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魏代漢主

曹操的臨終遺言

一晃又過了五年,轉眼就到了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已經晉封為魏王的曹操在征伐江東孫權未果而返京之後,猝然身患急症,一病不起,宮中太醫也束手無策。

以曹操六十六歲的高齡,即便有什麼緊急情況發生,也算不了什麼意外。為了防備萬一有什麼不測,他早於數年前就在西邊放了曹真、張郃兩名大將全力鎮守漢中,又在東邊放了張遼、臧霸、徐晃三名大將聯手駐兵江淮,劉備、孫權就算有蠢蠢欲動之舉,也自然被防禦於國門之外,掀不起什麼大風浪。然而,他對身後之事的籌備卻不得不被迫加快了進度。在臥床養病期間,曹操先後下了八道手令,免去了最後一批漢室遺忠的職位,全部換成了自己的親信大臣。同時,曹操還迅速調來了曹彰的三萬精兵,駐紮於許都城外,嚴密監視著城中的異常動態。

在安排好了這一切之後,曹操在寢宮裡秘密召見了世子曹丕。曹丕一進宮,曹操便揮了揮手,讓寢宮中的宮女、宦官們全都退了下去。然後,他又瞧了瞧站在病榻邊服侍的王夫人,道:「你也下去吧!」王夫人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水,掩面哭泣著起身退了下去。

偌大的寢宮,就只留下了曹操和曹丕父子二人。曹丕跪在地上,靜靜地看著父親,父親半坐半躺在榻上,面色枯黃,再無從前那股利劍出鞘般的咄咄銳氣了。父親是真的衰老了!而身為世子的他,終於熬到了這一天,熬到了他即將登上魏室大位的這一天!以前為此而受的種種煎熬與折磨,他在這一天到來之時都將得到回報了。他終於可以手握這至高上的權力,揚眉吐氣、君臨天下、傲視群雄,令所有的人都在他面前俯首稱臣。那將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愜意!

然而,現在曹丕的臉上卻無絲毫愜意,心中也無痛快之意。他極其緊張地埋頭跪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多出,戰戰兢兢地等著曹操發話。他來寢宮之前,已經預感到父王將對他說出這一生最重要的話——他的臨終遺囑。而這些話將對他和他的魏國的未來,產生極其深遠而重大的影響。隔了半晌,曹操終於打破了這宮中死一般的沉寂,緩緩說道:「丕兒,為父現在要向你交代幾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管你願不願聽,都得先記在自己心裡。」

他說到這裡,語氣頓了一頓,目光抬上去望著宮中高高的穹頂,彷彿憶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沉默了許久,他才又說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為父東征西戰,破袁紹於官渡,滅袁術於淮南,敗劉備於荊州,屈孫權而稱臣,摧敵無數,八面威風,可謂是波瀾壯闊,自信這一番功業不在當年光武帝劉秀之下!

「然而世事難料、天命難測,萬萬想不到後來孫權佔得江東之地,劉備竊取巴蜀天險,各峙一方,三國鼎立之勢竟成!為父本想一統天下之後再將這萬里江山完完整整地托付於你……如今看來,是做不到了……」

講到這裡,曹操突然一陣咳嗽,猛地從床榻之上撐起身來,目光灼灼地注視著曹丕,道:「你現在身為世子,一定要好好給為父爭氣,把這大好河山都給為父守護好,把這四海八荒都攬為我曹魏所有!」

一瞬間,曹丕只覺父王這段話字字千鈞,如同一副重擔,重重地壓在了自己的肩上。他叩著頭,哽聲應道:「兒臣謹記了!」

曹操在床上喘了幾口粗氣,休息了片刻,又道:「為父自知此病不輕,來日無多,今天主要給你講三個問題,你一定要切記!切記!

「一是你將來一定要對朝野之中的世家大族嚴加提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賈詡、桓階、鍾繇、崔琰、毛玠、王朗等世家大族聯手推舉,你是難以登上這世子之位的。這讓為父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這些世家大族能夠大力支持你,你將來的雄圖大業就有了堅實的後盾;擔憂的是,這些世家大族盤根錯節,關係複雜,互通聲氣,潛在勢力極大,反而會制約和影響你的一切!這些制約和影響,有時連為父也無力擺脫——你將來能行嗎?你能像漢武帝那樣以英武明決、天縱雄才與之相抗嗎?為父實在是替你擔。丕兒,只有自立自強自足自勝,才不會受制於人,才無需求助於人吶!今天幫你最多的人,說不定就是將來害你最深的人。這一點你要牢記!」

