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蘇州民變嚇破了緹騎的膽

魏公公自天啟元年以來一路順風,打擊正直的官僚勢如破竹,卻還不知道人民有多厲害。

此刻他在京城一聲吼:「抓人!」其效果有如山搖地動。錦衣衛掌堂田爾耕不敢怠慢,當下派出張應龍、文之炳等一共60名旗校,出都門,晝夜兼程。

此行江南,油水可大乎?

這60人的心中,縈繞的大概都是這個問題。

可他們忽略了,江南這地方,文明程度高,又是當時世界上手工業最發達的地方,市民社會已相當成熟。文明程度高,孔孟之道中的民本思想就滲透人心;市民社會發達,輿論就有相當獨立的立場和原則。

緹騎們只以為江南柔弱地,一鞭子就能把人給打老實了,他們忘記了這裡自古也是出豪俠的地方。去年緹騎在湖廣、南直隸等地抓六君子的時候,江南一帶就民情洶洶。不過那時人們還有幻想,以為六君子終能洗清冤屈,或者早晚能夠生還。他們沒鬧,是不願給六君子添麻煩。

今年不同了。這回要抓的五人,除了黃尊素是浙江余姚人之外,其餘四人都是蘇州、常州人。四路緹騎下江南,要來抓清清白白的東林黨,這本來就令江南士民義憤填膺。再者,以去年為例,江南人這次全都知道了:幾位大人一被抓去,就絕無生還的希望!

這他娘的是什麼世道?

一面是倒行逆施的閹黨權貴,一面是正直清廉的下野官員,民心靠在哪一邊,那是想也不用想的。

因此,當10天後,消息一傳到江南,士農工商無不憤慨異常!

60名緹騎,以為手捧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聖旨,就可以所向披靡了。他們可知道:江南等著他們的有百萬之眾?顯然是知道。但是,狗腿子們從來眼睛裡看不到有人民。

這些人民,吃什麼,喝什麼,愛什麼,恨什麼,與大明朝有什麼關係?我們只按聖旨辦!

——他們這一腳,可就真正踏入地雷陣裡去了!

惹出大亂子的地方,是在他們並未看得太起的人物周順昌的家鄉。

周順昌官不大,也沒什麼錢,辭歸後家中只有幾間破屋。但是他在蘇州當地深得民望,鄉中百姓有冤,或者郡中有大事,大家都來請他主持公道。

緹騎出京後,周順昌自知不免,早已有思想準備。

三月十三日晚,好友殷獻臣的兩個兒子來拜訪,周順昌一向喜愛這兩個年輕人,當夜留他們做徹夜長談。周順昌聊到了宋代朱熹的事:「朱子尚未能免被人排陷,何況我呢!」又聊到《文天祥傳》,為兩個小友詳細地講解了這文章的內容,並以古今第一完人文天祥自勉。

三月十五日傍晚,緹騎到達蘇州。親友們聞訊都來到了周家,人人面帶悲慼。

周順昌卻很坦然,說:「我知道詔使一定會來,不要效楚囚對泣。」他叫過長子茂蘭,叮囑道:「家無餘財,倒省得你們兄弟經營了。將來要勤於讀書,安於清貧,無損清白家風,我自是雖死猶生!」

夫人吳氏當場哭得幾次昏死過去,幾個兒子也跪地大哭,聲聞四鄰。但是周順昌仍神態自若。

——人生固然有無數悲哀,但只要死得光榮,也就不算是最悲哀的了。

——千秋的《指南錄》,萬代的文天祥!

