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司馬懿對內的無間道

釣的不是魚,是曹操的“南征大敗”

碧玉帶一般的穎水河直直地橫亙在叢叢白雲之下,到了青牛灘這裡卻“嘩”地拐了個彎,鑽進了層層綠蔭之間,只留下一派淙淙潺潺的水聲款款流淌著,讓人在朦朦朧朧之中如入桃源勝境,甚是清幽靜謐。

就在這人跡罕至的青牛灘彎角處的河畔,一位頭戴圓笠身披蓑衣的漁翁正端坐在一塊高巖之上靜靜垂釣。這位蓑衣漁翁的面目被頭頂上垂落下來的樹枝綠影遮掩住了大半,模模糊糊地讓人看不分明。他的身後,蹲著一位漁夫打扮的年輕人正磨著漁梭、曬著漁網,一對明亮銳利的眼睛卻不時地抬起來往四處打望。

“這位老師傅,您今天又打到了幾條魚?”一個蒼老而又剛勁的聲音緩緩傳來。那蓑衣漁翁仍是穩坐如山,卻見一位身著樸舊棉袍的老樵夫在一個青年樵子的伴護下,各自肩上扛著一捆乾柴,慢慢走近面前。

蓑衣漁翁的圓笠笠邊本已低得壓到了眉梢之上,聽到了這老樵夫的問話,他才用左手將圓笠往上輕輕抬了一抬,一副清有神、飄逸如仙的面貌赫然而現——原來他竟是名重天下的當朝尚書令荀彧。

“老人家,您的柴今天也打了不少啊!”荀彧微笑著迎向那老樵夫回了一句,“您到老夫這裡來歇一歇罷。”

那老樵夫呵呵一笑,逕自走到荀彧的身邊,放下了那捆乾柴,一屁股坐了上去,彎著腰背湊向荀彧低聲道:“荀令君真不愧為‘能顯能隱、幻化無窮、匿形無方、神鬼莫測’的神龍之士。朗在這裡有禮了。”

荀彧又將斗笠拉了下來,遮住了自己的眉目,聲音也清亮如河中的水響:“王大夫,荀某這身打扮,實是不便還禮,請您原諒。唉……真是有勞王大夫以國士之尊、高賢之器而屈節匿形,身服樵夫之裝,易容村野之人,足踏荒僻之地,彧真是於心不安啊。”

原來,這個老樵夫竟是當朝二品要員、諫議大夫王朗所扮。而那曬著漁網的青年漁夫正是荀彧的長子荀惲,那年輕樵子不消說自是王朗之子王肅了。

王朗坐在乾柴捆上,目光投向穎水河裡的那滾滾波濤,悠悠而道:“如今曹孟德耳目密佈許都內外,大興監視告密之妖風,朝野名士無不為之側足而立。你我如此屈身折節,易容改裝而秘密相見,實屬迫不得已而為之啊。‘通則守經,窮則從權’,那些細末禮節也就顧不得了。”

荀彧微微頷首,頭也不回,向蹲在自己身後的荀惲吩咐道:“惲兒,你且和王賢侄一同到周圍把風去,為父有要事與你王伯父相商。”

荀惲應了一聲,提起那柄磨得珵亮的漁梭,退下高巖和王肅一道到河畔林間路口處去匿形把風了。

“荀令君,朗這幾日從兵部探得消息,聽說曹孟德此番南征勢如破竹,荊州牧劉表溘然病亡,其嗣子劉琮竟已望風歸降。”王朗待荀惲、王肅剛一走遠,便急道,“而且,朗又聽聞在當陽縣長阪坡處,曹孟德親率八千‘虎豹騎’一舉擊潰劉備部卒,把劉備趕到了荊州東邊最偏荒貧瘠的夏口城。荊州江北南陽、襄陽、南郡三大要郡均已完全墮入了曹孟德手中!如今他在荊州可謂勝局已定,只怕他在乘勝追殲劉玄德之後,不日便會返回許都廢漢自立了!如此情勢,奈何!奈何!”

荀彧恍若一尊石像在那裡靜靜而坐,默默而聽,手中的釣竿卻是穩穩地握在手中,晃也沒晃一下。

“哎呀!漢室危矣!聖上殆矣!荀令君您須得為大家早點兒拿個應對之策出來啊!”王朗雙眉緊皺,撫膝長歎不已。

“王大夫,您知道嗎?這穎水河上下游各處當中,彧發現只有這青牛灘的魚兒是最難釣的。”荀彧在沉沉的靜默之中忽然發話了,但卻岔開了先前的話題,“它們和別處的魚兒有些不同——它們很能沉得住氣,面對再香的魚餌也不會輕易上鉤。呵呵呵……它們大概總是能從誘人的表象下面察覺深刻的危機吧。喏,您瞧一瞧彧身邊的這個魚簍裡,自今天上午辰時到現在也只釣起了那麼三四條……”

“荀……荀令君?您……您……”王朗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沒想到在這情勢都急得火燒眉毛的當頭,荀彧竟給他扯上釣魚的事兒了!唉!他還有這份閒心談這些雜事。

荀彧一轉頭,瞟向他來,這時才切入了正題:“沉心靜氣,凝神定志,不為紛紜表象所迷,方為洞明時事之真諦。當前朝廷局勢誠然可慮,但也請王大夫勿慌勿躁。您此刻便稱曹操在荊州勝局已定,依彧之見尚還為時過早。”

“為時過早?”王朗一聽,微微一怔,“伏國丈、楊太尉、馬將軍、魏尚書他們都是這麼看的呀——曹孟德如今一鼓作氣拿下荊襄江北之地,威震吳越,這……這還不算勝局已定麼?”

