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曹爽惡事做盡,司馬懿待時而發

「病中」理事

曹爽在率領君臣南下許昌慶賀自己生日之前,為了以防萬一,就特意留下了二弟中領軍曹羲、四弟散騎常侍曹彥、何晏、丁謐等把守洛陽京畿,然後自己方才徑去赤鹿園、朱雀池、未央宮等妙境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了。

不過,何晏自從那次王觀被毆事件之後,便一直有些心緒不寧。其間竟有一日,他與曹羲、曹彥、丁謐等歡宴醉酒之後倚著桌案做了一個怪夢:一團黃霧氤氳而升,隨風漸漸四散,裡面恍恍然現出一個人影來,頭戴冕旒,身披龍袍,手持尚方寶劍,一副虯鬚直豎、橫眉立目的威嚴之相,緩緩向他逼近前來。何晏大駭,定眼一看,卻見他赫然正是自己的義父、太祖武皇帝曹操!

悚然一驚之下,何晏清醒過來,已是嚇得冷汗滿身、食不甘味,當下便不顧曹羲、曹彥、丁謐等人的極力挽留,推說自己身體猝感不適,匆匆離席而去,回府閉門一連靜養了多日。

其實,何晏本是機敏疑悟之士,又好研習老莊清虛之學,焉能不知狂極生咎、物極必反之理?他是大魏宗室駙馬,又素負盛名,只因先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均不喜歡他的浮華修飾,所以才壓抑了他的從政之途。但這六七年來,卻是曹爽讓他升為執掌朝堂人事人權的吏部尚書,讓他嘗到了大富大貴、大權大利的滋味!在他看來,以前別人尊敬你,尊敬的只是你的駙馬身份和清辯之才,這樣的尊敬僅僅是停留在話頭言辭之間,毫無實用、毫不實惠;現在別人尊敬你,尊敬的卻是你掌中所握的升降遷免之重權和駟馬高車之顯赫,這樣的尊敬才是實實在在的、發自肺腑的!先前太學崇文觀的那些博士們個個還敢與他何晏一爭口舌辯論之長,現在每當他前呼後擁一登講壇,那些博士們便只剩下唯唯諾諾、交口稱讚的份兒了!權力這個東西真是好啊!權力真能使自己變得超凡入聖、偉岸無匹!自己這輩子怕是再也捨不得這等赫赫重權了!往日說什麼清淡高雅,淡泊名利,真是太傻了!而今一切都已成過眼煙雲矣!

不過,那夜義父曹操驀然托夢示警,莫非在怪罪自己和曹爽他們驕奢無為、悖上不敬嗎?可是捫心自問,說自己「驕奢無為」是有的,自己也是想好好及時享樂一番,好好地活出一番真滋味來;但「悖上不敬」之情卻是未必,自己也罷,曹爽他們也罷,哪裡真還有什麼僭越篡奪的野心了?於是,他定下心神,提起筆來,在案幾上寫下一詩以抒憂悶之情:

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

常恐大網羅,憂禍一旦並。

但寫到這裡,何晏就覺得有些不祥,又用毛筆把寫好的詩句塗抹成了一團墨黑。自己是不是太過多慮了?古人講:「我命在我不在天!」將來的前景哪裡就會有自己想像得這般嚴重?如今自己一派最大的勁敵司馬懿已經被攆出了洛陽歸隱鄉下,而蔣濟、郭芝等勳舊貴臣們也只剩下了唯唯諾諾的份兒,那麼自己卻是禍從何來?網從何來?唉!自己真是被一場怪夢就嚇得失了分寸,實在是把書讀傻了的緣故!於是,他又拿起筆來,在詩稿的末尾畫蛇添足地寫上了四句:「願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樂今日,其後非所知。」再怎麼惴惴不安撐過這一生了,也終究逃不了最後一個「死」字!何必又如此自尋煩惱呢?還是隨波逐流,及時行樂吧!

正在這時,僕人來報:「嵇康公子前來拜訪。」

「叔夜?」何晏一喜,急忙擱下了那支毛筆,連聲道,「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不一會兒,一位身形清雋的青年人就從室門口走了進來。

他一身淺藍色的綢袍,隨風款款波動,也沒有束髮戴冠,而是隨意地披散下來,風吹發揚,顯得格外飄逸。線角分明的嘴唇緊緊抿著,透出一股莫名的剛毅。

何晏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問:「叔夜,你近來又寫了什麼清談妙論之文嗎?快拿來給本座欣賞欣賞!」

嵇康正視著他,搖了搖頭。

何晏又呵呵笑道:「這樣吧,本座的《論語集注》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你拿出去幫我評校評校如何?」

嵇康這時才開口了:「自然是可以的——康今日前來,是想向姑父您問幾件事情的。」

「你講。」何晏的臉色一下嚴肅了。

「阮嗣宗近來寫了一首詩,內容是:『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姑父您看過了嗎?」嵇康眉睫一眨不眨地看著何晏。

何晏一愣,自己這幾個月來沉湎於酒色歡娛之中,居然對文壇詩苑中的這些新作問世之事毫未理會,哪裡會知道阮籍還針對自己這一派的人物寫了這麼犀利的一首諷諫詩!他囁囁地說道:「唔……阮嗣宗的這首詩寫得很好,本座一定會銘記於心的。本座還會讓人抄寫數十篇給大將軍、丁議郎、鄧尚書(鄧颺已經頂任了王觀的度支尚書之位)、曹羲將軍、曹訓將軍他們閱看的……」

嵇康又緊逼上來問道:「夏侯玄大人在長安也作了一篇《樂毅論》,其中講道:『樂生之志,千載一遇也,亦將行千載一隆之道也,豈其局跡當時止於兼併而已哉?夫兼併者,非樂生之所屑;強燕而廢道,又非樂生之所求也。不屑苟得則心無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濟天下者也。夫舉齊之事,所以運其機而動四海也,討齊以明燕主之義,此兵不興於為利矣。圍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邇矣。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令於天下矣;邁至德以率列國,則幾於湯武之事矣。』以夏侯大人如此之識、如此之量,為何卻仍將他遠置邊疆方鎮之所也?」

何晏沒料到自己這個內侄女婿竟是如此直言不諱,便只得托詞道:「夏侯太初這件事兒,本座也多次向曹大將軍提及。曹大將軍或許公務繁忙,一時忘了吧?本座明日便再去提醒。不過,叔夜,關中要地亦是我大魏之重鎮,非得親信宿舊不可撫臨之啊!夏侯太初到那裡任職,本是極為合適的。」

嵇康的目光深深亮亮,似乎是一直在認真傾聽何晏的講話,又似乎是在另外思考著什麼。他又凜然問道:「姑父,康還聽到坊間流傳著這樣一件事兒,兩個月前,吳賊朱然率兵進犯到荊州沔陽城,王昶將軍和州泰刺史奮勇還擊,歷時十八日方才擊退了敵軍,斬俘吳兵三千餘人。但這一捷報送進京來之後,曹大將軍居然不肯為他們論功行賞,還要追究他們的防備不嚴、招賊來犯之罪。這樣的做法,請問姑父認為適當嗎?」

何晏臉色沉了下來:「叔夜——那王昶、州泰乃是司馬氏一派中人,我等魏室親宿豈可因他們稍立戰功便驕縱無厭?該抑他們一下,還是得抑的。」

「姑父!天下之事,猶如日月之行,人皆睹之。在上者若是賞罰不公、處事不平,必會引起天下士庶側目非議,洶洶難當啊!偽蜀諸葛亮生前尚能做到『開誠心,布公道,有功者雖仇而必賞,有過者雖親而必罰』,曹大將軍他托孤受命理政,難道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嵇康苦口婆心地勸道,「康畢竟是大魏姻親,與大魏關係密切,休戚與共,不願我魏室貴戚因已身之失而遭人怨尤,釀成無窮後患啊!」

何晏咬了咬牙,衣袖一拂,深深一歎:「叔夜,你的書生氣真是太濃了!這世間的事兒哪有那麼賞罰分明的?大將軍就是再怎麼賞賜王昶、州泰,他們也不會感激投誠的,反而倒會一味藉著立功領賞之機暗暗擴權積勢……」

嵇康聽到這裡,驀地怔了一下。剎那之間,決定了不想再和自己面前這個一向自詡為「清如水、明如鏡、淡泊寧靜鑒萬機」的姑父繼續辯論下去,兩眼噙著淚光,只朝他深深躬下腰來施了一禮:「姑父大人,康以姻親之誠,今日已然言盡於此。萬望姑父大人和曹大將軍等垂意慎思,康就此告辭而去——請你們日後好自為之!」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似漸漸枯涸的潭水一般緩緩消逝了下去。在所有的人幾乎都快要習慣了曹爽日勝一日的驕奢淫逸的時候,一直在溫縣老家養病臥居的太傅司馬懿卻在正始八年四月十三日這天陡然返回了洛陽南坊的司馬府。

原來,他的正室夫人張春華報了病危了。司馬懿與張春華舉案齊眉這麼多年,自然是伉儷情深得很,所以一聞她的病情訊報,就慌忙起駕回府探視。

司馬府後院的臥室裡,司馬懿坐在榻床邊沿,讓張春華枕著自己的膝蓋仰面躺著,同時用手輕輕撫摸著她額邊鬢角的根根華髮,淚珠大顆大顆地從眼眶裡掉了下來。

「夫君,您何必如此不通不達呢?」張春華的笑容依然是那麼恬淡溫和,「生老病死,人之命運,該來的終究會來。芝弟(指司馬懿的堂弟司馬芝)那麼好的身體,還不是在前年就一病而去啦?只可惜,為妻卻看不到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極的那一天了!」

司馬懿聽著,大為悲慟,急忙伸手向自己的腰囊摸去:「為夫決不會讓春華你死的——為夫一定要讓你好好活著看到為夫功成名就、登峰造極的那一天的。喏,這是當年師父管寧贈給為夫的一匣九轉續命丹……你,你快服了它,聽說它最是能治疾療病、延年益壽的……」

「謝謝夫君您的關心了……」張春華擺了擺蒼白枯瘦的手,彷彿看破了一切似的淡淡地笑著,「難得您這麼用心良苦地如此安慰為妻了!為妻自知大限已到,又豈是區區一顆九轉續命丹可以扭轉的?呵呵呵……它如果有效,管寧師父為何自己卻在三天前也報了病危呢……」

