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後的掃雷工作

曹操倉皇北顧

十二月二十四日,曹操率領六七萬北方步騎,踏著一路的泥濘,從華容道倉皇撤回了江陵城。

在此之前,二十二日凌晨丑時,曹仁、荀攸接到曹軍赤壁大敗的消息後,就立刻組織起江陵城中留守的三萬勁卒,一邊前來接應曹操,一邊從陸地上對各個要隘進行了封鎖。甘寧、程普等率領江東陸軍追襲到雲夢澤附近,便遭到了曹軍從江陵趕來的新銳主力的抵抗,再也無法向前推進一步。即使後來劉備帶著一萬人馬從夏口城疾趨過來相助,他們也沒從曹軍步騎手中討得多少便宜。確實,在陸戰方面,無論是江東陸卒還是劉備手下的勁旅,都不足以與曹軍青徐悍兵抗衡。

但是,由於曹軍水師在赤壁一役幾近全軍覆沒,曹操徹底丟掉了對長江的控制權。江東水師從此可以縱橫游弋於大江之上,可以隨意選取任何一點登陸,對曹軍所佔領的城池郡縣發起攻擊。曹操縱是心有不甘,也只得望江興歎。

回到江陵城,他親自盤點了一下此役的結果。曹軍在赤壁一役共損失水師四萬、陸軍一萬有餘,剩下的七八萬北方青徐步騎當中的兩三萬人差不多都是拖傷帶病。曹操不得不承認,自己遭到了自建安元年以來最大的一場失敗。曹軍天下無敵的「神話」被一舉打破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曹操發出緊急手令,命張遼、徐晃等北路大軍停止東征夏口,即刻從沔陽返回襄陽固守——南路大軍既已敗亡近半,北路大軍就不能重蹈覆轍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孫權、張昭、孫邵為配合周瑜、魯肅這邊的行動,率三萬人馬從皖城出發,包圍了臧霸、陳矯等駐守的合肥城,給許都造成了極大的震盪。他們甚至打出了「恭迎天子過江,掃殄曹賊安漢」的響亮旗號,還贏得了徐州、揚州一部分士民的響應。

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曹操在江陵幕府軍事會議結束後,專門留下賈詡一番促膝密談。

「文和,本相這一番在赤壁真的是敗了,而且還是本相前所未有之大敗。」曹操沉沉地開口了,他的聲音滯重得一個字一個字就如同用鉛鐵鑄成的一樣,「只怕伏完、楊彪、魏諷他們在許都後方聽到了還不知道有多麼高興呢……」

賈詡謹守著「百言百中,不如一默」的銘訓,神色內斂,緊閉著口不吱聲。

「文和,你今日且幫本相好好分析一下,此番南征荊州,本相究竟是敗在了何處?」曹操的語調忽然變得十分緩慢而又十分清晰。

「這個……丞相此番南征非有交戰之失,而實乃意外之厄迭逢。水師染疫,連環之舟,東風猝來……依詡之見,這一切都不過是小小瑕疵。您只要痛定思痛,查漏補缺,日後必能捲土重來,佔盡上風。」

「文和何必又為本相文過飾非也?」曹操一聽,卻是淡淡地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處,深深道,「文和,本相其實很清楚,我沒有敗在水師欠缺之上,沒有敗在連環舟拙計之上,沒有敗在東風乍來之上——是本相的這個地方亂了。」他的手指使勁地點在了自己的心口上,「這才讓本相在赤壁之戰中一敗塗地……

「因為這個地方亂了,本相在應該頑強進取的時候,卻沒有頑強進取。當日在漢津口處,本相若是聽取了你的『窮寇必追』之策,咬定牙根,調遣大軍順漢水東下,窮追猛打,緊抓不放,一舉蕩平夏口城,封住周瑜、魯肅等西進的『東大門』,又何來今日之敗?

「因為這個地方亂了,本相在應該靈活趨避的時候,卻沒有靈活趨避。當日在赤壁與周瑜相持不下之際,本相若是聽取了你的『東進取勢』之策,一邊留下於禁、毛玠駐守烏林水寨操練水軍,一邊親率八萬步騎橫掃夏口,雖不能一舉鏟淨諸逆,但亦足以肅清荊州江北全境,奠定自己在荊州的深厚根基——唉,結果本相卻動了意氣之爭,非要在那裡和周瑜面對面賭個輸贏不可。僵持到最後,本相還是栽了個大觔斗。唉……說到底,本相還是由於自己的勝仗打得太多了,也打得有些上癮了……

「因為這個地方亂了,本相在應該從容鎮撫的時候,卻沒有從容鎮撫,那水師當中的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固然可慮,但水師上下的軍心穩定更為重要。結果本相為了圖個省心省事,來了一個『快刀斬亂麻』,反而是越斬越亂,把水師將士們的忠誠和鬥志都斬得一絲不剩了……所以,本相敗了,敗得是這般可悲!」

講至此處,曹操已是喟然歎息起來。他其實還有後半截的話不好說出來——賈詡心底也許想問:您「那個地方」又怎麼會亂了呢?這,曹操自己當然是知道答案的。自今年上半年來,他晉陞丞相之位、大權獨攬之後,他的「那個地方」就開始亂了——貪天之功,急於求成,心浮氣躁,忙於代漢……連斬殺孔融那樣的「昏招」都使了出來。尤其是當他知道他自己一直倚若耆龜的首席智囊荀令君,明確表態不再支持他對外征伐拓業之後,他就對自己能否以一族之力堅持到最後勝利的那一刻,缺乏了足夠的信心……結果,沒有了文若的支持,自己真的就在赤壁一役大敗而逃……

