道了王陽明的世界觀:「真君子,會把天地萬物看成一個整體,把普天之下的人看成一家人,把全體中國人看作一個人。他們能把天地萬物當作一個整體,並非有意為之,而是他們內心的良知使然。他們的良知和天地萬物是一個整體的。」

這就是「萬物一體」,或稱為「萬物一體之仁」,其實就用「仁」來貫通自己和萬物。「仁」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概念,一般而言就是「愛」。中醫把手腳麻痺的人稱為「不仁」,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所謂「仁」就是具有痛癢的知覺,以生理的知覺,不斷地覺悟道德性的東西,這就是仁!

在王陽明看來,這個世界應該是以我為中心,將天地作為軀幹,把萬物作為四肢百骸,然後用我的「仁」來對待我的軀幹和四肢百骸,使軀幹和四肢都得到我的仁,並最終成仁。

這豈止是理性的世界觀,簡直就是動人心魄的胸懷!

為何「萬物一體」並非有意為之,而是我們內心的良知使然呢?王陽明舉例說:「當我們看到一個小孩兒要掉進井裡時,必會自然而然地生出害怕和同情之心,這就說明我們的良知跟孩子是一體的。或許有人說,小孩兒是人類,大家是同類,看到他面臨危險,會有這種心態。但是,當我們看到飛禽和走獸發出悲哀的鳴叫或因恐懼而震顫不已時,也會產生不忍心聽聞或觀看的心情,這也說明我們的良知與飛禽走獸是一體的。同樣的道理,當我們看到花草和樹木被踐踏和折斷時,也會產生憐憫體恤的心情,當我們看到磚瓦石板被摔壞或砸碎時,也會產生惋惜的心情,這就是說我們的良知與花草樹木、磚瓦石板是一體的。」

很容易想像,當每個人都把別人的冷暖悲喜當作自己的冷暖悲喜時,就會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我要愛天地萬物,因為它們是我的一部分,正如我愛我的四肢一樣。而每個人也注定將如此,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良知。

王陽明提出萬物一體,無非是希望每個人都發自良知地去愛人,愛世界,愛天地萬物。這就是儒家苦口婆心教導世人的「仁」,在王陽明看來,「仁」就是致良知。那麼,我們用良知去愛天地萬物,是一股腦地鋪天蓋地去愛,還是有步驟、有層次、有輕重呢?

有人問王陽明:既然萬物一體,那《大學》為何會說仁愛應有「厚薄」呢?

王陽明做了很詳細的回答:這是天理如此,也是良知的答案。近處說,我們的頭和手足就有輕重之別,如果非要捨棄一面,那肯定是捨棄手足而保留頭。倘若刻板地主張萬物一體,不分主次輕重,那當你的親人和路人都快要餓死時,你的食物只能解救一個人,你解救誰?自然是你的親人。因為天理如此,良知的答案如此。

我們要真切篤實地擁有一顆萬物一體的仁心,就必須從眼前事做起,從你最親近的人做起。然後循序漸進,真誠惻怛地致良知,最終就會邁入真正的「萬物一體」之境。

但天下芸芸眾生,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鳳毛麟角,原因就是我們的良知被私慾隔斷,不能視天地萬物和我為一體,而形成了間隔,無法貫通自己和萬物。

在王陽明看來,我們之所以擁有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每個人要行這「萬物一體」之仁。倘若沒有這個,所謂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陽明心學的一切理論、概念都建立在「萬物一體」之上,它是陽明學的世界觀,也是陽明學的基石。

有弟子問王陽明:「人固然有良知,草木瓦石也有良知嗎?」

王陽明回答:「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個尺度就是良知。所以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沒有人的良知,不可以稱之為草木瓦石。豈止草木瓦石,倘若天地沒有人的良知,也不可以稱之為天地。因為天地萬物和人原本是一體的,其發生的最精微之處,就是人心的良知。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和人原本也是一體的。因此五穀禽獸之類,都可以養育人,藥石之類,都可以治療疾病。只因同此一氣,所以相通。」