司馬懿聽張春華這麼一說,不禁捧起了她的雙手,淚光瑩然地看著她,硬聲泣道:「春華……你啊!你啊!為夫什麼話都騙不了你……」

「夫君,你這樣的欺騙,為妻感到很高興啊!」張春華的眼眶也紅了,目光凝注在他垂在額角的灰白鬢髮上,「你看,你自己在溫縣那裡似乎也是消瘦了不少,真是歲月催人老啊……師兒、昭兒都已經長大了、成熟了,你也不必再將所有的難題都往自己肩上扛著了。該交給他們去做的,就放心大膽地交給他們,他們不會讓你我失望的。」

「嗯!」司馬懿捧著張春華的手,埋下了臉龐,哽咽著點了點頭。

張春華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慢慢說道:「方瑩妹妹待您是一往情深……她多次和為妻談起,在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極之後,便要與為妻一道陪著您真正歸隱田園,卻沒想到為妻負了此約將先行辭世而去。日後,為妻就要拜託方瑩妹妹好好照顧夫君您了……」

司馬懿的聲音哽哽的:「方師妹她聽到你病危的消息之後,一急之下在溫縣也病倒了。本來她是準備和為夫要回洛陽一齊探望你的。」

「她的好意,為妻心領了。」張春華的眼眶也濕潤了,「這麼些年來,也苦了她了!唉,這都是各人的命。夫君,實不相瞞,為妻也曾嫉恨過她,嫉恨她在夫君您心目中所佔據的位置。但是,後來為妻知道了她苦心孤詣地為夫君您所奉獻的一切後,為妻便被深深感動了。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誰對夫君您是真心的好,為妻對她也定是報以十倍、百倍的好。將來,有她陪在身邊好好照顧夫君您,為妻也就完全放心了……」

司馬懿緊咬著雙唇,淚如珠落:「你們都對為夫實在是太好了……」

「現在,為妻要和夫君好好談一談身後之事了。」張春華忽然一翻手,抓住了司馬懿的雙掌,肅然正視著他,雙眸中放出異樣的亮光來,「三弟雖然和您貌合神離了不少年頭,但您也該和他敞胸開懷相見了。經過這麼多年的冷眼旁觀,三弟他也覺悟到了我司馬家代魏而立、一統三國確是順天應人,實至名歸,只不過他在口頭上一直不肯承認罷了。他應該不會再與您之間存在有什麼歧念了……

「再就是,為妻近來反覆觀察驗證,發現為妻的那個姨侄兒山濤、羊徽瑜的弟弟羊祜、我家婉兒的丈夫杜預都是人中俊傑。這也不是為妻蔽於親疏之見而任人以私,夫君您自己也是可以加以明察的,立時便知為妻所言不虛。您讓師兒、昭兒一定要和他們結為心腹之交,日後必是大有奇用的!『親賢並舉,化賢為親,親賢一體』之大略,是我司馬家建基拓業的不二法門。這個法門千萬不能丟棄!只有將越來越多的賢才志士都千方百計地納入到我司馬家的三親六戚的範圍裡來,我司馬家的事業才會日益蓬勃壯大!」

司馬懿深深點了點頭,哽聲答道:「為夫記得你的忠告了。」

「還有,為妻臨去之際,其實最放心不下的是師兒。師兒一生婚運多舛,很是不幸。當年為妻讓周宣大夫暗暗推算過了,知道師兒是命中無子之相。您作為他的父親,對他這樁心事不能不出面裁斷一下。您在合適的時候,就將昭兒膝下炎孫或是攸孫過繼給師兒吧……」張春華緊握著司馬懿的手道,「夫君,自古以來,齊家之難不低於治國之難。這些年來,有為妻在,我司馬府的家法可謂明肅儼然,上下和睦。卻不知為妻一旦撒手而去,誰能為咱們司馬府正綱立紀、整齊內外啊?方師妹多年來不親庶務,只是超脫人間煙火之人。她是擔不起這副重任的。所幸的是,徽瑜、元姬她們都是大器大量的女中豪傑,都是夫君和為妻給師兒、昭兒精心挑選的媳婦,必能齊家立本、相夫教子的。可是,以後呢?在炎孫、攸孫他們那一輩呢?為妻就再也顧慮不到了……」

司馬懿聽張春華為自己家族的未來憂慮籌思得如此深遠,不禁感動得連連抽泣。

張春華又道:「夫君您近來施展『欲擒故縱』『以退為進』之計在麻痺和驕縱曹爽他們,這本也不錯。但是,為妻卻要在此提醒您,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您與曹爽兩虎相爭之際,一定要提防著莫被第三方的外來勢力有隙可乘啊!」

「為夫知道你講的是誰。」司馬懿替張春華掖了掖錦被,「你放心——他們跳不出為夫的手掌心的。」

「既然夫君您如此自信,為妻也就沒有什麼好再囑咐的了!」張春華慢慢張開自己乾瘦而白淨的雙掌,靜靜地凝視著它們,喃喃地說道,「為了幫助夫君實現您胸中的雄圖大志,為妻從一個只識針繡織紡的柔弱閨秀脫胎而出,學會了陰謀詭計,學會了殺人、陷害……為妻曾經親手殺死了愛婢翠荷,又指使死士暗殺了陳矯,殺了很多很多的人……為妻的這一雙手簡直是沾滿了鮮血!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誰讓為妻這麼深愛著夫君您呢!這都是為妻為夫君心甘情願付出的一切犧牲啊!不知到了地下之後,天帝會不會念在為妻對夫君您一片癡心的份兒上饒恕春華呢?!」

「春華你快別這麼說!」司馬懿捧住張春華的面龐,淚光濛濛地凝視著她,彷彿要把她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永遠深深地銘刻在自己心裡,「春華!你日後一定會供進我司馬家的宗廟享祀受禮百年、千年、萬年的,司馬家的子子孫孫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對司馬家所做出的貢獻的……」

張春華卻淡淡然微笑著看向他來:「夫君……有您這樣一句話,為妻縱是身入地獄,也都無怨無悔了……」

雖然外面有不少傳言裡講司馬懿在夫人張春華逝世之後,就因哀傷成疾、舊風發作,雙膝重又僵硬如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但他們若是在此刻看到司馬懿居然還於後院密室之中舞劍健身,一定會咋舌於這個傳言與事實的出入差異竟是如此之大!

「父親大人,衛尉郭芝已經是第四次派人登門送訊意欲求訪於您了,您見還是不見?」司馬昭站在一旁向司馬懿稟報道。

司馬懿這時正將手中寶劍揮成斗大的一朵劍花粲然綻放:「昭兒,你稍後易容改裝親自到郭芝府上去回復他,就說為父近來因妻亡之慟而傷身成疾、舊病發作,實在不宜接見於他。待到為父身體稍稍康復之後,為父定當親自前赴郭府與他相見。」

「父親大人,據孩兒私下接觸瞭解,郭衛尉意欲前來登門拜訪於您,其目的是想和您盡快達成聯手共同對付曹爽一派的協議……」司馬師沉吟著提醒道,「近來郭太后一黨被曹爽他們打壓得非常難受,他們是十分迫切地需要和我司馬家合力對敵的。父親大人,此刻亦是咱們急需助力之際,您還是可以考慮一下接見他吧?」

司馬懿手中揮舞寶劍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般毫不停滯,口裡慢慢說道:「師兒,為父覺得咱們現在就和他們郭家聯手對付曹爽一派,時機還不夠成熟。是啊!現在我司馬家和郭氏一族聯手打倒曹爽,是輕而易舉的。但是,打倒了曹爽之後,這朝中格局又是什麼樣的一個情形呢?你們兩兄弟幫為父分析分析看?」

聽他這麼一說,司馬師有些怔住了,眉尖微蹙,若有所悟。司馬昭卻是先行開口答道:「父親大人思慮深遠,誠非孩兒等所能及啊!如果這個時候我司馬家和郭太后一黨聯手合力打倒曹爽之後,郭太后和郭芝他們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說不定就會居功自大,也未必會對我司馬家的援手之恩有什麼特別的感激之情。況且,打倒一個曹爽,然後又扶起一個郭芝或郭太后,這符合我司馬家『異軍突起,獨攬天下』之大業的需要嗎?父親大人如此睿智,自然是斷斷不會行此得不償失之事的。」

司馬懿聽罷,不禁停住了舞劍,朝司馬昭撫鬚頷首而笑。然後,他轉過頭來,將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了司馬師。司馬師這時其實亦已明白了這其中的玄機,臉頰微微一紅,但也並不自羞自隱,侃然而言:「二弟講得不錯。看來咱們就是要按捺住性子繼續隱忍潛伏下去,一直待到曹爽一枝獨大壓群芳而將郭太后一黨盡行打翻之後,咱們才順理成章地清君側,誅逆臣,伺機雷霆出擊,把曹爽一派剷除淨盡!這樣一來,非但曹爽孽黨蕩然無存,而且郭氏一族亦在先前和曹爽鬥得兩敗俱傷、無力振作,不得不憑仰我司馬家之鼻息而依附趨從。只有到了此刻,我司馬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反客為主,後來居上,獨攬天下』了!」

「不錯。你兄弟倆都講得很對。『鷸蚌相爭,坐收漁人之利』之策,本是妙絕天下。」司馬懿慢慢地拿起一塊羊毛皮氈擦拭著手中寶劍的鋒刃,把它擦得越來越亮,光可鑒人,「但是,我司馬家在利用這一條計策對付曹家、郭氏雙方之時,也要千萬牢記『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銘訓啊!說不定,在某個被我們一時大意而疏忽了的陰暗隱晦之處,也偷偷地潛伏著一股詭秘的勢力在等待著最後的時機跳出來竊取這朝局之爭最後的勝利呢!」

「不錯。父親大人,在這兩三年裡您臥病歸隱的期間,孩兒等潛心默察,一些明處、暗處的敵人終於都先後冒了出來,讓我們都看了個清清楚楚。」司馬昭款款地說道。

「哦?你們也注意到了?你們母親去世前曾經給為父暗中提醒過,先前為父也只是覺得王凌、令狐愚他們和曹爽一派來往甚密,單純地認為他們是一群趨炎附勢之徒而已。」司馬懿右手一抖,那柄寶劍立刻劃出一道銀弧似的光芒,「現在,為父才漸漸發覺他們的跡象,實在是越來越蹊蹺了,看來他們野心不小啊!」

「父親大人,據李輔、諸葛誕送來密報,王凌日前和楚王曹彪走得很近,在這兩個月裡連續三次派人前去兗州境內的白馬城暗會曹彪……」司馬昭的話只說了前面的一半兒,後面的一半兒藏而不露,意思卻昭然而明。