「兒臣明白,謹遵父王教誨。」曹丕叩頭答道。

「你真的明白了?為父倒希望你真的能明白。」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那麼,第二個問題就是你將來在司馬懿與丁儀二人之間如何穩妥地進行取捨抑揚……」

「司馬懿?父王為何突然提起了司馬懿?」曹丕心頭一震,喃喃道:「他只不過是一介能吏,勤於治事,父王為何對他如此關注?還有丁儀……」

「丕兒,你不要瞞我了。丁儀後來把司馬懿所做的一切都告訴為父了,雖然他也告訴我司馬懿所做的事查無實據,但我相信丁儀所說的是真的。」曹操悠悠說道,「丁儀以眇目殘疾之身,又負出類拔萃之才,屈居下僚,鬱鬱不得志,是為父將他從萬人之下而舉拔到萬人之上,尊寵有加,如同當年齊威王選拔孫臏為軍師一樣,對他可說是苦心栽培。在為父看來,丁儀對我和我們曹家的確是真心感恩戴德。所以你一定要本著『用賢不避仇』的準則,好好重用他!當年管仲曾親自挽弓箭射齊桓公,而齊桓公不計舊仇,仍用他為相,對他言聽計從,終成一代霸業。丕兒呀!你身為我大魏世子,就應當有齊桓公重用管仲這樣的胸襟和度量才行啊!」

曹丕臉色微微一滯,重重叩頭道:「兒臣知道了。」

曹操又道:「至於司馬懿,此人城府太深、野心太大、心機太多、手段太毒,為父幾欲除之而後快!然而,遍觀我魏室諸臣,可與孫權、劉備這等勁敵相對抗者,也唯他一人而已!唉!戰亂之世,人才難得!所以,為父也不得不留下他繼續為我魏室效力。希望日後他能念及你一直以來對他的倚重信任之情,在你有生之年,不至於肆其野心以圖謀不軌!」

曹丕聽著父王對司馬懿如此深刻的評論,不禁呆若木雞。正在他驚愕之間,曹操忽又說道:「但依為父看來,滿朝文武,將來唯一能與司馬懿相抗衡的就只有丁儀了。為父給你留下了司馬懿,就如同給你留下了一個『王莽』。但為父也給你留下了丁儀,就如同給你留下了一個『范增』。你要學會用司馬懿之才而去其害,納丁儀之忠而防司馬懿之奸,兩得其用,不可偏廢呀!」

曹丕面沉如水,全無表情,不露喜惡,只是叩頭應允。

曹操想了想,又道:「為了防止你將來遺忘這一點,為父先前還特意召來了華歆,讓他專門負責監控司馬懿,並隨時向你提醒注意司馬懿的一切異常動態。你一定要認真聽取他的勸告!」

「是。」曹丕重重地答了一聲。

「最後一件事,就是你們兄弟諸人,要精誠團結,同心同德,對付外敵!」曹操說到此事之時,臉色極為凝重,「我曹家文有植兒,武有彰兒,一文一武,猶如日月在天,可以懾服群臣,丕兒居中堅守基業,則何功不可成?何敵不可滅?而且,植兒為人一向謙恭守節,現在你世子名分已定,他必會恪遵孝悌,對你有所襄助的。丕兒,你一定要好好善待他們啊!」

曹丕神色木然地叩頭應道:「兒臣知道了。」然而曹操不曾看到,當曹丕的臉抬起來時是滿面的恭順,俯下去時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曹操在與世子曹丕寢宮密談之後,過了三日,便溘然病逝,享年六十六歲。曹丕隨即繼承了父親的魏王之位。

三個月後,漢獻帝禪位於曹丕,歷時四百年的大漢王朝就此壽終正寢。曹丕登基稱帝,改國號為「魏」,封賈詡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尉,司馬懿為總攬朝綱、統領百官的尚書僕射,司馬孚為掌管人事大權的吏部尚書。

一年之後,曹丕暗以浸鴆之棗毒死了三弟曹彰,又將曹植貶到偏遠貧瘠的鄄城小縣當一個小小的侯爵,並差人對他嚴加看管。在私怨難平之下,他又親筆下詔誅殺了丁儀、丁廙兄弟,完全與父親曹操的臨終遺囑反其道而行之,從而給自己魏室一朝的統治基石埋下了深深隱患。