因為萬物一體,所以王陽明極力主張「和」。「和」是中華文明的精髓,王陽明之前的儒家世界觀認為,世界濃縮成一個字,就是「和」。

它符合宇宙法則(上應天理),符合倫理道德(下合人倫),符合一切事物的自然規律(貫穿於萬事萬物之中)。

實際上,萬物一體就是「和」,如果你真能萬物一體,把天地萬物都當成自己的一部分,你就能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四海一家、親密無間的和睦和祥、和樂融融;你就能深刻領悟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的和衷共濟;你就能真誠惻怛地秉承「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的信條而與人和善。

你更能發自良知地明白一件事:宇宙渾然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斗則俱損,和則兩利。站在「和」的視角就是站在萬物一體的視角,把天地萬物當作是自己的一部分,也就是用一種全世界、全球的觀念來思考問題。

它告訴我們,無論是人類社會,還是凡具生命之世界,甚至是瓦石世界,都是以共存為基礎。人和天地萬物都是平等的,小到細菌,大到海底神秘的龐然大物,都是生命世界的一分子。

誰都沒有資格不分青紅皂白地剝奪天地萬物的生命,因為在聖賢看來,天地萬物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沒有人不會愛自己的身體,正如每個人都會對自己身體的痛癢有感知一樣。

李大釗先生有句名言,能為王陽明的世界觀做一個恰如其分的眉批:(中華文明是)為與自然和解、與同類和解之文明。

清人馬士瓊清晰地看到這點,於是說出了下面這段話:「若能將陽明學施於一家,擴之四海,則大地皆紅爐,而人心無歧路,謂為王氏(王陽明)之球圖(國家)也,可謂為天下萬世之振鐸也。」

那麼,在王陽明眼中,世界是如何來的呢?

這是個眾說紛紜的問題。東方的盤古說:「起初,我住在一個大雞蛋殼裡,太憋屈。於是我揮出一斧,劈開雞蛋,蛋清上升是為天,蛋黃下沉是為地。」這就叫開天闢地。天地有了,但死氣沉沉。盤古咬咬牙,痛快地自戕,他的身體自動自發地變成萬物。西方的上帝說:「創造個世界哪有這麼難!我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我說,要有萬物,於是有了萬物。」

朱熹對這兩種創世論嗤之以鼻,他說世界生成的過程既不簡單也不難。混沌時期,各處都充盈著「氣」,這個氣就如同煮飯鍋裡的氣一樣,是一種物質。氣從下面滾到上面,又從上面滾到下面。這個氣只做一件事就是:滾。

滾來滾去,萬物形成了。

氣永遠處於由靜止到運動再到靜止的循環狀態中,這就是所謂的「動靜」。氣處於「動」的狀態時,我們稱它為「陽」;處於「靜」的狀態時,我們稱它為「陰」。

「陽」氣凝集而成為木、火兩個元素,「陰」氣凝集而成為金、水兩個元素。而土元素很有個性,它先天地而生,並且就藏在木、火、金、水四個元素之中,沒有了土,其他四個元素也就不存在。這就是陰陽五行,陰陽五行生萬物。

到此,朱熹的世界觀明朗得很:作為物質的氣創造了世界,這是典型的唯物主義,至少是樸素的唯物主義。但他頭腦一熱,扭身奔岔路去了。

他說,「氣」能創造天地萬物,是因為它遵循著個「理」。

「理」是理學的金字招牌,據說是程頤所創。朱熹說,它是宇宙、萬物的根據,是使宇宙、萬物自然而然那樣存在的原理。譬如,做人要厚道,這是自然而然的原理。如果做人刻薄,那就是豈有此理?!

朱熹覺得,「理」在「氣」先,有「理」才有「氣」。

王陽明覺得朱熹在這個問題上跑偏了。他說:「理是氣的條理;氣是理的運用。沒有理那就不是氣,不存在沒有理的氣;沒有氣那就不會有理,沒有無氣而有理的。」

王陽明用這段話告訴我們,世界是由物質「氣」構成的。無疑,這是貨真價實的唯物論。

但他同時也認為,作為物質的「氣」並非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了世界,它遵循著一定的原理——理。與此同時,原理不能憑空存在,必須依附於物質「氣」。