「嗯。那曹爽本系魏室之旁支宗親,他的父親曹真當年只不過是曹操收養的義子,那些曹姓直系宗親藩王諸侯們怎會甘心臣服於他?楚王曹彪是文皇帝同父異母的兄弟,實為太祖武皇帝一脈的正宗貴胄後裔,他的名分不知比曹爽這個旁枝宗親硬了多少倍去!」那劍鋒上的凜凜銳芒映照得司馬懿臉龐上儘是一片森寒的白亮,「王凌拉攏他的目的,分明是想效仿當年前朝漢景帝時期吳王劉濞謀反一般,待到曹爽弄得人神共憤之時,以『清君側,誅逆臣』為名而起兵入京奪權!說不定,王凌他們還想借勢像董卓那樣廢主樹威、擁立新君,貪天之功以為己有啊!」

司馬師兩道濃眉朝天一豎,冷然說道:「父親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曹爽如今雖和王凌一直在勾勾搭搭,表面上狼狽為奸,但私底下卻各懷鬼胎。曹爽一邊狠拉他的外甥令狐愚進入幕府擔任長史之職,以示優寵,一邊又提拔他的長子王廣進入朝廷擔任吏部左侍郎,分明就是想借助他王氏一族的努力來對抗我司馬家。而王凌也樂得來個順水推舟,順勢便將令狐愚、王廣推進朝廷權力樞要之地以伺時局之變!他們兩派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司馬家到時候定要將他們一鍋端了!」

司馬昭慢慢點頭道:「大哥所言甚是。只是王凌、曹彪這一派的危險性其實猶在曹爽他們之上!現在曹爽一派已成滿朝元老公卿的眾矢之的,他們再怎麼折騰都是秋後的蚱蜢,長不了的。然而,王凌卻是大魏朝歷任三代的宿臣大員,加之他本身乃是漢朝司徒、儒林名臣王允之親侄,資望甚盛。而且,他的妹夫是雍州刺史郭淮、遠房堂弟是鎮南將軍王昶,關係網絡遍佈朝堂,是個樹大根深的強勁對手。我司馬家意欲剷除他們,必須慎之又慎,步步小心,嚴謹周密才是!」

司馬懿默默地聽著,陡然將手中寶劍凌空一劈而下,「刷」的一響,劃破了層層空氣,帶起了絲絲銳嘯:「昭兒,你立刻啟動我司馬家潛設在兗州、揚州、徐州的所有眼線,全面監視王凌、曹彪等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讓他們所有的陰謀暗動在我們眼前都無所遁形!」

「哎哎呀!太傅大人您臥病不起而朝綱日紊,讓我等如何是好呢?」何曾第一個奔進司馬府後院的臥室,一見到司馬懿僵臥榻床的模樣,便不禁膝行著爬上前來,淚流不止地說道,「太傅大人——我們都盼著您能為撫寧社稷而早日強撐病體乘輦上殿坐鎮經綸哪!」

「何君你這是什麼話?太傅大人都病得這般嚴重了,你還要逼他乘輦上殿坐鎮議事麼?」隨後一齊進來探望的諸位公卿大臣當中,王肅趨步而前亢聲叱道。

「王大人!何某真是為國家社稷前途憂思深切而口不擇言啊!」何曾跺著腳哭道,「太傅大人——您不知道現在的國事在一群宵小之徒的手中敗壞成什麼樣了!何某真恨不能親身將您一路背到九龍殿上去震懾一下那些誤國亂政之徒啊!」

這時,被曹爽貶到并州任職的孫禮也哭天號地地搶上來說道:「太傅大人!您一定要站出來為咱們主持公道啊!」

司馬懿面色蠟黃,從病床上用力地撐起了上半身,顫顫巍巍地看著諸位公卿說道:「諸君,老身而今年邁體衰不堪大任,有負諸君厚望,實在是汗顏之極。一切還請諸君多為諒解……」

「太傅大人您怎麼能這樣說?您千萬不可冷了天下士庶的殷切期盼之心哪!」傅嘏顧不得當眾失禮,打斷司馬懿的話就嚷了開來。

司馬懿一擺手止住了他,向旁邊侍立著的司馬昭微一示意,吩咐道:「昭兒,你且將為父近年來臥病休養期間所悟到的一段心得箴言傳給諸位大人們欣賞。」

司馬昭恭恭敬敬應了一聲,上得前來,將手中所握的一卷絹帛「刷」地抖開,二十四個龍飛鳳舞、遒勁非凡的大字如同穿破雲幕的一道閃電一般倏地印入了諸位元老公卿的眼簾:

狂飆過崗,樹木盡折,伏草唯存;

以忍為本,頤養天年,百福自鐘。

見了這二十四個大字,諸位公卿宿老們頓時神態各異、反應不一:有的凝眸深思,有的扼腕長歎,有的面露不解,有的會心而笑,有的滿臉惘然,有的不置可否。

當下,卻有王觀越眾而出,擠到司馬懿床前,義憤填膺地說道:「太傅大人!您今以伏草圖存自喻,不以大魏棟樑為己任,王某好生失望!曹爽這廝悖禮枉法、禍國殃民,實為大魏之權奸,不可不廢!王某只望太傅大人能夠振作而起,齊蹤伊尹、呂望之大賢,匡扶魏室於將傾,上報三朝先帝之托,下建萬世流芳之勳!王某願為太傅大人之馬前卒,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司馬懿聽了,向司馬師暗暗一使眼色:「師兒,王大人必是在外面喝醉了——你且將他扶到後堂休息,免得他再出妄言!」

「不!不!不!太傅大人!王某所言句句是實,絕無虛妄啊!您一定要振作而起、為國除奸啊!」王觀一邊嘶聲哭叫著,一邊被司馬師和梁機使勁拖往後堂去了。

然後,司馬懿朝前來探視的蔣濟、衛臻、孫資、劉放、盧毓、高柔、孫禮、王肅等人抱拳言道:「本座真的已經是老朽不堪了……這將來的世界最終都是他們那些年輕人的。咱們不服老不行啊!諸君就且讓本座好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吧……」

蔣濟、衛臻、盧毓等人勸慰了一番,也只得漸漸散去。臥室裡最後只剩下了司馬懿一個人倚床而臥,目送著他們一一先後告辭離開。

牛恆在門邊問了一聲:「太傅大人,您要休息了嗎?」

司馬懿深深沉沉的目光從房門口直射而出,投向了不知盡頭的遠方:「不用。本座還要在這裡等一會兒。」

果然,兩炷香的工夫過後,高柔、王肅、孫資、劉放四個人竟是悄悄地去而復返,都從後門繞了進來,重又來到臥室與他相聚了。

高柔這一次進屋剛剛坐定,便拱手講道:「太傅大人——曹爽派來鄧颺找到了在下,說要推舉在下出任司徒一職,在下懇請太傅大人示下。」

司馬懿還是那樣仰臥在榻床之上,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一句:「聽說衛臻到底還是拒絕了曹爽的司空之賄。他這一舉動做得很好,卻不知道這朝中後來又是誰接下了他拋出的這份厚禮呢?」

孫資帶著一絲不屑的語氣說道:「鎮東將軍王凌已經答應曹爽出任司空之職了。」

司馬懿沉沉地點了點頭,神情若有所思,過了片刻才抬頭看向高柔而道:「既是如此,高君,你便當仁不讓地出任司徒之職吧。三公之尊,素為百官之首,畢竟不可輕棄。機緣巧合之下,這個爵位還是可以發揮虛中生實之妙用的。高君,把它留在你手裡總比落入一些宵小之徒掌中要好一些!」

「那在下就謹遵太傅大人之鈞命而行了。」高柔深深頷首而答。

「太傅大人,您不知道,近來何晏、鄧颺、丁謐他們正在私下裡串聯文武百官,準備為曹爽勸進丞相之位,晉封汝南郡公,享邑八萬戶呢!」劉放憤憤地說道。

「是啊!他們都在拚命地幫著曹爽修建空中樓閣啊——只不過,他們把曹爽捧得越高,終有一天必會導致曹爽摔得越重!」王肅一語中的地評論道。

司馬懿雙目精芒一亮,轉過頭來,看向劉放、孫資二人,沉聲問道:「劉君、孫君,你們兩位如今返躬自思,照曹爽他們這樣搞下去,你們繼續待在中書省還有什麼意義嗎?」

孫資和劉放對視了一眼,感慨而答:「是啊!太傅大人,大概您還不知道,曹爽把手也伸進這中書省來了。他已經讓丁謐兼任了中書省首席通事郎,和他的弟弟散騎常侍曹彥聯起手來暗通聲氣想架空我等呢……」

「這樣的情形,本座早已隱有所料了。」司馬懿靜靜地注視著他倆,「本座給你們兩位一個忠告,身處樞要之地,面臨叵測之敵,稍有不慎,便會招來酷烈之禍!依本座之見,你二位不如暫時遜退歸隱,免得再與曹爽一派發生兩敗俱傷的正面衝突。」

「遜退歸隱?孫某和劉大人亦有此意。但是如何巧妙地從紛紜朝局之中遜退而出,還請太傅大人進一步明示。」孫資心念一動,向司馬懿恭然問道,「孫某其實也懂得,今日之撤退,實是為了來日之有效進攻而未雨綢繆的……」

司馬懿微微閉上了眼:「孫君,你把你的中書令之位讓給侍中李豐;劉君,你把你的中書監之位讓給黃門侍郎孟康。這樣做了,便可算是最為巧妙的遜退歸隱了……」

「這……這個……」劉放一聽,神色一片惘然,竟是遲疑著沒有立即答應。

坐在他身側的孫資聽了,也是暗暗一怔,但他馬上就想透了司馬懿如此建議的深遠用意,不禁在心底歎服不已。李豐的兒子李韜娶了郭太后之愛女齊長公主曹惠為妻;孟康則是郭芝的親外甥。他和劉放二人將中書令、中書監兩個樞密職務讓給郭氏一派手中,勢必會把矛盾轉卸給郭家中人,把他們推到了朝局之爭的風口浪尖。毫無疑問,他們所在的職位勢必會引來曹爽一派的明搶暗奪。這樣一來,曹爽與郭太后兩派之間必會爆發一場硬仗。曹爽倘若不贏倒罷了,便就贏了也定然是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然後,自己和劉放二人屆時再追隨司馬太傅伺隙而動,異軍突起,最終必能捲土重來,大獲全勝!

