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司馬懿初掌兵權

漁翁之利

一幅荊州軍事地形黃楊木浮雕製圖在長樂殿的青玉案幾上方方正正地擺放著,圖上那層巒疊嶂的荊西夷陵一帶被硃砂筆自左向右劃了一條粗粗的紅線!在青玉案幾兩側觀看著它的人都知道:這一條紅線的寓意就是劉備在那裡擺下的八百里蜀軍連營。

“諸位愛卿,你們怎麼看劉備老賊在這夷陵布下的八百里連營之陣?”曹丕用手指慢慢地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帶著一臉的冥思苦想之色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了坐在他對面長席上的太尉賈詡、鎮西將軍曹真、鎮東將軍曹休、鎮南將軍夏侯尚、尚書令陳群和尚書僕射司馬懿,“江東孫權那邊招架得過來嗎?”

曹丕儘管在表面上擺出了一副“察納雅言、從諫如流”的姿態,但熟悉他脾性的人都曉得:這個陛下口口聲聲說要“兼聽則明”,而實際上最是喜歡傾聽順耳之言、中意之語的了。群僚若有一言而恰合他之心意,他必視為知己,褒揚有加;群僚若有一語而稍逆他之心意,他必心懷成見,嗔意難消。所以,在他面前,賈詡等人均不敢造次,都互相謙辭著,誰也不肯先行開口答話。

曹丕只得開始點名:“曹休,你的意見呢?”

曹休暗暗揣摩著曹丕的心意,沉吟著開口了:“陛下,依微臣之見,劉備擺下的這是‘一字長蛇陣’,正與您當年隨先皇親征袁紹孽子袁譚時在南皮之役所見到的那一場戰陣相似,依山傍林,恃險而列,易守難攻,可進可退——江東方面未必對付得了!”

曹丕在南皮之役時不過是位居偏裨而已,哪裡還記得曹操到底是擺下了什麼“一字長蛇陣”還是其他的什麼陣法?但曹休既然這麼暗暗吹捧他有“宿戰經驗”,這讓他聽起來心底還是很感舒服的。於是,他笑瞇瞇地微微頷首不已,又瞧向了曹真。曹真亦是頗為乖巧之輩,連忙應聲而答:“曹休將軍說得對!微臣之意正與他相仿!”

曹丕目光一轉,看向了夏侯尚。

夏侯尚卻微微皺起了雙眉:“陛下,劉備列下的這‘一字長蛇之陣’固然厲害,倘若江東方面從其首、腰、尾三處同時發兵狙擊,只怕劉備亦是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陳群這時卻開口辯道:“夏侯將軍所言不無道理。不過,據微臣得知:此番在夷陵與劉備老賊對峙者,乃江東韓當、周泰諸將也。他們均是中人之材,戰術平平,縱是想到了自劉軍連營首、腰、尾等處‘三管齊下’的狙擊之計,也未必能奈劉備他何?”

“但這依山傍林擺設‘一字長蛇陣’的弊病也確實很明顯啊:山野叢林之間,不同於南皮平闊之地,要想‘首尾呼應’‘前後迴環’,這是何等不易啊!”夏侯尚聽了,不禁立即反唇相駁起來。

就在此刻,曹丕大袖一舉止住了他,緩緩言道:“數日前曹仁大將軍從襄陽前線送來軍情訊報,韓當、周泰等在夷陵與劉備老賊交戰不利,已經連輸了四五仗——陳令君所言是也,夏侯愛卿不得妄駁。”

夏侯尚見曹丕這般說來,只得悻悻然閉住了口。

“賈太尉,您是兩朝重臣、智士之傑,卻不知對劉備老賊與江東方面在這夷陵對峙之事有何高見?還請指教。”曹丕轉過來臉來,朝向端坐於自己右手一側的太尉賈詡,恭恭然而問。

賈詡輕輕撫著胸前花白的鬍鬚,臉上淺淺地笑著,抬眼向司馬懿那邊一瞥,徐徐而言:“陛下,老臣年衰神憊、體弱意荒,實是不堪受您垂詢。不過,老臣倒是記得,司馬僕射多年跟從先帝周旋疆場,頗曉兵機、嘉謀屢中,當年暗聯孫權以制關羽的絕妙奇計便是他適時而發,終於大見成效。陛下何不向他詢問?”

“唔……賈太尉這一番推賢讓能、高風亮節之舉,當真是,當真是難能可貴啊!”曹丕初聽賈詡之言時,臉上不禁微微一滯,倏地便又反應過來,馬上從眉眼間溢出濃濃的笑意來,將所有燦爛的表情都投向了坐在對面長席末尾的司馬懿。

司馬懿假意裝出受寵若驚的模樣,急忙雙手一拱,謝過了賈詡的推舉,然後轉身迎視著曹丕那一臉的假笑,不疾不徐地開口奏道:“賈太尉如此謬讚微臣,微臣實在是汗顏之極。不過,對這劉備老賊在夷陵一帶依山傍林擺下的八百里連營,微臣倒是確有另外一番看法。依微臣之愚見,此乃劉備老賊的‘示敵以弱、欲擒故縱’之計。他豈不知八百里連營、一字長蛇之陣的種種弊端也?恰恰相反,他正是以此破綻為香餌,故意置己於險地而誘敵來攻,然後伺隙而發、反手一擊。江東孫權先前任用韓當、周泰等心浮好勝之徒以敵之,自然是連戰連敗,難以得手了……”

聽到這裡,夏侯尚與陳群不禁相顧而驚:這司馬懿此言,既知夏侯尚所見之弊而更巧,又察陳群所言之情而更實,同時洞悉了他倆共見而不深的兵機之精微處,委實不同凡響——他倆急忙屏住呼吸繼續認真聽他講了下去:“……倘若孫權覷破其中的玄機,及時選調持重老成之士而臨之,則劉備危在不測矣……”

這句話一出,曹丕比夏侯尚、陳群顯得更為震驚,睜大了雙眼直盯著司馬懿:“司馬愛卿,今晨卯時朕剛剛收到曹仁大將軍送來的八百里加急快騎訊報,還沒來得及告訴諸位:孫權已於前日臨陣換將,設壇親拜陸遜為江東三軍大都督,趕赴夷陵與劉備對敵……”

“哦?孫權已將陸遜換成了抗蜀主將?”司馬懿聽了,雙眸亮光隱隱一閃,眨了眨眼簾,若有所思地講道,“對於陸遜此人,微臣倒是略知一二。當年微臣輔佐先帝在許昌(曹魏開國後改“許縣”為“許昌”)一帶抵抗關羽北侵之際,微臣從江東方面報來的機密消息中得知,正是這個陸遜苦心施展的‘驕兵縱敵’之計麻痺了關羽,使得關羽妄自尊大,放鬆了對江東方面的警惕戒備,才讓呂蒙後來‘白衣渡江、乘夜奇襲、偷取江陵’的詐謀一舉功成!這陸遜深有韜略、詭計多端,劉備只怕前景有些不利……”

“司馬僕射,休倒是聽聞那個陸遜不過是孫權之兄孫策的上門女婿而已,完全是憑著裙帶關係攀附而上的‘暴發戶’之徒罷了!他哪有你說得那麼厲害?恐怕江東軍中韓當、周泰等孫氏宿將都未必信服於他……”曹休聞言,不禁在旁撇了撇嘴,嗤然而笑。

司馬懿雙目頓時寒光凜凜,深深盯向了他:“曹休將軍,陸遜此人到底厲不厲害,日後我等自然會知道的。”

“那麼,依司馬愛卿之見,我大魏此刻又當如何因應此事?”曹丕臉上的神情恢復為了一片沉靜,慢慢開口問道。

司馬懿面色一正,肅然奏道:“陛下,當今之際,孫權既已將其得力干將陸遜和江東大部分精銳主力調往夷陵西抗劉備,則他的東翼一線必是大為空虛……微臣懇請陛下速速調遣一位方面大將擔起東征之任,與駐守淮南的張遼、臧霸等將軍自合肥城齊頭並進,直搗江東腹地——如此‘天降神兵’,則孫權定然難攖其鋒,必會舉眾而降!待得孫權一降,我軍沿西而進、長驅直入,再與陸遜合兵一處,乘隙擊破劉備老賊,則大魏‘一統六合’之偉業指日可成矣!”

“這個……張遼、臧霸等大軍萬一渡過長江,而孫權卻仍拚死不降,屆時又當如何?”曹丕面有疑容,蹙額而道。

“孫權若是拚死不降,我等自當戮力進取,奪下武昌!武昌一得,孫權縱是不降,所剩者也唯有束手待斃一途而已!倘若曹仁大將軍再從襄陽南下橫掃而來,連陸遜亦是自顧不暇……”

“可是,假如孫權逃到荊西之境,反而又與劉備老賊如同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那時一樣聯手對抗朕之王師呢?”

“這一點,確也不可不慮。不過,陛下,您此刻於東則據有武昌以扼之,於北則雄踞襄陽以壓之,同時自東、北兩路發兵襲之,孫權、劉備縱是有心聯手,而大勢所逼、實不能敵,他倆至多也只能竄回巫峽苟延殘喘罷了……”

“這個……此事須得容朕下來後再細細思量一番。”曹丕默思半晌,最後仍是搖了搖頭,“依朕之見,還是應當等到劉備老賊與陸遜小兒在夷陵一帶鬥得兩敗俱傷之後,我大魏王師再乘隙而出,方可坐收漁翁之利……”

司馬懿一聽,臉上表情不禁一僵:“陛下,古語有云,‘智者貴於乘時,時至而勿疑。’如今孫劉雙方在夷陵相持不下,角鬥正酣,恰是我大魏乘隙出擊一舉底定的天賜良機!倘若稍有遲疑,我大魏應之恐又不及矣!怎可守株待兔坐失良機?”他講到這裡,不禁觸動了衷腸,懇切無比地奏道:“請恕微臣直言,當年先皇在世之時戮力征伐多年,也沒有等到眼下這般良機——而陛下天降洪福、幸得此機,若是任其逝去,日後定然悔之不及!”

