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三毛是一個愛國的人,故鄉、民族,這樣的詞彙始終是與三毛緊密相連的,即便是在最封閉、隔閡最深的時代,她也從不避稱自己是「中國人」。那個在書中對同胞在海外種種惡習恨鐵不成鋼,卻又始終滿懷希望,守護同胞尊嚴的三毛,一刻都沒有捨棄對故鄉那份赤子般的拳拳心意。

三毛熱愛祖國。她很早就提出「兩岸不能再分離了」。

一九八五年,她在一個幾千人參加的演講會上唱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她是在台灣第一個把《義勇軍進行曲》公開唱出來的人。唱後台下一片肅靜,許多人替她擔心。在那個政治極其敏感的時代,三毛的做法猶如一片旗幟,刮起了台灣人的思鄉之情。

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府宣佈解除戒嚴。這是忽如一夜春風來的好消息,幾十年坎坷多舛的政治情勢、幾代人的血淚辛酸,終於都得到緩解。台灣頒布了去大陸探親的消息後,一時之間,一代人心潮湧動。廈門的整個和平碼頭瀰漫著激動而又感傷的氣氛,處處可見親人相見抱頭痛哭的場景。曾經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海峽嗚咽,為骨肉情,為離別苦。

而歷遍了萬水千山的三毛,遊覽了歐洲,裹挾著大漠的風沙,也走遍了中南美的土地,卻遺憾地只在故土度過了四年不諳世事的童年生活。固執如三毛,即便已經被歲月打磨出隱約的滄桑,卻還是被尋根的嚮往滌盡了塵土。她要去找尋生命的完整,只有故土,才能撫慰那千萬次日夜期盼的心。

三毛情不自禁,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她從樓上奔到樓下,碰見人就叫喊:「我們可以回大陸了,我們可以回大陸了。」

與年邁者不同的是,在三毛心裡,並不是執著於千里之外的親眷,拋開血濃於水的掛念之外,是「故鄉」這兩個字本身的意義,吹開了三毛心底的漣漪。或者說三毛是一個有很重的「故鄉情結」的人,無意中看到了沙漠,於是千辛萬苦也要奔赴,而她從小就摯愛的《紅樓夢》《水滸傳》等一大批書籍所誕生的大陸,於她卻是亙遠的。

濃濃的故鄉情結在三毛心中積蓄了很多年,如今政治終於不再那麼緊張,大陸開放了,她的這份故鄉情怎能不急不可待地尋一個出口?三毛將這些年無處安放的情懷,托予遠方已經張開臂膀的歸處。

一九八九年四月,三毛踏上故土的第一站——上海。

那裡有她一早心裡就篤定了要拜訪的人——「三毛之父」張樂平。

其實早在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已經身患帕金森症的張樂平就收到一封輾轉從武漢寄來的信,信中這樣寫道:

樂平先生:

我切望這封信能夠平安轉達到您的手中。在我三歲的時候,我看了今生第一本書,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記》。後來等到我長大了,也開始寫書,就以『三毛』為筆名,作為您創造的那個三毛的紀念。

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書,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個愛看小人物故事的人,謝謝您給了我一個豐富的童年……

就這樣,張樂平與三毛開始了書信往來。

所以當三毛抵滬時,張樂平便讓兒子張慰軍去香港機場接機。當時張慰軍在一張紙上按父親的筆意畫了一個「三毛」的形象,舉著去了機場。三毛尋覓的眼神看到這牌子的一霎,就被暖意充斥了心房。她像呼喚家人般叫著張慰軍的乳名,「阿四阿四」。

這股親切,是尋得創作原點時的欣喜,又是歷經漂泊之後的從容。

當時的三毛上身穿著的是一套男式的滌卡中山裝。而這在當時的上海以至整個大陸都已經是過了時的服裝。然而她似乎無論到了哪裡都能散發出她獨特「三毛味」。那件中山裝穿在三毛的身上,就自然而然地散發著一種英氣,又融合著一股剛直和達觀的豪氣。