想到這裡,他抬頭盯視著賈詡,慢慢說道:「唉……這一場大敗,敗的是我們曹家的千秋基業,也敗的是你賈軍師的張良之勳。唉,本相對不起你啊!」

賈詡聽到他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不禁感動得雙眼裡一陣酸熱,倏地淌下淚來,哽咽著說道:「丞……丞相大人,您何必如此唏噓?當今天下紛爭,日尋干戈,事機之來,數不勝數,豈有窮盡乎?您若能以此為戒,定心不亂,則必有綿綿後福可獲,眼下區區赤壁一敗不足為恨也!」

「說得好!說得好!」曹操的心境一下豁然開朗,不禁以拳捶席連連歡呼,「多謝文和殷殷開導,本相之心於茲大定矣!」他拿起筆來,在一張絹帛上「刷刷刷」寫下一首短詩,撫鬚長吟道:

「意似青鋒劍,心若明珠璧。時時勤磨礪,精芒奪九霄!——文和以為此詩如何?」

賈詡一聽,這才感到先前那個叱吒風雲、神威蓋世的一代巨梟曹操,終於又重新振奮起來了。他在舔淨自己傷口處的鮮血之後又無畏無懼、不屈不撓地站立起來了。念及此處,賈詡不由得鼓掌歎道:「好詩!好詩!雄韻鏗鏘,豪氣四溢!詡不才,聽了亦是不禁為之擊節共鳴!」

曹操聽了,連忙擺手謙謝。過了片刻,他心念澄定之後,向賈詡問道:「對了,文和,本相近來常常做起一個怪夢,夢境中有三匹駿馬並排而立,在一具大石槽裡狼吞虎嚥般啃食著草料……本相總覺得這個怪夢有些不太吉利,但就是不太明白它的蘊意。你能幫本相解析一下嗎?」

「『三馬食槽』之怪夢?」賈詡慢慢捋著鬍鬚,皺著眉頭,沉沉地思索著,「夢者,乃是天象示警於人也……依詡之見,『槽』者,其意便是指丞相大人您的曹家基業;而『馬』者,莫非便是指某些姓氏之含有『馬』字之人,此夢可是喻指有陰險詭詐之徒意欲侵食您的曹氏基業乎?」

「什麼?姓氏之中含有『馬』字的陰險詭詐之徒?」曹操聳然一愕,右手一下抓住了榻沿,「他們有可能會是誰呢?文和,你且給本相解析得更詳細一些……」

賈詡心念微微一動,瞧了瞧堂門口處,見到那裡似乎無人注意這裡面的情形,便嚴肅地說道:「丞相大人,賈某認為,這姓氏中含有『馬』字的陰險詭詐之徒很可能是潛伏在……」

「啟稟丞相大人,許都留守總領曹丕公子送來十萬火急的軍情訊報。」就在這時,兵曹從事中郎司馬懿恰好一步跨到議事堂口向內急聲稟道。

賈詡一聽到他的聲音,驀地心頭一顫,竟不由得一時停住了進言,急忙向他那邊轉頭看去。

「快快呈進來!」曹操也顧不得聽賈詡解什麼夢了,轉頭朝堂門大聲呼道。

他話音方落,司馬懿便抱著一卷帛書匆匆快步趨入,遞呈到了曹操的手中。在這之間,他彷彿無意地目光往左側一掃,正與賈詡投來的凜凜眼神相碰,宛若刀劍交擊一般,似有火星四濺,倏地又分了開去。

「哎呀!賈軍師!您真是料事如神的高人啊!」曹操閱著那帛書,突然「光」的一掌重重擊在書案之上,「丕兒緊急來報,衛尉馬騰與他的長子馬超、次子馬休遙相勾結,裡應外合,企圖在長安、許都兩地同時起兵發難,挾持陛下和漢廷百官遷都於洛陽……原來您所講的姓氏中含有『馬』字的陰險詭詐之徒就是馬騰父子啊……」

賈詡聽了,微微發紅的臉龐上頓時浮現出了些許的尷尬之色。他暗暗瞥了一眼司馬懿,卻見他始終是一臉的平靜如淵,彷彿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一樣。賈詡只得苦苦一笑:「這個……丞相大人所言甚是——馬騰父子驍猛絕倫,西涼鐵騎又凶悍無匹,他們既有這等陰謀,倒委實不可等閒視之。」

「唉!丕兒他們一定是彈壓不住這三頭『悍馬』的。」曹操放下了手中的帛書,喃喃地說道,「罷了!罷了!罷了!司馬懿,擬令下去,襄陽、南陽等各部北方步騎全軍戒備,隨時整裝待發,隨同本相北返許都。」