“根據公達(荀攸字公達)派人送來的消息,劉備等人固然在長阪坡一戰損失了不少精銳步卒,但他們的三軍主力卻從漢津口處藉著樊城、江夏兩地舟師的幫助金蟬脫殼,逃到了荊州東部的門戶夏口。依公達的估算,劉備應該原有兵力二萬人馬,分為一萬水師、九千步卒、一千騎兵。在長阪坡之戰中,劉備被擊潰、打散而丟掉了四五千部卒,他手中還剩一萬水師與四千步卒、數百騎兵,所以他的主力元氣尚存,猶可背水一戰。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他們一下便抓住了目前整個荊州的‘樞機要塞’——夏口城。此乃高屋建瓴、別開生面的一記妙著,日後說不定會發揮出四兩撥千斤的妙用!”荀彧的語氣顯得十分意味深長。

“夏口城?朗聽聞夏口城不過是荊州境內一個中等郡縣而已,怎會有這等妙用?荀令君,只怕您這是有些言過其實了。”王朗滿臉顯出了驚疑之色。

“王大夫,您可不要輕看了夏口城。它的地理位置承東啟西、跨吳連楚,乃是荊揚二州水道進出來往之咽喉要害。於荊州而言,它是湘楚水師自江漢平原順流東出必據之大門;於揚州而言,它是吳越水師自鄱陽、柴桑溯江西進必奪之樞紐。倘若曹孟德在長阪坡一戰之後能夠激奮士氣、果斷出擊,一舉率兵從漢水順勢挺進夏口城而坐鎮不動,則可如千丈巨閘隔斷劉備與孫權的聯手結盟。往東,他可以俯壓孫權而令其屈膝;往西,他可以封錮劉備而待其自弊。如此,方可謂之‘大勢決矣’!

“反過來講,而今劉備已然據守夏口城,則為自己引進江東方面的援軍一齊合力對抗曹孟德而打開了荊州的‘東大門’,深懷‘唇亡齒寒’之懼的孫權一旦下定決心,就可順順當當地從夏口城借道溯流西上,一路暢通無阻,經桂陽郡、長沙郡,過洞庭湖、雲夢澤,直抵江陵城下與曹孟德對壘交鋒。如此一來,曹孟德必會陷入曠日持久的膠著戰勢之中而不能自拔。這樣的情形,又如何稱得上是勝局已定?”

“可是……可是……荀令君且恕朗直言,曹孟德用兵一向機變如神、奇幻莫測,常有屈中求伸、反敗為勝之舉,區區一座夏口城焉能遏其不竭之詭詐乎?劉備當年身守徐州,一聞曹孟德親來,不也是棄城而逃了嗎?”

“王大夫所言不無道理。不過,依彧之見,曹孟德之取江陵而捨夏口,實乃貪小利而忽遠圖之舉,那可是全局戰略之錯謬啊!在全局戰略上一著走錯,可謂差之毫釐,失之千里。這樣的話,他日後必將離自己‘南征全勝’的夢想越來越遠……”

荀彧一邊緩緩說著,一邊將目光投注在穎水河面上,望著那河水當中濺起的朵朵浪花,悠然又道:“王大夫,您還記得那日韓嵩提起的那個荊州青年奇士諸葛亮嗎?彧從公達的來函中得知,這個諸葛亮現在身任劉備帳下的首席謀士,他為劉軍設下的‘聲東逃西’‘藏兵於民’‘金蟬脫殼’‘故佈疑兵’‘瞞天過海’等連環妙計,當真是異彩紛呈,令人幾乎無隙可乘。江山代有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曹孟德和彧都老了、老了……只怕與他們這等銳氣騰騰的後進之士相較量,亦難免有些力不從心之感了……”

“荀令君何出此言?諸葛亮等少年後進,固然是英銳可嘉,然而論其德行之淳厚、智謀之練達、決斷之老成、閱歷之豐富、學問之精深,焉能與您這等‘千古一聖、當代儒宗’相媲美?”王朗有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也不去多說他這局外之人了,其實朗心頭最為納悶的是,以曹操之兵法純熟、武略超凡,怎會犯下這‘貪小利而忽遠圖’的全局戰略之謬誤?呵呵呵……他如今犯下這等全局戰略之謬誤,實為我漢室之大幸也!”

荀彧聽得他這問話,卻並沒有接口回答,心中只是長長一歎:王朗大夫你有所不知啊!若非老夫的侄兒荀攸在那裡一直極力干擾和誤導曹操的臨機決策,曹操怎會犯下“取江陵而捨夏口、貪小利而忽遠圖”的全局戰略之謬誤?公達在他身邊“見縫插針”“順成其過”,確也是步步蹈虛、著著奇險,一路鬥得是好不辛苦!自眼前的情勢而觀之,他已基本完成了自己當初密囑托付給他的“絕密使命”。不過,曹操亦決非等閒之輩,日後他細細反思之後,亦應省悟得到公達在他那一番錯誤決策當中起到了某種微妙而隱秘的“誤導”和干擾作用,必定會對公達有所懷疑和疏遠的。唉!公達今後在曹府相署裡的日子必將過得愈加艱難,愈加危險啊……然而,荀彧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把自己整個家族為殉忠漢室所作的每一步貢獻、每一分努力都深深埋藏起來,永遠由自己默默無言地承受下來,永遠也不向外界的任何人表白和袒露什麼。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整個家族應當義不容辭地付出的,一切都該是天經地義、無怨無悔的。