比如在各個星體未形成前,萬有引力是不存在的。萬有引力的存在,必須要有各個星體的存在。

也就是說,「理」和「氣」是共生共存的關係,可視作一體,誰都離不開誰,不可分割。

二、心即世界

1508年,王陽明因得罪太監劉瑾而被發配到貴州龍場(今貴陽市修文縣)驛站擔任站長。16世紀的貴州龍場等同於原始森林,有毒的瘴氣和各種猛獸活躍其中。有一天夜裡,一頭熊晃晃悠悠走進王陽明居住的石洞,險些把王陽明做成夜宵。

除了殘酷的大自然外,當地還有一言不合、拔刀就上的野蠻土著。更要命的是,王陽明缺少食物。他先是做採集者,大自然的饋贈畢竟有限,而且有的野生植物有毒,王陽明畢竟不是神農氏,中毒一次後就再也不敢胡亂吃了。於是他又變成耕種者,對於過慣了公子哥兒生活的王陽明而言,這簡直就是地獄般的生活。

就是在這種挑戰人類生存極限的場所,王陽明並未喪失信心,他每天都靜坐思索。靜坐在當時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思索,二就是減少活動量,從而減少食量。

經過頭腦中的風起雲湧,王陽明終於問出了一個好問題:倘若孔子身處這樣的境地,他會怎樣?倘若堯、舜、周文王、周公被趕到這個鬼地方,他們會如何應對?

他這是想從心外的古聖先賢那裡尋找智慧而突破困局。

後來他又想到朱熹。按朱熹的思路,此時此刻,應該去向心外尋求生存智慧。

如果朱熹是王陽明,那他肯定去找狗熊,問它你是怎麼生存下來的?狗熊會告訴他,能吃到小動物時就吃小動物,能吃到人就吃人。朱熹還會去問土著,你們為什麼過得如此快樂?但他和土著言語不通,所以問了也是白問。朱熹更會問龍場的一草一木,爾等如此生機勃勃,有什麼生存之道嗎?一草一木會告訴他,啊呀,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們能如此,自然而然的啊。

朱熹從狗熊、一草一木那裡得到這些信息後,肯定會跑回山洞,得到「理」:自然而然地吃小動物和吃人。這就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去外在的萬事萬物(物)上探究(格),得到(致)知識、道理(知)。

可王陽明對此有極大的質疑:求索來的道理,真的適合自己嗎?縱然格出「理」來,我心能接受嗎?難道真要我去吃動物,甚至吃人,而且還自然而然?

王陽明搖頭歎息,心力交瘁,幾乎精神錯亂。突然有一天,他在恍惚的睡夢中突然驚醒,如魔鬼附體一樣尖叫起來:「啊,是了!是了!聖人之道,從我們自己的心中求取,完全滿足。從前枝枝節節地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誤。實際上,『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歸於正。心以外沒有『物』。淺近而言,人能『為善去惡』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後『知致』,『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知孝;見兄知悌;見孺子入井,自然之惻隱。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倘若『良知』勃發,就沒有了私意障礙,就可以充足他的惻隱之心,惻隱之心充足到極點,就是『仁』了。常人不能夠沒有私意障礙,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勝私復理,使得我們的『良知』沒有被遮蔽,能夠充塞流行便是『致知』。『致知』就『意誠』了,把心這樣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國』『平天下』。」

說完這段話,王陽明頓時覺得胸中異常暢快,如浩瀚的宇宙,無一絲塵埃。這就是心學史的開篇「龍場悟道」,歸納為八個字則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這八個字如同神秘咒語,道破天機!

實際上,陽明心學是對朱熹理學的撥亂反正,它掀翻理學這座大山的第一步也是最根本的一步就是對「格物致知」的重新詮釋。

「格物致知」是理學第一經典《大學》的「三綱」(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八目」的基石,是中華儒家哲學的起腳處,悟透它就等於找到了修齊治平的天梯。

王陽明覺得,朱熹對「格物致知」的理解大錯特錯。

他的理解是,「格」是「正」的意思,「物」就是事,就是意念所在處。

所謂「格物」,就是在事上正心之不正。比如我要吃飯,「要」是意念,「吃飯」就是一事。「格物」就是在吃飯這件事上矯正心之不正,其實就是要自己有個正確的吃飯念頭!