過招,拆招

驛館的庭院外邊異常寂靜,彷彿連雪花飄落在青石地板上的聲音也能清晰地聽見。

臥室裡青銅獸爐中的炭火正靜靜地燃燒著。賈詡又朝那爐腹裡丟了一塊木柴,「彭」的一響,那熾紅的烈焰立刻又如怪獸的猩紅長舌一般,騰空翻捲起來。

他慢慢捧起了桌几上的一隻綠玉雙耳杯,裡面盛著的酒也是紅艷艷、亮澄澄的,宛若才割破鶴頸而滴下的一汪鮮血——不消說,這便是那暹羅國的特產珍品「朱顏酒」了。

賈詡將綠玉雙耳杯湊到唇邊,慢慢抿了一口——這「朱顏酒」的味道真奇妙啊,甘甜之中帶著辛辣,淡郁之間蘊著芬芳,口感倒是極好。

「軍師大人,司馬大人到了。」房門外守候著的親兵侍衛輕輕喚了一聲。

「很好,請他進來吧。」賈詡慢慢地咂味著口中的余酒,淡淡地吩咐道,「你們都退到院門那裡去——沒有本軍師的吩咐,誰也不許近前打擾。」

在他微微有些醉意矇矓的視野中,身材英挺俊頎的司馬懿緩緩邁步入室而來。賈詡的心神倏地一蕩又忽地一斂,仍是持杯在手,迎向司馬懿笑道:「司馬君不愧為人中龍鳳,面聚江山之秀,胸懷寰宇之機,清貴高華,氣宇超然,實在是好看、耐看啊!」

司馬懿見過禮後,大大方方地在他室中客席之位上坐下,拱手道:「軍師大人謬讚了——不知您今日突然召懿前來,卻是有何貴幹?」

賈詡輕輕放下手中那只綠玉雙耳杯,靜靜地凝視著他:「哦,司馬君,沒什麼要緊的事兒。本軍師就是想在此番返回許都之前,和你談一談心,聊一聊天罷了。

「其實,司馬君——你可能不知道,在這許都朝廷之中,自建安元年以來,不,應該是自建安五年本軍師歸順曹丞相以來,一直默默地關注著你的,除了曹丞相、荀令君、楊侍郎等寥寥數人之外,本軍師也可算是一位用功甚深的人。許都西城的城門校尉韓健你認得吧?」

「韓校尉嗎?認識認識。他可是懿的老熟人、老朋友了。」

「韓健也是本軍師在涼州武威郡的同鄉。本軍師剛到許都時,他就和本軍師談起過你。當年他們八九百名西涼流卒準備突襲你們靈龍谷『紫淵學苑』之時,是你——司馬君有勇有謀,有仁有義,於白刃叢中單身赴陣,一番從容斡旋之下,說服了他們這群莽夫歸順了曹丞相……那時候的司馬君還不到弱冠之年,而你就已經擁有了這等超人的膽識和非凡的韜略。本軍師當時就想,只要假以時日,司馬君一定會『一飛沖天』的。

「還有,你在河內郡任上計掾時,更是深謀秘策,出奇制勝,巧妙剷除貪官污吏,剪滅袁氏爪牙,種種事跡在許都朝野上下更是流傳為一段不可多得的『佳話』。後來,本軍師聽聞你因身患風痺之症而不能應辟入仕,還深深地為你惋惜了很久很久,你大概不知道,本軍師還曾建議曹丞相派人抬也要把你抬到許都供奉起來,免得浪費了你這位『棟樑之才』。所以,這一次南征荊州,曹丞相要任命你為兵曹從事中郎以參贊軍務,本軍師也是在旁極力支持的——你那份兵曹從事中郎的辟書就是本軍師親自執筆起草的。司馬君,你應該看得出來,曹丞相和本軍師對你的態度,一直是和對待楊修那些青年才俊大有區別的。」

「懿多謝軍師大人的關照和青睞。」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答謝道。

「可是,仲達,你為何卻要背著丞相和本軍師那麼做?」賈詡話鋒一轉,語氣突然變得異常犀利起來。

「做……做什麼?」司馬懿顯出一副驚駭莫名的表情。

「你為何違背本軍師的殷殷囑托,不向曹丞相轉呈關於安撫和善待水師那一萬三千重症病卒的正確意見?你為何要誤導曹丞相在如此關鍵的一步上犯下如此嚴重的失誤?」

司馬懿心底頓時一陣狂跳。這場「暴風驟雨」終於還是來了!看來,賈詡在心頭憋了那麼久,終於還是向自己猝然發難了!他假裝大驚失色,囁囁而道:「賈軍師……您難道不知道當時夏侯將軍、曹純將軍的態度是多麼地激烈嗎?就連毛玠大人也暗暗讚同他倆那種思路的,只不過他不好明言罷了。懿一個人堅持己見又有多大用處?以軍師大人您的身份、地位尚且不敢與他們硬頂,又何況懿乎?」

「你怎麼不可以硬頂?曹丞相乃曠代英主,從來都是從善如流的!只要你的建議和意見是正確的,無論多麼尖刻、多麼刺耳、多麼難聽,他都是聽得進去的!夏侯淵、曹純兩個莽夫的膚淺之見、粗拙之識豈會干擾到他?而且他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一舉屠滅一萬三千重症病卒的嚴重後果,而你身為他的謀士,竟連這一份擔待都沒有嗎?」

「這個……軍師大人,您實在是太高看懿了。懿實在是人微言輕啊,況且,懿後來被夏侯將軍、曹純將軍專門召到軍帳之中磋商了許久,懿也覺得他們『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思路並非一無可取。面對非常之時的非常之厄,我等應當亦有非常手段方可。」