曹丕一言不答,只是滿面鐵青,用手掌緊緊地按著那幅黃楊木雕地圖,低下了頭粗粗地喘著大氣。

一瞧他這副表情,司馬懿便懂得他是要固執到底了——自己再諫下去,他說不定就要勃然發作了!他側頭瞟了一下賈詡,只見賈詡正深深苦笑著給自己遞來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他在心底暗暗長歎一聲,只得俯首而答:“陛下聖明。微臣愚見,實是有勞聖慮了。”

曹丕聽到他這“有勞聖慮”四個字,便知道他仍不死心,還在暗暗勸諫自己要慎重考慮他的建議。隔了半盞茶的工夫,曹丕慢慢穩定了情緒,乾笑數聲,藉著其他事項把話題扯了開去。

半個時辰過後,御前朝議終於結束了。曹丕坐在御座龍床之上,目送著賈詡、曹真、曹休、夏侯尚、陳群等先後辭去,最後卻看到司馬懿仍是停坐在原席不動。

他微微皺了皺眉:“司馬愛卿……朕已經說過了,朕會慎重考慮你的建議的……”

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下來,平靜而道:“微臣恭請陛下恕罪——此刻微臣所要啟奏的,並非征伐武備之事,而是經國文治之略。”

“哦?你且奏來聽一聽。”曹丕聽他這麼說,倒是有些好奇起來。

“微臣啟奏陛下,自朝廷頒布實施‘九品中正舉士之制’以來,尚書檯屢奉恩詔征辟察舉天下賢士,不料仍是應者寥寥——微臣很是揪心哪!如今大魏代漢而立,卻還不免‘野有遺賢’之譏,實乃微臣等的失察失職之過啊!”

“哼!這些所謂的‘名士高人’恃才孤傲,自絕於朕——他們既不奉詔應徵,就任由他們待在草野之間孤芳自賞一輩子吧!司馬愛卿您何必還為他們操這份苦心?”

“陛下,天下名士高人滯留鄉野不得其用,終是於國不利。陛下且當抑情順理,虛懷折節,屈己從人,廣開賢路才是!”

“可是……可是,朕貴為一國之君,總不成像當年一方諸侯西伯姬昌那樣御駕親出訪賢渭濱吧?若是這樣做了,我大魏皇家威儀何存?朕……朕也不好將他們都綁縛了來啊……罷了,罷了,隨他們去吧!”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想道:這曹丕終究還是顧念虛榮,貢高我慢,不肯屈駕折節訪賢於野啊!不過,他事先早已料到了這一層,在暗暗嗟歎之餘,便依著先前想好的思路繼續奏道:“陛下若能屈駕折節求賢於野,本是最好。但眼下陛下忙於籌劃南征,無法親自出宮訪賢,這一點朝野上下亦是十分理解。其實,天下賢士所以窺測廟堂者,只是‘聽其詔,觀其行’一途而已。漢高祖初定關中,便與朝野父老‘約法三章’,便以易簡之道而獲士庶之心。陛下欲得天下賢士之心,就當效仿漢高祖之所為也!”

“朕究竟須當如何效仿漢高祖以易簡之道而獲天下賢士之心?司馬愛卿但講無妨!”

“這個……請陛下先恕微臣肆言之過。以微臣冒昧之見:這些名士高人在草野之間與朝廷離心離德、徘徊觀望,多半是出於對當年先皇誅殺孔融一事心有餘悸。而今陛下順天應人開基建業,須當汲取前車之鑒,切實力行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措,方能納盡天下賢士之心!”

“唔……那麼,如何才是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措?你且詳細奏來。”

“啟奏陛下,依微臣之見,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有三:一是修繕孔廟以正其位,二是榮顯孔氏以彰其寵,三是選賢取士以儒為本!”

曹丕微微點頭,道:“司馬愛卿所言甚是。那就有勞你下去後擬寫一道詔書文稿來,朕要用璽發佈天下。”

司馬懿面容一斂,緩緩從袍袖中取出一封帛書呈遞上來,鄭重說道:“這是微臣事先與王司空、陳令君共同構思擬寫的一道詔書文稿,恭請陛下審閱。”

曹丕似是吃了一驚,目光熠熠地看向了司馬懿,臉上流露出複雜之極的表情來。他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俯下頭去翻開那帛書細細觀閱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昔日仲尼資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無受命之運,在魯、衛之朝,教化乎洙泗之上,淒淒焉、遑遑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於時五公終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禮、修素王之事,因魯史而制《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後,莫不親其文以述作,仰其聖以成謀。咨!可謂命世之大賢,億載之師表者也!今遭天下大亂,百祀墮壞,舊居之廟毀而不修、褒成之後絕而莫繼,闕里不聞講頌之聲,四時不睹蒸嘗之位,斯豈所謂崇禮報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其以議郎孔羨為宗聖侯,邑百戶,奉孔子祀。並令魯郡修起舊廟,置百戶吏卒以守衛之;又於其外廣建室捨以居四方前來求學之士。

讀罷之後,曹丕連連嗟歎,再無二話,隨手提起硃筆就在帛書文稿右上角重重地批了一個“可”字。

擱下硃筆之後,曹丕又驀地抬起頭來,再一次直視著司馬懿,嘴角咧開一片深深的笑意:“司馬愛卿!似你這忠勤敏達、深沉篤實之才,當朝無人能及啊!這大魏內外的軍政萬機、四方庶務幾乎都被你替朕打理得粗細無遺、本末無失,朕差不多就只該待在皇宮裡垂拱無為、逍遙度日、坐享太平了……”

在柔和而明亮的寶樹形銅枝宮燈的燈光照耀下,曹丕轉動著手中所握的那只孫權進貢來的“虎皮紋金螺杯”,靜靜地欣賞著:這只杯盞其實就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碗口般大的純金色海螺,形狀宛若一隻虎頭;杯身上下纏繞著一綹綹五彩斑斕的花紋,彷彿編織成了一張鮮活亮麗的虎皮,煞是好看。

他一邊入神地欣賞著,一邊喃喃地說著:“聽說這只‘虎皮紋金螺杯’是產自交州15 之南的天涯海角,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它裡面還會發出陣陣悠揚動聽的濤鳴之聲……華司徒,朕這三十餘年來,只在中原地帶輾轉縱橫,卻從來未曾到過蒼天之涯、瀚海之角呢……朕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渡過長江御駕南巡,像秦始皇一樣直驅海濱射鯊獵鯨以顯王者之威啊!”

坐在曹丕對面那張錦墊坐枰上的華歆欠了欠身,款款答道:“以陛下的神武聖明,御駕南巡直驅海濱,射鯊獵鯨以彰天威,有何難哉?必是指日可待!老臣若能有幸陪侍大駕同行,實乃三生造化、感激不盡!”

聽著華歆的逢迎之詞,曹丕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這個華歆,在廟堂之上裝得威儀凜然不可侵犯,但在私底下卻最是善於迎合“聖意”了。想當年,先帝曹操多次以自居“周文王”而暗示群僚,表明自己去世之後須當以“文”為謚號。是啊,“文”這個謚號的含義是多麼完美啊——“經緯天地、慈惠愛民”!朕自己也很喜歡啊!朕是要把它留給自己來加謚的!當朕向陳群、司馬懿、賈詡、鍾繇他們剛一透露此意,他們個個都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的。只有這華歆,最能領會朕的心意,立刻擱著那張老臉不要,當場跳出來奏道:先皇戰功赫然,應該冠之以“武”的謚號,因為“武”有“克定禍亂、威強敵服”之含義,這不正與先皇戎馬一生、神威遠播相符嗎?於是,在他的倡議下,先皇終於被立謚為“武皇帝”。從那時起,朕就知道這個華歆是最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的親信重臣了!不像那個司馬懿,隱隱然以帝王之師自居,總是一副“綿裡藏針”的態度,指導著朕做這做那,讓朕在他面前始終像一個門生弟子一般有些直不起腰來!可是,司馬懿為人處世又太圓融練達了,自己不止一次想要抓他的把柄來立一立威,卻又總是逮不著機會!唉……朕手下的大臣們如果個個都像華歆這麼低眉順眼老於世故的,就太好了……罷了!罷了!去想這些煩心事兒幹什麼呀?曹丕晃了晃腦袋,隨口吟出一首自己作的詩來排解心中的隱隱鬱悶:

乘輦夜行遊,逍遙步西園。雙渠相灌溉,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鮮。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

華歆一邊靜靜地聽著曹丕在對面的御座龍床上輕聲吟誦著這首《游芙蓉池詩》,一邊用手掌在膝蓋上慢慢地擊打著節拍。

“保己終百年……保己終百年……”曹丕喃喃地反覆吟誦著那首詩的末尾一句,目光幽幽地看向了華歆,“華司徒……您雖已年近七旬,卻是體氣康健,朕好生羨慕啊!唉,朕若有一天能夠享得華司徒這般的高齡,可謂是天賜洪福了!”

“啊呀!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有可為之際,為何口出如此不祥之言?”華歆一聽,慌得亂了手腳,急忙伏席失色而道,“老臣懇請您收回此言!”

“華司徒不必這般急為掩諱……朕自己的體質到底如何,朕自己心裡最清楚……”曹丕沉沉地歎了口氣,放下那只“虎皮紋金螺杯”,又把目光遙遙地投向了南方的天際,“所以,朕是夜以繼日、殫精竭慮,想在有生之年掃平吳蜀,不留後患給子孫啊!”

華歆淚流滿襟,伏在坐枰之上,只是叩首無語。

“言歸正題吧,朕今夜召請華司徒前來密議,是為了此番南征吳蜀二寇一事……”曹丕斂起了憂鬱之色,極為肅重地緩聲而道,“華司徒您看過中書省抄錄給您的帛書邸報了?五日之前,夷陵那邊傳來消息,陸遜小兒乘劉備老賊不備,於蜀軍八百里連營‘首、腰、尾’三處‘三管而下’,放火齊攻,竟然燒得劉備一敗塗地,倉皇逃往巫峽而去……此刻,正是朕調遣奇兵‘坐收漁翁之利’的最佳時機……”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卻在心底暗暗想道:那個司馬懿果然極有先見之明——劉備在夷陵與陸遜相持數月,終於士氣懈怠、破綻橫生,被陸遜伺隙施以火攻之計而一擊即潰!他的預言又一次準確無比地靈驗了!

“朕將在最快的時間裡,御駕親往宛城坐鎮指揮……只是目前征南大將軍一職尚未確定人選,朕召請華司徒您深夜前來,便是共商此事……”

“這個……舉薦軍中將領人選,乃是太尉所掌之職事,老臣焉敢妄議?”