淨室正壁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八卦帛圖,圖的四角邊幅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爻辭卦語。

太史令管輅仰著頭,細細地觀看著那些圖像卦辭,時而蹙眉凝思,時而搖頭哂笑,時而喃喃自語,狀如入魔,癡迷之極。

何晏、鄧颺、鍾毓等人在周圍席地而坐,一個個斂息屏氣地等著他看完後再發表見解。

終於,只聽得一聲輕嘯,管輅似是閱完了圖上所有的爻辭卦語,伸了伸懶腰,慢慢回過身來,臉上一片淡然。

何晏抬起了臉,笑吟吟地向管輅問道:「管君,您閱畢了這壁上卦圖之中何某所著的《易經》註解,可有什麼妙見?還望指教。」

管輅素來是直言直語慣了,當下逕自便道:「何尚書詳論《易經》之理,可謂『體悟入微,下筆成章,文采斐然』,實在令管某讀來如品佳釀,愛不釋手。然而,這些卦語註解雖妙,但仍猶若油浮於水,未免似有辭勝於理之弊。夫精義入神者,當步天元、推陰陽、探玄微、極幽明,然後覽道無窮,何必借於瑣瑣細言耶?」

何晏聽了,粉白的面龐上表情頓時一呆。那鄧颺瞧在眼裡,不禁冷冷叱道:「你這狂徒——言不及《易》而近於譏,未免太過自負了!」

管輅朝他翻了一下白眼:「鄧尚書有所不知,古往今來,善《易》者必不以《易》書為囿,而善兵者亦必不以論兵為長!」

鄧颺大怒,正欲反唇相駁,何晏卻將他衣袖一拉勸住了,滿臉堆起笑來問向管輅:「管君剛才言之有理,何某受教了。久聞管君您師承周宣大夫,精於占夢析象,何某一直欽佩萬分,今日有幸特來請教。何某近日來做得一夢,夢見數十隻青蠅嗡嗡飛來,集於自己的鼻端之上,三番五次驅散而後復聚,此乃何兆也?」

管輅聽了,沉思有頃,面色一正,拱手而道:「今日誠蒙何尚書垂意相詢,管某必當盡心以告。昔元、凱之弼重華,宣慈惠和;周公之翼成王,坐而待旦,故能流光六合、萬國咸寧。此乃履道體應,非卜筮之所明也。而今何尚書位重山嶽,勢若雷電,而懷德者鮮、畏威者眾,殆非小心翼翼、自求多福之道也。又鼻者艮也,此天中之山,『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卻有青蠅惡臭而集之焉,實為大大不祥。

「正所謂『位峻者顛,輕豪者亡』。何尚書您不可不思害盈之數、盛衰之期也!是故山在地中曰『謙』,雷在天上曰『壯』;『謙』則裒多益寡,『壯』則非禮不履。未有損己而不光大、行非而不傷敗。誠願何尚書上追文王六爻之言,下思尼父彖象之義,然後三公可致、青蠅可驅也。」

鄧颺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何尚書——他這不過是一派浮言而已!此乃老生之常談,了無新意,何足一聽也?」

管輅早就見慣了大風大浪,還怕他的譏笑?當下就正視著鄧颺道:「鄧尚書所言差矣——今日之情形,實乃『老生者見不生,常談者見不談。』」

鄧颺本是想邀他過來為自己和何晏多講幾句美言貼金的,今日見他在自己面前卻是這般孤傲,不由得勃然而怒:「你這狂徒好生無禮!怎麼?你這個太史令當膩了嗎?」

聽了他這暗含恐嚇的一番話,坐在旁邊的鍾毓頓時變了臉色,伸手拉了一拉管輅的袍角,示意他趕緊賠禮道歉。管輅卻全不理會,只朝鄧颺冷冷而睨,毫無懼色。

何晏也不願與太史署搞僵關係,急忙出來轉圜而道:「鄧君,管大夫之言曲盡易理玄微之妙,您可勿得譏笑。管大夫——『知幾其神乎』,古人以為難;交疏而吐其誠,今人以為難。而今你一見本座便盡此兩難之道,可謂『明德唯馨』,本座欽仰之至。不過本座尚有一大疑問相詢,還望管大夫賜教。當今國運方隆,曹大將軍功德巍巍,可有異常之兆跡降世顯靈乎?」

他此語一出,鄧颺和鍾毓都拿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管輅,靜待他開口發言。

管輅背著雙手在原地轉了四五圈,忽然揚聲長長一笑:「何尚書此言何疑可慮?當今天下情形,乃是九五龍飛之大吉卦象,正所謂『利見大人,開泰啟運』,自當神武升建、王道昌明,遠近歸心,四方影附!」

「好!好!好!」何晏大喜過望,吩咐府中僕役道,「快去為管大人準備一箱金餅。本座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管大夫笑納!」

鄧颺其實一直等的就是他這句拿來粉飾曹爽政績的美言,聽罷立刻轉怒為喜,面露欣悅之色:「管君此言極妙,我等必向曹大將軍獻之,曹大將軍那裡也定然會對你重重有賞的。」

管輅也不多禮,收了何晏所送的一箱金餅,道謝辭過,便和鍾毓一齊出了何府。乘著馬車走出很遠之後,鍾毓才心有餘悸地對管輅說道:「哎呀!管君——你剛才在何府裡和他們應答對接之際,所講之話也未免太過切直了些,只怕已深深觸怒了鄧尚書吧?鄧尚書這個人心眼小如針孔,睚眥必報,鍾某在場可是暗暗為你捏了一把冷汗啊!」

管輅拿出酒葫蘆喝了一口烈酒,斜著眼看了他一下:「管某與瀕死之人交語,又何足畏哉?」

「瀕死之人?你是指何、鄧二人嗎?」鍾毓嚇得面如白紙,慌忙把嗓音壓得低低的。

「鍾大人不知,與禍人共會,然後可洞察其神智淆亂;與吉人相近,然後可測知其全精固元之妙。您瞧鄧颺之行步踱走,筋不束骨,脈不制肉,起立傾倚,若無手足,此謂『鬼躁』;而何晏之面目形色,則是魂不守舍,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此謂『鬼幽』。二人皆非福厚壽永之士,只怕在這一兩年間便有滅頂之災!鍾大人你可將管某之言暗記於心而切莫洩露於外,以觀將來之應驗便可。」

鍾毓聽罷,大驚失色:「管大夫此言當真犀利如劍。鍾某聽了,實是驚駭不已。那麼,請問你這『九五龍飛,利見大人,開泰啟運』之預言又究竟主何吉兆?曹大將軍莫非還真能一躍而為九五之尊?」

管輅這時卻是抱著酒葫蘆一頓猛喝,含糊著說道:「鍾大人你今日未免問得太多了。『九五龍飛,利見大人』之卦象,實乃幽深之極之天機,管某而今也輕洩不得……」

排除異己

八寶來當鋪是洛陽西坊最大的一家當鋪。一身便服的孫謙進了店中,喚來一名店小二,取出那支鶴形金釵和一張寫有石英那種花草體文字的手絹,遞給了他,道:「這些東西,你且帶去給你們掌櫃的估一估價,請他出來和我當面談清。」

那店小二一見他遞來的這兩件物事,登時便吃了一驚,急忙點頭哈腰地將他引進裡屋內坐下,隨即便跑進後院中去了。

過不多時,只聽得裡屋內的腳步聲「篤篤」而近。孫謙循聲看去,卻見一個頭髮花白,身材略顯佝僂的六旬老者挪著腳步慢慢地走了出來。他一手拿著金釵和手絹,一手拿著一方羊毛絨巾,不時舉到臉前輕輕擦拭著自己那紅腫如核桃一般的雙眼,逕直走到孫謙一側的坐枰上坐了下來。

「客官,抱歉,抱歉。老朽因先前經常熬夜而落下了這個眼疾,平時舉止有些不雅,請您莫要見怪。」那老者繼續揩著自己兩眼裡像揉進了沙子一般而向外直冒的串串淚水,輕聲緩語地向孫謙說道,「你能給老朽詳細說一說這金釵和手絹的來歷嗎?」

「這金釵和手絹是一個朋友托我來這裡典當的。」孫謙探身過來,直視著他答道,「她說,憑著這兩樣東西的質地,定能讓你們八寶來的大掌櫃親自出來估價交易的。」

那老者不緊不慢地用羊毛絨巾揩著自己那一雙見風流淚的病眼,沉沉地說道:「老朽便是這八寶來的大掌櫃,他們都叫我寅掌櫃。您有什麼話儘管對老朽說吧!」

孫謙的目光盯在那老者眼中一動不動:「寅掌櫃,您知道在下是誰嗎?」

「哦……老朽對客官您麼?好像還是略知一二。」寅掌櫃放下了手中羊毛絨巾,瞇著那兩隻紅彤彤的病眼,瞧著孫謙慢慢說道,「閣下便是曹大將軍府中的家丁侍衛統領孫謙君。今天您一大早換了便服從南坊大將軍府門口出來,先是走了一箭之地,在南角小巷裡徘徊了半個時辰,然後又穿出小巷,到西坊醉月樓悶頭喝了半個時辰的酒,大概在那裡把事情考慮得差不多了,最後才走進我這店舖裡要典當這兩件東西的。是也不是?」

「你……你們竟敢監視我?」孫謙一聽,不禁驚怒失色。

「寅掌櫃」身子向後微微一仰,微閉雙目看向屋頂:「孫謙君,您錯了。您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我們還監視您作甚?我們這是在認真保護您啊!」

孫謙一臉訝異地瞧著寅掌櫃,卻不知他這話從何說起。

寅掌櫃拿起那條手絹湊到面前,慢慢看著那上邊石英親筆所寫的花草體文字,眼眶裡突然湧出淚來:「真是苦了英兒了!她能在百難之中托你送出這些訊息來……當真是鮮有人及!唉,我司馬寅枉為義父,真是對不起英兒你呀……」

「司馬寅?」孫謙大吃一驚。原來這個鬢髮花白、眼疾嚴重的佝僂老頭兒竟然便是傳聞司馬府的那位像鬼魅一樣神秘難測的老管家——司馬寅?!