「哼!正是因為處於水師軍心淆亂的『非常之時』,面臨疫疾蔓延的『非常之厄』,我等才更應該有鎮之以靜、撫之以和的『非常手段』!司馬仲達,你是何等睿智通達的策謀之士,難道連這一點都瞧不出來嗎?」賈詡眼中寒光「嗖」地一閃,鋒利無比地在司馬懿臉上一劃而過,「你的見識不可能會低劣到夏侯淵、曹純那樣的水平——除非是你故意為之,故意要誤導曹丞相屠戮這一萬三千重症病卒,故意要讓曹丞相『自剪羽翼』!」

「軍師大人,您這可真是咄咄逼人的『誅心之論』了!」司馬懿唬得滿臉流汗,「懿焉敢存有此心此念?懿若有此心此念,又怎會將您的那三條對策轉稟給丞相大人?」

「唔……不錯,你是將本軍師的那三條對策轉稟給了丞相大人。但本軍師的三條對策原話是這樣講的:首先,速請曹丞相在飲服『朱顏酒』,保得自身安然無恙的前提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病卒以安軍心;其次,速請曹丞相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全力抑制疫情繼續擴散;第三,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避免疫情蔓延上岸。

「但你卻在曹丞相面前籠統地講成了: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二是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機會,則在保得自身無恙的情形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那些病卒!」

司馬懿聽到這裡,暗暗驚訝——看來這賈詡在暗中搜索自己的「破綻」可謂是處心積慮,用功極深,連當日自己和曹丞相在寢帳裡的那番對話都被他原原本本地「套」了出來!一念及此,他早已驚得透心兒涼,急忙咬牙強忍著心頭的慌張,一手緊緊攥著,另一手牢牢按著客席邊沿,卻是硬著頭皮繼續不動聲色地聽著。

「這三條對策孰輕孰重,孰緩孰急,本軍師當初在自己寢帳裡是給你認真點明了的——但是,你到了曹丞相面前轉述之時,卻故意偷梁換柱,本末倒置,故意淆亂這三條對策輕重緩急的秩序,把最末節的對策放到前面而極力渲染,把最重要的對策則拖到末尾一筆帶過,輕描淡寫,以此來干擾丞相大人作出正確決斷……」賈詡雙眸的寒光愈發銳利如刀,「司馬仲達——你說,你為何要這麼擅自妄為?」

「唉!軍師大人,您又何必這麼吹毛求疵呢?懿當日在向丞相大人轉述您的這三條對策之時,可能有些記不清您那時所講的這三條對策輕重緩急之秩序了,但懿並沒有將它們掐頭去尾,改頭換面啊!懿可是原原本本地將它們轉述給了丞相大人的!就算懿沒有那麼一字不差地遵照您的指令點明那三條對策的輕重緩急,但丞相大人身為蓋世英傑,他自己那一雙法眼就洞察不出來孰輕孰重,孰緩孰急嗎?您怎麼能這樣就一口咬定是懿擅自妄為呢?」

司馬懿這一番話綿裡藏針,柔中蘊剛,一下噎得賈詡面色一白,幾乎答不上話來。

「還有,軍師大人,請恕懿直言,你那首條對策之中本身也存在著一些瑕疵——『速請丞相大人在保得自身安然無恙的前提下,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以安軍心』。試問誰能保證得了,曹丞相在慰問那些病卒過程中就一定會不染一絲疫氣呢?『朱顏酒』有這樣神奇的療效嗎?華佗醫師敢這麼保證嗎?高湛醫師敢這麼保證嗎?您賈軍師敢這麼保證嗎?」

賈詡一聽,就曉得司馬懿這是在故意胡攪蠻纏,要把這一池水攪渾——不錯,賈詡的建議核心內容是讓「曹丞相親臨水師大營慰問病卒以安軍心」,這只是讓曹丞相做出一種關心、重視、愛護染疫病卒的姿態,以進一步凝聚軍心、鼓舞士氣,是「形式大於內容」的。至於安排哪些病卒參加慰問儀式,難道華佗和高湛等醫務官心裡會沒有數嗎?大不了找幾個健康士卒裝扮成染疫患者接受他的「親切慰問」罷了。曹丞相只要想「保得自身安然無恙」,就一定能「保得自身安然無恙」——然而,司馬懿這一「裝瘋賣傻」,倒堵得他有些啞口無言了:這個司馬仲達,果然是臉皮厚得驚人。詭辯起來令人攻無可攻,防不勝防。

他靜了半晌,突然冷冷地笑了:「好一張利嘴!本軍師佩服之至!那位人稱『口才出眾、獨步江東』的辯士蔣干,與你相比之下,怕也是自慚形穢吧?對了,司馬仲達,本軍師也不妨告訴你,那蔣干曾在和本軍師的一次交談中無意提到,他能想出那條『連環舟』之『妙計』,好像事先也曾受過你的點撥……而且,看得出來,你這人還是異乎尋常地謙遜自守,功成不居,助人為樂,根本不像他人那般與人爭功奪利,讓蔣干感動得五體投地,一提到你就讚不絕口。

「可惜,蔣干萬萬沒有料到,就是你精心點撥他的這條『連環舟』之計,末了竟葬送了天朝南征的四萬水師,也將他逼上了跳水自盡的絕路。高!高!高!實在是高!司馬仲達,你這麼漂亮的一手『斗轉星移』玩得卻是如此滴水不漏,不著痕跡——你一個人關起門來孤芳自賞,豈不是有些太寂寞,太可惜了?要不要本軍師也向曹丞相他們講一講——分享一下你的這番高妙之計?」