王陽明在龍場的絕境中生存下來就是一事,「格物」就是在絕境中生存這件事上矯正心之不正。因為心上有良知,良知是無善無惡的,所以良知不可能不正,我們真正要「正」的是那個「意」,也就是「念頭」。

面對絕境,王陽明有兩種念頭:一是悲觀絕望要死要活,二是樂觀勇敢積極面對。良知能知是非善惡,所以它會告訴你,第一個念頭是錯的,第二個念頭是正確的,你要把第一個念頭矯正過來,保持第二個念頭。

那麼「致知」呢?王陽明說,「致」是實現的意思,「知」則是良知。

如此一來,「格物致知」就是,在事上正念頭而實現良知。回到王陽明身上則是:他在龍場絕境中生存這件事上正了念頭,從而實現了良知。

這是個正循環:靠良知的指引在絕境生存這件事上正了念頭,正確的念頭反過來又實現、呼應、光明了良知。由於它是正循環,所以「格物致知」又可以稱作「致知格物」,即是:

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也。所以,心即理。

由此可知,王陽明龍場悟道所悟出的道濃縮成三個字就是「心即理」,它同樣也是王陽明的世界觀之一。自龍場悟道後,王陽明走出低谷,意氣風發,他所憑借的正是「心即理」這三個字。或許有人問,這三個字真有如此神奇功效,能讓一個身處絕境、意志低迷的人瞬間就可脫胎換骨、旋乾轉坤?!

按王陽明的解釋,因為我心中有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所以天地萬物之理都在我心中,不需外求。

當他在龍場驛站生不如死時,他沒有到外界去請教土著如何生活,狗熊如何生活,他只是在心裡求索:這種時候,我應該振奮精神,而非半死不活。

這是他和朱熹對世界的看法與思維的截然不同之處:朱熹認為,解決問題的方法在別人那裡;王陽明則認為,搞定困難的關鍵在自己,在自己的心中。天下間所有的道理都在我們心中,只看你求還是不求。只要你求,心能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心,在物(物者,事也)為理。有此心即有此理,無此心即無此理。你有真心對待父母的心,就有孝的理;有真心對待君王的心,就有忠的理;有真心對待百姓的心,就有仁的理。如果你沒有真心對待父母的心,就不可能有「孝」的理;沒有真心對待君王的心,就不可能有「忠」的理……

心(也即良知)是手電筒,理就是手電筒的光,心要按下開關,理就沒有任何借口地必須出現,心是理的主人翁。心不但是理的主人翁,還是「天地萬物」的主人翁,它統一著世界萬物,主宰著世界萬物。

下面這段問答明白無誤地道破了這點。

有弟子問:「為何說人心與物同體?例如,我的身體原本血氣暢通。所以稱同體。如果我和別人,就為異體了,與禽獸草木就差得更遠了。但是,為何又稱為同體呢?」

王陽明回答:「你只要在感應的徵兆上看,豈止禽獸草木,即便天地也是與我同體的,鬼神也是與我同體的。」

弟子不明白。

王陽明問:「你看看在這個天地的中間,什麼東西是天地的心?」

回答:「曾聽說人是天地的心。」

王陽明又問:「人又把什麼東西稱為心?」

回答:「唯一個靈明。」

王陽明總結說:「由此可知,充盈天地之間的,唯有這個靈明。人只是因為這個軀體,從而把自己與其他一切隔離開了。我的靈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若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望它的高大?地若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視它的深厚?鬼神若沒有我的靈明,誰去分辨它的吉凶福禍?天地鬼神萬物,若離開了我的靈明,也就不存在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若離開了天地鬼神萬物,也就不存在我的靈明瞭。如此這些,都是一氣貫通的,豈能把它們隔離開來?」

弟子問:「天地鬼神萬物是亙古不變的,為何認為沒有我的靈明它們就不存在了?」

王陽明反問:「如今,看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靈魂都游散了,他們的天地鬼神萬物又在何處?」

王陽明的意思是這樣的:由於萬物一體,所以我們的心和世界萬物是可以溝通的,正如你能溝通你的四肢百骸一樣。人心對世界萬物有所感,而世界萬物就有所應。如果你的心不「感」,那世界萬物就不「應」;只要你「感」,世界萬物必須「應」。這就說明,心統一著世界萬物,主宰著世界萬物。

王陽明說,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個尺度就是良知,沒有良知就不成為人心,人也就不是人了。