曹丕眸中精光一亮,炯炯然盯向他來:“華司徒,賈太尉聯合了鍾大夫、王司空等愛卿一齊將共同認定的那位征南大將軍人選之姓名奏報上來了——他們聯名舉薦的是尚書僕射司馬懿……”

“司馬懿?”華歆聞言,驚得渾身乍然劇震,連自己的雙袖都瑟瑟然抖了起來,“賈太尉他們舉薦的居然是他?陛下……請恕老臣拂顏直言——司馬懿此人重用不得!當年先帝臨終之際可是為他專門留有遺詔叮囑備至的……”

曹丕緩緩閉上了雙眼,臉龐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起來。

“老臣現在就將那道遺詔裡的話複述給陛下聽——‘司馬懿鷹視狼顧,居心叵測,才大難馭,不可付以兵權,久後必為國家大患。’陛下!司馬懿如今已得相權,倘若他再獲兵權,豈非如虎添翼?”

曹丕的心情驀地變得有些莫名地煩躁起來:“這些話,朕都很明白。但是,朕若不將兵權交付於他,卻又要交付給誰?華司徒,您說——這滿朝上下,還有誰人接得下這南徵兵權為朕建功拓業?”

華歆微微垂斂了眼簾,在心底暗暗尋思起來:俗諺有雲,“打虎鬚靠親兄弟。”先前的任城王、武威將軍曹彰本是萬夫莫當的一代梟將,若由他來接手此番南征大任,必會建功拓業!可惜,他在去年三月份來洛陽參加朝貢盛典之際,已經不明不白地暴斃於驛館了。而文武兼備的東阿王曹植又因當年的立嗣之爭一向被陛下視為最大的仇敵,更是絕對不會被陛下納入征南大將軍人選視野之中的……他冥思苦想之下,只得開口奏道:“這個……依老臣之見,朝中曹真、夏侯尚、曹休等將軍都是陛下龍潛東宮時的親密舊交,而且他們又是大魏皇室之旁系宗親,在交情和名分上應該都不會給陛下您構成威脅的。您盡可以放心大膽地起用他們……”

“唔……對曹真、夏侯尚、曹休他們的耿耿精忠,朕倒是放心得下。朕也知道應該起用他們……”曹丕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只是他們的韜略之才,恐怕不足以在此番南征之役中為朕建功拓業啊!”

“這……孟子曾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陛下心中此惑,老臣亦是無力為您排解了……不過,依老臣愚昧之見,以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位將軍的聯手合力之長,難道也不能在南征之役中稍建寸功乎?”

曹丕聽了這話,面色終於微微有些松和了:“唔……唉,朕此番南征,就帶上這三位將軍一同上陣而去……朕便依華司徒您之所言,讓他們各顯神通,勉力試上一試吧!”

錦囊妙計

曹魏黃初三年六月十六日,在劉備於夷陵慘敗的十五日後,曹丕在洛陽南郊設壇封拜曹真為征南將軍、夏侯尚為鎮南將軍、曹休為平南將軍,以尚書令陳群為軍師,親率三十萬大軍,御駕移往宛城,欲趁陸遜追襲劉備而深入巫峽之際狙擊江東孫氏諸軍。

在臨行之前,他頒下了兩道詔書,其中一道是特意寫給留守在洛陽的司馬懿的:“朕今當南征,深以後事為念,故而一委於卿。曹參雖有戰功,而蕭何為重。使朕無後顧之憂者,盡在卿矣!”他這道詔書寫得情理交融、匠心獨運,司馬懿縱是懷有再大的不滿,自然也是只得恭然受之。

另一道詔書卻是頒給後宮的:“皇后甄氏,言行乖戾,屢觸禮法,不堪母儀天下,掌領六院,特此廢位賜死。”當時,御史大夫鍾繇、司空王朗、侍中辛毗、議郎桓范,以及中書省、尚書檯等官員紛紛上表勸諫,亦是無濟於事。隨著皇后甄宓的被賜自盡,郭貴嬪在後宮中的地位從此異峰突起,愈加凸顯。而且,她最後還儼然以三宮六院未來之主的身份大搖大擺地陪著曹丕出宮南征同行而去。

這日傍晚,餘暉如金,洛陽城郊的老君廟院壩裡荒草萋萋,在晚風中瑟瑟而抖。

司馬懿讓手下的死士們守住了廟中四角,獨自一人邁步登上了老君廟後院“三清閣”的第六層閣樓。遠遠望見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婦背對著他,正自倚窗遠眺。她的長髮沒有如同往常一樣盤在頭上結成靈芝髻,而是僅用素帶一挽,瀑布般披肩而下。身著白裙,無一裝飾,腰間素錦輕束,流淌著碎碎的細弱光澤,盈盈然不堪一握。腰側潔白的綢帶在略帶涼氣的風中輕輕飄舞,更顯得體態輕盈之極,彷彿便要乘風飛去。撫在窗欄上的素手明淨如玉,晶瑩剔透。

用著眼角的餘光,她分明看到:司馬懿遠遠地在樓梯閣門處站定,目光有些癡癡地凝視了自己片刻,唇角驀然抽動了幾下,終於還是微微地俯下身去,囁囁地輕呼道:“貴嬪娘娘,司馬懿這……這廂有禮了……”

聽著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聲音,方瑩的心口宛若被剜了一下似的劇痛了一陣兒:這個司馬懿,終身都忘不了禮法的拘束,終究是不敢邁出那艱難的一步來!

她苦苦一笑,緩緩仰起頭來,望向沉入燦爛金海般的晚霞叢中的那一輪圓日,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慢慢吟道: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

莫以麻枲賦,棄捐菅與蒯。出亦復苦愁,入亦復苦愁。

邊地多悲風,樹木何修修。從君獨致樂,延年壽千秋。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他已經知道這首《塘上行》之詩乃是甄皇后在生前遭到曹丕疏遠之時所作,其中的哀婉淒切之情曾經令他聽了潸然淚下,感慨不已!

這時,方瑩已然吟罷,臉頰兩邊的清淚猶如斷線珍珠一般滾滾滴落下來。司馬懿看在眼裡,心頭更是隱隱刺痛,卻聽她愴然而道:“說什麼‘但使情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永不棄’……想當年陛下於鄴城初見甄姐之時,愛慕之情何等之濃;而如今陛下手詔賜死甄姐之際,刻薄之意又何等之深!瑩見了,亦是心寒如冰凜然自危啊!”

他聽了這話,眸中淚光頓時隱隱閃爍,卻是低頭暗暗沉吟不已,幾乎將雙唇都咬得滴出血來。

“師兄,您要切加小心啊!陛下對待夫妻結髮之情尚且如此涼薄,於君臣之交、骨肉之義更是全無章法不足為恃……當年他在尋求師兄您幫他登上嗣位的艱危關頭,裝得比周文王還要禮賢下士!沒想到他一旦登基掌權之後,就換了另外一副面孔!不過,現在細細想來也沒什麼奇怪的,他本就是為貪權奪利而生,自然也就習慣了為保權護位而不擇手段、機關算盡……曹彰將軍其實早就遵從先皇之命歸順於他了,他還是不放心,直到將他這個耿直豪爽的二弟親手毒死才罷手;三公子曹植若不是有卞太后為他苦苦求情,只怕也難逃陛下的毒手!師兄,您與他相處,須要多加小心啊!”

待得方瑩的話講完之後,司馬懿才慢慢開口了,他的聲音在晚風中顯得十分堅硬:“師妹不必過慮——懿自有方法讓曹丕退避三舍,不敢加害的!哼!想當年曹操對懿是何等的忌憚?!他尚且奈何不得懿,又何況區區一個曹丕乎?”

方瑩聽了他這番自信滿滿的話,方才漸漸平靜下來。她倚著窗欄靜立了片刻,款款言道:“司馬師兄……瑩今日秘密約會於您,是有要事相商。瑩親受甄姐臨終囑托,要求瑩代她照護她的兒子平原王曹叡、女兒東鄉公主曹妍……如今郭貴嬪那賤人在宮中極力挑唆陛下廢長立幼,企圖令平原王不得入繼大統,另立徐貴人所生的六歲幼子元城王曹禮為儲君,為她日後‘垂簾攝政’作好鋪墊……”

“這是她癡心妄想!”司馬懿冷冷而笑,“平原王曹叡如今年近弱冠,正可擔負社稷重器,豈是區區一個郭氏便可阻撓他入繼大統的?眼下正是兵戈交爭之亂世,朝野上下俱知宜立長嗣以鎮四海,此乃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便是陛下自己亦難違逆!陛下若立幼子曹禮為嗣,豈不是甘願將萬里江山拱手讓給劉備、孫權乎?此等至愚至拙之事,陛下決不會貿然為之!師妹盡可恬然高枕無憂,平原王必無易儲之患!”

“雖說人心大勢的趨向對叡兒他確實有利,但瑩還是忍不住很為他擔心哪!師兄,您有什麼立竿見影,綿密細緻的錦囊妙計授予平原王嗎?”

司馬懿沉思了一會兒,肅然正視著方瑩,徐徐而道:“微臣唯有短短數語請師妹務必轉告平原王——‘莫交外臣、莫議時事、潛結內黨、恭行子道’。切記!切記!”

方瑩聽罷,在心底細細思忖起來:“莫交外臣、莫議時事、恭行子道”這三句話都好理解——曹丕當年自己就是依靠私交外臣、廣樹朋黨、蓄養羽翼、偽裝孝順而奪嗣成功的。那麼,反過來,曹丕必定會對平原王曹叡背著他暗植外廷羽翼的舉動格外敏感多疑——萬一曹叡日後因擔憂易儲之患而“病急亂投醫”,周章失措之際去亂交外臣以自保,則必會適得其反,弊莫大焉!只不過,司馬懿所教的這“潛結內黨”又究竟是何含義呢?於是,她開口問道:“司馬師兄,您這‘潛結內黨’指的是……”

司馬懿雙目微微垂簾,精芒內斂,語氣淡淡地說道:“本座建議平原王‘莫交外臣、莫議時事’,其背後的蘊意是指本座與鍾大夫、王司空、陳令君等台閣外臣自會為平原王的儲位穩定而奔走效勞,不需平原王前來聯絡。這是我等身為社稷之臣的職責所在,只要平原王心裡有數就行了。

“至於‘潛結內黨’之策嘛,依本座之見,平原王可不交外臣,但卻不能不在內廷中暗納內援!曹真、夏侯尚、曹休等如今都是陛下跟前的宗室寵臣,在陛下那裡也很能說進話去……平原王便可以求覓侍讀之友為名,與曹真的兒子曹爽、夏侯尚的兒子夏侯玄、曹休的兒子曹肇等結為骨肉之交,在東宮中以親室助力對抗郭氏外戚!畢竟郭氏意欲在後宮當中‘一手遮天’,也會大大損及曹家宗室的利益,他們自然是不會坐視不理的!師妹,你覺得呢?”