司馬懿一聽,臉頰肌肉頓時微微一陣痙攣——賈詡不愧是賈詡!自己想在他眼皮底下無形無聲地勾心鬥角,翻雲覆雨,也確還是少了一分火候。但是,他就憑這些臆測之語、憑空之見,應該一時也奈何不了自己的。一念及此,司馬懿眉鋒一挑,只冷冷地答了一句:「軍師大人,懿真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司馬仲達,你是一個通達時務的青年才俊,你不會不懂的。有些話,還用得著本軍師向你深說嗎?」賈詡那兩道鋒利如劍的目光彷彿要穿透司馬懿的肺腑,「本來,你做這一切,本軍師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想多管閒事。但你不要這時仗著某些權要人物在背後撐腰,就在本軍師眼皮底下如此膽大妄為,裝神弄鬼——告訴你,那些世家大族在朝廷上下、相府內外翻雲覆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既在本軍師手下當差,從今以後最好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否則——休怪本軍師對你辣手無情了!」

說罷這段話,賈詡瞧也不瞧他一眼,又慢慢端起了那杯「朱顏酒」,緩緩地送到嘴唇邊輕呷慢抿。今天,他終於把應該對司馬懿講的那些話全都講完了。他先前也曾暗暗想過向曹操揭發司馬懿的這些可疑痕跡,但他沒有過硬的證據拿出去指證。而且,司馬家在朝廷上下、相府內外的人脈關係又極為深厚繁雜……自己也未必扳得倒他,還有,賈詡的處世原則是,只要不直接牽涉到他自己的切身利害關係,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會盡量保留一分餘地以迴旋自處。所以,他也不想在司馬懿這件事上做得太絕。因此,今天才特意邀請了他過來煮酒聊天,就是想以「敲山震虎」之術給他一個適當的威懾,讓他懂得,今後在相府內外為人處事不要太過輕狂自負,以為可以把任何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讓他明白,在我賈詡面前弄計使詐,他還稍稍嫩了點兒。

司馬懿也暗暗猜出賈詡應該是把自己當成了荀彧、荀攸叔侄等擁漢派在幕後指使的「前台演員」,而且瞧他這模樣似乎也不想急於撕破臉皮,當下心頭一鬆,漸漸冷靜了下來。雖然賈詡剛才已經點明了他不會揪住那些「可疑之跡」追查司馬懿,但司馬懿卻根本不敢相信他的這番保證。自己的那些「可疑之跡」被他賈詡這樣捏在手裡,誰能擔保它們以後就不會成為後患?這始終會讓司馬懿感到在賈詡面前很被動,而被動,就意味著危險!你敢把自己的安危存亡寄托在別人一時的心軟和善意之上嗎?假如荀彧、荀攸等擁漢派將來一旦倒台,賈詡恐怕是要第一個跑出來把自己這些「可疑之跡」拿到曹操面前抖出來吧?所以,自己千萬不可懈怠,一定要多費一些心思和技巧來「套」住賈詡才行。他暗暗思忖片刻,忽然莞爾而笑,朝賈詡款款言道:「軍師大人,您對曹丞相的忠誠,懿很是敬佩;曹丞相對您的倚重,懿也很是欣賞。對了,您還記得張繡將軍嗎?他也曾和您在宛城共事過一段時間啊……」

當司馬懿突然提起張繡時,賈詡的面色禁不住微微變了。那是他人生當中投靠過的第五個主君,司馬懿在這時節談到他幹什麼?

「去年年初,張繡將軍被曹丞相調到鄴城去擔任太守之時,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特意設宴款待了他,當眾向他敬酒道:『張將軍當年曾在宛城襲殺了我家大哥曹昂,如今又何忍持面而視人乎?』於是,張繡將軍第二天就在自家府邸中自縊身亡了。他的兒子張泉也被人誣以謀逆而腰斬於市……」

司馬懿的話還沒講完,賈詡就像被人一下點了死穴一樣臉色僵住了!「噹啷」一響,手中的綠玉雙耳杯當場就掉在了地板上,紅彤彤的「朱顏酒」流淌了一地。當年在宛城為求自保而偷襲曹營,狙殺曹昂一事,張繡是名副其實的「劊子手」,而他賈詡則是鐵板釘釘的「主謀」。曹丕、曹彰逼死張繡這件事,他先前就知道了,只是把它壓在心底深處沒敢多想什麼。今天被司馬懿這麼陡然一下提起,竟刺激得他全身一震!