場中一下靜默了半晌,荀彧忽又開口言道:“其實,彧現在最為關切的是江東孫權那裡會不會抓住眼下這個機會盡快與劉備、諸葛亮他們聯手結盟以共抗曹操。當然,依彧先前之所見,孫權一直在江東磨刀霍霍,對荊州始終是心懷叵測,應該是不會希望它這個戰略要地落到曹操手中的。所以,孫權與劉備聯手抗曹的動機是充分的。

“話又說回來,雖然劉備一方退守到夏口城獲得了喘息之機,但他們的兵力實在太弱……若是江東方面再不盡快發兵馳援的話,萬一曹操舉兵全力掃蕩而來,劉備也終是孤城難守,寡不敵眾。唉!這冥冥上蒼留給他們雙方騰挪迴旋的時間實在是已經不多了……”

荀彧的告民血書

言至此處,他目光一動,忽地看向了王朗:“王大夫,彧還聽聞江東一帶有不少清流名士在與曹操‘戰’或‘和’這兩端之間搖擺不定,顧雍、步騭、秦松他們江東本地郡望士族為保自傢俬利而迎曹投降,這還尚在情理之中;張昭、孫邵、虞翻他們素為漢室純臣、忠良之士,怎麼也會跟著顧雍、步騭、秦松等人沒了自己的主見?”

“這個,正是今日朗冒險來急見荀令君您的原因。”王朗先抬眼暗暗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呈給了荀彧,“這就是張昭代表江東孫氏幕府諸士給朗和您寫來的密函,他在函中懇請咱們給予他們‘順禮合法’的指導……”

荀彧接過那封密函,一邊埋頭認真地閱讀著,一邊深深地嗟歎道:“是啊!子布(張昭字子布)也是我大漢一代貞臣,從來是循規蹈矩,‘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當然,他對擁兵數十萬、淫威震天下的曹操是不會畏懼的。但是,他對曹操身上所裹挾的大漢丞相之正統名分卻不能不有所顧忌,被扣上‘名教孽徒、漢室叛臣’的這個‘罪名’,他張子布和江東諸士誰都有些撐持不起。不過,咱們只要向他們言明了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賊’的真面目就行了,幫助他們卸下那個當‘名教孽徒、漢室叛臣’的心理包袱,他們也許就能夠‘輕裝上陣’,聯劉抗曹了吧……”

他喃喃地說著,將右手中指放進口中輕輕咬破,一股鮮血湧了出來,宛若瑪瑙一般紅潤奪目。他就這樣用手指沾著自己的鮮血,在那封張昭寫來的密函結尾處寫下了一行方正遒勁的楷書:“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荀彧敬復。”

王朗在一旁看得淚落如珠,聲音也哽咽了起來:“荀……荀……荀令君,您……您……”

荀彧臉上卻依然是那麼恬恬淡淡的一派笑意,輕輕將那寫有自己血書的張昭密函遞回給了他,語氣顯得悠悠遠遠:“您就將這封密函回寄給張子布吧,他看了之後,應當懂得如何作出‘順禮合法’的抉擇的……”

“倘若天下儒士人人都能像荀令君您這般精忠淳德、高風亮節,縱使便有十個曹孟德,又焉敢妄生登天問鼎之逆志乎?”王朗含淚而歎,“可恨華歆、董昭、郗慮這些佞人,只知阿附強權,不惜與盜為伍,日後有何面目敢見孔聖先賢與自家列祖列宗於泉下乎?”

荀彧沉默了片刻,忽地徐徐而言:“彧近來聽聞許都宦場之中又憑空添了許多‘後進新人’進來,不知他們是何來歷?王大夫可否告知一二?”

“唉!荀令君您近來養病在家,實是有所不知啊,這華歆自掌管吏部以來,是大張旗鼓地全力推行曹孟德‘不問德行、不問學術、不問門第、不問師承、唯才是舉、唯功是擢’的典選方略,什麼竊金淫嫂、雞鳴狗盜、不學無術之徒都爭先恐後地混了進來……”王朗一談到這個問題就氣不打一處來,“華歆從關中招來的那丁儀、丁廙兄弟,一個是目眇貌醜、有辱斯文,一個是貪杯好色、臭名遠揚,我家王肅與他倆同席而坐都自覺失了身份。”

荀彧默默地聽著,卻不發一語。他從近期華歆大規模招攬寒素才幹之士進入許都官場中嗅出了一絲異味:曹操這是在為自己將來代漢篡位做著人事方面的鋪墊啊!王朗說什麼“目眇貌醜、竊金淫嫂、雞鳴狗盜、不學無術、貪杯好色”等等,那都是細枝末節的事情。你以為曹操選人取士就不重視“德”與“功”嗎?他也是重“德”重“功”的。他選人之德的核心內容是“向誰效忠”;他取士以功的核心內容是“為誰立功”。向曹氏效忠還是向漢室效忠,為曹氏立功還是為漢室立功,這是他用人納士的兩條根本“底線”。除了這兩條根本“底線”之外,你目眇貌醜也罷、貪杯好色也罷、竊金淫嫂也罷、雞鳴狗盜也罷、不學無術也罷,在曹孟德眼裡都算不了什麼的。換而言之,他廢除東漢以來“德才兼備、以德為先”的用人大綱,代之以“附曹則用,悖曹則棄,論功行賞,唯才是舉”的取士方略,實為破漢立曹之一大舉措,其影響至為深遠也!