“嗯!師兄,您這條計策實在是精妙!”方瑩聽罷,雙眉一舒,展顏而笑,“師妹一定會牢牢記住,並一字不差地轉告平原王。同時,師妹在這裡也代表平原王多謝師兄您的出謀暗助之功了!”

司馬懿擺了擺手,深深一歎:“師妹,這是哪裡的話?當年甄皇后與師妹在陛下龍潛東宮之時對微臣的多方栽培扶持之恩,微臣點點滴滴俱是牢記於心……如今微臣於平原王保嗣之際終有區區一報,已是深感萬幸,又豈堪受你們的謝意呢?”

方瑩粲然一笑,忽又蛾眉一蹙,遙遙望向天際那一抹金邊似的晚霞,幽幽而道:“師兄,您不知道,自甄姐去世之後,師妹在這森森宮苑之中再無留戀之人,再無系心之事……待師妹將您的‘錦囊妙計’轉告給叡兒之後,師妹便要振翮高飛而去了。唉,您不知道,師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先前呢,師妹還有甄姐在宮中左右照應,大家還可以聚在一起說說話,解解悶。現在,師妹待在後宮那裡,就像待在一個大墳墓裡,幾乎要成一個‘活死人’了……”

司馬懿腮邊淚流如珠,一時哽咽著說不上話來。過了許久許久,他才顫聲道:“師妹,這麼多年來你為懿在後宮中實在是吃盡了太多太多的苦楚……師兄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你的,但為了讓你實現‘振翮高飛而去’的心願,師兄卻立誓要竭盡全力為你搏上一搏……”

……

一個月後的一個深夜,方瑩在皇宮內院所居的寢閣猝然失火,燒了整整兩個時辰。宮中的侍衛武士們扑打了幾乎一宿的工夫,才在拂曉之際撲滅了大火。他們後來在寢閣的廢墟中搜尋到了一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華服女屍。那女屍身材的高矮肥瘦都與方貴嬪別無二致,而且她的手腕上還戴著當年陛下欽賜給方貴嬪的七寶靈珠釧——這一切都證明方貴嬪已香消玉殞於這熊熊烈焰之中了……

智斗郭氏

曹魏黃初四年三月,曹丕沿著宛城、許昌、沛郡、廣陵一線來往奔走指揮作戰了八九個月後,終於御駕返回了洛陽。他這一場曠日持久的南征之役就這麼虎頭蛇尾地結束了:曹真、曹休、夏侯尚拼盡了全力,也僅僅從江東方面手中奪得了一座江陵城;而且,江東主將陸遜在率領大軍渡江撤退之前,早已將江陵城燒成了一座空城!這就等於說,曹丕舉三十萬雄師之力投入此番大戰下來,最終連一絲一毫的實質性勝利也沒撈到!更具有嘲諷意味的是,就在他返駕回京的第二天,孫權以非常露骨的示威姿態在武昌城拜天登基,自立為王,宣其國號為“吳”!

然而,曹丕雖然對外征伐寸功未立,卻在對內收攬兵權之上連連“豐收”:先帝時期的頭號虎將張遼在與陸遜的較量過程之中,被拖得心力交瘁,溘然而逝;鎮東將軍兼徐州刺史臧霸則因遭到曹休的竭力排擠,而被氣得嚙指嘔血,辭位歸京,當了一個“執金吾”的高級閒職後便閉門養病了;右將軍徐晃則非常識趣地向朝廷主動交回了兵權,將所有的符節、印綬呈還給了曹丕,然後奉表致仕,攜著一家老小返回自己的故鄉——河東郡去安享天年了。

曹丕當然還是假惺惺地對他們這些老將進行了一番慰留。在做足了表面功夫之後,曹丕也就當仁不讓地抓回了所有兵權,全部分配給了他的那三個宗室心腹——封拜曹真為鎮西大將軍,統轄雍、涼二州之兵馬;封拜夏侯尚為鎮南大將軍,統轄荊、豫二州之兵馬;封拜曹休為鎮東大將軍,統轄徐、揚二州之兵馬。至此,曹丕完全排除了異姓大臣執掌兵權的現象,也完全推翻了曹操生前“任人唯賢”的用人方略,而完全改換成了他自己“任人唯親”的用人之道。從這一刻起,魏室曹氏一族“吞吐宇宙、揮灑風雲”的泱泱氣象開始土崩瓦解。原本一直向外勇於擴張、咄咄逼人的曹魏帝國,而今就像縮頭烏龜一樣變得內斂自保,銳氣漸消!

“老爺,有些事兒得向您稟報一下。”張春華掀開門簾進了密室,向正伏案觀覽著四方送來的情報文牘的司馬懿稟道,“昨兒妾身和寅管家商量著把張樂、余普等幾個僕人‘辦了’……”

司馬懿當然懂得這“辦了”一詞背後的複雜含義,頭也沒抬,繼續看著那些情報文牘,沉聲而道:“該辦就得辦好,不要留什麼破綻。只是你盤問清楚了嗎,他們是從哪條線裡‘鑽’進來的?”

“余普是招了,他說自己是被內廷校事府裡收買來的,是陛下安插進來的眼線。不過,那個張樂卻死活沒肯招供。”

“唔……陛下派人到我司馬府中‘摻沙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別看他現在明面上正寵信著曹真、曹休、夏侯尚他們,據為夫得到的情報,他在他們府中也都派了內線……”司馬懿這時才抬起了頭,沉吟著看向張春華,“那個張樂怎麼就不肯招供呢?他究竟是哪裡派來的內奸?”

“老爺,對這個人的來歷,您只怕是萬萬想不到的。雖然他死撐著被打斷了兩腿也不說,但妾身和寅管家最終還是摸清了他的身份——他居然是郭貴嬪繞了不知多少道彎兒安插進來的人!而且,瞧他這一副拚死硬扛的樣兒,他的姓名說不定也全然是假的,很有可能姓‘郭’……”

“郭貴嬪?郭貴嬪怎麼會盯我司馬家的?”司馬懿聞言,雙眉倏地一跳,臉上現出幾分莫名的詫異來。

“這個並不難猜啊!”張春華有些意味複雜地瞅了司馬懿一眼,“一定是郭貴嬪這個妖婦從我司馬家與甄皇后、方貴嬪先前的一些親密交往中嗅出了什麼味兒!畢竟,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透風的牆。如今甄皇后、方貴嬪都已經身歿了,難保她倆先前手下沒有一兩個見利忘義的奴婢跑去向郭貴嬪那裡賣主領賞……”

“唔……春華你說得是。郭貴嬪這個人和曹丕都是一路貨色,都是貪心太重、刻薄陰深,我司馬家亦不能不嚴加提防。”司馬懿微微皺起了眉尖,沉沉地說道,“當然,憑她那點兒伎倆,也未必抓得到我司馬家的什麼漏洞。但是俗話裡講‘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為夫須得找個機會好好教訓她一下,讓她‘燙了手才曉得真是疼’。”

張春華卻是柳眉一揚,建議道:“夫君您那邊且先想著法子狠狠教訓她,妾身這邊還是照樣備著厚禮珍品,鞠躬作揖地去‘麻痺’她……”

司馬懿聽了,只是垂下頭去繼續閱起了情報文牘,沒有回答。但熟知他脾性的張春華卻清楚,司馬懿這時閉口不答,而實際上就是無聲地默認了她的做法。

正在這時,司馬寅在密室門外輕聲稟道:“啟稟老爺,中書令孫資大人前來謁見。”

張春華有些愕然地抬眼看了一下司馬懿。司馬懿略一思忖,向司馬寅吩咐道:“請孫資大人且到後院書房稍候,本座即刻便去。”

待得司馬寅應聲而去之後,張春華忍不住開口問道:“真是奇了怪了,孫大人在這不早不晚的酉末之時到府上來謁見您做什麼……”

司馬懿從榻席上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道:“大概他是帶了陛下的什麼詔書過來了吧。”他剛向前走了幾步,忽又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對張春華吩咐道:“待會兒你出去備下一箱金餅,讓司馬寅送到孫資來時乘坐的那輛馬車裡……唉!說起來孫資還當著中書令這內廷要職,官秩也不過才正四品,俸米就那麼兩三千石,實在是有些寒酸!為夫平日裡也很是瞧不過去……”

孫資在司馬府後院的書房裡靜靜地等候著。在滿朝大臣中,他和司馬懿之間的關係算是相當熟稔了:他先前曾是司馬懿大哥司馬朗擔任曹操主簿時的佐吏,從那時起就與司馬懿頗有交往;再加上後來又和司馬懿一道拜投在大漢敬侯、尚書令荀彧的門下為同窗學友,那自然是情好日甚了。所以,在司馬府中,他也並不感到十分拘謹。等了片刻之後,他乾脆起身在書房裡背著雙手踱起步來。

忽一瞥眼間,他看到房中那張案幾上堆放著一摞厚厚的書牒,便上前拈起其中一份翻閱了起來:裡邊的內容竟然都是兵曹署關於蜀漢方面的軍政情報,而且每一頁的眉角和邊欄上都寫著司馬懿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孫資慢慢地讀著那些批注,只覺司馬懿見解之深刻足可洞穿七札,不禁暗暗歎服。

“哎呀!有勞孫君在書房裡久候了……本座失禮了,失禮了。”正當他讀得津津有味之際,司馬懿已是徐步走進屋來,向他笑著招呼道。

孫資急忙放下那份書牒,回身作揖一禮:“司馬大人,孫某這廂見禮了。”

司馬懿還了一禮,請他在房中客席坐枰上落了座,自己再退回主席坐下,微微笑問:“孫君此番光臨,有何貴幹?”

孫資從袍袖中取出一疊奏章來,捧在手上,謙恭之極地答道:“司馬大人,孫某今天是專程送陛下批了紅、用了璽的奏疏和詔令過來的……”

“哎呀!這些文書怎能叨擾孫大人您親自送交過來呢?本座真是於心不安哪!明日本座要到尚書檯裡訓責一下那些不懂禮數的郎吏們,這些東西該他們進宮到中書省您那裡去取啊!他們豈可如此玩忽職守?”