袞袞衣冠,古來多少皆做了土。大丈夫若能死如文天祥,能讓萬代的婦孺小兒稱誦其名,那麼,即便兩袖清風終其一世,又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傍晚時分,知縣陳文瑞帶著公文來到周家。他是周順昌在吏部時一手提拔起來的,對周的為人一向敬重。來的路上,一路痛哭不止,淚水將衣襟都濕透了。

周順昌聽說知縣到了,立刻換上待罪的囚服,出門迎接。隨同來的衙役上前一把逮住周順昌,被陳文瑞厲聲喝住。

陳文瑞與周順昌相揖進門,知縣大人請周吏部料理一下家事,然後跟他去縣署候命。周順昌說:「無事。」

他的妻舅吳爾璋問,你難道就這麼悠然長往了麼,要不要留下幾句話——這是生離死別啊!

周順昌說:「沒有什麼事可亂我心懷!」

他看見桌子上有一塊牌匾,猛然想起:「我答應給龍樹庵僧人題字,今日不寫,有負諾言。」說罷,提筆寫下「小雲棲」三字,字大如斗,酣暢淋漓!

寫罷,擲筆而起,浩氣滿懷:「此外,再無一事了!」

到了夜深時分,周順昌對陳文瑞說:「大人在舍下,無以招待,歉甚!」他讓家人熬了一鍋粥,請陳文瑞吃。陳文瑞不便拂其好意,但是如何能嚥得下,在場親友也都淚落如雨。

十六日一早,周順昌拜別了家廟,就隨同陳文瑞前往巡撫衙署。分別的一刻,兒子牽衣不捨,闔家號啕痛哭,獨周順昌一人意氣自如。

因為他在當地為百姓辦了不少好事,因此在前往巡撫衙署時,百姓都想來瞻仰其風采。「士民擁送者,不下數千人」(《明史紀事本末》)周家門前的街上,到處人山人海。

朝廷要逮周大人的事,早已傳遍郡中,即便窮鄉僻壤的農民,也連夜趕來,聚集在巡撫衙署的門前,要看看「周吏部」。從十六日起,每一天,必逾萬人!

蘇松巡撫毛一鷺沒想到有這個陣勢,嚇得膽戰心驚,生怕出問題,就讓陳知縣趕緊將周順昌換地方。一日幾易其地,且明令不許百姓聚集。

但是官府說不出個名堂來,老百姓怎能聽你的?蘇州城內眾口一詞:「周吏部清忠亮節,何罪而朝廷逮之?」

聽說周大人被轉移到了吳縣縣衙,老百姓又前往縣衙,在門前聚集不散。次日天明,復又聚集。這樣的場面,從三月十五日一直持續到十八日,通城惶惶!

緹騎們計劃在這裡歇兩天,於十八日開讀聖旨,讀完了人就要帶走。滯留的這幾天,是他們向犯人家屬索賄的時間。

這幫傢伙根本不知道、或者視而不見群眾已達臨界點的情緒,按照慣例放出話來:「不送錢來,則周某途中不保,縱然是枉死,誰敢去告御狀!」

惡奴們向來就這樣直來直去,省卻了高官的假仁假義。

然而周順昌,清官一個,哪裡有什麼錢!他身上只有七錢銀子,日前又把三錢資助了朋友的喪葬費,此時袖中只有四錢銀子。

面對緹騎的勒索,他厲聲道:「七尺之軀,今已交給你輩,即不送一文,能奈我何!」

不過,他的好友楊惠庵還是怕緹騎在途中加害,私下裡發起募集錢款,以備打點這幫惡狗。

蘇州城內一些士民聞訊,都紛紛慷慨解囊。有窮打工的預支了工錢,有小販把自己的舊褲子也典當了,都聊表心意,總共湊得了一千兩銀。

緹騎們見一嚇唬就來了銀子,好不高興,便得寸進尺,索要得更多,不然的話還是「途中不保」!

緹騎的話傳開來後,全城群情激憤,道路喧嘩,到處都在議論這事。姑蘇古城猶如一座一觸即發的火藥庫!

有個平素對周順昌懷有怨恨的衙役,不知道深淺,在大街上對人說:「痛快,不想周爺也有今天!」

此人話音剛落,就有人一把揪住他的頭髮:「眾人皆怒,何以你獨痛快?說!」

圍觀群眾一擁而上,拳打腳踢,險些沒把那小子打死!