“荀令君,您知道嗎?曾經身為大漢帝師後裔的沛郡桓氏也開始向曹孟德靠攏了……桓氏一族的長老桓階近日也應辟出任了曹操的丞相府副長史之職……”王朗還在那裡嘮嘮叨叨地說著,臉色甚是憤憤不平。

這時,荀彧卻一字一句沉沉緩緩地開口了:“吾之炎漢,自孝武大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以來,師儒之風雖盛,而大義之澤未顯,故而王莽篡位建偽,竟有頌德獻符之徒虛飾以興;光武大帝有鑒於此,故而尊崇節義,敦厲名實,以經明行修、知而能為之士為固國之本,引得天下風俗為之一淨。直至桓、靈二帝之時,國事日紊,權閹肆威,強臣作亂,仍有李膺、陳蕃、范滂、劉陶、皇甫嵩之賢接踵而起,依仁蹈義,據理而爭,不令炎漢氣脈絕於一旦。彧如今唯有繼承前賢往聖之志,一脈相傳,薪火相承,固守終身——似華歆、桓階之輩臨難易心之行,彧永不能為也。”

聽著荀彧這一番鏗鏘至極、擲地有聲的話語,正喃喃絮叨著許都官場變化的王朗一下停住了嘴——淚水,又一次打濕了他的眉睫。

曹丕又算一卦

這段日子,曹丕過得是前所未有的風光和愜意。這種風光和愜意突出表現在他日常生活當中兩個方面所發生的顯著變化。一方面,作為曹操親自指定留守在許都的坐鎮統監全權特使,他終於嘗到了像自己的父相一樣“權傾滿朝、勢壓百僚”的甜頭,每天在議事廳上看著昔日那些一個個自命清高、傲視闊步的名士大夫們在自己面前忽然變得禮敬三分、俯首折腰,他表面上雖是裝得彬彬有禮,心底卻不禁開心得像撿了什麼寶貝似的,滿腔的得意之情幾乎是抑之不住,稍不留意克制就從眉眼間溢了出來;另一方面,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先前和他一直不冷不熱的寵妾方瑩近來也忽然變了一種態度,一改以往那種漠然不可親近的“冰美人”形象,對他日漸一日地溫存體貼、逢迎奉承起來,那股子從她骨髓裡融淌出來的媚勁兒弄得曹丕整日整夜裡樂酥酥的,一股身為“大男子偉丈夫”的征服感和成就感就此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久久縈繞心瓣而難以淡去。他其實也懂得讓自己一時成為“大男子偉丈夫”的關鍵之所在——那就是父相交付在他手裡的那顯赫至極、炙手可熱的絕大權柄。只不過,他也明白這一切的美好感覺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能享受一天就是一天了。

在飄飄然的極度興奮之中,曹丕想起了當日在許都東郊外棲霞峰青雲觀中那位玄機子來,他可真是“百算百中、靈驗如神”的奇人啊。當初自己裝成寒門士子前去問卦,他就愣是占斷出了自己是天降吉兆的“大貴人”來!看來,自己不相信這“天命”還真不行啊!於是,為了祈求冥冥上蒼永遠垂幸於自己,曹丕便照著大漢歷書挑了個黃道吉日,推掉了一切公務,仍是微服簡從,悄悄一個人去了青雲觀進香禱告。

兩個多月過去了,青雲觀裡依然是松柏森森,修竹幽幽,庭前階上亦是草色青青,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

輕輕推開山門,踏著滿徑的落葉,曹丕徐徐游步在曲曲折折的迴環長廊之間。走到一座雕鶴繪鸞的鏤空照壁前,他心頭怦然一動,急忙回過頭去。那位身披五禽羽衣,頭戴七星高冠,氣宇飄逸的玄機子正手持一柄烏木拂塵,雙頰笑意盈盈,遙遙向他迎視而來。

“玄……玄機子仙長!在……在下終於找到您了!”曹丕驚喜得那一顆心都快從胸腔裡蹦出來了,似乎生怕他又要身生雙翼白日飛昇了一般,慌忙搶上前去,向玄機子稽首深深施禮。

玄機子仍是含笑如舊,手中烏木拂塵往右肘一搭,款款躬下身來,謙聲而道:“有偈是‘赤日一輪西邊來,映得蓬蓽盡生輝。有緣貴人來相會,無緣庭中柏翠翠。’——公子您如今華蓋之上貴氣衝霄,已然是大權在握,威福由己,在下今日須當以僕隸之禮相迎了。”說著,他雙膝一屈,竟朝曹丕當面跪了下去。

“不可!不可!在下哪裡當得起仙長這般重禮呢?”曹丕一下慌了神,也“撲通”一聲回拜於地,伸出雙手扶住了他的雙肩,極為懇切地說道,“實不相瞞,在下姓曹名丕,深深感謝仙長當日指引點化之恩,今日是特來貴觀進香朝聖祈福的。”

同時,他在心底裡暗自思忖:看來,司馬懿當初那句“倘若你與他真有天定之緣,日後時機一到,你與他自有重逢相交之日”講得當真沒錯——這不,自己今天就和這玄機子有了“重逢相交”之事。

“原來閣下果然是丞相府中的曹大公子!不愧是‘鸞隨鳳騰’‘坤隨乾升’的大貴命格!”玄機子聽了他自報姓名,臉上笑意頓時變得更是深了幾分。

“仙長您當真是料事如神!丕實是衷心欽服。”曹丕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位“神機妙算、未卜先知”的“仙君”,自然是斷斷不會就此錯過,“您若有意踏足凡塵襄助丕一臂之力,丕願以千金重禮而供奉您於鄙府之中,如何?”