“司馬大人不必去訓責他們了。他們今日中午到中書省裡來取過這些文書的。是孫某回絕了他們,自己甘願上門送將過來的。”

司馬懿一聽,便立刻猜出這孫資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只是他有些忸怩不肯馬上和盤托出罷了!他就淡淡一笑,道:“哦……其實孫君本不必這麼客氣的。孫君此番前來鄙府,可有什麼軍國大略與本座相商嗎?”

孫資也不好一上來就那麼“單刀直入”地展開實質性交談,便先借了一個話頭說道:“司馬大人,您且先恕孫某無禮——剛才孫某一時好奇,翻看了一下您書案上放著的那些文牘,發現它們幾乎都是關於偽蜀的軍政情報……司馬大人您好像對偽蜀的軍政動態特別關注呢!孫某真是有些納悶了:如今大魏上下,差不多都認為偽蜀經過夷陵慘敗、劉備暴斃之後,已是元氣大傷,不足為慮。而孫權割據江東、自立稱王、耀武揚威,方才堪稱我大魏之首要勁敵——他們偽吳才應該是最值得司馬大人您時刻關注的呀!”

“唔……孫君所言亦不無道理。不過,依本座看來,偽吳目前在明面上雖然確是地廣勢眾,且又據有長江天險,其富強遠勝偽蜀。但吳、蜀二賊之間,論鋒芒之利、後勁之強,偽蜀必在偽吳之上!您可能不清楚,當今偽蜀丞相諸葛亮精於治國、長於韜略,而且素懷鯨吞四海之野心,萬萬不可輕覷啊!倘若他生聚休養、蓄足兵力之後,就一定會乘隙而出,舉全蜀之勢向我大魏發難啊!”

“哦?司馬大人,您這些話不是在危言聳聽吧?據孫某所知:偽蜀國中近來爆發了南蠻孟獲之內亂,諸葛亮此刻怕是早已手忙腳亂、自救不暇,又焉能與我大魏為難?”

“呵呵呵……兵訣有雲,‘欲拓外者,必先實其內也;欲克敵者,必先固其本也;欲遠謀者,必先定其近也。’南蠻孟獲之亂,說不定正給諸葛亮提供了一個訓兵練戰、整合國威的契機!他們縱然悍勇善戰,又豈是足智多謀、機變無窮的諸葛亮之敵手?日後必被諸葛亮制服於股掌之中!到了那時,大魏真正的麻煩才是兜頭而來了……”

孫資也是通曉兵機之士,聽得司馬懿此言,亦不禁暗暗頷首,忽地心念一動,又道:“依司馬大人所言,那偽吳孫權據地數千里、擁兵三十萬,就真的不如僅恃一州之勢的偽蜀諸葛亮厲害?”

“天下強弱之分,在於其理,而不在其勢。孫權為人圓滑多變,唸唸唯以劃江而治、割據吳越為本,而且自知以區區寒門孫氏之德望不足以在中原地域一呼百應地蠱惑人心,動搖不了大魏的根基,所以‘守則盡全力、攻則勁不足’,難以成為我大魏之深憂!

“倒是這偽蜀諸葛亮,時時處處祭出匡復漢室、一統六合之旗號,志不在小、意不在虛,竭力鼓動蜀境之民舍生忘死、秣馬厲兵,一心一意要以滅我大魏、重振炎漢為己任,這才是我大魏社稷的心腹之患啊!所以,防蜀重於防吳、攻蜀重於攻吳,算是本座的一貫認識。孫君,你現在可明白了?”

孫資一聽,不由得擊掌而歎:“孫某記得當年敬侯荀令君老師曾經講過,‘於萌芽未動、形兆未見之際,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顯榮之處而天下歸美者,乃聖臣也。’司馬大人既有這等遠見卓識、奇謀大略,真可謂我大魏‘一代聖臣’也!孫某若能時時留在您身邊聆聽教誨,實在是榮幸之至!”

“時時留在本座身邊聆聽教誨?這如何使得?”司馬懿一下就聽出了孫資話中有話,呵呵一笑,“孫君啊!如今你伴在陛下身側,位處中書省權要之職,無時無處不是耳聞經國之妙論、目睹治世之華章,豈不遠勝在我這尚書檯裡埋首瑣務、溺於冗雜?你可真是取笑本座了……”

“孫某怎敢以言語嬉戲取笑於司馬大人之前乎?”孫資的臉色肅然一正,拱手而道,“今日孫某特來謁叩司馬大人,實不相瞞,就是深深希望司馬大人念在與孫某當年的荀門同窗之誼的份兒上,施以援手出面協調,將孫某從中書令之位上移調出來!”

“哦?此話怎講?”司馬懿雖已隱隱猜到了他的這一層來意,但此刻聽到他親口道來,卻仍是不免吃了一驚,“中書省之職事何等機要,孫君你卻為何意欲調離開去?”

“唉!司馬大人您有所不知啊,當今大魏官場流傳著這樣一段諺語,‘三公爵位,顯而不要;尚書檯座,顯而且要;中書省閣,要而不顯。’咱們中書省哪裡比得你們的尚書檯?說穿了,咱們就是一班幫陛下收發文牘,抄抄寫寫的小小佐吏罷了,沒什麼前程的!而且,陛下自恃文才過人,他的批紅、擬稿,也很少吩咐咱們幫他起草……有那麼一兩次,孫某有幸幫他草擬了兩三份詔稿,卻被他拿筆修改得面目全非——唉!那一份鬱悶勁兒,甭提孫某心底多難受了……”

司馬懿慢慢端起茶杯來,深深呷了一口,然後正視著他,飽含真情地說道:“這些憋屈鬱悶嘛,孫君你無論到哪裡任職都是會碰到的。這些話,你也只能在本座這裡說一說,切不可在外面輕易發洩了!從明面上看,以孫君的運籌帷幄、精謀善斷之能,在中書省若然埋頭文牘也確是有些屈才了!你隨便外放出來,哪一個部堂的尚書你做不下來?不過,孫君哪,請聽本座直言相勸:中書令一職,雖是秩低官卑,然而身處軍政萬機叢中,鍛煉你自己的機會多了去也!你切切不可妄自菲薄,須得唸唸以師尊荀令君、鄙兄司馬主簿為楷模,博學多問、深研苦習,日後自能前程遠大的。本座嘛,到適當的時候自會出手相助的……但此刻你若執意要去,只怕萬一引得陛下對你心生他念,則有些反為不美。孫君你說,是也不是?”

孫資聽到司馬懿如此真摯的鼓勵之言,心底登時油然生出了一股濃濃的感激之情,華歆、鍾繇、陳群他們自恃位高資深,哪裡曾把自己和劉放放在眼裡?充其量至多也只當自己和劉放是兩個天子近侍、內廷佐吏罷了……只有眼前這個司馬僕射對自己和劉放時時優禮、處處尊敬,而且也不求回報,其言其行之真誠全然是發自內心的。看來,這司馬懿在朝廷上下人緣極佳,倒真不是憑空得來的!他的人緣好,那也全是因為他待人接物圓融豁達、體貼入微,而決不會像是其他政客那般一味靠著小恩小惠而拉攏人心!

“其實呢,孫某在中書省裡幹事幹得苦著點兒,倒也沒什麼熬不過去的。只是孫某最受不得別人刻意的傲慢與顯擺!您可能已經知道了宮中近來將會發生一件大事吧?郭貴嬪在這幾日可能就要被立為正宮娘娘了……這一下,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郭貴嬪的弟弟郭表仗著他姐姐做靠山,從先前一個小小的黃門丞一步就躥到了少府寺副卿的位置上……司馬大人,您應該曉得那個少府寺副卿可是富得淌油的‘肥差’哪!他在副卿之位上又是專門掌管四方貢品和廷殿珍藏的……”

一談起宮裡邊的有些事情,孫資就是滿腹牢騷:“唉!咱們在中書省裡累死累活地苦幹,不單單要受陛下的氣,要受‘三公’元老的氣,要受你們尚書檯一些人的氣,末了連官秩、待遇也不如有些人靠著裙帶關係來得便當!這也罷了,一切該怨咱們自己的命苦……可是那個郭表有一天還趾高氣揚地跑來中書省裡向人炫耀,得意洋洋地嘲笑咱們是坐在御書房側室的‘文抄公’!您說這可氣不可氣?而且,他還厚顏無恥地吹噓他馬上又要升任正二品的衛尉之職了……孫某一想到這些,心裡就很是憋悶!想當年先帝在世執政之際,那是何等的大公無私、唯才是舉,怎會有今天這種攀龍附鳳、不公不正的現象發生喲!”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他的嘮嘮叨叨,臉上表情定若深淵,然而眼底之間卻隱隱似有兩道冰刃般凜冽的寒光倏地一閃而過……

四日之後,曹丕在長樂殿召開了京中四品以上官員參與的朝議大會,提出了兩件大事:一是準備冊立貴嬪郭氏為正宮皇后,二是準備擬任郭貴嬪之弟郭表為內廷衛尉。

不料,他話音剛落,殿堂之上頓時炸開了鍋:議郎桓范、博士棧潛、大鴻臚辛毗等一批直諫之臣,首先站出來明確表示反對晉立郭氏為正宮皇后,並聯名呈上了一道辯駁奏,其內容是這樣寫的:

在昔帝王之治天下,不唯外輔,亦有內助;治化所由,盛衰從之。故西陵配黃、英娥降媯,並以賢明,流芳上世。桀奔南巢,禍階妺喜;紂以炮烙,怡悅妲己。是以聖哲慎立元妃,必娶先代世族之家,擇其令淑以統六宮、虔奉宗廟、陰教聿修。《易》曰:“家道正而天下正。”由內及外,先王之令典也。《春秋》書宗人叛夏之辭云:“無以妾為夫人之禮。”齊桓誓命於葵丘,亦曰:“無以妾為妻。”而今後宮嬖寵,常亞乘輿。若因愛登後,使賤人暴貴,臣等恐後世下陵上替、開張非度,亂自上起,而貽天下之譏也!

曹丕閱罷,龍顏大怒,便欲斥而不納。沒想到御史台、尚書檯、宗正府、大理寺等諸多大臣也紛紛聞風投袂而起,上疏反對。他們拿出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先帝曹操留下的祖制舉措:在曹操生前,他對卞氏外戚便是一直抑而不用的,以致連卞太后的親弟弟——國舅卞秉目前也僅是一個領著虛銜、毫無實權的關內侯而已!倘若曹丕非要榮寵郭氏一族不可,那麼出自皇太后一脈的卞氏外戚們又該如何擱平?而曹丕因卞氏一族在當年立嗣之爭中曾經偏向曹植,對他們一直都是刻意疏遠的——這個時候,他又豈會為榮顯郭氏而間接地褒賞卞氏?