這是山雨欲來的前夕……

十七日,前來縣衙探望與聲援周順昌的士民,比前日更多。周順昌出來,對大家侃侃而談。

看著周吏部平和的神態,聽著他那中正的議論,眾人無不淚下!

自從緹騎一來,蘇州商戶就開始罷市,抗議抓人。老百姓痛恨緹騎頭子張應龍、文之炳,但一時沒人敢率先發作。

商人之子顏佩韋,家資豐饒,為人慷慨豪俠。他挺身而出,手執焚香在全城漫遊,邊走邊哭喊:「欲救周吏部者,從我!」他的好友馬傑,也敲著梆子大聲呼喊,「一時執香從者萬人」!

蘇州市民或議論、或流淚、或大罵,全城已經開了鍋!

諸生王節、文震亨、劉羽儀在一起商議道:「人心怒矣!吾輩讀書人應去謁見撫按兩台,請他們制止緹騎,緩解眾怒。」他們又出面勸說群眾:「父老勿過激,過激,只能加重吏部之禍!」市民們也同意有所約束。

這一天日暮之後,一幫好友前來縣衙陪伴周順昌。陳文瑞特地備了一桌酒席。周順昌考慮到陳文瑞的身份,不想給他惹麻煩,就堅持不讓他做陪,只與朋友們一起飲酒。

席間,周順昌慷慨談生死,氣概絕倫。他對諸友道:「我即使不能像古代禪師那樣把臨刑就義視為劍斬春風,但也決不會乞憐苟免。審訊之日,我必罵鼠輩矯詔擅權,死了也要去太廟向二祖列宗(指明朝各位先帝)陳訴,以誅此賊!」

酒酣耳熱之際。大家又講到朝政日非的現狀,不禁都激憤起來,覺得國家沒有希望了。周順昌獨不氣餒,說道:「先朝權璫如汪直、劉瑾輩,依附者眾,看似燎原之火,然而一朝撲滅。魏閹亦不會長久,只是我不能親見其覆滅而已!」

三月十八日,是預定的聖旨開讀之日。蘇州城內,民眾傾城而動,來到縣衙送周順昌前往西察院聽旨。時逢大雨,但不期而至者竟有幾十萬人。每人手執香火,焚煙如霧,街道兩旁邊只見拈香點點如列炬。

中午時分,周順昌被押出。一路上,百姓夾道而送,哭聲震天。不斷有人高呼:「願救我周爺!」

由於道路擁擠,巡撫、巡按、蘇州知府、吳縣縣令的大轎都難以前行。

察院此時大門尚未打開,這裡也是一片人山人海。察院的衙署緊鄰城牆,不少人就爬到城牆垛口上,上下遙相呼應,喊冤之聲震天。

全城的諸生五百人,身穿公服,在門口列隊,準備向巡撫和巡按請願。

周順昌目睹此景,為之動容。他四面作揖,請眾人散去,但卻無一人離開。

毛一鷺命令打開大門,民眾便趁機蜂擁而入。

這時,只見堂上已擺好宣讀聖旨用的幃幕儀仗,錦衣衛校尉侍立一側,虎視眈眈。堂下犯人下跪的地方擺著鐐銬和枷鎖。

諸生王節、楊廷樞、劉曙、鄭敷教、劉羽儀、文震亨等一干人,走出人群,含淚向兩位大人進言道:「周吏部清忠端亮,眾望所歸。一旦觸犯權璫,遂下詔獄。百姓怨痛,萬心如一。明公為天子重臣,何以慰洶洶之眾,使事態無崩解之患?」說罷,諸生皆失聲痛哭(《明季北略》)。

周圍民眾也齊聲喊道:「周爺若死,民亦不願生!」

毛一鷺驚恐異常,良久才說:「聖怒如此,奈何?」

諸生中立刻有人說:「今日人情如此,明公獨不為青史計乎?何不據實上奏,請皇上開恩,周吏部不必押解京師,請撫按就地勘治!」(見《周忠介公燼餘集》)