確切地說,良知是人存在的根本依據,自然也是萬物存在的根本依據,所以「草木瓦石沒有人的良知,就不能為草木瓦石;天地若沒有人的良知,也就不能為天地」。

也就是說,是我們用良知為草木瓦石、為天地命名的,我們「發現」「創造」了草木瓦石、天地。如果沒有我的主觀介入,它們就不能成為草木瓦石、天地。

換句話說,「心」不但是宇宙萬物的主人翁,能超越時間和空間,同時還是一種強大的意志,能創造出整個人文世界。王陽明承認,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但這個世界應該什麼樣子,是由我心來決定的。有的人的世界黑暗無邊,有的人的世界光明燦爛,這都是拜我們那個宇宙萬物的主人翁的心一手所賜。

王陽明說「心即理」,實際上是號召人們以積極的人生態度、生命意識去面對世界、創造世界。同時又告訴人們,既然真的世界就在我心中,所以那個所謂的物質世界就是虛幻的,我們千萬不可被它所遮蔽、所改造,而忘卻、淪喪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真諦。

心既然如此神通廣大,是宇宙萬物的主人翁,所有的一切都在它控制之下,那心外還能有什麼呢?你不是不能去心外求索,而是根本就沒有心外這個地方!

他的弟子徐愛對「心即理」很迷惑,問王陽明:「一切道理、規則只從心中尋求,大概不能窮盡天下所有的事理。」王陽明斬釘截鐵道:「心即理。天下難道有心外之理乎?」

徐愛舉了個簡單的例子:「比如侍父的孝、事君的忠、交友的信、治理百姓的仁愛,其間有許多道理存在,恐怕應該通過讀書和向高手請問,才能知道『孝』『忠』『信』『仁』這些道理吧。」

王陽明解釋道:「侍父,不是從父親那裡求得孝的道理;事君,不是從君主那裡求得忠的道理;交友、治理百姓,不是從朋友和百姓那裡求得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只在你心中。心即理!沒有被私慾迷惑的心,就是天理,不用到心外強加一點一滴。用這顆真誠的心,表現在侍父上就是孝,表現在事君上就是忠,表現在交友和治理百姓上就是信和仁。只在自己心中下功夫去私慾、存天理就行了。如果按你所說,這些道理在外面,那你的父親去世了,你還明白『孝』的道理嗎?」

徐愛點頭:「明白。」

王陽明笑了:「那就對了,你父親不在了,你卻還知道『孝』的道理,說明這個道理不在外部你父親身上,而在你心裡。」

你如果沒有孝的心,你的父親對你而言是不存在的,所謂心外的父親只是良知被遮蔽的人的看法。

當你良知光明時,根本就沒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物,因為你和客觀事物發生感應後,它就成了你心內的一部分。你必能以「理」相待!

三、善惡只是一物

有弟子向王陽明請教善惡。王陽明道:「善惡只是一物。」

弟子大惑不解,問王陽明:「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謂只一物?」

王陽明回答:「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所以,善惡只是一物。」西方哲學家羅素也說,善惡如同一條路的上坡下坡,本質仍是那條路,其實是一回事。

為何善會有「過」或「不及」呢?或者說,惡是怎樣產生的呢?

王陽明的回答是這樣的:「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良知無有不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發出的「意」卻有是有非,所以「惡」是出現在「意」這個環節上。

問題是,正如我們前面所談到的,意由「心」發,而心之本體是良知。「意」本身也是出自良知,這樣一說,「意」應該也是有善而無惡的。

可為什麼會有「惡意」呢?

王陽明說,問題就在「應物起念處」。「應物」是「心」感於物而動,動時,稍不留意就會「動了氣」,這個氣是習氣,是在社會中耳濡目染來的不良習慣和作風。比如我的心感於飢餓,但習氣會讓我想吃大魚大肉,這就是私慾,和「飢餓吃飯」這天理已背道而馳。

這樣看來,「惡」的出現是在應物之際,是私慾萌動之結果。有人問王陽明:「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意念有善有惡,這樣該如何考查呢?」)

王陽明用四句教回答他:「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

人再問:「意固有善惡乎?」

王陽明回答:「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於私慾而後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