最後,這一場爭議愈演愈烈,幾乎所有的魏室大臣都捲了進來。曹丕最終陷入了徹底的孤立:他平時最為寵信的華歆、曹真、曹休、夏侯尚等也遞進密表勸阻此事!

接著,司隸校尉董昭、河南尹司馬芝、廷尉高柔等又猝然出手,給了後宮郭氏一黨重重一記狙擊:司隸署、河南府、廷尉署三個部堂日前聯合行動,在洛陽街坊集市間查到郭表府中僕人竟在外面擅自售賣少府寺寶庫中所珍藏的皇室貢品,而且是人贓俱獲,使郭表平日監守自盜、中飽私囊的醜行一下曝光於天下!

這一下,形勢陡轉直下,連曹丕自己也對郭氏姐弟大為不滿起來;郭表非但不能再升衛尉之職,而且反被調離少府寺副卿之位,降了兩級,貶去玄武門當了一個守宮校尉。而郭貴嬪在素服待譴、苦苦哀求之後,終於在三個月後才勉強登上了正宮皇后之位——但是作為交換條件,元老重臣、宗室宿將們逼著曹丕在冊立她為皇后的同時下了一道金牒詔書頒布天下:

夫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後,群臣不得妄行奏事後宮及太后;後族之家不得當樞要之職、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16 之爵、公侯之賞。特以此詔傳諸後世,若有違背者,天下共誅之。

宗室重將

“仲達,這些日子老夫總是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常常白日打瞌睡……”賈詡對坐在自己面前的司馬懿自嘲自笑著,“呵呵呵,大概是武皇帝在想念老夫了……在召喚老夫趕快到地下去侍奉他了吧……”

“賈太尉……您可萬萬不能這麼想啊!”司馬懿的眸光裡不禁流露出深深的關切來,“大魏朝怎麼離得了您的坐鎮經綸啊……”

“人總是要死的。老夫從來不會避諱這個問題。而且這世界離了誰就真的不可開交啦?那一年武皇帝去世之時,大家不也是覺得簡直要天崩地塌了嗎?結果,第二天的太陽照樣升起!大魏朝在當今陛下和司馬君你們手裡照樣欣欣向榮!呵呵呵……在這白骨遍野、血流漂杵的大亂之世,老夫以一介西涼寒士之身出生入死,能夠活到七十多歲,這已經足夠了!真的,真的——老夫已經很知足了。”賈詡捋著自己長長的花白鬍鬚,悠然而笑,“對了,那個以‘觸龍鱗、敢直諫’而聞名的議郎桓范倒是很有趣——他有一天竟坦坦直直地問老夫,‘賈太尉,你輔董卓而董卓亡、佐李傕而李傕滅、助張繡而張繡降……這些難道就是您身為謀士之傑、一代“鬼才”的成就嗎?’”

司馬懿一聽,急忙將話頭轉圜了開去:“哎呀……賈太尉,這個桓范最是口無遮攔的了……您千萬不要把他的這些話放到心裡去!為著他這直言無忌的脾性,聽說陛下正準備將他外放到沛郡去當太守呢!別說是您,就是和他素有同鄉舊交之誼的陛下也受不了他了……”

“沒關係……沒關係……老實說,對桓范君的這一派清剛方正之氣,老夫打心眼裡一直是暗暗欣賞的。陛下若真是要將他外放到州郡任職,那可真是朝堂激濁揚清大業的一大損失啊……”賈詡先是微微笑著,聽到後來又不由得輕輕搖頭,“當時他那麼質問老夫時,老夫也不惱不怒,笑著回答他道,老夫的侍上之道,乃是順勢而為、因時制宜、擇人而發,從來不以‘事必成’‘功必立’為唯一鵠的。老夫當年佐董卓和牛輔,並不等於老夫就非要全力助其作惡不可,也不等於老夫便是一味以攪亂天下為樂,那都是給王允司徒那道針對西涼人士的‘絕殺令’所逼的;至於李傕,他真心信任老夫的時候老夫自會全力回報,他若起意疏離老夫的時候老夫也自會識趣地選擇離開;而張繡將軍,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逐鹿天下,老夫又何必強人所難呢?至於那些昏主庸才,如段煨之流的葉公好龍之徒,老夫與之共席便覺得有些辱沒了自己,終是不屑一顧。只有太祖武皇帝,能用度外之人、能馭非常之士,所以老夫在他手下縱橫中原的近二十年時光是一段最為暢快愜意的日子……不過,老夫講得情意諄諄,可是看起來桓范君卻聽之藐藐:他大概還是以為像比干忠事紂王、范增殉身項羽那樣才是謀臣智士的最佳結局吧……”

講到這裡,他忽地又向司馬懿眨了眨眼,莞爾笑道:“司馬君也不要以為他的看法就錯了:其實,這些見解,只是老夫與桓范君二人之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司馬懿斂容正色,深深頷首道:“賈太尉,您現在是愈來愈超凡脫俗了——您的修為已經達到了‘無可而無不可,無為而無不為,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至高至妙之境了……”

“‘無可而無不可,無為而無不為,從心所欲不逾矩’這等至高至妙之境,老夫何曾達到了?!依老夫看來,這普天之下、千年之間,也唯有荀令君一人足以當此——司馬君以為如何?”

司馬懿深深埋下頭去,淚水緩緩流下,打濕了他的胸襟:“賈太尉說得是。”

賈詡的目光從書房的窗戶遙遙投射出去,望向了荀彧的故鄉穎川郡那個方向,悠悠歎道:“老夫一生自命不凡,能運陰陽萬機而如掌上弄丸,卻終是不如荀令君德行周備,生死不朽啊!在這紛紜亂世之間,老夫還是做不到像他那樣始終如一的執著與淡定啊……”

司馬懿只是伏席而泣,哽咽無語。

過了許久許久,他倆的心情方才漸漸沉靜下來。賈詡拭去頰邊的淡淡淚痕,心底卻飛快地思忖著:在這一次挫敗郭氏外戚一黨的鬥爭中,自己站在暗處窺測,不禁對這個真正的幕後操縱者司馬懿爐火純青的縱橫捭闔之運作歎為觀止!連鍾繇、王朗、董昭、辛毗等這樣的元老宿臣都對司馬懿如影隨形、馬首是瞻、同聲呼應、內外聯動,這除了當年的敬侯荀彧具備這樣的影響力與號召力之外,誰能與之匹敵?司馬懿真是厲害啊!他經過這近二十年的苦心經營,竟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全盤接納了穎川荀門在大魏一朝所留下的一切政治遺產!並且,在他的幕後操縱之下,朝中各大世家豪族已經暗暗聯成一氣,形成了以河內司馬氏為核心的龐大勢力圈,甚至連皇室的權威在他們面前也唯有敬而從之!由此可見,老夫倘若在他司馬懿身上投下重重一注,日後定是極有收益的!

心念一定之後,賈詡目光一抬,深深看向司馬懿道:“司馬君,不瞞你說,老夫這一生之中真正主動用心輔助的人,最多只有兩三個……當年的李傕勉強算一個,武皇帝自然是最重要的一個……”他說到這裡,忽又垂下了眼簾,將幽幽的目光轉向了別處,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老夫在這臨終離世之前,還想竭盡全力再輔助一個人……”

司馬懿有些沒聽清他這後邊的一段話,詫異地問道:“那第三個值得你認真輔助的人到底是誰?懿怎麼沒聽明白……”

賈詡靜了片刻,轉過眼來正視了他一下,淡淡而道:“司馬君,上一次南征之際,朝廷沒有任命你為方面大將,你一定有些不愉快吧?”

司馬懿聽了,雙目粲然一亮,臉上卻微波不興,徐徐歎道:“賈太尉您這話可就說得有些偏了!懿雖不才,但也斷斷不會以區區官位往事為意!只是如今西蜀有名相諸葛亮厲兵秣馬而虎視,東吳有智將陸遜麾師長沙而狼顧,社稷之憂日漸深重——這才是懿心中悶悶不樂之根源也!倘若韜略無雙的賈太尉您萬一又有什麼不測,這煌煌大魏還有幾人能夠真正撐持得住?”

賈詡聽了他情真意摯的一番話,不禁感動得雙眸淚光隱隱閃動。他慨然而道:“司馬君何必如此悲觀?依老夫之見,只要司馬君你在世一日,這煌煌大魏的基業就定會始終固若金湯!眼下你雖未能獲得方面大將之任,這並不意味著你以後永遠不會取得此職……有時候,大勢所逼,誰也阻擋不了啊……”

司馬懿心底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縱然有些不快,但卻根本沒有絲毫焦躁。真正屬於你的東西,別人從旁邊死擋也擋不住、硬搶也搶不去的……

賈詡的話現在是越講越深入了:“不過,司馬君,在老夫看來,你目前‘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可算一條良策;但你若能‘主動進取、未雨綢繆’,亦可謂是另外一條良策!”

“這個……懿恭請賈太尉明示:當今之際,懿該當如何‘主動進取、未雨綢繆’?”

賈詡輕輕咳嗽了一聲,忽然將話題引了開去:“司馬君,你恐怕也知道,前漢建安十八年武皇帝晉爵魏國公之前,曾經遭到三條在朝野上下傳播甚廣的流言襲擊:一曰武皇帝既已身任丞相,便不當再兼任冀州牧,否則會予人以武皇帝‘狡兔三窟’之譏;二曰漢獻帝諸皇子已經成人,可立為儲君或封藩就國;三曰武皇帝功比周公,為保全名節,勿使小人誹謗,須當不再執掌兵權……”

司馬懿靜靜而聽,心裡卻暗暗想道:“我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往事呢?而且,我還知道這三條在當時影響頗廣的流言,乃是當年荀令君為了捍衛漢室而向曹操發起的一輪聲勢浩大的輿論攻擊……”

“這三條流言的攻勢十分凌厲,處處點中了武皇帝的要穴:其一,當時魏室的根本在冀州。倘若武皇帝將冀州牧之職卸去,是自棄根本之地,易為奸人暗算。

“其二,漢獻帝已有三個嫡子,俱已成人,若將他們一個立為儲君、兩個封為藩王,則必使漢室多一東宮、多二藩屏,此足以鞏固漢室之翼而削弱魏室之勢。

“其三,武皇帝兵權若失,則是自尋死路、任人宰殺也!”