毛一鷺只得漫聲以應:「好,好。」

此時又有人說:「今日之事,實乃東廠矯詔,且周吏部無辜,不過是話說多了而遭禍。明公若懇切上奏,如幸而事成,即是明公不朽之事。就算不成,而直道猶存天地間,明公所獲名聲亦大矣!」

這邊正在交涉,那邊緹騎等得不耐煩。

錦衣衛校尉見哭哭啼啼的沒完,來了狗腿子脾氣,躥出來用棍棒打傷了沈揚。周順昌的轎夫此時也在人群中,他自聽說主人被逮的消息後,痛哭了三天三夜,米水未進。見校尉如此沒良心,怒從心頭起,上去就要搶奪校尉的棍棒,結果被校尉打傷了額頭。

緹騎頭頭文之炳見眾人居然敢阻撓執法,勃然大怒,大罵:「東廠逮人,鼠輩敢如此!」說著,把一副鐐銬擲於地上,大呼:「囚犯安在?速押上檻車,送東廠!」

在明朝,執法機構東廠和錦衣衛並非一回事。東廠是太監掌管,錦衣衛是由政府節制。東廠勢力遠大於錦衣衛,有權監視親王、國戚、閣臣和全國軍民。在京城提到東廠大名,連首輔大臣也為之膽寒。文之炳這麼說,既有冒東廠之名壓人的意思,也是指抓人是出於東廠頭頭魏忠賢之命。

他這是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蘇州不是京城,百姓不是官僚。草民又不想加官進爵,他們服氣的是好官,不服的是惡政!東廠之名,臭遍天下,不提便罷,一提那還得了!

文之炳的這兩句話,無異是把火種扔進了巨大的火藥庫!

眾人聞言,都怒不可遏,紛紛喊道:「我們還道是天子之命,原來是東廠呀!」

請願領袖顏佩韋高聲質問:「你言東廠逮官,難道此旨是出於魏監麼?」

校尉們哪見過對魏公公敢這麼不敬的,厲聲叱道:「大膽,剜了你的舌頭!旨出東廠又怎麼樣?」

顏佩韋再也壓不住火,他回望身後千萬人,舉臂而呼:「吾輩還當是天子下詔!他東廠何得逮官,分明是矯詔。打啊!」說罷,從人叢中一越而出,劈手奪過緹騎手裡的棍子,掄起來就痛打文之炳。

打!打!打!馬傑、沈揚、楊念如、周文元四人也發了一聲喊,一起衝上前去,痛揍這些穿著「飛魚服」的王八蛋。

群眾早已忍無可忍,隨即一擁而上,勢如山崩海嘯!堂堂察院衙署,頃刻之間欄楣俱斷。

匹夫之怒,亦能翻天!

什麼叫「汪洋大海」?什麼叫「一小撮」?

這就是!

眾緹騎見勢不好,各個抱頭鼠竄,有的逃進廁所裡,有的攀到房樑上,有的躲進花叢中,但都被民眾搜了出來,一頓暴揍。

一個校尉逃得快,爬到了堂後閣子的頂樑上。哪曾想頂梁晃動,他驚懼過度,咕咚一聲摔了下來。楊念如一步搶上去,幾下就把他打死了。

從尉李國柱被眾人圍毆,有人一腳踢在他頭上,屐齒刺入後腦,當場斃命!