司馬寅又抓起了羊毛絨巾,拚命堵住自己流瀉不止的淚水,喃喃地說道:「孫謙君,你能拿到這金釵和手絹,說明英兒已經將你當成了至親至信之人。你放心,我們也會像英兒一樣信任你的。在你介入到我司馬家大業之前,你有什麼要求就先儘管提吧!」

孫謙滿身的血都一下漲到了臉頰之上,通紅通紅的。決定自己和石英兩個人命運的關頭終於來了!他壓住胸中的激烈心跳,深深倒吸了一口長氣,肅然講道:「寅掌櫃,我孫謙今天答應可以為了石英幫助你們做任何事情,但你們大事完畢之後,卻必須允許我倆獲得徹底的自由!我們自會隱姓埋名棲身江湖,永不暴露,永不洩密!這是我孫謙在介入到你們司馬氏大業之前所提出的唯一要求。如果你們不答應,我自己便從曹爽府中強行劫走石英遠走高飛!」

司馬寅坐在坐枰上仰著雙眼盡量以這個姿勢將眶中的淚水倒逼回去:「本來啊,英兒是我司馬家悉心栽培起來的死士細作,她也是我司馬寅最為疼愛的義女之一。老朽自然是希望她活得開心、幸福的。不瞞你說,在正始初年,老朽和太傅大人都準備以『散放宮中閒人』為由將她從皇宮大內中解救出來了……只是曹爽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從中作梗,方才使得她淪入魔窟。不過,你放心,你的這個要求,老朽一定答應你!在我司馬家大事完畢之後,我們一定幫你救出石英,放你們自由!至於你剛才所講的要從曹爽府中強行劫走英兒遠走高飛,那也是一時意氣之言了吧!就算你劫出了英兒,只要曹爽不死、曹家勢力不倒,你們又能逃到哪裡去?你只有幫助我們徹底推翻曹爽一派之後,你和英兒才會有真正的安全和自由的!」

孫謙聽了,閉口不答,算是默認了司馬寅的這些話。

「好了,老朽既然答應了你的要求,」司馬寅一把取下那張蓋在他臉上早已浸透了的淚水的羊毛絨巾,雙眼一睜,目光凜凜然似利劍一般射向他來,「你就該替老朽完成這樣幾個任務:一是嚴密監視令狐愚、丁謐這兩個人在曹爽府中進出往來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二是密切注意掩護楊綜、虞松,他倆是我司馬家設在曹爽府中的內線;三是為了你和英兒的安全,老朽提醒你,從現在起,一兩年內不要再到金屋地牢擅自私下接觸英兒,免得引起曹爽警覺而失火自焚!」

孫謙坦然迎視著他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好的。」

司馬寅和他對視片刻,忽一招手,喊來店小二:「你帶他下去換上另外一套便服,領他從鋪店後門出去吧!」

待得孫謙離去之後,司馬寅才長長歎了一聲出來,拿那羊毛氈巾抹著眼淚,緩緩從坐枰上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卻見司馬昭從裡屋內壁背面無聲地踱步轉出:「寅叔,萬一這孫謙是來詐降騙取咱們信任的,咱們應該如何因應呢?」

司馬寅深深地看著掌中那支鶴形金釵,徐聲而道:「子上是問因應之道麼?其一,英兒既然選擇了他,他就一定是合適、可靠的人選。我相信英兒的眼光。其二,對於孫謙,我們也早已佈置了眼線在嚴密監控他。子上,你盡可放心的。」

「可是,寅叔,剛才如你所言——那楊綜是我們設在曹爽府中的內線不假,但虞松卻未必是也……」

「子上,這一招恰是為叔向孫謙使出的『虛實相生,真偽相雜』之計……萬一有一天孫謙起了異心,向曹爽告發出來的也是一個模稜兩可的訊息!而曹爽在這模稜兩可之際取捨不明的話,咱們還可徐為後圖,掩護楊綜脫身!」

「寅叔,不愧是辦事老練,縝密無失,昭甚是佩服!」司馬昭聽到這裡,不禁向司馬寅躬身而贊,「看來,昭需要向您學習的地方還多得很啊!」

「哦?管輅真的對你們聲稱本大將軍是『飛龍在天,九五之尊』?還說本大將軍能夠開泰啟運,神武升建,王道昌明,遠近歸心?」

曹爽在密室裡聽了何晏、鄧颺的話,放下了一直握在掌中把玩的文皇帝曹丕當年所用的那只東吳貢品虎皮紋金螺杯,雙目圓睜地向他倆看了過去,滿腹狐疑地問道:「你倆別是編出這些神神鬼鬼的話來哄騙本大將軍瞎開心的吧?那九五之尊、天子之位,豈是本大將軍這樣一個凡夫俗子坐得上去的?要像太祖武皇帝那樣的天縱英傑才行啊!本人將軍哪裡是那塊料兒?」

鄧颺嘻嘻一笑,從衣袖中抖出一張絹帛奏表來,悠悠笑道:「大將軍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生得有一副異相,怎麼就配不上那九五之尊、天子之位?眼下只要有了太史令管輅這番天象預言作鋪墊暫時也就夠了,大將軍您真要登上九五之尊、天子之位,還得像太祖武皇帝那樣一步一步地來。喏,這是鄧某和何尚書共同執筆為您草擬的勸進殊禮表,請求當今陛下升任您為丞相並加封汝南郡公之爵。我等已經找了一些同僚聯名共署。」

「呵呵呵……本大將軍日後若是登上了天子之位,就讓你鄧颺做中書令,何大人當尚書令,丁謐君任中書監和尚書僕射!」曹爽樂滋滋地笑著,接過那奏表一看,卻見它末尾上寫著司隸校尉畢軌、河南尹李勝、鷹揚將軍文欽等寥寥幾個名字落款。他臉上喜色一僵,冷冷地將那勸進表往桌几上一丟:「哎呀!你們兩位的好意,本大將軍心領了。可是就這麼幾個人,哪裡就勸進得起來?哼!一個宿臣舊望也沒有!」

曹訓撿起那道勸進表看了,也是面帶詫異:「是啊!這上面怎麼沒見桓大司農的名字?對了,夏侯太初他怎麼也沒署名啊?」

何晏參與到這勸進曹爽為丞相、郡公的事兒裡完全是被鄧颺天天在耳邊鼓吹著來的。他本就心底有些不願,但這個曹爽又得罪不起,便只得勉勉強強地從了。這時聽得曹訓直直地問將過來,他臉上不禁透出了一絲尷尬:「這……這個,桓大司農和夏侯太初的態度有些不好說……其實想必大將軍你們應該也是心中有數的,何某覺得暫時還是不要驚動他倆的好……」

「這兩個人歸根到底還是不和咱們曹家一條心啊!」曹訓咕噥了一句,「平叔,你說得對,先瞞著他倆也好!」

丁謐卻在一旁插話進言道:「依丁某之見,真要勸進曹大將軍,咱們還是得先從外圍的封疆大吏和朝廷的宿臣舊望兩者之間雙管齊下,來個迂迴包抄之策……」

「什麼迂迴包抄之策?」曹爽一愣。

「當年太祖武皇帝在謀取晉相加禮之際,為了防止朝臣非議,就將那時持反對意見最強烈的太尉楊彪之子楊修征辟進幕府中做了副主簿,借此以示寵信恃賴之意……」丁謐就那麼拿話頭輕輕一點,鄧颺立刻便明白了過來,搶著說道:「不錯,不錯,大將軍您可以繞過那些封疆大吏、宿臣舊望本人,直接在他們的子嗣身上痛下工夫——裴潛的兒子裴秀、王昶的兒子王渾、郭淮的兒子郭統、桓范的兒子桓暢、蔣濟的兒子蔣秀、高柔的兒子高俊等,您都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徵納進自己的大將軍府署擔任掾吏之職!」

曹爽聽了,緩緩頷首,忽地將目光一抬,盯向了自己幕府中的新任長史令狐愚:「令狐君,咱們可沒拿你當外人,今夜這些話你也都聽到了,你舅舅王凌將軍在這個事兒上會表什麼樣的態?你給本大將軍說一說看。」

「大將軍以心腹之任如此親待在下,在下自當肝腦塗地以報之。」令狐愚急忙俯首朗聲答道,「我家舅父亦必會不遺餘力助大將軍您成就大業!」

他話音未落,丁謐卻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話直釘進來:「哦?是麼?令狐長史,可是丁某怎麼聽說你家舅父似乎近來和楚王殿下聯絡得十分火熱啊?!」

「是嗎?」曹爽把臉一沉,雙目寒光森然地逼向了令狐愚。

令狐愚臉上表情微微一滯:「丁兄何必如此多疑?我家舅父為人古道熱腸,一心只是想在京外方州之域為大將軍多多爭取助力而已!楚王殿下身為大魏宗室長老,位望不低,倘若我家舅父能夠將他拉攏過來而為大將軍所用,這對大將軍日後登極加冕、面南稱尊豈非大有裨益?屆時若有楚王殿下在百官奏表上領銜勸進,足可抵得十萬雄師而掃平一切阻力的。」

聽了他這番話,曹爽哈哈一笑,伸手重重一拍令狐愚的肩頭,豪氣四溢地講道:「令狐君——本大將軍信得過你!你和你舅父在下邊只管放手去做,要錢要糧本大將軍都給你!還有,你讓你舅父替本大將軍在淮南把那個諸葛誕一定要盯緊點兒!」

「在下一定謹遵大將軍鈞命!」令狐愚的表情顯得無比謙遜,俯下頭去恭恭然答著。他用眼角斜光暗暗掃了丁謐一下,唇邊笑意一掠而隱。

鄧颺突然將手一拍:「哎呀!我等差點兒忘記了,在籌備為大將軍勸進晉相加爵一事之前,咱們似乎應該還要做好一件事兒!」

「什麼事?」丁謐盯著他問道。

「當今皇宮大內,郭太后垂簾聽政,暗控朝綱,而李豐、孟康他們兩個郭氏死黨又盤踞於中書省中。咱們怎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去串聯諸臣共署勸進上表呢?看來,不搬開他們不行啊!」

丁謐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這個事兒,丁某也籌思許久了。這樣吧,就讓鄧大人、何大人擬寫一道移宮養親表來給大將軍審裁。你倆就在表上寫明郭太后不宜久勞國事、深居廟堂,請陛下為她恪守臣子之孝,讓她遷出內殿靜養!大將軍便以母子大孝之義為理由一筆批准。屆時就把當年文皇帝一朝郭老太后留下來的『永安宮』改匾為『永寧宮』,將她的鳳駕遷將過去。這樣一來,郭太后被遷離了內殿,自然是不好再回來垂簾聽政了。」