司馬懿臉上毫無表情,只是慢慢從胸襟處掏出了幾封帛書信函,不慌不忙地言道:「賈軍師有所不知,懿這裡有四封珍貴之極的信函,一封是大公子曹丕寫給懿詢問南征軍條的信函;一封是懿和大公子討論如何處置那一萬三千餘名水師重症病卒的信函;一封是大公子認為丞相大人的南征大業應該適可而止的信函;還有一封是大公子希望懿日後出任他府內中庶子一職的邀請函,您需不需要都翻看一下啊?」

賈詡何等聰明,一下就完全明白了過來。原來曹府大公子曹丕也不希望曹丞相的南征之行大獲全勝啊!因為,這將直接影響到曹府最重要的立嗣之事,如果曹操南征全勝,則他凱旋之日就是代漢篡位之時,那麼他的愛子、三公子曹植必會被立為嗣子。這,又豈是身為曹府嫡長子的曹丕所願看到的一幕?所以,大公子曹丕才會隱在幕後偷偷指使司馬懿乘隙擾亂曹操的南征大業……一想到這裡,賈詡就不禁驚出了滿額的冷汗。自己可以得罪荀攸,甚至也可以得罪荀彧,但自己可以得罪曹丕嗎?張繡的家破人亡,已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了,自己還敢去招惹曹丕他們嗎?就算自己把一切真相都挖出來告訴了曹操,但在曹操內心深處的那架天平上,是他的長子曹丕比較有份量呢,還是我賈文和一個局外之人比較有份量?去年曹丕、曹彰逼死張繡後,曹操對他這兩個兒子也只是痛斥一頓了事。張繡自縊後又換來了什麼?結果是他的兒子張泉再次被曹家栽上「謀逆」的罪名給斬草除根了!唉……既然我所察覺到的司馬懿這些「反常之事」已經牽涉到他們曹家內部最核心、最敏感的問題,自己只怕再忠直,再聰睿,也只得裝聾作啞,「一無所見」「一無所知」了……

賈詡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亮利的眼神倏地黯淡下來:「這個……那些信函,賈某豈敢擅閱?司馬君,看來賈某先前有些話是真的誤會你了。一切還請司馬君寬宏大量,不要介意啊!」

司馬懿滿面謙恭之色,頓首於地:「豈敢?豈敢?懿才疏學淺,願在這相府之中恭拜賈軍師為師,日後若有難解之事,還望賈軍師不吝賜教。」

「『賜教』一詞,詡不敢當。但切磋交流之際,詡自當傾囊而授。不過,詡也有請司馬君能在曹大公子那裡為詡多多美言幾句……」

「這個自然。」司馬懿仰起頭來答應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無底的笑意。誰也不知道,他剛才表面上雖是平靜若常,其實手心裡已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他哪敢真把曹丕寫給他的帛書密函拿出來給賈詡當面驗看啊!那些帛書信函全是他模仿曹丕的字跡寫的,用來訛詐賈詡的。幸虧賈詡因為張繡之事而方寸微亂才沒有一味追驗,僥倖!僥倖啊!

漢天子的等待

晶瑩的雪花無聲無息中覆蓋了整個世界,從許都城的朱雀門樓上眺望出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處處猶如瓊雕玉砌一般清麗潔淨。

獻帝劉協和尚書令荀彧站立在城垛後面,俯看著城外南面的驛道。

「這一兩天,曹丞相的大軍就會班師回朝了吧?」一向神情沉鬱的劉協,今天的話裡令人意外地透出了一股難以掩飾的輕鬆。

荀彧任那一片片雪花打著旋兒地飄落在肩頭,一言不發。他望著那遙遠的南方,眼神裡依然帶著一縷隱隱的憂慮,絲毫沒有劉協那樣的輕鬆之意。

「朕答應過曹丞相的,待到他從荊州班師回朝之日,朕一定要親自御駕蒞臨朱雀門歡迎他。」劉協忍不住又開口了,口吻裡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怪怪的感覺,彷彿帶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可惜……他沒能兌現去年七月揮師南下時給朕許下的諾言——『席捲江南,四海歸一』,呵呵呵,談何容易啊!」

「陛下……看來曹丞相南歸的車馬儀仗今天是趕不到許都了……」荀彧有些擔心劉協的反應過度了,便謙恭至極地開口奏道,「今天天氣很冷——依老臣之見,您還是啟駕回宮休憩罷!」

劉協聞言,忽地怔了一怔,臉上表情慢慢變得複雜起來:「哦……令君大人是在擔憂朕會因為這一舉動刺激曹丞相,引來不利之事嗎?」

荀彧垂眉斂目俯首而立,沒有答話。但劉協已經懂得了他沒有直說出來的「微言大義」:任何矛盾,能夠不必激化,就盡量不要激化。曹操固然經不起明裡暗裡的「折騰」,但你劉協又經得起嗎?

「朕總算可以擺脫曹丞相的挾制了,總算可以在馬騰將軍父子和西涼勁卒們的擁護下遷都洛陽,從而像光武大帝一樣復興漢室了!令君大人您應該為朕感到高興啊!——對了,朕只要一到洛陽,就立刻晉封您為大漢丞相,罷掉曹操那個『假丞相』……」

荀彧的眼色中永遠帶著那一絲淡淡的悵然,這讓他在任何時候都顯得如同超然物外一般出奇地冷靜:「陛下,馬騰將軍父子和西涼勁卒們並不是曹丞相真正的對手。他們沒有那份能耐將陛下救出許都的……」

「西涼馬氏的鐵騎精兵縱橫關西無敵手,在您眼中竟也奈何不了曹操?不會吧?」劉協很是一驚,「那麼,江東的孫權、張昭、孫邵他們呢?」

「他們也沒有那份能耐。」荀彧的語氣平淡而決絕。

「這……這麼說,朕是永遠也難以擺脫曹操的挾制了?」劉協的心彷彿一下沉入了萬丈深淵,臉色一片頹然。

「陛下何必如此沮喪?依彧之見,自赤壁一敗之後,曹丞相鋒芒受挫,他的野心一定會暫時有所收斂。退回到許都之後,他對陛下的態度也應該比先前更加恭順幾分。當今天下,江東孫權、荊州劉備和曹丞相三雄並立,一時之間誰也不能獨佔上風。而依照曹丞相『穩中求進』的性格與思路,他一日不能滅掉劉備、孫權等,就絕不會甘冒奇險危及漢室。所以,陛下完全可以高枕無憂。」