玄機子淡然一笑,俯首觸地而答:“曹大公子乃是‘吉人天相’,百靈護身,又有‘天賜貴人’從旁輔佐,何須區區在下這等淺薄之技而用之?您真是太過看重在下了。”

“仙長是在懷疑丕的誠意嗎?仙長您若不答應,丕就拜伏在這裡永不起來!”曹丕話猶未了,已是“咚咚咚”地在地板上叩起頭來。

玄機子見曹丕執意要請,一時也強拒不得,便抬起頭來在地上與他對面而視,沉吟著開口答道:“既然曹公子這等‘禮賢下士’,在下卻是不敢拂了您的美意。也罷!在下就腆顏應允了您的請求。其實,這青雲觀亦非在下的棲居存身之所,在下只是一向喜歡到此與玄門中人切磋交流罷了……”在曹丕顯得有些錯愕的目光中,他繼續面如止水地說道:“實不相瞞,在下現今供職於朝廷太史署,姓周名宣,系益州人氏。曹公子若有任何對前程難測難料之事,隨時可以到那裡詢問在下的。至於您適才所言的以千金重禮而供奉,那倒不必了。”

“太史署?原來您就是太史署裡新近進來的那位名揚許都的青年術士周宣?”曹丕一聽,驀地憶了起來,愕然中又帶著幾分醒悟,“久仰久仰!怪不得您對大到天下時勢、小到纖芥瑣事都能神機妙算,百測百中吶!”

“曹公子過獎了。”周宣將手中烏木拂塵一揮,臉上輕輕一笑,若有所思地款聲言道,“曹公子您既入這青雲觀中,何不且隨在下到偏捨密室一敘?在下心中懷有重要之語急欲告知於您。”

曹丕聽得他這般言語,心頭不禁“突突突”地猛跳了幾下,急忙忐忑不安地點了幾下頭。

一進密室,周宣便換上一臉肅然之色,向曹丕全身上上下下掃視了數番,躊躇了一會兒,開口講道:“曹公子,請恕在下直言相告,在下剛才細細瞧了瞧您的氣色,發現您的眉宇之際隱隱似有一絲陰晦之色……”

“陰晦之色?”曹丕大吃一驚,“周君此話怎講?莫非本公子將有什麼不測之厄?一切還請周君明示!”

周宣背著雙手在密室內低頭踱了幾個來回,忽地腳下一定,從室中香案上取來一個珵亮的銀筒,捧在手上遞到了曹丕面前。曹丕一看,只見那筒裡邊插著一大把黃澄澄的銅簽。他不知這有何用,便將驚訝的目光轉向了周宣。

周宣含笑介紹道:“曹公子,這是在下獨創的‘大周天三百六十五卦通靈神簽’,您且抽取一支出來讓在下為您占斷占斷。”

曹丕盯著那一支支黃亮的銅卦簽,臉色頓時緊張成一團通紅,額頭汗珠也一顆接一顆滾落而下。終於,他猛一咬牙,慢慢伸出了右手,從那銀筒中飛快地抓住一支卦簽抽了出來握在手心裡,瞧也沒敢瞧,逕直便遞給了周宣:“這……這簽上的卦辭,還煩請周君巧斷明釋。”

周宣也不多言,拈著那支黃銅卦簽,細細看了片刻,方才輕聲吟了出來:“這簽上的卦辭確實有些不太吉利——曹公子,您聽:‘雖有青雲路正寬,鸞翼高翔防暗箭。若去棲巖蛇伏草,恐遭毒手須小心。’”

曹丕一下被嚇得滿臉慘白:“誰……誰會在背後放本公子的暗箭?誰……誰會對本公子下毒手?這……這恐怕不會吧……”

周宣聞言,抬眼盯了他一下,面色顯得頗為深沉鎮定,只輕輕又道:“曹公子若是心存疑慮,不妨再抽一簽試試?”

“對!對!對!”曹丕全身一顫,也顧不得擦乾掌心裡滲出的汗水,急忙便從銀筒裡又抽出了一支卦簽出來,這一次卻緊抓在手,一一看去並脫口念道:“乘犢朝天闕,春來花正發。若無驟雨擾,香色自滿懷。”

周宣聽他念罷,臉上的笑容卻不由得平添了幾分曖昧:“看來近日曹公子府中實是內外喜事迭逢,在上則登高而踞,四方瞻仰;在內則妻順妾和,滿室溫馨……只是亞聖孟子曾言‘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您還須得繃緊心弦,務必提防‘意外之變、不測之厄’啊!”

曹丕聽了,臉皮一紅。他沒料到那卦簽竟是那麼靈驗,居然連自家府邸中的閨閣私密之事都清清楚楚地昭示了出來。他暗暗倒吸了一口長氣,定下神來,向周宣鄭重其事地問道:“這個……周君闡釋得是。卻不知本公子將來所遭的究竟會是何等意外之變?何等不測之厄?”