周順昌目睹此景,心裡難過。他說:「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百姓鬧成這樣,我一死不足惜,倘若貽害地方,如之奈何?」

他的好友殷獻臣也極力勸阻群眾。但是,眾人正打得痛快,哪裡肯罷手。大家知道毛一鷺也是閹黨一夥,都恨他陷害忠良,嚷著要把這狗官也揪出來。毛一鷺大驚,官架子也不顧了,倉皇跑進內院,躲在廁所裡。估計是乾脆跳下了糞坑,才免於一劫。

知府寇慎和知縣陳文瑞,平素愛民有道,說話還比較有市場。他們怕事情鬧得太大,於周順昌和眾百姓都不利,就多次出面勸諭。待百姓稍稍息怒,趕緊派人將毛一鷺護送離開了現場。

直至半夜,民眾才逐漸散去。

這就是明史上著名的「開讀之變」,也是明代影響最大的一次民變。

王朝到了末世,奸臣公然踐踏民意,貪官不顧民之死活,維繫社會的綱常實際上已經瓦解。

民變的當日,還有一個插曲。傍晚時分,剛平息不久的人群,猛然又喧嘩起來。原來是前往浙江逮捕黃尊素的那一撥緹騎,坐船途經蘇州,就泊在胥門。他們對城內的民變毫不知情,還是像過去那樣——我是你爸爸!大肆向地方官索取錢財,上岸去向酒家強索酒菜。

有幾個剛剛參與鬧事的民眾走到這裡,發現居然又來了一夥,上去揪住就打。有人還登上城牆大叫:「緹騎又來了!」

數萬民眾齊聲發喊,一起奔向胥門,追打緹騎。打了還不解恨,又將他們扔到河裡。

緹騎乘坐的船,被眾義民一把火燒掉。船裡的衣冠、駕帖(逮捕證)、信牌(工作證)等等,也都被拋入水中。

幾個落水狗不識水性,勉強游到對岸,剛上岸,又被農民拿著鋤頭追趕,慌不擇路,只得又返身跳進水中,幾個人抱著一塊大木板順流而下,一面張口大罵:「東廠誤我!」一直漂流到僻靜處,才得以狼狽上岸。

這一路緹騎莫名其妙挨了頓打,把駕帖也給丟了,浙江也去不成了,只好雇了小船,連夜逃回京師。最終還是黃尊素自己投了案,這檔公事才算了結。

當晚,鬧事的民眾散去後,寇慎和陳文瑞派人到西察院,把奄奄一息的緹騎扶起來。狗日的們被打的血肉模糊,亡魂喪膽,一聽到人聲稍大,就全身顫動,大呼饒命——神經都有些錯亂了。

稍晚,毛一鷺也派來一隊帶甲軍卒,圍住察院,嚴密保護北京來的「飛魚服」。

他怕民眾再次鬧事,就命將周順昌轉移到理刑公署關押,派了重兵把守。周順昌當夜宿於署內,猶吟誦于謙的詩句:「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民變後,蘇州百姓為抗議皇帝無道,紛紛罷工罷市。

魏忠賢在蘇州安插有東廠密探,目睹民變,膽戰心驚,連夜屁滾尿流跑回北京去告變:「江南反矣,盡殺諸緹騎矣!」

緊接著著第二撥告變的又到:「已劫周順昌而豎旗城門,城門晝閉!」

第三批告變的更是誇張:「已殺巡撫,斷糧道而劫糧船矣!」

壞消息接二連三傳來,魏忠賢嚇得心驚肉跳,坐立不安。閹黨上下,人人為之震動!

那幾天,整個蘇州地區「舉國若狂,幾於不可收拾」(《明熹宗實錄》)。

肇事之首、蘇杭織造太監李實聽說了民變的消息,驚慌失措,閉門痛哭,致使兩目盡腫。

周順昌見形勢仍然危急,便對親友們說:「我若不趕快起行,禍事不已,我不能以一身而累全城!」為此,他幾次請求毛一鷺等趕快批准起解,但毛一鷺和巡按徐吉疑心這是周順昌用的計策,他們怕途中有變,不想行動。最後,知縣陳文瑞以自己的官職擔保,這才決定於三月二十六日晚間啟程。

這夜,敲過二鼓,街上人蹤漸稀,在府縣派出的軍卒護送下,緹騎一行乘船離開蘇州北上。

出得城來,到了望驛亭,見四周都是荒郊野外,緹騎們才戰戰兢兢取出詔書,念了一遍,草草完成了讀旨儀式。幾個胖頭腫臉的小子,撇下兩個留在蘇州的「烈士」,押解著周順昌連夜北遁——來時的牛逼已蕩然無存!