暮色西沉,顫巍的老人提前要來了三毛到達的準確時間,早早地等在門口。

三毛到了,見到張樂平夫婦,連忙扶他們坐到沙發上,叩頭就叫爸爸媽媽。三毛是個很注重儀式化的人,當多種紛繁的感情雜糅交織,她真把張老當作生身父親一般對待。當時見證了一切的張慰軍,後來每每提起這段往事,總是會帶著溫情的笑意。

對於三毛認自己做父親這樣一件事,張樂平先生也認為這是自己生平中的一件快事,他說:「沒想到我畫三毛『畫』出一個真的女兒來,我真的很開心!在這之前,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士,一位負有盛名的女作家自認為是我的女兒,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但這一切,現在已經成真。」

張樂平先生在此後他所寫的一篇回憶性文章中,曾有過這樣一段敘述性文字:

三毛,一個飽經憂患的女性,學的是哲學,熟諳三種外語,跑過五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原先在我的想像中,她是個傳奇式的人物。可是相處的四天,卻是如此容易親近。她的性格、脾氣、愛好像誰呢?看她那樂觀、倔強、好勝、豪爽、多情而又有正義感,有時又顯出幾分孩子氣,這倒真有幾分像我筆下的三毛。

三毛的性格何嘗不就是如此。相似的藝術追求、人生閱歷、品味見解,沒有辜負三毛熾烈的感情一分一毫。在她用浪跡天涯的姿態走完一段五味雜陳的人生之後,這個身體欠恙的老人不緊不慢地,給了她慈父般的溫暖。

三毛和張老的談話也是自在徜徉,從旅行見聞到當下的年輕一代。不知聊到哪個段落,三毛在誰都沒料到時突然激動起來,說:「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一邊說,一邊在讀者請她簽名留念的一本散文集的扉頁上利落地寫下了「活著」二字。

臨別時,張樂平來了興致,雖然因為患病,手顫抖不止,但是仍一口氣完成了四幅畫作。見張老畫了畫,站在邊上的三毛也被感染,說:「我也在爸爸畫的畫上添幾筆吧,寫什麼呢?」她歪著頭,像在思考著什麼。其中一幅寫道:「願大家快樂,健康,勇敢,堅強,樂觀。三毛共勉。」

這不禁讓人聯想到而後三毛的自縊。樂觀和絕望的並存才賦予了三毛超越眾人的骨血。三毛一生都為情所引,所做所往都遵從著自己內心的召喚。但潮漲汐落,陰晴圓缺,情深不壽。很多正當下的流露,在回望時都令人唏噓不已。

張樂平先生待人接物有禮有份有藝術。親切溫暖、謙虛自然,又極懂得體恤瞭解他人心理。

匆匆三日相處,三毛與樂平先生,除了筆名之間的緣分之外,也的確建立了另一份不移的天倫之愛。

正是這份不移的天倫之愛,陪伴三毛走完了最後一段人生旅途。

三毛回台後,經常給張樂平夫婦寫信,寫信時她都細心地把字體寫大些,為了「使爸爸媽媽看了不傷眼睛」。來年的父親節,為了給張樂平說一句父親節快樂,三毛打了接近兩天的電話,撥了數百次。

因為當時台灣對內地電話只有十數條線路,很難打通,最後三毛把家中電話打壞了。在信中,她告訴張樂平:「我守住電話48小時,每15秒試撥一次,自己都撥得快休克過去,因為想念爸爸的節日。今生沒有如此虐待過電話,這一下,燒掉了線路。」

而當一九九○年底收到三毛的家書時,張樂平夫婦還是抱著對孩子關心惦念的心態去看待三毛在信中訴說的種種不順。

《滾滾紅塵》宣傳活動任務繁重,三毛渴望休息,並且提到「要去醫院大查全身」。可沒想到兩個月後,就傳來了三毛去世的噩耗,兩位老人抱頭痛哭。

短修故天,人豈無傷?