周宣從他手中取回了那兩支黃銅卦簽,輕輕放進了銀筒之內,一邊轉身走向了那張香案,一邊幽幽然講道:“曹公子,天機不可洩漏,一切還得請您自行深深參悟。不過,欲要悟透這兩首卦簽之辭,也有因果脈絡可循的。您只需如此思慮——當今朝廷內外,誰是您曹府真正的死敵,誰就會對您暗下毒手。換而言之,您曹府目前對誰的威脅越大,誰就越有可能會‘如蛇伏草’,對您‘伺機而嚙’。”

“真正的死敵?對誰的威脅最大?……”曹丕低低地自語著,倏然雙眸一亮,似有所悟,緩緩地點了點頭,“多謝周君巧妙指點——本公子明白了。”

“還有,曹公子今日既以國士之禮厚待在下,在下實是感激不已。在下無以為報,唯有竭誠盡忠以供曹公子之驅馳!”周宣在香案上放好了籤筒,轉身退回,恭然斂容而道,“在下現有一番肺腑之言順天應人而進獻之,還望您深思。曹公子,您如今雖是手握權柄,身居要津,但那是一時所得之幸運,猶如瓶中之花、盆中之竹,始終不能持久,恐有‘乍盛乍衰、倏來倏去’之憂;您若想永持太阿、永掌權柄而使之有如參天巨樹一般根深葉茂、四季常青,須得另闢蹊徑,獨佔鰲頭才行……”

聽到周宣這話講得如此深切,曹丕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屏息凝神,在席位上深深頓首而言:“周君以順天應人之言啟我心扉,本公子永記不忘!”

嫁禍天子

在青雲觀密室中聽取了周宣“謹防暗算、小心遇刺”的警告之後,曹丕當晚就讓曹洪調撥了數十名武藝過人的貼身侍衛晝夜密切保護自己。而對自己白天裡處置軍政庶務的辦公場所,他也特意挑選在了離未央宮正殿最近的“鳳儀閣”。

曹丕挑選這座鳳儀閣是頗有深意的。它的兩扇閣門並非如其他堂閣一般用木材雕制的,而是用厚厚的磁鐵鍛鑄而成。這是曹操自建安元年遷都於許以後按照史書上所記載的方法製造的。當年秦始皇掃平六國,一統天下,建成了阿房宮。為了預防六國遺忠志士們行刺狙擊,他就用磁鐵鑄造了宮門——凡是暗中攜有鋼刀鐵劍靠近宮闕的刺客,都將被這磁鐵之門強力粘吸於其上,以致“無處遁形、十拿九穩”。

曹操在未任丞相之前,一入未央宮內便是進駐這鳳儀閣判章斷事。他當了丞相之後,獨立開府治事,就很少再到這“鳳儀閣”中來坐鎮裁決了。而曹丕如今思來想去,只得坐回這鳳儀閣辦公處事,就是瞧準了鳳儀閣有磁鐵門預防刺客狙擊行兇的妙處,而且又不致顯得令人太過反感。如果他留在相府裡治事,每日前來會晤的名士大夫、高卿要員們可謂“川流不息”,他們一個個又身尊體貴、位高望隆,誰還敢派人去搜查他們身上是否藏有行刺的鐵器?借給曹丕十個豹子膽,他也不好去這麼做。所以,除了搬到鳳儀閣裡來辦公治事之外,他也一時找不出更好的去處。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搬到這裡已經辦公了八九天,倒也一直是風平浪靜,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

這一日中午,曹丕和華歆議完了給南征大軍的撥糧事宜,正欲退出鳳儀閣回府休息。他剛到閣門邊將華歆先行送走,卻見自己的貼身侍衛長朱鑠趨前來報:“議郎趙彥自稱攜奉陛下之詔前來慰勞公子。”

“慰勞本公子?”曹丕自言自語了一句,雙眉微皺,就地踱了幾步。對趙彥,他並不陌生,他倆都是荀彧府中育賢堂上的同窗。正因為趙彥和他有這麼一層關係,又加之他系屬當今陛下身邊的近侍,曹丕曾動過心思想將他拉攏過來成為自己曹家安插在內廷的“耳目”。但他私下裡偷偷向趙彥“點”了幾次之後,趙彥都有些不鹹不淡的。今天他居然攜奉聖旨來“慰勞”自己,只怕別是在“公事私辦”暗通聲氣吧?

朱鑠見曹丕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便試探著問道:“要不朱某出去將他推托開去?就說公子您此刻不在……”

“不必。”曹丕身形立定,向他一擺手,“放他進來。”

閣外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趙彥站在了那兩扇磁鐵門處,靜立著整了一整衣冠。曹丕在裡邊斜眼瞥來,趙彥全身上下毫無異樣,一切如常,看來並未攜有什麼行兇鐵器。

“曹公子,彥今日奉有陛下要旨,欲待親口告訴於您。”趙彥進了閣門,深深躬身施了一禮,抬頭瞧了瞧曹丕身邊持刀佩劍的貼身侍衛,“須請無關人員迴避。”

朱鑠右手一揮,那些曹府侍衛們齊齊退了下去。

趙彥目光忽地一抬,盯向朱鑠而來:“這個……也請朱君稍為迴避。”

朱鑠臉色一沉,也不吭聲,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曹丕。

曹丕心頭暗想:這趙彥不過一介文弱書生而已,他如今手無寸鐵,而自己素來精通武藝,諒他行兇狙刺也未必有這個膽和這份力!於是他擺了擺手。朱鑠只得悻悻然離去。

趙彥見到曹丕在案幾後面坐得離他遠遠的,隱然還有防範之意,便開口道:“曹公子,是這樣的,這幾日趙某在陛下面前多方曲成,也幸得陛下開明大度,叨念著曹公子您近來操勞國事,成績斐然,準備擬詔封賞您一個鄉侯的爵位呢……”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帛軸,托在掌上,眉角笑意四溢:“這詔書文稿是早就已經擬好的了,只是在封給您的那個鄉侯爵位的名稱是空著的。陛下說了,什麼長樂鄉侯、高貴鄉侯、定鼎鄉侯等候爵任由您自己挑選、任由您自己填寫……”