蝗災,人禍

籬笆環繞的一處農家院壩當中,那棵粗達三人合抱、參天而立的大槐樹可顯得有些怪了:雖在萬木欣榮的七月,它渾身上下的枝杈卻光禿禿的像七旬老叟那枯瘦的手指,上邊竟沒掛有一片綠葉。

院壩當中的一張爛草蓆子上,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漢,身上披著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補丁的葛衫,黑黝黝的乾瘦臉上滿是核桃皮一樣的皺紋,正歪著脖子望著高高的蒼穹,眉角里堆著的全是焦灼和憂鬱。

「司馬先生請看:這棵老槐樹上的葉子也都是被那該死的惡蝗給吃光的。」一陣話聲從院壩的籬笆欄外飄了過來。老漢轉過了頭看去:只見那邊的官道上遠遠地走來了四五個塾師打扮的中年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高高胖胖的黑臉大漢,兩道粗黑的掃帚眉,滿面的威肅之氣——他正微欠著腰向身後一位中年儒士絮叨:「哎呀!您沒瞧見那些惡蝗漫天飛來的場景——一群群黑壓壓地捲來,像半空中一塊塊的烏雲,又像漠北那裡一團團的沙霧,簡直是遮日蓋月、天昏地暗!好傢伙!它們一掃下來更不得了。你這雙耳朵裡裡外外聽到的就都是『沙沙沙』一片咂葉嚙桑之聲,像暴風驟雨一樣密集。半個時辰不到,那田地裡成垧成頃的稻穀、麥苗就被它們啃得乾乾淨淨,連一根谷莖都沒剩下……」

「那你『賈大炮』就乾瞪著眼看著它們亂吃糧食?」那位中年儒士左手邊的一個滿身書卷氣的白袍文士將手中折扇「嘩」地一合,緊緊捏在了掌心裡,焦急之色溢於言表,「應該趕快派人去扑打啊!」

「扑打了!賈某當然派人去扑打了!王君,你不曉得,賈某把河東郡的三千駐兵兄弟全部調上去撲殺那些惡蝗了。用大火燒、用沸水潑、用掃帚打、用鐵網罩,什麼辦法都使出來了!嘿!甚至還向它們亂箭齊射。」那黑臉大漢雙眉一豎,亢聲便答,「可是這些惡蝗太多太多了……簡直是殺之不盡!」

「唉!這些蝗蟲真是可惡!」那白袍文士恨恨地罵了一句。

「且住!」那中年儒士聽到這裡,臉上肌肉隱隱一陣抽動,拿眼向四周打望了一下,右手微微一抬,止住了黑臉大漢和白袍文士二人的對話。他埋著頭向前「登登登」緊走了幾步,深深皺起了眉頭,一幕幕景象如同電光石火一般閃現在他的腦際,讓他揪心不己:一團團彷彿低空遊走的沙霧一樣的蝗蟲席捲過大地,漫山遍野,簡直比遭了兵燹(xiǎn)一般還可怕——所有的樹林谷禾,槐柳桑楊,桃李杏橘,統統都被掃成片葉不剩的光樹椏,在灰暗的半空中呻吟嚎哭;所有的田野幾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到處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蟲口液和黑泥一樣的糞便,江河湖泊都被染得一片污濁!這無數的蝗蟲從兗州那邊鋪天蓋地地飛來,一路西卷而進,吃得山無寸綠、野無稼禾,吃得黑天暗地、日月無光,吃得莊戶人家擂胸搶地、哀鴻遍野。吃、吃、吃……吃得黃初二年魏國的河南之境一片淒慘!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中年儒士胸中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猛一抬頭,便看見了前邊大槐樹下的那片農家院壩和那個老漢,心念一動,於是揮了揮手,對黑臉大漢、白袍文士等說道:「這樣罷——咱們到那裡去歇一歇。」

「老人家,您貴姓啊?」中年儒士隔在籬笆欄外向院壩中正呆坐著的那位葛衫老漢喊道,「咱們是從這裡路過的遊學書生,能不能在您這壩裡歇一歇腳啊?」

那老漢一直有些呆呆地望著他們越走越近,這時又聽到他們喊話,突然反應過來,從爛草蓆上支起了上半身,臉上擠出了幾分乾澀的笑容:「各……各位先生客氣了。老漢免貴姓于,村裡的人都喊我老於頭——你們走累了來歇腳咋不行呢?行的!行的!老漢再去搬幾張草蓆來……」