意思已很明瞭:惡既不在於良知之「心體」,亦不在於無善無惡的「物體」。惡沒有本體,只是由「心」而發之「意」。在應物起念時,才表現出善念、惡念的區別。

而所謂的「私慾」指的就是那些好色、好利、好名之心,這是毋庸置疑的。但王陽明同時也指出,「閒思雜慮」也屬於私慾。

弟子陸澄就很不理解:「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慾。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慾?」

王陽明笑道:「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原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也就是說,我們平時的「閒思雜慮」並非是閒的、雜的,而是有所指。人在胡思亂想時可能會想好的,也可能會想壞的。人人都會想自己發財,人人也會想自己會碰上倒霉事。這些胡思亂想的背後,其實都是我們對名利的奢望和對我們怕失去的擔憂,它們都屬於非分之想。如果你看淡名利,如果你真看透生死,就不可能在平時胡思亂想。

當然,王陽明之所以說閒思雜念中也屬於私慾,還因為閒思雜慮只存在於我們腦海中,還沒有被實現。所以我們思慮的善惡、是非,並非如白晝和黑夜那樣容易分辨。我們以為正在對未來憧憬,實際上卻是貪慾。我們以為正在勾勒當一個偉大的人,實際上卻是好名的私慾。在這些真假難辨的閒思雜慮中,很容易會讓良知無法判斷,最終會遮蔽良知。

所以王陽明說,一定要根除閒思雜慮,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那些影響閒思雜慮的私慾給克掉。

因為善惡本是一物,所以有弟子問他「心無惡念時,這個心就空空蕩蕩,是不是再需要存養一個善念」時,王陽明笑道:「既然除掉了惡念,就是善念,也就恢復了心的本體。例如,陽光被烏雲遮擋,當烏雲散去後,陽光又會重現。若惡念已經除掉,而又去存養一個善念,這豈不是在陽光下又添了一盞明燈?」

在陽光下添一盞燈就是有念頭要存善,王陽明說過這樣的話:「在心體上不能遺留一個念頭,有如眼中不能吹進一丁點灰塵。一丁點能有多少呢?它能使人滿眼天昏地暗了。這個念頭不僅是指私念,即便美好的念頭也不能有一點。例如,眼中放入一些金玉屑,眼睛就不能睜開。」

我們於此可以知道,無善無惡就是本心最自然的狀態,它是心的本體。

由於心即是理,心外無事、心外無物,心的本體是無善無惡,所以天地萬物也應該無善無惡。這就是王陽明的世界觀:天地萬物無善無惡,我們對待天地萬物的態度也應該是無善無惡。

下面這個故事極透徹地說明了這個觀點。

王陽明的弟子薛侃有一天在花園中除草時,付出了許多汗水,所以哀歎道:「為什麼天地之間,善難培養,惡難剷除?!」

王陽明當時就在花園賞花,聽到薛侃的歎息,立即察覺到傳播心學世界觀的機會來了,於是接口道:「你就沒培養善,也沒有剷除惡。」

薛侃莫名其妙,因為他勞碌了大半天,剷除了很多雜草,而且他經常澆灌花朵,這怎麼能說是沒有培養善,沒有剷除惡呢!

王陽明發現了薛侃的疑惑,卻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而是轉到另外一個問題上去了:「你呀,如此看待善惡,因為從形體上著眼,錯誤在所難免。」

薛侃這回如墮雲裡霧裡,更不知王老師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王陽明馬上解釋說:「天生萬物和花園裡有花又有草一樣。哪裡有善惡之別?你想賞花,花就是善的,草就是惡的。可如有一天,你要在門前搞個草坪,草又是善的,草坪裡的花就肯定被你當成惡的了。這種『善惡』都是由你的私意產生,所以就是錯誤的。」

薛侃吃驚地問:「這不就是無善無惡了嗎?」

王陽明正色道:「天下任何事物本來就沒有善惡,它之所以有善惡,全是你強加給它的。我問你,黃金是善還是惡?」

薛侃搓著手興奮地說:「黃金是大大的好東西,當然是善的。」

王陽明問:「這要看黃金在什麼地方。它在你手上,肯定是善的,可如果它在你胃裡呢?」

薛侃搖頭道:「那這就是惡的了。」

王陽明又問:「糞便是善的還是惡的?」

薛侃肯定地回答:「那玩意兒肯定是惡的。」

王陽明笑了:「糞便可以讓莊稼生長,在老農心中,它就是善的。所以說,天下的萬事萬物哪裡有善惡之分?都是人強行加到它上面的。同樣是一座大山,旅遊的人就認為它是善的,有急事要翻越它的人就認為是惡的。同樣一個人,在朋友心中是善的,而到了他的敵人心中,他就是十惡不赦的。」