留存在張樂平夫婦腦海裡的對三毛最後的記憶也不過是數月之前,三毛從上海返台之前還對他們說:「爸爸,媽媽,到春節的時候,我會回來跟你們一起過年。」還有那句「我們不說再見,因為我還會回來。」

世間的悲歡離合,大抵如此。

率性如三毛,也終歸是逃不過命數。她被貼上了太多對抗命運、看破紅塵的標籤,可到頭來,她也仍舊只是滾滾紅塵中的滄海一粟。生得熾烈或是死得果決,都歸於一人一念,這是三毛式的快意人生,而終歸於寧靜和自由。

本來便是失眠的人,決定了回去之後,往往一夜睜眼到天亮。往事如夢,不堪回首,少小離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國的泥土,為什麼竟是思潮起伏,感觸不能自已。

——《離鄉,回鄉》

第二站,三毛要回老家,回到故土。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日,渡輪載著三毛這位羈客,緩緩駛向舟山鴨蛋山碼頭。與初到上海時不同,沒有激動地難以自持的心緒,三毛就靜坐在艙中,凝神端詳著近在咫尺的祖輩家園。船錨沉下,船長為這位既是客人又是鄉人的女士,安排了一個滿載水手式浪漫的歡迎儀式——請她在船靠岸時,親手拉響三聲汽笛。

三聲悠長的汽笛聲,劃破了四十年的離愁別緒,也劃破了餘暉遍灑的水面。對故土的依戀和歸家的喜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回鄉的路途太過遙遠,強是把孩童熬入了中年。

這一天,三毛穿紅色運動服,白色長裙,披肩長髮,壓頂線帽,一隻蘋果藍旅遊包背在脊後,仍是一副浪跡天涯的俠女裝束。只是右手卻捏著一塊素白手絹,不時擦拭漣漣淚水。後來她用文字記敘了當時的感觸:「我從來沒有到過故鄉,故鄉的概念只有地理上的名字和地圖上的小點。人能夢見故鄉,可我連夢中的故鄉都沒有。我在夢中也想回故鄉啊。」

到真正踏上了故土,便又是儀式般的拜謁。三毛先到定海拜見了當年已86歲高壽的堂伯母。她趴在地上,恭敬地給堂伯母叩了三個頭。隨後又臉貼臉抱著堂伯母說:「爹爹媽媽叫我到定海後一定要先來看您。」

在堂伯母家,三毛親屬端來一盆洗臉水,三毛擰著毛巾說:「我到大陸後,天天激動得以淚洗面。今天故鄉的水,洗盡了思念40年的風塵。」三毛擦著臉,淚水卻又潸潸流下來。

後來三毛又前往祖父居住的小沙陳家村祭祖。

在祖父墳頭,她緊緊地抱著墓碑,泣不成聲,聲音也有些悲愴。

「阿爺,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平平看您來了。」她在祖父墳旁挖開一方土,親手取了一些泥土裝在一個小盒子裡。在祖屋旁的井中,她親手從祖父五十年前挖的井裡,吊上了一桶水,喝了一口,隨後她鄭重地灌滿了一瓶,揣入包內,要帶回台灣給父母。

回台灣後,她把這兩樣故鄉的「魂」存放在父母處。可思量再三終究覺得是包藏不住的,便又取了回來由自己珍藏。她在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寫給堂兄陳懋文的信中說:

此次回鄉之後,鄉愁更濃,最相信的是故鄉,更加魂牽夢繞……這種民族情感,是沒有辦法從我心中拿去的。不曉得哪位好心的記者,給我一張故鄉小沙的油菜花田的照片,我拿回來翻拍了,放得好大,幾乎每天拿出來看。祖父墳頭的土,老家水井的水,對於中國,我的愛,比任何人都深!

當「形式」已經根深蒂固地融入到了生活中,那麼,認義父也好,回鄉祭祖也好,甚至是後來的千里尋王洛賓,都帶著一些「證明」的情愫在。這樣的情愫是以自己的豐沛情感為出發點,誓要將生活過成有聲有色的模樣,彷彿置身在蕭瑟寒冬中,只是願意一心一意等待一場雪,而雪也遲遲不來,這樣的等待讓人了無生趣,失去了情致,於是便要自己爭取出來,不再過悠緩、安全、與世隔絕的生活。

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卻又懼怕證明不出時的尷尬與沮喪。

要過得活色生香與眾不同,卻又是再傳統不過的人,祈求一份天長地久的情意。

三毛或者並不能解釋出自己性格中的矛盾性,然而她卻給出了那麼多那麼多的行動力,將一顆顆躍躍欲試的心餵飽,讓人感到生活的力量與勇氣。

《三毛:千山萬水的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