周順昌的長子周茂蘭,不忍就此與父親永訣,徒步隨船一直走到京口。周順昌怕兒子被緹騎所害,喝令他馬上返回。周茂蘭只能從命,駐足遠望江上帆檣遠去,哭得昏死過去。

此時在北京,魏忠賢也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因為這次的誣陷和逮捕,主要是崔呈秀出的主意,魏忠賢遂遷怒於崔,把這小子叫來罰跪,喝叱道:「你教我盡逮五人,今日激變矣,奈何?」崔呈秀驚恐萬狀,頻頻叩頭請死,被魏忠賢喝退。

閹黨毛一鷺在民變平息後,也趕忙上疏告變。他擔心皇上埋怨他辦事不力,就故意誇大民變程度,說蘇州已大有揭竿之勢,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奏疏到了通政司(皇帝秘書處),光祿寺卿(宮廷餐飲部部長)、蘇州人徐如珂得知了內容,大驚:這疏上去,不是就要血洗蘇州了麼?為家鄉父老計,他連忙找到相熟的通政司官員,請他們緩上此疏,由他去另外想辦法。

正在商議間,巡按徐吉的告變奏疏也到了。徐如珂拿過來讀了一遍,見徐吉只說是士民無知狂逞,現已平息,沒說是要造反,心下便一鬆。他請通政司的人先把徐吉的奏疏呈上去,毛一鷺的就先壓一壓。

民變平息的情報同時也到了魏忠賢那裡,老魏這才稍緩了一口氣。但一聽說有緹騎被百姓毆死,不禁又惡從膽邊生!

此時的朝臣,已絕大多數為閹黨一夥,只恨東林不死絕。眾人紛紛敦請魏公公,趕快請旨,發大兵前去蘇州屠城。

徐如珂見情勢緊急,憂心如焚。他突然想到,可以借顧秉謙之力去勸魏忠賢不要發飆!但轉念一想,自己去求顧秉謙怕是面子不夠大,就偷偷傳出話去,故意讓顧秉謙的家人知道:「蘇州人知皇上將派兵屠城,皆言:聖旨必由首輔親擬。故擬舉火焚燒顧家,然後等死!」

顧的家人聞言,大為震驚。回去一說,顧閣老也覺得非同小可,情急之下,半夜三更跑到徐如珂家裡去問計。

徐如珂沒別的話,只說:「顧公您正當國,家鄉卻要興大禍,如何向父老交代?廠臣最聽您的話,何不勸阻其發兵,以平息眾怒,消彌禍患?」

顧閣老是油滑之人,凡事不肯冒險,因此對蘇州的家產不能不顧及。他左思右想,只有自己出面去攔阻發兵了。

於是他進宮去見魏公公,長跪不起,曰:「蘇州是錢糧重地,倘若大亂,國賦將如何?」

魏忠賢聞言,心中有所動,怒氣稍息,答應只處死倡亂者,余皆不問(見《全吳紀略》)。

這一段情節,在《先撥始志》中則有另外一個說法——

說是這日,魏忠賢親自去內閣指示處理辦法,他對閣臣說:「上怒甚,必誅盡為亂者!」

當時首輔顧秉謙因家鄉發生事變而嚇得病了,內閣代擬詔的是閹黨丁紹軾。這個傢伙還算較有頭腦,他勸阻道:「公誤矣!京城仰仗東南漕運糧(從運河輸送糧食)數以百萬計,地方有事,正應示以寬大,而反以嚴旨激之,若有他變,誰任其咎?」