「話雖這麼說,萬一曹操他野心勃發而不可遏止,不惜身犯綱常而強奪漢鼎呢?」

「陛下——曹丞相絕不是這樣的人。那樣的事,只有董卓那樣的莽夫和王莽那樣的奸儒才做得出來,而曹丞相是絕不會那樣做的——除非他已席捲江南,四海歸一。但依彧看來,曹丞相要想在有生之年做到席捲江南,四海歸一,怕是很難很難了……」

「唔……」劉協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忽又問了一句,「那麼,朕今後又該怎麼辦呢?」

「只有等。」荀彧面色凝重,從口唇間慢慢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等?等著被他們廢君篡位嗎?」劉協大不樂意地盯了荀彧一眼。這位荀令君,總是一味地勸諫自己「忍、忍、忍」「等、等、等」,可是這一切該忍到何時,等到何時才是個盡頭啊!

「陛下今年三十歲,正值春秋鼎盛之際;而曹丞相今年已經是五十五歲之高齡了。曹丞相再怎麼權重勢大,他也是應該會走在您前面的……

「他有朝一日去世之後,曹府長子曹丕不過一介中人之材耳,而其次子曹彰、三子曹植等又俱是彧之門生,心繫漢室,皆不足以為大漢社稷之憂。那麼,到那時候,陛下便可劃割冀州千里之域贈給曹家子孫以報答其父祖之豐功,而您亦能親掌朝綱,撥亂反正,這豈不是君臣兩得其宜的太平治世之道乎?」

荀彧的目光深邃無比,口吻也悠長之極,在劉協聽來就如同在聞聽一位仙君從雲端降下的天籟綸音。

「令君大人……您一向是神機妙算,言出必中——朕真的希望您今天這一席話能在將來順利應驗啊!」

荀彧那湛亮的目光遙遙投注出去,望著朵朵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在蒼蒼茫茫的大地之上,望著穎水河那一層銀鏡一般平平展展、瑩瑩亮亮的冰面,從自己的胸腔深處舒出一口長氣,飄飄悠悠地說道:

「只要丞相府三公子曹植有朝一日被立為曹氏之嗣,那麼陛下就一定能夠等得及看到彧今日這番預言順利應驗的一天。」

狼牙毒箭除周瑜

建安十四年正月初十,曹操與賈詡、荀攸、夏侯淵、曹純等謀士將校,領著十八萬北方步騎返回許都「壓陣」。

在許都城他只待了六天,做了兩件事。一方面派出夏侯淵、曹純等率虎豹騎西進潼關,協助鍾繇、張既共抗西涼馬超、韓遂等鐵騎雄師;另一方面將馬騰全家上下押送往鄴城軟禁起來。然後,曹操自己親率張遼、徐晃等十萬將士赴合肥城支援臧霸、陳矯等。

丞相府西曹掾毛玠、於禁、文聘及兵曹從事中郎司馬懿卻被留下來,在江陵城協助曹仁抵抗周瑜等江東步騎的登岸猛攻。

曹仁和司馬懿在建安六年時曾經短暫地共事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曹仁身任河內郡太守之職,司馬懿就是他的副手,任河內郡丞。他對司馬懿的精敏幹練、篤實有為是一向頗有好感的。所以,如今司馬懿再次成為他的助手,他是十分歡迎的。

「曹將軍,懿向您推薦一位勇冠三軍的梟將之才以抗周瑜!」這一日在府署軍事會議上,司馬懿向曹仁鄭重進言道。

曹仁大喜:「他是誰?現在何處?」

司馬懿伸手指了指站在自己身邊的部曲親兵牛金,認真地介紹道:「論起來曹將軍對這位牛君也並不陌生了,當日在河內郡府署,牛君便是郡尉梁廣手下的一員得力干將。他自幼習武,身手不凡,上馬能拉十石之弓而可百步穿楊,手中一桿百十斤重的長槍舞開來鮮有敵手敢攖其鋒。」

「哦?牛君竟真有這等勇武之才?」曹仁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牛金一眼,「仲達既是如此極力推薦,且就請牛君留下來試一試吧!」

正在這時,江陵城城頭的哨樓上突然傳來了「嗚嗚嗚」的號角長鳴之聲——周瑜率領江東大軍又到城下挑戰來了!