“真的?”曹丕聞言,滿臉的喜色立刻浮躍而出,他樂顛顛地從席位上一跳而起,一溜小跑奔到趙彥面前就問,“陛下真要頒詔賞我一個鄉侯爵位?嘿嘿嘿……趙君,你別是騙我的吧。”

情急之下,他的鼻尖都快觸到趙彥的額角了。

“趙某怎敢欺騙曹公子您呢?趙某為您所做的這件事兒,您看還滿意吧?”趙彥抬起了臉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如同花兒一般綻放開來。

“很好!很好!丕一定要轉稟父相重重嘉獎於你!”曹丕也笑嘻嘻地說著。

趙彥一邊慢慢展開了那幅詔書的黃絹卷軸,一邊朝著他含笑問道:“那麼,請您明示,彥該在這空白處填上哪個鄉的鄉侯爵位呢?”

“就是定鼎鄉侯吧!那個鄉的封邑聽說有不少……”曹丕一邊在腦海中搜索著,一邊喃喃地講道——驀然,他只覺胸口處“嗤”的一下如為銳器所刺,一股勁力震得他向後微微一仰。

他慌忙低頭望去——只見趙彥從詔書卷軸的最終端倏地抽出一片頂端被削得尖銳無比的竹簡來,一下正刺中了自己的前心。

“圖窮匕見”!這是“圖窮匕見”啊!曹丕幾乎難以置信地把兩眼瞪得像銅鈴般大:“你……你竟敢行刺本公子?”

離間兄弟

“謝謝司馬主簿您所贈的‘金絲軟玉甲’,它果然是堅韌絕倫,刀槍不入!”在曹府後院的側廂臥室裡,曹丕坐在榻床上向司馬朗十分感激地說道,“那個趙彥真狡猾!他為了逃脫‘鳳儀閣’磁鐵門的搜索吸引,便捨棄了鋼刀鐵劍,把那竹簡削得尖尖的來行刺本公子——幸虧這件‘金絲軟玉甲’替丕擋住了,它才沒刺進去……”

“大公子不必這般多禮。”司馬朗急忙謙遜至極地答道,“一切都是大公子您自己洪福齊天,所以才能遇難呈祥啊!這區區一件‘金絲軟玉甲’,您於朗何謝之深也!”

“司馬主簿,丕今夜請您前來,是有要事相商的。”曹丕和司馬朗客套了一番之後,便將話頭轉入了正題,面容一肅,凝眉注目,正視著司馬朗說道,“今日下午,丕的那位曹洪叔父一直大叫大嚷地要藉著趙彥行刺這件事一口氣‘深挖多抓’下去,把所有企圖對我曹家不利的人都一網打盡。不過,丕尋思著像他這樣的搞法終究不甚妥當,便暫時將趙彥拿下送入相府的‘內獄’秘密關押了起來。但這下一步的應對方略該當如何展開,丕這時卻沒想好,還請司馬主簿不吝指教。”

司馬朗通過自己的“眼線”早就摸清了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甚至對它幕後的一些情況知道得比曹洪、曹丕還多。但這時,他卻只能裝出剛剛才知道的樣子,貌似認真地聽完了他的每一句話,思忖了片刻,緩緩張口而問:“那麼,大公子和曹洪將軍今天可從趙彥的嘴裡拷問出了什麼來嗎?”

曹丕面色一灰,搖了搖頭:“這個趙彥平日裡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沒想到他的嘴卻是硬得很。曹洪叔父把他滿口的牙齒都敲碎了,還把他的兩條腿都打折了,他愣是挺著一聲沒吭!”

司馬朗深深一歎:“這個……朗早也應該猜到了,像趙彥這樣膽敢持著‘竹劍’狙刺大公子您的人,只怕一定是早已將個人安危存亡置之度外的‘死士’了。看來曹洪將軍若要從他的口中‘深挖多抓’,就算是把他打死了,也未必‘挖’得出什麼東西來。”

“雖是從他的口中‘挖’不出來,但現在丕不用再‘挖’,其實猜也猜得到他背後的那些幕後主使是誰了!”曹丕雙眉一擰,目光倏然變得凜寒如劍。

“哦?大公子您猜出這些幕後之士到底會是誰呢?”

“這還用說嗎?一定是楊彪、伏完那些老匹夫和孔融的餘黨們。”

“是啊!伏完他們現在看到丞相大人兵不血刃一鼓而下荊襄之後,心頭是有些大不樂意,這倒也罷了。但是,萬一……萬一這事兒還牽涉到了當今陛下呢?”

“這個……這個……”

曹丕驀地有些口吃起來:司馬朗講得沒錯——指使趙彥行兇狙刺自己的幕後最大的主使,說不定就真是漢獻帝劉協!如果牽涉到了他,自己又能把他怎麼辦吶?他可是大漢天子、四海至尊啊……

“朗不得不提醒大公子注意,倘若在這個時候,您在許都後方順著趙彥之事大興‘追查深究’之風,必定會導致朝廷內外人心惶惶、難以收拾啊!如果再有隱在幕後的奸險之徒伺機興風作浪,您屆時更會難以對付啊!”司馬朗滿面肅然,重重地說道。

“那麼,依司馬主簿的意思,是想讓丕就此忍氣吞聲了麼?”