王陽明說,很多人都認為這個世界太殘酷,因為我們總感覺自己常受到束縛,精神也不能自主,我們受到了客觀條件的種種限制。實際上,我們之所以受到客觀條件的限制,是因為我們和外物產生了對立。我們所以和外物產生對立,是因為我們總是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外物,於是,就有了是非好惡之情。

當我們對外物有了是非好惡之情,就是給外物貼上是非善惡的標籤,一旦你給它們貼上標籤,它們就有了生命,反過來干擾你。也就是說,我們被客觀條件所限制,全是我們自己搞出來的。

薛侃萬分地迷茫。

王陽明就舉例子說,比如你剛才對野草發出的感歎,你就是給它貼上了「惡」的標籤,對於「惡」的東西,人人都會動氣,一動氣,心情就受到干擾,你心情不好,這個世界就不會好!不僅僅是被你評價為「惡」的事物會對你產生干擾,就是被你評價為「善」的事物也會對你產生干擾。比如被你評價為「善」的黃金,表面上看是你喜歡它,你擁有它,實際上,當你喜歡上它時,它已經控制了你,時刻干擾你。它在你手裡,你就過度興奮,可當它遺失時,你必然過度憂傷,你已經成了它的木偶和奴隸。

或許有人會問,如果我們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善惡之分,那豈不成了不必奮鬥就可衣食無憂的和尚?薛侃就問王陽明:「您說的無善無惡和佛家的無善無惡有什麼區別嗎?」

王陽明嚴肅地說道:「當然有區別。佛教把『無善無惡』看得太重,總拿出來講。而且他說完『無善無惡』後就什麼都不管了。比如他說糞便沒有善惡,哪怕床邊就有一堆,他也不掃除。而我們心學說『無善無惡』,是不要刻意為善,更不可刻意為惡。」

薛侃好像有所領悟,點頭說:「既然草不是惡的,那麼,我就不拔除了。」

王陽明吸了口氣,說:「我才說完這是和尚的意思,你怎麼就來實踐了?如果草有妨礙,你就應該把它除掉。」

薛侃被王陽明弄得暈頭轉向,說:「這樣不就是在有意為善、有意為惡了嗎?」

王陽明說:「我說不刻意為善去惡,並非說全無『好惡』,如果全無好惡,沒有是非之心,那連和尚都不如,你就會成為一個麻木不仁之人。所謂『不刻意』,就是說『好惡』全憑天理,再別無他意。就是不要刻意地和事物對立。你現在是為了保持花園,花園裡有草,這就妨礙你了,它妨礙你,你就該把它拔除。如果沒有拔除乾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比如你今天拔了一天草,可還沒有拔完,那你也不要晚上想著草,一想草,就會想到它是惡的,如此,你就和草對立起來,它主導了你的情緒。你不能控制情緒,自然會被情緒所控制。」

薛侃這次好像真的明白了,說:「看來,善惡全然與事物無關了。」

王陽明說:「當然。善惡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即為善,為氣所動即為惡。」

其實王陽明的意思只是想告訴我們,想有正確的世界觀,就要取消我們和外物的對立。不以自己的好惡來評價外物,讓外物按照它們自己的規律去發展。比如你被雨澆成了落湯雞,不必惱火,因為雨就是要落到地上的,這是它的規律。比如你被別人誹謗,也不必憤怒,你不理它,它自然就按它的規律慢慢消亡。大風起的時候,要順風走,不要逆風行,你要遵守風的規律,這就是順應萬物,不要和萬物對立。

房子、車子、金錢各有它們的規律,它們也不過就是房子、車子、金錢,你不要給它們加上標籤,讓它們來指揮你,你不必把它們放在心上,只需要向前努力就是了。

當我們做到不以自己的私意來衡量外物時,我們就不會受到外物的限制和支配,我們就可以支配自己,使自己的心靈得以安放。由於心即是理,你的心靈安放了,這個世界也就好了。

《知行合一王陽明2:四句話讀懂陽明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