中年儒士當下開口謝過了,和那幾位同伴輕輕推開籬笆門走了進去。原來,這中年儒士正是魏國尚書僕射司馬懿,白袍文士乃是黃門侍郎王肅,黑臉大漢乃是豫州刺史賈逵,而那走在末尾的中年人則是河東郡太守何曾。他們今天是專門到這牧陽縣裡微服察訪來的。來之前,賈逵、何曾都曾提出派遣親兵侍衛易容改裝一路貼身保護,卻被司馬懿一口拒絕了,他的理由很簡單:這些親兵侍衛與其被調撥出來貼身保護他們,還不如也派到鄰邊縣邑去同步調查。司馬懿做事就是這樣:一向喜歡精打細算,從來不肯浪費一絲一毫的人力物力。

這時,老於頭已從堂屋裡搬了四五張爛草蓆出來,請司馬懿等人在院壩當中坐下。然後,他又端了一瓢涼水上來,呵呵笑著:「各位先生走路渴了吧?唉,老漢這裡眼下只有涼水喝了。七八天前你們若來,老漢還可以給你們送一兩碗稀粥喝。可是現在被這蝗災一鬧,連老漢自己今後再想喝幾碗稀粥也怕是難得很了……」

「是啊!今年的蝗災來得這麼厲害,實在是我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司馬懿瞧了那光禿禿的大槐樹一眼,沉沉地歎了口氣,吟了一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又看到了老於頭正面帶驚色地望來,便向他問道:「老人家,怎麼好像就您一個人在家守屋呢?您的妻子兒女到哪裡去啦?」

「唉!老漢家裡本來只有四個人,老伴大前年就病去了啦!老漢的大兒子現在正在荊州曹仁大將軍手下當兵吶!」老於頭兩眼盯著院壩的黃泥地面,喃喃地說道,「二兒子年歲還小,六月間剛滿十二歲,一早跟著隔壁的許大伯到後山坡地裡去挖紅薯啦!呵呵呵……那紅薯埋在地底下,蝗蟲自然是啃不到了……」說到這裡,他那蒼老憔悴的臉龐上竟然綻出了一片難得的天真笑意,「唉!挖完了紅薯,再挖地瓜,就這麼將就著先吃幾天吧,挨得一天算一天了……老漢我去年得了咳喘,做不得什麼重活,也幫不上他們什麼忙,只有一個人待呆在家裡守屋了……」

司馬懿聽了,鼻子裡一酸,一縷悲憫之色立刻淌了出來。他正自調控著情緒,此刻王肅卻噙著眼淚開口講話了:「老人家,不管怎麼說,如今正是大魏應天禪代、玉宇澄清的昇平之世——您家的餘糧應該還是夠吃吧?比起前些年流離四散、飄搖無居的日子,恐怕還是好了許多罷?」

「咳、咳、咳!這位先生,您有所不知啊——老漢家中哪裡還有什麼餘糧?老漢是這於家莊土生土長的本地自耕農戶,自己家中也是有田有地的。自前朝建安六年以來,每年田地裡的糧食收成都有五六分繳給官府做了租稅……那剩下的四五分餘糧只夠一家幾口人勉強填飽肚子罷了!今年又遭這蝗災一鬧,唉!只怕又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了……」

「官府的租稅要繳納這麼多?五六分的糧食收成?這是民屯客戶才會遭到的境遇啊……」王肅吃了一驚,「您還是本地自耕農戶呢!」

「民屯客戶?哎呀!老漢幸好不是民屯客戶——這後山那邊的那些人氏才是!他們向官府上繳的租稅比咱們更多!每年的糧食收成有七八分就要交給官府!」

「這個……何君,王某聽聞朝廷頒下的收稅條令是:自耕農戶的繳糧比例為二三成,屯田客戶的繳糧比例為四五成……怎麼到了你們牧陽縣裡竟然收繳得這麼多?而且簡直是多得出奇啊!」王肅也不怕得罪誰,朝著那河東太守何曾就直通通地問去。

何曾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尷尬,露出乾巴巴的笑容來,眨了眨眼睛,向賈逵瞟了一下,垂頭低聲地說道:「這個……王先生,您可就要問一問這位賈老師了。其實,賈老師還算是非常優恤咱們牧陽縣了,您瞧一瞧和咱們牧陽縣相鄰的屯野縣、平頂縣,他們繳納租稅的比例至少比咱們這裡要多出一成呢。」