“不錯。為了避免許都內外局勢的猝然激化,也為了不讓曹丞相在前方進退維谷,大公子您只有秉持唾面自乾之韌性,包羞忍辱。一方面將自己遇刺之事對外嚴加封鎖,明日依舊坦然再入鳳儀閣處置庶務,務求波瀾不起,令人難窺深淺;一方面卻須‘眼線’四布,嚴防密備,做出‘持弓在手,引而不發’的姿態。這樣,就一定能震懾住那些企圖對曹府不利的異己之徒了。”

聽了司馬朗的勸諫,曹丕沉默了下來。他低頭暗想了片刻,忽地右拳一揮,“卡”地一下將自己所坐的榻床扶手砸得斷成了兩截——然後,他陰沉著臉,冷冷說道:“多謝司馬主簿指教,丕一定切實照辦。”

司馬朗微微動容,急忙在席位上平平伏下身去,以額觸地,恭然讚道:“大公子胸懷勾踐之量,心存堅忍之志,頗有丞相大人之蓋世雄風!朗不禁深為折服。”

曹丕的氣色終於漸漸平靜下來:“那麼,趙彥這件事還有必要請示父相嗎?”

“應該請示曹丞相。”司馬朗從地上抬頭直視著曹丕說道,“趙彥這事兒在許都城中可以捂著、掖著,但在曹丞相那裡卻必須向他及時稟明一切,並恭請他聖心明斷。”

“可是……可是,丕若是將這等棘手之事往父相那裡一推,父相不會以為丕在許都後方竟不能為他分憂解難嗎?”

“大公子講得也是,您可不能像常人一樣不假思索地亂推亂搪。依朗之愚見,您可以效仿前相公孫弘‘每逢朝議,輒就事開陳其端,而使人主自擇’之法,在文函上精心列舉出自己擬將解決趙彥一事的各種方案,盡量做到周密無遺,然後再送呈丞相大人自行裁斷。這樣,既能讓曹丞相親眼看到大公子您的成熟睿智,而大公子您又不會有失職、失禮之誤。”

曹丕聽了司馬朗的話,不由得連連點頭:“司馬主簿此言甚是,丕又受教了。”他正說之間,忽然抬頭一看,卻見司馬朗兩眼直盯著自己,臉上分明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司馬主簿您可有什麼難言之事嗎?”曹丕一怔,“當著丕的面,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唔……是這樣的,瞧著大公子這一派從善如流的賢主之風,朗心頭真是暗暗高興啊!”司馬朗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了,還舉起袖角揩了揩自己雙眼眶邊的淚痕,“只可惜,為大公子想一想,您的日子過得也太不容易了,您不僅在曹府外面要對付來自方方面面的明槍暗箭,而且在曹府內部您也是危機四伏啊。”

“此話怎講?”曹丕的臉色倏地一變。

“您……近來在未央宮‘鳳儀閣’裡忙於公務,或許還不知道丞相府裡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上個月被華歆尚書征進相府裡的丁儀、丁廙兩兄弟三天前召集了一大批文士墨客、儒林學子,呼朋引伴、結隊而行,竟請假專程往鄴城去拜訪三公子了。他們還四處宣揚三公子乃‘古往今來天下第一才子’,雖屈原、司馬相如亦不能及也……”

曹丕冷冷地聽著,一聲不吭,但他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鐵青了。

司馬朗用眼角餘光暗暗瞥了他一下,繼續悶悶地講道:“所以……所以,朗現在心頭為大公子您甚是感到憋苦,有些話也不知道該講不講……”

“但講無妨。”這四個字彷彿是從曹丕的牙縫間迸出來的,像一塊塊鵝卵石般又沉又硬。

“那……那朗就直說了,若有失當之處,還望恕罪。大公子,其實對曹丞相的這次南征,在朗的心目之中,既是深深地期盼著曹丞相能夠大獲全勝,底定江南,又……又是暗暗地期盼著曹丞相的這番勝利能夠……能夠適可而止……是的,要勝得適可而止……

“大公子您先別驚訝,朗是這麼想的——倘若曹丞相真能不負眾望,一舉底定江南,大獲全勝,那麼他返回許都之時,就必是順天應人、代漢而立之日!他如果一旦開基建業、創業垂統,只怕就難免會蔽於私愛而不遵禮法,說不定就會冊立三公子為世子……像這樣‘廢長立幼、捨禮崇愛’的荒謬之舉,又豈是我等以詩書禮樂傳世的司馬家中人所忍心坐視不理的?可惜,恐怕到了那時,我們再誓死諫爭,亦只是以身殉忠而已,終不能濟得大事矣……”

“轟”的一聲巨響打斷了司馬朗的含淚陳情,只見曹丕雙頰通紅、鬚髮倒豎,恨恨然又是一拳擂出,身邊榻床上那一排木欄頓時被他硬生生砸垮了半邊……他的耳鼓裡卻是“嗡嗡嗡”地鳴響著,全然聽不見司馬朗的慌忙勸慰,只清清晰晰地一遍又一遍迴盪著那日“青雲觀”裡周宣所講的話:“……您若想永持太阿,永掌權柄,而使之如參天巨樹一般根深葉茂,四季常青,須得另闢蹊徑,獨佔鰲頭才行……”

《司馬懿吃三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