「對對對!只要她一被遷走,我們再找個理由把李豐、孟康也撤換下去,就讓丁君、鄧君兼任中書令、中書監等樞要之職!」何晏也撫掌而笑,「如此一來,朝廷中樞大權盡歸大將軍之手,大將軍您的雄圖偉業便指日可待了!」

在臥室沉沉的黑暗之中,司馬懿盤腿凝然踞坐在榻床之上,司馬師、司馬昭二人在床側垂手而立。

「郭氏一派這次被曹爽弄得夠嗆。郭太后被曹爽、丁謐、何晏、鄧颺他們用軟刀子逼著遷往了永寧宮。郭芝雖然勉強保住了衛尉職務,但卻被剝奪了對中壘大營、中堅大營等禁軍屯兵要地的控制權。孟康的中書監之職也被丁謐搶了去……只剩下一個李豐還賴在中書令一位上隔三岔五地裝病不朝,不過也差不多是在苟延殘喘了。」司馬昭娓娓地向司馬懿匯報著近來朝廷局勢的變動情況。

「唔……郭氏一派被曹爽他們摧殘到眼下這個地步就夠了,不能再讓他們繼續衰落下去了。師兒,你暗中去和蔣太尉通一通氣,一定要在咱們起事之前出手拉郭芝一把,保住他的衛尉之位不遭曹爽劫奪而去!郭芝在這個時候得到我們雪中送炭的暗助之力,必須會對我們感激不盡的。還是把他繼續留在衛尉一職之上,日後終會用得著的。」司馬懿的聲音彷彿是從黑夜的最深處直傳而來,沉緩而又深邃,「為父還聽說曹爽的那些鷹犬們正張羅著為他勸進丞相、晉封汝南郡公?昭兒,你可探到朝中有哪些宿臣舊望捲進了他這件大逆之事當中?」

司馬昭回憶了片刻,答道:「啟稟父親大人,這件大逆之事是有的。但是除了何晏、鄧颺、畢軌、李勝這幾個狂徒在跟著一起上躥下跳之外,京中似乎暫時還沒有什麼宿臣舊望捲進這事兒。」

「咦?桓范不是和曹爽走得很近嗎?」司馬師驚訝地問道,「他怎麼不出面牽頭領銜上表為曹爽勸進呢?這桓范的資望在他曹爽一派當中可是首屈一指啊!」

「桓范沒有摻和到這件事兒來。」司馬昭回憶著稟道,「恰恰相反,他聽到了一些有關何晏他們私自串聯勸進一事的風聲之後,不久前還跑去大將軍府當面質問了曹爽,警告他不要專恣妄為,就像訓斥三歲小兒一般,鬧得曹爽顏面盡失。最後還是丁謐趕來才將他們勸開了事。」

司馬懿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著炯炯的光芒:「好!好!好!真不愧是為父的桓師兄。赤膽忠心,鐵骨錚錚,志存魏室,生死不易!他才堪稱大魏的棟樑之臣!曹爽這狂徒連他都不能敬用,實在是愚不可及!從今之後,曹爽自棄智囊、自絕天下,不足畏也!」

「父親大人,這桓范雖與曹爽同床異夢,但他畢竟是忠於魏室的呀!他終究會是我司馬家的敵人啊!」司馬師不禁開口提醒道。

「為父知道,為父並沒有說他不是敵人,而是稱讚他是為父一生當中最為可敬的敵人之一。」司馬懿聲音有些低沉地說道,他一瞬間想起了當年曹操面對自己的至交好友荀彧翻臉變為敵人時悲傷欲絕的情景,心頭也不禁泛起了深深的慨歎,「唉……倘若桓范師兄能夠放棄他的愚忠轉而輔助為父開創大業,這該是多麼圓滿的一件美事啊!師兒、昭兒,你們要記著,身為主君,暫時擁有一呼百應、風從雲附的至高權力並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自己手下要有像桓大司農這樣的忠智之士跟著你一起打拼未來,你才是真正的王者!真正的無敵於天下!」

「好的。孩兒等都記住您的教誨了。」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也不禁慨然動容,恭聲答道。

司馬懿慢慢平靜下來,忽又問道:「昭兒,為父聽聞你昨日竟派人送信給西域長史府去幫你尋什麼東西?你可不能學曹爽兄弟他們一意去漁獵州郡之私……」

「啟稟父親大人,您誤會了。孩兒聽說西域龜茲國產有一種碧玉清涼膏,極具明目潤心之奇效,專治各種眼痛、眼腫、多淚之疾。孩兒是托人找來給寅叔療用的。寅叔為我司馬家的大業熬壞了雙眼,孩兒平時見了心底甚是不忍啊!」

「好!好!好!昭兒真是心細如絲,對下屬竟然如此體貼入微,為父很是滿意啊!」司馬懿的聲音顯得激動不已,朝著司馬昭讚了又贊。贊罷之後,他又將話問向了司馬師:「談起你們寅叔,為父倒想起一件事兒來——為父今日聽他來稟,似乎曹爽他們一夥兒,又要準備對師兒你下手了?」

「稟告父親大人,曹爽他們確是要對孩兒下手了。孩兒擔心父親大人您有所憂慮,就沒有及時稟告給您。」司馬師欠身答道,「曹爽前日突然提出要將孩兒和牛金二叔精心訓練起來的中壘營、中堅營、驍騎營、健士營、射聲營等二萬禁軍的單列編製取消,企圖全部劃入他二弟中領軍曹羲的麾下管轄……」

「什麼?中壘營、中堅營、驍騎營、健士營、射聲營等各營禁軍從前不是一向直接隸屬於中護軍管轄嗎?就是衛尉也只能在名義上調控這五營禁軍啊!曹爽這麼硬劃硬撥,分明是要讓大哥成為一個有名無實、有牌無兵的空殼中護軍啊!」司馬昭一聽,禁不住立刻就急了起來,「曹爽他們這是要拿掉我司馬家的刀把子啊!」

「你『啊啊啊』地慌什麼!且聽你大哥把事情先講完!」司馬懿的聲音永遠是那麼冷靜而又沉著,「師兒,你繼續講。」

司馬師平和了語氣,緩緩地講道:「後來,當曹羲、曹訓、曹綬他們過來收編這各營禁軍時,牛金二叔就挺身而出和他們大吵了一場,鬧出的動靜很大。最後,曹爽害怕激起兵變,就出面進行了調解,只把射聲營中的兩千弓箭手拿走了,其餘各營禁軍一概沒動。孩兒在這一場較量當中損失並不算大,所以就沒有稟報上來煩擾父親大人您……」

司馬懿聽罷,喉頭驀地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什麼來。他就那麼靜靜地僵坐在臥室的黑暗之中,像一頭銅獅一般沉凝不動。過了半晌,他才慢慢開口道:「師兒,你錯了——咱們的損失可大了!」

「父……父親大人!此話怎講?」司馬師和司馬昭都是一愕。

司馬懿蒼勁有力的聲音就像古舊的磨盤沉重地碾壓過堅硬的豆子:「為父問你們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你此刻就是那個口含天憲、權傾天下的曹大將軍,你被牛金他這麼一個有稜有角的宿將當眾頂撞得威風掃地,你緩過氣來之後又會怎麼辦?現在,全天下的刀把子在名義上都是握在他曹爽手中的——他撕破臉皮非要拿牛金祭威不可,咱們還好貿然再去硬頂嗎?牛金此番危矣!司馬師——是你心懷與曹氏爭鬥之念而督下不嚴害了他!」

司馬師慌得雙膝跪地,向司馬懿磕頭道:「這……這……孩兒知錯了。不知此事還有什麼轉圜迴旋之方嗎?孩兒懇請父親大人指教。」

「轉圜迴旋之方?最好的轉圜迴旋之方就是讓牛金親自到大將軍府去向曹爽負荊請罪!可牛金只怕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會去做這事兒的!」司馬懿閉著雙眼,微微向外把手一揮,「罷了!罷了!師兒,你就放他的長假,讓他回府閉門謝客、小心提防吧!」

「牛金居然敢當眾頂撞大哥您的鈞令,這還了得?雖然他以前稍有薄功,就可如此目空一切嗎?天下方州諸將若也個個似他這般效仿而起,大哥您身為大將軍而威信何在?」

曹訓本來就十分痛恨牛金平日對自己的輕慢與不屑,今天夜裡當著曹爽的面就一股腦兒發洩了出來。

曹爽這幾年來我予我奪,作威作福慣了,那天被牛金那麼一當眾頂撞,心頭也是怒火直冒。但他又不願背上一個「不能容下」的罵名,只得忍了又忍,自我解嘲著笑道:「唉……牛金、牛金,本就是一頭莽牛而已!誰和他一般見識!本大將軍胸懷四海,哪能就把他這廝的唐突之舉放在了心上呢?」

丁謐坐在一側,陰沉著臉,森森然開口了:「大將軍,您為人寬厚仁慈,固然不錯。但牛金他跳出來這麼一鬧,卻阻礙了我們『盡攬兵權』的大計!負面影響實在不小!若是以後再不搬走他這塊又臭又硬的絆腳石,我們便不能將中壘營、中堅營、驍騎營、健士營等一萬八千精悍禁兵從司馬師手裡順順當當地奪過來。丁某已經在暗中反覆考察過了,司馬師手下這四營一萬八千禁軍實在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勁旅,拉到戰場之上足可以一當十,完全抵得過十萬虎羆啊!」

曹訓也嘟噥著說道:「司馬師這小子別的不咋樣,但是選兵、練兵的本事倒是不賴……」

曹爽在那邊聽了丁謐這麼一說,心念轉動之下,不禁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氣:哎呀!這兩三年本大將軍一直忙著和郭太后、郭芝、孟康他們爭權奪勢,怎麼把司馬懿父子給忘了呢?雖然聽說司馬懿病得僵臥在床,氣息奄奄了,而且司馬師兄弟在明面上對自己也是低眉順眼的,但是他們畢竟還掌握著大內四營一萬八千精銳禁軍啊!這始終是一個不可輕視的重大隱患啊!更何況他們還有牛金這樣的驍將做助手!