司馬懿聽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三條流言當真厲害!懿當時也曾聽聞了一些風聲,至今想來仍然甚是惶恐。”

“那麼,依司馬君之見,這三條流言之中,哪一條最是厲害?”

“從明面上看,好像是第三條。但實際上最厲害的,是第二條。”司馬懿微微皺著眉頭,似是在一邊說著,一邊苦思。

“哦?此為何故?”

“依懿之見,恐怕當時那些散佈流言的人自己也明白,想讓武皇帝放棄兵權,那是癡人說夢,絕無可能。要迫使武皇帝在彼時彼刻卸去冀州牧之職,亦是千難萬難。但引誘武皇帝去實行第二條流言,卻有成功的可能。”

“何以見得?”賈詡淺淺而笑,目光炯炯地盯視著他。

“賈太尉,當時懿正任丞相府東曹屬之職,也瞭解那時丞相府內外的一些形勢。其時東有孫權、西有馬超,各擁強兵,正與武皇帝為難;武皇帝可謂內外交困,彼時若不向大漢天子有所表示與安撫,只恐會激出什麼不測之變來!所以,在當時讓漢獻帝立了儲君、封了藩王,將是武皇帝無奈之中的一個選擇……”

“是啊!是啊!老夫當時正準備陪同武皇帝西征馬超,時常見到他是焦心苦思、猶豫難決……最後他竟‘劍走偏鋒’‘兵行奇徑’,一下就將這三條流言消弭於無形……”

“武皇帝用了什麼奇招?”司馬懿裝作吃了一驚。

“當時你應該猜得到啊!武皇帝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三個女兒曹憲、曹節、曹華送入漢宮之中,當了獻帝的貴嬪!他一躍而成大漢國丈,與漢室結為姻親、同為一體,就再也不必卸去冀州牧之職與掌兵秉鉞之權,從而巧妙避開了一切典章禮法上的輿論攻擊……”

“妙計!妙計!妙不可言!”司馬懿聽了,一邊撫掌讚歎著,一邊卻拿眼看著賈詡,暗暗想道:我當時不但已經猜到了,而且我還清楚地知道這一條“劍走偏鋒”的妙計當年就是你賈詡暗中給曹操進獻的呢……

賈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鬚髯,這時才又將話題繞了回來:“至於對你目前如何‘主動進取、未雨綢繆’的良策,老夫倒有些建議。兵訣有雲,‘善戰者省敵,不善戰者益敵。省敵者昌,益敵者亡。’如今陛下將兵權交付給了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個旁系宗親手中——他們都是司馬君你眼下繞不過去的三大障礙!司馬君你暫時不能壓倒他們,那就不如效仿武皇帝在前漢建安十八年前夕之所為,卑意斂伏、捨剛取柔、捨戰取和,盡量與他們拉近關係、化敵為友,從而巧妙獲得他們的助力,這才是上上之策!”

關於這個問題,司馬懿先前自己也曾多次暗中謀劃過。但今天第一次聽到賈詡這樣一個外人如此深切地給他指點出來,這讓司馬懿心頭極為感動——這樣私密切己的計謀,若非賈詡唸唸之間與自己易心而處、體察入微、憂樂與共,斷斷是設想不出來的!他只覺胸中一熱,當場便濕了眼眶——自己這十多年來在宦海浮沉之際不懈努力所取得的成就,終於在今天換來了像賈詡這樣一代人傑自覺而主動的歸附和襄助,自己此刻當真是多麼的愜意和興奮啊!但自己這時還不能顯得太過得意——這會讓別人小看了自己的城府之量的!他暗暗咬著牙忍住了這一切的心情波動,臉上神情依然淡若秋水,只低低而道:“懿在此多謝賈太尉披肝瀝膽如此竭誠相助!只是懿尚有小小疑惑:懿應當如何施為才能真正與曹真他們拉近關係、化敵為友呢?”

賈詡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緩聲言道:“司馬君,這個事兒老夫已經替你思慮了很久了。對了,你家大公子司馬師今年不是剛滿十六歲了嗎?他已經到了婚娶之齡……依老夫看來,你司馬家若能就此與他們曹家或夏侯家聯姻結親,你們雙方自然便化敵為友、親密無間也!”

司馬懿聽了,微微低頭,沉沉而吟。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他忽地抬起幽幽亮亮的雙眸,直視著賈詡:“若要藉著與曹真、夏侯尚他們聯姻結親以求助力,懿何不一步到位,逕直與皇家帝室聯姻結親?懿聽聞陛下嫡生的東鄉公主已屆及笄之年……”

“東鄉公主?唔……當今陛下確是非常寵愛他這位嫡生長女……只不過,如今甄皇后已死,而郭皇后又摻雜在中間,陛下對東鄉公主的寵愛是否能夠長盛不衰,似乎還在未知之間……還有,陛下一向猜忌多疑,司馬君你此刻向他提出娶以東鄉公主為媳,他肯定會懷疑你另有圖謀,倒是有些反為不美了……”

聽了賈詡這段話,司馬懿這才暗暗徹底地放下心來:剛才他那番講要娶東鄉公主為媳的話其實是拋出來試探賈詡對自己是否真心襄助的——因為,假若賈詡真是別有用心,他就肯定會建議司馬懿採取這條“外表光鮮而暗藏危機”的“餿主意”。然而,他卻全然沒有此意此舉!如今看來,賈詡確實是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司馬家的立場、角度和長遠利益的取向來建言獻策的!他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念及此處,他也就向賈詡開誠佈公地講道:“不錯。賈太尉為我司馬家的所思所謀實在是纖毫無失——看來,懿只能在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家當中做選擇了!”

賈詡此時卻顯得神情一鬆,悠然問道:“那麼,在這三家大魏宗室之中,司馬君你自己認為與哪一家聯姻結親方才較為穩便呢?”

“這個……懿在賈太尉面前就直說了!依懿之見,曹真、曹休等都是赳赳武夫,門戶淵源淺薄,懿不願與他們兩家聯姻結親。那夏侯尚卻是一向崇儒好文、通達禮法,其子夏侯玄又拜王朗司空為師,其女夏侯徽亦有賢淑之名,可謂門第馨芳。再加上平日裡懿與夏侯尚交誼不淺,想當年武皇帝的梓宮就是我倆一同護持著送回鄴城安葬的呢!所以,懿有心與他家結為秦晉之好。”

賈詡一聽,心念電轉之下,卻不禁對司馬懿這一選擇而暗暗稱絕:所謂“崇儒好文、門第馨芳、交誼不淺”云云,都不過是司馬懿的虛語托詞罷了!司馬懿真正看中夏侯尚家族的關鍵原因是:夏侯尚的妻子、德鄉公主曹茹,正是曹真的親妹妹!司馬家族若與夏侯尚家族結為秦晉之好,實際上是“一箭雙鵰”,同時和夏侯尚、曹真搭上了緊密的親戚關係!這樣一來,曹丕手下的三大宗室重將中就有兩個與司馬懿關係非同尋常,那麼他日後潛取兵權的幕後助力豈非大大增加?看透這一點之後,頓讓賈詡不得不對司馬懿的精謀明斷、算無遺策歎服不已!

“這樣吧!司馬君既然與夏侯尚將軍有意結為秦晉之好,那老夫就厚著臉皮自告奮勇親自出馬,挑個黃道吉日便去夏侯府幫你司馬家說媒和親,如何?”賈詡笑瞇瞇地望著司馬懿開口說道。

“賈太尉的鼎力相助之恩,懿真是沒齒難忘!懿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您才好!”

“老夫和你司馬君一樣,哪裡會是施恩望報的人?老夫今日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在為我大魏社稷的長治久安而苦心斡旋啊……老夫堅信,只有司馬君你,才能真正繼承武皇帝的遺志,將‘橫掃吳蜀、一統六合’的大業一舉底定!”

司馬懿一邊在口頭上向賈詡謙辭不已,一邊卻將幽亮的目光遠遠投向了窗外,心底倏然冒起了一股怪怪的滋味:我司馬仲達本有用兵若神、運謀如鬼之奇才,而且朝野上下盡人皆知,到了今天卻不得不靠著“裙帶關係”來謀取軍權,真不知是該當可悲呢還是該當可笑啊!

黃初四年五月,在太尉賈詡的極力“撮合”之下,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迎娶夏侯尚的長女夏侯徽為妻,從此司馬家族與夏侯氏、曹氏等魏朝宗室連成了緊密異常的親戚關係。司馬懿通過這條由姻親關係編織而成的“渠道”,源源不斷地獲得了來自魏室宗親明裡暗裡的各種支持和助力。

過了半個多月後,一代謀略奇士、亂世“智囊”之傑賈詡在洛陽底邸溘然病逝,享年七十七歲。身為尚書僕射的司馬懿率各部卿僚領銜上奏,呈經曹丕親筆批准,追贈賈詡為“肅侯”之謚,並蔭封其子賈穆為吏部郎。他的子孫後來在晉朝紛紛榮顯貴達:他的嫡孫賈模曾任晉惠帝時的散騎常侍、護軍將軍之職,食邑三千戶,以盡忠於晉而著名;他的曾孫賈胤亦任晉惠帝時的黃門侍郎,位居列侯;賈胤之弟賈龕歷任涼州刺史、秦州刺史等職,踞為方面大吏;賈胤從弟賈疋擔任晉愍帝時的驃騎大將軍,封為酒泉郡公。這一切豐碩的回報,實際上都與當年賈詡潛心暗助司馬懿謀取兵權終於得手而有著莫大的關係。而且,因著賈詡的緣故,司馬懿也對他的族弟賈逵高看了一眼,在後來的政治攀升歷程中一直著意拉攏賈逵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隨著司馬懿與曹真、夏侯尚、曹休等魏國宗室方面大將的親密關係日益加深,他現在推行起“軍屯養兵”之國策來也愈是如魚得水——很快,一道由他精心擬撰,由曹丕用璽頒布的《督促墾辦軍屯詔》灼然出爐了:

興國之本,在於強兵足食。自世亂兵興以來,連年饑饉,田地荒蕪,兵無寧居,民無儲糧——朕甚憫焉!倘若軍糧盡資於民,而民何以堪?故須爾等將士自力屯田,且耕且戰。現令荊州17 、揚州、徐州、雍州、涼州等地軍營將士廣加開墾以收地利,庶幾兵食充足,而國有所賴。

這道詔書迅速在荊州、揚州、徐州、雍州、涼州等地得到了貫徹落實。司馬懿欣慰地笑了:在他的苦心運作之下,利國利民、強兵足食的“軍屯”拓墾事業終於如火如荼地在各大州郡中蓬勃而興了!