魏忠賢一時語塞,默然良久。

馮銓年輕氣盛,不同意丁紹軾的說法,一把搶過丁紹軾手中的筆,要自己擬旨。但要下筆時,卻心中茫然,不知如何寫才好。

魏忠賢不大懂這裡面的奧妙,只顧在一旁催促。

最後還是由丁紹軾擬旨,呈進天啟看過後,由魏忠賢傳達下來:「將周順昌逮到酌議。小民無知,為何擁眾呼號,幾成鼓噪,法紀安在?果即日解散,故不深究。再有違抗,為首的定行拿究正法,且加重本犯之罪。」

這道聖旨確實相當溫和。看來,統治者也有威風不起來的時候。後來,顧秉謙病癒上班,又在這道聖旨上添了「漏網魁渠」之語,為逮捕民變首領導埋下了伏筆。

聖旨一錘子定音後,通政司才將毛一鷺的告變疏呈進宮去,因而沒產生什麼影響。

總之,這件事,肯定是閹黨內閣不願承擔屠城的惡名,怕無法向後人交代,從中起了阻遏作用。蘇州人才僥倖免去了一場血腥屠戮。

毛一鷺和徐吉看到聖旨,見毫無責備之意,才放下心來。那毛一鷺的腦筋也轉過彎來了:把事情說大於他們自己沒好處,因此在覆奏中,就盡量往小了說。兩人統一口徑,說變民乃烏合之眾,起哄鬧事,由於撫按兩台高度重視,及時果斷派了官兵戒嚴,所以群眾旋即散去,蘇州社會已恢復穩定。現已責成知府知縣,馬上緝拿首犯。

此外,兩人還把責任往緹騎身上狠勁推,說這幫緹騎身負皇命,到了蘇州卻不馬上開讀,無故滯留,勒索商民,結果激成民變。

這道覆奏上去,天啟和魏忠賢終於明白蘇州事件是怎麼回事了,很快就有詔下來說:「愚民(老百姓的覺悟就是低)狂逞,至擠傷緹騎旗校,雖說是變起倉促,然撫按等官平日教育的功效在何處?據奏犯官既已前來,姑不深究。還著密拿首惡,以正國法,不得累及無辜。」

這奏疏,不知是內閣哪個人的手筆,政策性極強。緹騎撒野惹了事,皇家面子丟不起,死也不能跟天下人說實話。因此只說「擠傷」了執法人員,死的緹騎「烈士」也就委屈點兒吧。這樣,把事態的結果說小,只抓首犯也就說得過去了。不累及無辜,是叮囑下面千萬不要擴大化,萬一真的激反了江南,還得我們幾個老爺子耗神費力的平亂。

聖旨到了蘇州,顏佩韋等五人聞知,都自動到官府投案,坦然聲稱:「首倡是我們,脅從也是我們,切勿累及他人!」

毛一鷺將五人下獄後,仍在秘密查訪,先後共抓了13個人。吳中士民見官府秋後算帳,都日夕相驚,不知要逮多少人,不知要抓到什麼時候為止。有人還傳說朝廷即將發兵坑殺(活埋)全城,富戶們紛紛收拾細軟準備逃跑。

寇慎和陳文瑞見不是事,連忙出面安撫,士民見日久無事,才漸漸安定下來。

開審時,五壯士神態自如,視毛一鷺如豬狗,斥道:「你陷周吏部死,官大人小;我們為周吏部死,百姓小人大。」可憐毛一鷺,做官做到了地方大員,連做人的起碼道理都拎不清,被平頭百姓鄙視到這個熊樣子。

面對毛一鷺的問話,五壯士不屑一顧,只扔下一句話:「為吏部死,復何憾!」(《碧血錄》)

10天之內,毛一鷺連上三疏,匯報審訊情況,花言巧語地哄上級,說是「緝獲首難狂民,地方帖服」。

本案最終審結,毛一鷺的判決出來了:帶領生員請願的諸生王節、劉羽儀等五人被奪去生員資格;在河邊暴打另一夥緹騎的戴鏞、楊芳等發配邊境衛所充軍;顏佩韋等五壯士被判死刑。