念及此處,他不由得緊緊皺起了雙眉,「丁君你這話倒是說得不錯。只不過牛金此人屢立戰功,且又武藝高強,還是司馬懿的心腹愛將,本大將軍一時也不好輕易亂動他啊!」

密室之中,頓時猶如一片淵潭,沉寂了下來。

半晌過後,令狐愚卻冷冷地笑了:「大將軍,牛金此人雖是勇冠三軍,然而若要制他卻也不難。而且,我們定能將他一招斃命於無血無痕之中!」

「哦?令狐長史可有什麼妙計嗎?」丁謐雙目一亮,淡淡笑著看向了令狐愚。

令狐愚面無表情,緩緩從隨身攜帶的一方木匣之中取出一隻龍柄虎嘴的紫金酒壺來,那酒壺左半部鑲著一塊青玉鳳符,右半部卻鑲著一塊白玉鸞牌,當真是流光溢彩、璀璨奪目!

「這……這酒壺好生漂亮啊!」曹訓見了,不禁眼放奇光,「令狐長史,您可不可以送給曹某啊?」

「這只酒壺,曹將軍若是喜歡,在下自然是可以贈送給您的。但是,當前情勢之下,它卻暫時另有妙用。」令狐愚一邊含笑說著,一邊從案幾之上拿過兩個玉杯,然後親自握著那酒壺的龍形手柄,往這兩個杯中斟滿了酒。他放下那紫金酒壺,端起面前這隻玉杯,向曹爽遞了過去:「大將軍請嘗一嘗,這是西域藩國進貢而來的葡萄酒……」

「且慢!」丁謐突然伸手在中間一擋,目光如刀刺向了令狐愚,「這酒,令狐長史你應該先當眾親口嘗了之後,再呈給大將軍吧!」

「唔……丁君教訓得是。好的,好的。」令狐愚似乎並不生氣,將那玉杯往口中一送,把杯中之酒喝了個點滴不剩,然後抿嘴咂味兒地甚是愜意。他笑瞇瞇地指著那剩下的一杯酒,向丁謐問道:「丁君,那麼這杯酒和在下剛才所飲的那一杯是從這同一個酒壺之中傾倒出來的——在下可以將它呈給大將軍品嚐了吧?」

「這個……當然可以。」丁謐這時沒有理由再阻攔他獻酒了,雖然心底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也只得應允了。

令狐愚面含微笑,用雙手將那玉杯端了起來,遞到半途之際卻驀地把手一抖,往地板上一潑——只聽「哧」的一聲,那酒水灑落之處居然冒起了縷縷青煙!

「毒酒!」這一下,不僅曹爽兄弟大驚失色,連丁謐也幾乎是一頭霧水。真是怪了!為什麼同一個酒壺倒出來的兩杯酒,令狐愚喝的那杯毫無異樣,而另外這一杯卻是暗含劇毒?

丁謐雙眸一陣急轉,目光倏然一亮:「你這只酒壺裡面定有蹊蹺!」

「丁君果然是聰穎超群!」令狐愚哈哈一笑,「大將軍,請恕在下剛才失禮冒犯了。丁君說得沒錯,這一切的玄機都在這只酒壺裡。」

「酒壺?這只酒壺有什麼蹊蹺?」曹訓大為驚詫。

令狐愚舉起那只紫金酒壺,將其中的玄妙之處指點展示出來給諸人觀看:「諸位有所不知,這酒壺其實便是王莽當年為了篡漢謀位而用來鴆殺了漢平帝的那只陰陽混元壺。它這壺膽之中一半裝著令人封喉的毒酒,一半裝著令人沉醉的美酒。在下只要摁動這龍形柄上的那兩顆龍眼明珠,便可以隨意調控壺嘴裡倒出來的酒有沒有含毒。在下若摁下左邊這顆龍眼明珠,壺嘴裡倒出來的便是毒酒;在下若摁下右邊這顆龍眼明珠,壺嘴裡倒出來的便是美酒!這一左一右摁動之間,完全可謂轉換得神不知鬼不覺的。」

曹爽癡癡地看著那陰陽混元壺,恍然大悟道:「唔……本大將軍明白了,令狐長史,你是想用這隻金壺把牛金一招斃命於無血無痕之中啊?好!好!好!咱們便找個機會讓他嘗一嘗這陰陽混元壺裡的酒!」

何晏、曹訓等人聽了,亦在一旁連聲稱是。

令狐愚放下陰陽混元壺,沉吟了一會兒,才娓娓而言:「大將軍,您以此壺之酒一舉剷除牛金之後,則皇宮大內禁軍重權必將盡歸您手,在下先在這裡向您預祝恭賀了。接下來之後,依在下之愚見,便是您應該派遣親信出任方州牧守,以收攬外邊的藩鎮兵權了!只要您將朝廷內外的兵權盡攬於手,則何敵不可滅?何事不可成?」

曹爽一邊抓過那陰陽混元壺反覆端詳著,一邊興奮之極地隨口講道:「行!本大將軍就先派令狐長史你出任我大魏根本之地兗州的刺史,作為本大將軍收攬藩鎮兵權的第一步!」

他此話一出,令狐愚立刻便「咚」的一響在地板上重重而叩:「在下多謝大將軍的栽培之恩。」

而那丁謐在一旁看了,卻是暗暗蹙眉不已,一副深為歎惋的模樣。

終於,這場密室會議結束了,眾人陸續散去。丁謐卻一直有意候到最後,看見令狐愚、何晏、曹訓、曹彥等其他人士都走光了,他才關上了室門對曹爽頓足歎道:「大將軍!你不應該如此輕易地答應讓令狐愚出任兗州刺史一職!」

「呵呵呵……丁君你不是一直害怕他在本大將軍面前和你爭寵嗎?本大將軍這可是在為你驅除異己啊!」曹爽滿不在乎地嘻嘻笑道,「免得你和他兩個人在本大將軍面前較著勁兒地鬥法!」

「哎呀!大將軍——在您眼中,我丁謐怎是那般屑於與他令狐愚爭寵奪利之人呢?大將軍能夠助我向司馬氏報復當年的殺兄錮族之仇,我已是感恩戴德別無他求也!您又不是一兩日之間方才明我心跡!」丁謐激動之極地大聲講道,「這個令狐愚素來心懷叵測,詭計多端,實是不可委以方州重鎮之權!他若是回到兗州之後,便與他那個身為鎮東將軍的舅父王凌聯起手來興風作浪,誰還壓得住他?」

曹爽一聽,心頭大震,額上冷汗不禁涔涔而下:「這……這……這可如何是好?本大將軍剛才已經當面親口承諾於他了,總不好又食言而肥吧!」

丁謐皺著眉頭瞧了瞧他這副蠢樣兒,也不好再批評他什麼,只得深深一歎:「罷了!罷了!咱們既不能公開收回成命食言而肥,那就只有給令狐愚、王凌他們來個埋樁絆馬之計……」

「埋樁絆馬?何為埋樁絆馬?」曹爽大惑不解。

「大將軍,你隨後就讓文欽將軍去擔任徐州刺史,讓李勝大人去擔任荊州刺史,讓畢軌大人兼任豫州刺史,從東、北、西三個方向包圍和監控令狐愚、王凌,其實也順便把司馬懿的親信揚州刺史諸葛誕一道給監控住了。這便是埋樁絆馬之計!」

「好一個埋樁絆馬之計!」曹爽高興得臉上的肥肉幾乎都要擠到一堆兒去了,「這一次本大將軍算是看明白了,文欽、李勝、畢軌就是咱們用來對付令狐愚、王凌、諸葛誕的三根絆馬樁!可……可是,荊州刺史是司馬懿的愛將州泰啊!本大將軍換了李勝前去代替他,卻又將他如何安置呢?」

「那還不簡單?反正州泰也是寒門出身,在朝廷裡除了司馬懿也沒什麼背景……況且,司馬懿現在也成不了他的什麼背景了,他自然是懂得『胳膊擰不過大腿』這個道理的。」丁謐陰沉沉地說道,「丁某回去後就從中書省裡擬出一道聖旨來請您簽發!先將州泰的官階提高半級,當個正二品的安南將軍,再讓他兼任新城郡太守,同時卻剝下他的荊州刺史之職給李勝……這不就堵得他無話可說了嗎?」

復仇大計

蜀漢太史署的內廳裡,凜冽的穿堂風吹得四壁懸掛的旗旛符圖獵獵作響。

太史令譙周倚坐在竹榻之上,右手拿著一卷《道德經》,左手托腮凝望著廳中那尊旋轉不已的水力渾天儀出神。那只在水波叢中緩慢轉動而不可回逆的銅球上下拋擲而去的似乎不單是歲月的時辰,簡直是在吞噬著一個又一個的王朝。夏、商、周、秦、前漢、新朝、後漢等歷朝歷代全在那渾天儀之球的旋轉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劉邦、劉秀、曹操、劉備、諸葛亮、周瑜、魯肅等多少英雄豪傑都在球下機械的齒輪縫間風流雲散。

然而,有一個人的面影卻穿破了重重水波,在那珵亮的渾天儀球體上漸漸浮凸而出。時間的流逝也絲毫不能掩淡他越來越清晰而深刻的眉目容顏。他赫然正是魏國的首輔元老、太傅大人司馬懿!幾乎所有頂尖兒的三國英雄智士都在歲月的衝擊中先後謝幕了,只有他還碩果僅存般地屹立在歷史的舞台上繼續扮演著他那神秘莫測而又極為重要的角色!

譙周慢慢地將自己的師侄管輅從魏國寫來的密信一片片地撕碎,並放進口中一片片地吞了下去。他吞完了所有的信函紙片之後,扶著床架緩緩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踱到窗邊,向北方那蒼茫的天穹遙遙望去。那裡,漫天的陰雲濃濃密密,宛若沸騰起來的重重波瀾,在不斷地翻捲著,滾動著,撲騰著。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吧?只是,這一場源於魏國上空的暴風雨最終會在這六合八荒之間又造成什麼影響呢?對於我們蜀漢會有什麼影響呢?對於他們東吳又會有什麼影響呢?

「老師……」一個低低的呼喚聲在他身後響起。譙周聽出來了,來人正是他的關門弟子——尚書檯著作郎陳壽。

「陳君,你來了?」譙周慢步坐回了榻床,示意他在自己床側坐下,看著他問道:「今天朝議討論的是什麼國事啊?」

「今天的朝議沒有開多久。」陳壽小心翼翼地言道,「姜維將軍從前線趕回來親自面聖,請求陛下恩准他再次發兵北伐,從祁山大營進擊涼州,一舉擒滅夏侯霸。費禕大司馬也極力贊成此議,認為目前偽魏境內是虛驕浮華的曹爽執政,國中綱紀淆亂、上下不安,正是我大漢百年難遇的乘隙進擊之機……但是陛下卻一直優柔寡斷,不肯准允。後來姜將軍就在御前叩血泣諫,陛下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於是,這場朝議就這樣不歡而散了。可直到現在,姜維將軍還在太極殿門外跪著候召陳情呢!費大司馬怎麼勸也勸不走他……」

譙周聽到這裡,心底不禁暗暗一歎。這個姜維才氣沒有他的師父諸葛亮那麼大,但脾性之倔強卻絲毫不比諸葛亮差!諸葛亮能找到他這樣一個活寶繼承他的北伐遺志,倒也算不得所托非人也!只是在這幾乎不可逆轉的天道大勢面前,他們這些小小的掙扎又能改變什麼呢?