殷紅如血的晚霞鋪滿了蒼藍的天幕,沉沉密密地壓將下來,彷彿要把世間的一切都壓進這一片漫漫的血色之中。

司馬府後院的庭壩上,一身戎裝的夏侯尚正與身著便服的司馬懿肩並著肩緩緩地踱著步。

“伯仁(夏侯尚的字為“伯仁”),你和子丹(曹真的字為“子丹”)此番進京入朝述職還沒過幾天呢……眼下你們就又要離去了,這真讓懿很是有些依依不捨啊!”司馬懿一邊背負手慢步踱著,一邊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乃是鐵了心決定又要御駕東征了——這一次他是親率文烈(曹休的字為“文烈”)一道揮師二十八萬從廬江向偽吳發起雷霆之擊……尚也是奉了密旨,要趕回江陵城從西線呼應陛下和文烈,盡量爭取把孫權和陸遜的精銳兵力多多地牽制在荊州一帶……你說,尚眼下重任在肩,還敢在洛陽城中稍有逗留嗎?”

司馬懿沉沉一笑,並不多言。他自然是懂得曹丕這幾年來不斷地發起東征、南伐的用意的:曹丕這麼做,是拼了全力想要盡快在自己生前拿下吳蜀二國,借此想為自己大魏一朝的江山永固夯下堅實根基啊!而且,從他心底最深處的隱秘想法來推測,不能排除他其實是在企圖憑借自己御駕親征可能取得的煌煌戰績來阻斷司馬懿攫取兵權的道路!只不過,你曹丕和曹休究竟有沒有這份蕩平吳蜀底定四海的能耐呢?恐怕眼前這一場東征又和前面幾番東征、南伐一樣,其結局仍是戰而不勝、勞民傷財、有損國威!

他一邊這麼暗暗想著,一邊卻微妙之極地點了一下:“伯仁啊!懿總是喜歡作破格之想,也可能是懿有些多慮了——當今朝廷上下皆是一心只以東吳孫權為意,而對肘腋之側的西蜀偽漢之潛窺暗算視若無睹,只怕日後會有顧此失彼、左支右絀之隱患啊……”

“仲達,你這麼說可真是有些太過慮了:西蜀偽漢本就國小民寡,後來又遭天降之厄——劉備、關羽、張飛等英傑梟將盡皆折損,哪裡還是我巍巍大魏之敵手?他們還敢冒出頭來自尋死路?我大魏朝沒顧得上去收拾他們就算對他們不錯了……”

司馬懿聽著他這番驕氣十足的話,不禁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正欲開口繼續深說下去,那夏侯尚卻伸手一指前面的滿月形門洞口,呵呵笑道:“好一座天然生成的翠綠屏風——不知它的背面關住了你們司馬府中多少爛漫春色啊?”

司馬懿聽出他是在“王顧左右而言他”,就不再在那些敏感話題上“跟進”,舉目往前一看,卻見那滿月形門洞裡邊一座高高的竹架上纏滿了鮮綠的爬山虎,層層疊疊覆蓋下來,形成了一面絕妙的高大屏風。他也微笑而答:“這個屏風乃是春華她精心構設而成的。懿也覺得她做得漂亮:一來巧妙掩住了滿園的景致,以免讓外人一眼瞧去竟是全無遮蔽,毫無回味之餘地;二來這座屏風本身也是一道精巧的風景,既合乎自然又不乏靈韻,可謂深得天工之巧!”

“親家母真是心靈手巧、別具匠心!”夏侯尚嘖嘖地稱歎著,“尚也曾聽聞徽兒回府談起過你們司馬府後花園的景色甚是迷人,仲達,你且領尚進去欣賞一下吧!”他口裡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舉步邁入。

他倆轉過那座翠綠屏風,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果然別有一番天地!司馬懿走在前頭,一邊領著夏侯尚從東邊的長廊徐徐行進,一邊像一個導遊一樣向他娓娓解釋起來:西北角落裡種了一排楊柳樹,邊上的便是翠竹小亭,每值春季,那裡便是一派楊柳依依的旖旎春光;長廊盡頭是一座高樓,雕樑畫棟,挺入雲霄——名為“倚天樓”,登樓之際仰可觀星賞月、聞風聽雨,俯則一園之勝盡擁入懷;花園中央是一泓盈盈綠水,小湖中間有一座精緻的彎月形榭台,那正是司馬懿平時最為喜愛流連的所在——夏日可在榭台之上一邊撫琴揮毫,一邊欣賞湖中婢女匯舟採蓮;湖面有一架“會心橋”,從湖中的水心榭台如一弧彩虹一直通往北面的鳳鳴軒,橋下水底悠然可見群魚穿梭暢遊、怡然自樂,橋上之人看得此情此景便也欣然會心、與魚同樂;西邊長廊的盡頭是棲鶴觀,冬天可在此處坐看流風迴盪、瑞雪翩躚,圍著博山之爐,溫著銀樽新醅美酒,聽雪而小啜,臨風而輕嘯,何等瀟灑飄逸;北面正中就是富麗堂皇的鳳鳴軒,周圍環繞著千竿翠篁,當真是迎風搖搖,恍若鳳尾森森,蕩起細細龍吟,其清其幽不可勝言!夏侯尚見了,不由得讚不絕口:“想不到以仲達這樣的名宦貴族之家,竟能營造出這般的人間仙境來——不帶煙火之氣,不含浮華之韻,令人實在是心曠神怡,當真難得、難得!”

司馬懿有些傲然自得地淡淡一笑:“怎麼?在伯仁的眼中,身居廟堂之高、世族之家,就不能有心游江湖之遠、神通八荒之極的情趣?入世之樂與出世之趣,懿自信足可兼而有之也!”他講到這裡,語氣裡忽又帶出了幾分慨然:“唉……當年若非武皇帝三番五次遣使辟召懿出仕,懿此生說不定已是棲心此園而終老於山水林泉之間了!”

“仲達真是‘大隱隱於朝’的一代高人啊!我那玄兒,近來亦是頗醉心於老莊清虛之談。他若是知道你這位長輩也好此道,說不定會前來向你求教呢!”

“哦……好啊!你回去便轉告玄侄,讓他把我這裡就當作他自己的家,隨時來玩,莫要拘禮。他在這裡會碰到一個知音的:我家昭兒亦是喜好研習老莊修身養性之學,可能會和玄侄談得來呢……”

他倆一邊談著,一邊進了湖心榭台坐下。

“對了,懿有一件事情要和伯仁你談一談:子元(司馬師的字為“子元”)從小就愛好練兵習武,立志想當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名將。他近來一直很想去軍界開一開眼界、增一些閱歷……懿呢,一直拗不過他,又瞧在他一意為國建功效力的份兒上,也不好拂了他這股志氣,就只得允了。但是要將他送到哪裡的軍旅去鍛煉,懿卻一直沒想好……”

“哦?師兒想來軍旅中鍛煉?好!好!好!好男兒就應當志在天下,以才立身、以功揚名!這樣吧,他也不用去亂想哪裡鍛煉了,就陪在尚的身邊先做一個從事中郎……”

“伯仁哪,懿就在此多謝你照應成全了……”司馬懿正視著夏侯尚,臉上帶著笑微微的表情,口吻裡卻透出一絲深深的堅定,“只是,師兒既然真是要去軍旅之中鍛煉,依懿之見,就不能靠著我司馬家的這個名頭壓下去……不然,伯仁你那些手下,聽到他是你夏侯伯仁的女婿、我司馬仲達的兒子,豈不是個個都將他供而遠之、敬而避之?那他在下面還鍛煉得什麼本領呢?懿要讓他改姓換名,就叫做‘馬斯’,從伯仁你軍營中職階最低的十夫長做起……”

“好!好!仲達,你怎麼吩咐,我就怎麼辦吧!我也希望師兒他能夠大有出息,早早成為我大魏的棟樑之材啊!”夏侯尚連連點頭,撫鬚而笑。

場中稍靜下來之後,夏侯尚呷了一口清茶,好似又想起了什麼,微一皺眉,湊攏過來向司馬懿附耳低聲道:“仲達,尚聽聞陛下此番東征之際,你向他舉薦了一個兵曹參軍,就是那個名叫蔣濟的,據說他來自徐州九江郡?這個事情,在外面好像讓人有些說道呢……”

“說道?他們說道什麼?”司馬懿兩道濃眉一豎,詫然道,“不錯,這個征東參軍蔣濟確是懿向陛下極力舉薦的。懿還親筆寫了狀語,評他是‘才兼文武、志節慷慨、忠誠奮發、可堪重任’——陛下帶他東征,必有裨益的。在這個事情上,懿是為國舉賢、坦蕩無私的。”

“仲達你知人善察、取人以長的能力,尚自然是心服口服、決無二話的。只是,尚卻聽到子丹那裡對蔣濟有些異議:子丹當年隨同武皇帝參加過赤壁之戰,見到過蔣濟的堂兄蔣干誇誇其談,最後獻上連環舟之計誤了軍國大事——子丹很是擔心這蔣濟也和他的堂兄蔣干一樣華而不實、浮而無用啊!”

“伯仁,你要相信懿啊!我什麼時候把人看錯過?蔣濟和他的堂兄蔣幹完全不同,他滿腹韜略、深曉兵機,絕無浮誇張揚之氣,陛下帶他東去,倉促之間必獲暗助之益的!”

“仲達,尚當然是完全相信你的,否則今日尚也不會在此和你提及此事了。”夏侯尚慢慢轉動著掌心裡的茶杯,斜眼瞧著司馬懿,輕輕笑著說道,“當今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你司馬仲達有如當年敬侯荀彧一樣最是善於舉賢任能、兼收並蓄、公正無私的了?!只不過,日後像是舉薦蔣濟這樣富有爭議之名的雜家之士,你也不必都要一一出頭獨力經辦。畢竟人各有命、窮通在天,倘若其中萬一有人出了些許紕漏,那就是你的失察了……這會給人留下口實的!你日後若有自己不太方便公開舉薦的人士,可以暗中向尚知照一聲,尚來出面幫你經營……”

《司馬懿吃三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