五壯士的這個死刑,只是個判決,還留有餘地,也就是待決,有時間不定的緩刑期。而且皇帝也有權改變或否定判決結果。

知府寇慎感其忠義,吩咐司獄說:「此俱是仗義人,不須拘禁,即家屬送飯,亦不可阻。」地方監獄本來就沒有詔獄那麼恐怖,再加上有知府大人的關照,五壯士好歹沒受苦。

獄中有人安慰五人道:「當朝首輔顧秉謙是吾輩同鄉,你們或可不死。」顏佩韋歎道:「顧秉謙已認魏忠賢為父,諸大臣都血肉狼藉,我們如何得免?我們寧願從周吏部而死,不願因奸相而獲生!」聞者無不泣下(《周忠介公燼餘集》)。

他們所追隨的周吏部,後來果然被害死,十月,靈柩運回蘇州。五壯士痛哭不止,馬傑說:「忠臣已死,速殺我等,好輔助他老人家做厲鬼擊賊!」顏佩韋道:「上奏是毛都堂,今詔下,生死都在他。我輩被殺後,做鬼也先去尋他!」

毛一鷺聽到這話,大怒,不禁起了殺心。

這時吳中一帶的情況很不穩定,顧秉謙等閣臣關於要抓「漏網魁渠」的精神又傳達了下來,似有將同情東林黨的地方紳士一網打盡的意思。這時候,朝廷因為民變事,換了一個新巡按王珙來接替徐吉。王珙也是個閹黨,他還未到任,在京中瞭解到吳中的情況,就建議將五人殺掉,了結蘇州民變一事。

不久,有聖旨下,同意執行。五壯士的命運就此被決定。

毛一鷺在執行時,怕再出什麼亂子,就指派兵使張孝去監斬。張孝對五壯士深為敬佩,但又無法抗命,內心痛苦萬分,在行刑過程中淚如雨下!

五壯士從容走向法場,相顧笑別。馬傑道:「大丈夫假若病故,則與草木同腐,默默無聞。而今吾等為魏黨奸賊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去!」顏佩韋笑對眾人說:「列位請了,學生我走路去了。」

說罷,五人引頸就戮。明末名文——張溥的《五人墓碑記》上說他們「意氣揚揚,呼中丞(巡撫)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

這篇墓誌銘代代傳誦,至今仍載於中學語文課本內。烈士英名果然不朽,千載之下,仍能映襯那些注定速朽的鑽營之輩,是何等可笑,何等卑劣!

行刑完畢後,五人的頭顱被掛在城頭示眾,有賢明士紳花了五十兩銀,將頭顱購回,精心放置在匣子裡。

五壯士就義前數日,恰逢大雨如注,狂風怒號,稼禾皆摧,太湖暴漲。人皆曰:此乃五人忠義感動了上蒼。

就在烈士就義11個月後,魏忠賢轟然倒台。毛一鷺為拍馬屁在虎丘給魏閹修建的「生祠」也隨之荒蕪。蘇州人感念五人的忠義,將他們合葬在生祠的舊址上,刻石立於路邊,名曰「五人之墓」。

明末抗清奇人查繼佐,在他的史著《罪惟錄》中說,顏佩韋等人不過是市井小民,連姓名都不為周順昌所知,平日見到縣裡的尉簿小官,他們都會面紅耳赤說不成話,可是一旦臨難,氣雄百夫,虎虎生風,徒手對凶頑,竟然使權璫氣沮,緹騎不復出都門。這五人雖然沒能讓周吏部活,但卻讓無數像周吏部那樣的人活下來了。而周吏部因有了這五人則不死,雖死而猶生!

他的話,說得透徹!緹騎自從在蘇州挨了一頓痛打後,嚇得再也不敢出京城半步,魏忠賢也不敢再興如此的大獄,不知有多少東林正人,在此之後得以保全。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就是秦始皇也要退讓三分。

《魏忠賢:帝國陰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