陳壽娓娓講罷,譙周才慢慢開口了:「這個……陛下啊,謀國持重,守而不出,以靜待變,確實是正確之舉。陳君啊!不要看眼下魏國近來出現了一些內亂紛爭,那都是一些轉瞬即逝的小小波折……費大司馬、姜大將軍他們此刻貿然出擊,將來一定會吃大虧的!」

「費大司馬、姜大將軍他們說,偽魏之中最為可慮者唯司馬懿一人而已;現在他已臥病不起,曹爽又驕奢無能,偽魏上下動盪不安,委實機不可失啊!」陳壽還是有些不肯全信譙周的斷言。

「壽兒啊,司馬懿雖然是一直在稱病不起,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死!只要他沒死,我大漢就始終不能收復中原!而且,就算他現在臥病不起,但他當年一手栽培起來的郭淮、胡遵、魏平等梟將都還據守在關中地帶……他們的兵法謀略也幾乎不在姜大將軍之下啊!」

「這……這倒也是。」陳壽囁囁著說。

譙周抬起眼來,望著那只水動渾天儀銅球緩緩地、默默地一圈一圈旋轉著,悠悠說道:「當年靈龜玄石上那『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二十四字圖讖現在已經過時了嗎?依為師看來,只怕未必。俗話說,鷹立似睡,虎臥似病。誰能猜得到這一兩年後天下又會是什麼樣的一番光景呢?」

陳壽記起了一件事情,向譙周稟道:「對了,老師——黃皓大人托小生帶信給您,請老師您必須要對今日這場朝議發表真知灼見,寫成一道奏表呈進中書省去……他還說您是知道這篇奏表的內容應該怎樣寫的。」

「唔,為師知道了。」譙周緩緩垂下了眼簾,「壽兒,你出去一下吧。為師要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構思一下這道奏表究竟應該怎樣寫……」

當司馬懿臥在乘輦上被抬進洛陽東坊的後將軍府內時,偌大的府邸早已淹沒在悲痛的哭聲中了。裡邊哭紅了眼的丫環、僕役們一面各自將孝衣孝帽兜頭籠上,一邊紛紛去廊柱間結紮靈幡紙花。瞧得這番情景,司馬懿一顆心都涼了,眼也花了,手也顫了,整個人像躺在棉花堆裡恍恍惚惚的,兩行濁淚無聲地沿著臉腮奔流不止。

「父……父親!您一定要節哀啊!」司馬昭一邊揩著眼睛,一邊在乘輦邊用力地捏著司馬懿的手安慰著他。而司馬師則似一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一樣跟在輦後垂頭抽泣著。

牛金的臥室裡裡外外擠著人,是牛金生前麾下的將校、僚屬和家僕們混成了一團:有的哭,有的喊,有的端熱水,有的捧壽衣,直到見著太傅大人來了,才一個挨著一個地跪倒,一顆顆伏低的頭顱像地裡冒出的草簇兒,在狂風驟雨的摧打之下悲慘落淚。

一臉戚容的司馬懿在乘輦上撐起了上半身,伸手在半空中擺了一擺。

司馬昭會意,立刻朗聲宣道:「閒雜人等一律退到院壩外等候,不得擅入。太傅大人要向牛將軍致哀告別。」

一陣陣駁雜的腳步漸漸退了出去。臥室裡只剩下了司馬懿父子等三個外人。而牛金唯一的兄長牛恆和他的妻子王氏就跪在那張榻床前默默地做著擦洗牛金遺體的事兒。

乘輦被司馬師兄弟慢慢抬到了牛金的床前,司馬懿探起了身子,顫聲呼道:「牛金弟……仲達二哥看你來了……」

沒有任何回應,連目光的交流也沒有。

牛金像是睡著了,蒼白的瘦削面頰上泛起了酡紅,雙眸微闔,似乎有最後的光芒在慢慢消退。他宛然知道他的「仲達二哥」來了,淺淺的笑在無血的嘴唇上綻放,屋裡的檀香煙氣掠過他灰青的額頭,彷彿是他的英靈在帷帳間飄蕩。

司馬懿緩緩伸出了右手,下意識裡想要挽留他一把,終於又頹然放下——他目光一縮,淚水又一次如決堤般宣洩而出。

牛恆跪在床頭,側過身來向司馬懿見過了禮,手裡擰著那張濕帕子,繼續耐心地給牛金擦著臉龐,動作小心而輕細,像是生怕驚醒了他的弟弟。

「牛金弟怎麼就暴斃了?」司馬懿嚥著淚水緩緩問道。

「昨天晚上,在京諸將在鷹揚將軍文欽府中舉辦了一場歡送他上任徐州刺史的宴會……牛將軍實在拗不過他們的邀請,就去了。結果二更時分回來休息後沒多久,便喊肚子絞痛,最後就……」王氏伏在地上悲悲切切地稟告著,「牛將軍臨終前自己也很詫異,他昨夜和文欽他們都是喝著同一壺裡倒出的酒,吃著同一盤裡盛著的菜。真不知道這些鬼心鬼腸的傢伙們到底在哪裡下了毒……」她埋下臉,巨大的悲傷攫住了她,她還是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司馬懿木著臉,輕輕地問道:「牛金弟留下了什麼話了麼?」

王氏強壓著悲痛,竭力讓聲音變得平靜,一字一字複述道:「牛將軍說,卑職突遭殞歿,中道而別,從此不能再行追隨太傅大人開創偉業,實在是有負深恩。萬望太傅大人善自珍重,登峰造極,撥亂世返太平,還萬民以康樂,卑職長埋地下亦能含笑瞑目了……」她到底撐不下去,埋著頭已是泣不成聲。

司馬懿的雙掌緊緊捏著乘輦兩邊的扶手,淚水繼續無聲地奔流著,眼前卻在矇矓的淚光中浮現出一幕幕自己和牛金從小到大一齊並肩闖過的那些崢嶸歲月裡的情景來:

四十年前,他們一起到陸渾山「靈龍谷」管寧先生門下負笈求學時的酸甜苦辣;

三十年前,他們一起到荊州赤壁共謀大業時出生入死的場景;

二十年前,他們一起從荊州宛城轉戰關中長安時浴血疆場、力抗蜀軍的情景;

十年之前,他們又一起遠征遼東、攻取襄平、夷平公孫淵的輝煌戰績……

就在他流淚感慨之際,牛恆已是用濕毛巾擦完了牛金的臉,轉過身來一擺手,讓王氏悄悄地退了下去。然後,牛恆向司馬懿叩首一拜:「在下恭請太傅大人節哀。」

司馬懿瞧著這位白髮蒼蒼的兄長,一時哽住了:「牛恆大哥——我向您保證,我一定會讓害死牛金弟的人血債血償的!無論兇手究竟是誰,我都不會放過他的!」

牛恆臉上那一層冰殼似的沉毅掩蓋住了他無比炙熱的憤怒,多年的死士生涯已經訓練得他始終靜如磐石。他輕輕地說道:「啟稟太傅大人,有一個人因牛金遇鴆一事而想求見於您。」

「他知道內情?」司馬懿一怔之後,見到牛恆點了點頭就沉聲答道,「讓他來見吧!」

牛恆舉起手掌凌空「啪啪啪」連拍了數下。這間寢室的偏室裡那扇小門立時應聲開了,一個全身僕役打扮的青年人膝行著爬了出來。他低垂著頭,讓人看不到他的面目。

「抬起頭來!」司馬昭喝了一聲。

那人將頭一仰——原來他竟是先前已經投靠到曹爽麾下的虞松!

「虞松?!」司馬師的臉上露出了憤然之色,「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你還有臉來見我們?!」

司馬懿右手一揚,止住了司馬師的斥責。卻見虞松滿面慚色,已是一頭跪了下來,含淚而道:「太……太傅大人!在下知錯了……」

「沒有什麼錯不錯的。」司馬懿雙目灼灼放光,正視著他緩緩言道,「關於你是雙面細作的事兒,其實本座早就察覺了。到底算你還有一點兒良心,你背叛本座之後也沒有對我司馬家幹過多麼出格的事兒。至於你在正始六年之後公開投進曹大將軍府中,也是出於『良禽擇木而棲,智士擇主而事』之心。那個時候本座返回溫縣臥病不起,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跟著本太傅白白度日守更也實在難為你了!所以,你選擇了曹爽,離開了本座,本座是不會多心的。

「其實,本座從來都非常欣賞你的文才韜略,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本座也曾想舉薦你進中書省擔任首席著作郎,但又顧忌著曹爽那『逢司馬必反』的粗蠻作風,不好明著支持你。你若不信,現在就可以到太傅府秘書署堂廳簿櫃第六層抽屜裡去看,那裡還放著本座所寫那份薦表狀語的草稿。它可是本座四五年之前早就為你擬寫好的,狀語便是十六個字:有操有守,謀深心細,精於文牘,英敏之器!」

「太傅大人的拳拳愛才之心和破格選擢之大恩,實在令在下沒齒難忘。」虞松在地板上重重地叩頭答道,「在下其實從內心深處志願在太傅大人麾下盡忠畢生!」

「唔……你既然已經投到了曹爽府中,就應該忠於其主,這個時候又返回本座之處,卻又何必呢?」司馬懿向外輕輕擺了擺手,「虞君,本座如今是日薄西山,你再投轉回來,這不是瞎折騰嗎?還有,你不怕那曹大將軍惱羞成怒拿你問罪嗎?」

虞松伏在地板之上沉沉而道:「太傅大人,實不相瞞,在下就是看到曹大將軍等人恣意妄為、倒行逆施的種種劣跡之後,方才翻然醒悟、振袂而去的!他們簡直是窮凶極惡,居然連告病退避賦閒在家的牛金將軍也不放過……」

《司馬懿吃三國5:大結局三國歸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