高高飄揚的「周」字大旗之下,駐馬屹立著一位英俊非凡的青年將軍。不消說,他就是江東大都督周瑜了。身披銀鱗連環甲,頭頂虎頭紫金盔,足上一雙齊膝牛皮靴,腰間一條八寶犀角帶,左手把令旗,右手持長劍,端的是英氣逼人,倜儻不凡。

他望著江陵城門洞開處,曹仁率著黑壓壓一片北方勁騎奔湧而出,一瞬間便衝到了自己陣前。

「誰去取下曹仁的首級?」周瑜朗聲問道。

「末將願往!」甘寧一聲大喝,接令拍馬殺出。

這時,曹軍陣中斜刺裡衝出一騎少年將校來——他正是牛金。牛金手中長槍一揮,竟是勁風呼呼,掄舞開來磨盤般大的一朵槍花,水潑不進,針插不入,竟逼得江東一代猛將甘寧連人帶馬「登登登」倒退了一丈開外。

甘寧沒料到曹軍這員小將年紀輕輕,身手竟是這等了得,暗吃一驚,急忙提起了十分的精神,吶喊一聲,揮動雙刀也殺了上去。

曹仁在看到牛金剛才一出手的那一剎那,便掂量出了這牛金的斤兩,頓時眉頭一展,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站在城樓牆垛背後的司馬懿冷冷地觀察著城下沙場上的戰況,沉默不語。

當他望見周瑜以三軍主帥之身竟還在雙方戰陣之間打馬東奔西馳地來回指揮時,他心中暗暗一動。難怪這周瑜與當年的孫策情投意合,素有莫逆之交——他倆原來都是活躍過度,輕浮無備的嗜戰好鬥之士啊!

突然,司馬懿的唇角浮起了一抹冷笑,吩咐身邊的一個親兵侍衛道:「拿最鋒利的『狼牙毒箭』來!傳最能射的弓箭手來!」

一張一人多高的半月形巨弩被抬到司馬懿的身旁——他冷冷地吩咐道:「裝上十支『狼牙毒箭』——朝著敵方大旗下那個銀鎧將軍連環發射!」

「嗖嗖嗖」一串破風銳嘯劃空掠起,一支支大拇指般粗細、箭鏃浸有劇毒的「狼牙毒箭」暴射而出,猶如一道道鋼藍色的閃電射向了城下對方陣列「周」字旗下的周瑜。

「都督小心!」周瑜身旁的親兵衛士們慌忙舉著盾牌飛趕過來替他護住全身。

「噗噗噗」一陣悶響過後,九支「狼牙毒箭」被他們的盾牌硬生生接了下去,巨大的衝擊之力使得他們七倒八歪——就在這一縱即逝的空隙之間,周瑜卻沒能避開最後一支「狼牙毒箭」,它「噗」的一聲,以洞金貫石的勁道一下射穿了他的那副銀鱗鎧甲,正中他的左胸。

周瑜那俊美異常的面龐上,痛楚之色倏地一現即隱。他一把拔下那支「狼牙毒箭」,假裝鎮靜如常地揚聲下令道:「全軍發起衝鋒——生擒曹仁逆賊!」

江東戰士們齊聲喊殺,如潮水般狂衝上前——周瑜卻駐馬停在「周」字旗下,他用手捂著左胸,鮮血從他指縫間「汩汩」流出,冷汗從他的額角上顆顆滴落。

一年之後,周瑜就因被這支「狼牙毒箭」射傷了心肺而始終無法治癒,最終溘然身亡。他的去世,直接導致了江東方面強勢擴張的勢頭被一舉遏住。孫權、魯肅、呂蒙後來多次北伐,都再也沒能取得像周瑜在赤壁一役當中的驕人功績。

而劉備那邊,長沙郡的韓玄被諸葛亮與趙雲率兵一戰而誅,郡尉黃忠立刻開關獻城而降。其餘桂陽、武陵、零陵三郡望風披靡。劉備終於掌控了荊州江南全境疆域的十之七八,為自己贏得了一塊根據地。瞧他們的勢頭日後必是愈來愈猛——據說益州特使張松已經勸說劉備帶兵進入成都,協助同為漢室宗親的益州牧劉璋聯手抗曹了……

建安十四年二月初八,司馬懿在江陵城閣捨裡收到了兩封信函。

一封是他的妻子張春華寫來的。她在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生下了司馬懿的第一個兒子,她寫信讓司馬懿為這個兒子親自取名。司馬懿想,這個兒子是在曹軍舉師南征期間所生的,正可謂應了「師卦」之時,不如就起名為「師」罷。至於他的字嘛,因為他是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就取為「子元」。

另一封信函是丞相府東曹掾崔琰寫來的,他要求司馬懿即刻做好軍務交接工作,丞相府和尚書檯將調他返回許都另有任用。

自己就要離開這荊襄之境了,離開這裡的山山水水、人人事事了,司馬懿忽然在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不捨之情。但是,許都那個更為廣闊的舞台也在召喚著、等待著自己趕快返回去大展身手。

一念及此,他舉目望向赤壁所在的那個方向,沉沉地想道:今後,所有的人也許都不會知道,在這建安十三年,我司馬仲達也曾來過赤壁,而且,我在幕後所發揮的作用不次於諸葛亮和周瑜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但我一定會讓史官把我的名字從這段史書記載中隱去……這一切的內幕,是沒有必要讓任何外人知曉的。歷史的走向,時代的潮流,就這樣被我和叔父大人以「大方無隅、大象無形」的手法暗暗地扭轉了,而所有的人卻都被蒙在鼓裡,他們甚至不知道誰是真正的導演和主角……

司馬懿一邊靜靜地想著,一邊將一些事涉機密的信函慢慢投進了臥室裡的炭火銅盆裡,看著它們被一寸一寸地燒成紅亮的灰燼。他的眼底,也彷彿閃跳著一顆顆暗紅的火星,光芒雖然並不刺眼,但熱度卻足以灼痛任何一隻膽敢撫觸它們的手!

《司馬懿吃三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