賈逵卻是轉臉看向司馬懿苦苦一笑:「司……司馬先生,您瞧這……」

那邊,老於頭像聽什麼啞謎一樣聽著他們的對話,簡直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司馬懿使了一個眼色給他們,他們立時便乖乖地閉住了口。他暗暗歎了口氣:他身處朝廷樞要之地——尚書檯,難道不知道為何這下邊的農田租稅會收得這麼高嗎?在前朝建安年間,哪一年朝廷沒有對外用兵征伐?只要一用兵征伐,農民就得隨時準備被額外徵繳軍糧!本來,倘若不對外用兵征伐,自耕農戶和屯田客戶各自繳糧三四成,倒還有些盈餘可以積儲防饑。但是,一旦用兵征伐,朝廷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畢竟,「餓死平民事小,餓壞軍卒事大」啊!

前些年,還是先帝曹操在世之時,在司馬懿的建議之下,朝廷頒下了「興建軍屯以養兵安國」之令,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使得一些地方的軍倉漸有積蓄。但是,除了并州、幽州、冀州、青州、兗州這五個用兵較少的地方真正開始推行「軍屯養兵」之令外,雍州、涼州、荊州、徐州、揚州等大多數本是富庶之地的州郡,都沒怎麼對這事兒上心。坐鎮雍、涼二州的鎮西將軍曹真和坐鎮荊州的大將軍曹仁,兩個人都是宗室上將,仗著自己身為皇親國戚的特殊關係,硬是沒把尚書檯「軍屯養兵」之令放在眼裡,一天到晚只想著舉全軍之力東征西伐以圖建功立業!而徐州牧臧霸、揚州牧張遼,又是先帝時的心腹宿將,一向恃功而驕,對施行「軍屯養兵」之令也是半推半拖、不肯盡力。

身為執掌軍政庶務之尚書僕射的司馬懿,讓典農中郎將王昶、度支尚書陳矯等連番去函督辦了幾次,曹仁、曹真、張遼、臧霸等仍是愛理不理。司馬懿一時也拿他們沒轍。看來,只有待到合適機會再以皇命聖諭的手段逼他們認真開展「軍屯養兵」事務了。

定下心神之後,司馬懿拿起那木瓢喝了一口涼水,向老於頭淡淡笑道:「老人家莫愁——你們今年雖然遭了蝗災,日子也可能會過得緊巴一些,但如今正是大魏應天受禪、日月重光、玉宇澄清的昇平之世,當今陛下又是堯舜一流的英主仁君,哪裡就會看著你們白白挨餓?咱們從洛陽那邊求學歸來途中,就曾經聽到傳聞說朝廷裡大概不久後就會頒下御旨——據說要給你們撥糧賑災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於頭笑得滿臉皺紋都似乎擠成了一朵花,「哎呀!——這位先生,老漢我全家可是就托您的吉言等著朝廷賜糧享福了。來、來、來,老漢我也沒什麼東西可送的,您就拿幾個紅薯去路上吃著解餓罷!」

說著,他從裡屋裡抱了一大包紅薯出來,使勁兒地便要送給司馬懿他們。

「這……這怎麼行?你們都是靠著這些紅薯充飢……」司馬懿慌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咱們不能收……」

可是那老於頭一個勁堅持著要送,司馬懿沒辦法,只得叫何曾脫下了自己的衣衫兜起了帶走,然後留下了一串銖錢,才在老於頭的千恩萬謝中辭別而去。

提拔清吏

在驛道上走出三四十步開外,司馬懿方才容色漸斂,變得凝重之極,從胸腔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來,徐徐問道:「依諸君之見,眼下豫州河東郡一帶這一場蝗災應當如何化解呢?」

「啟稟司馬僕射:賈某這多日來也早就想得爛熟於胸了——為今之計,當務之急是全力捕蝗、驅蝗、除蝗!河東一帶雖已遭歷過了這場蝗災,但現在還保不定這群惡蝗會撲騰到哪裡去。關西那邊的雍州、涼州等地都得防著點兒!」賈逵聽得司馬懿此問,略一思忖,便朗聲而道,「賈某在這裡向您保證:無論使用多少兵力、多少人力,這豫州全境的惡蝗,賈某一定會將它們捕殺一淨!」說到這裡,他又抬眼看了一下司馬懿和王肅,聲音驀地變得剛硬了起來:「有些人講,這蝗蟲乃是天降災厄以示警的奇物,誰也捕殺不得——狗屁!老天爺降災示警就降災示警唄,自有當朝的『食肉者』之徒去反思自省。可是咱們身為州郡的父母官,卻怎能眼睜睜看著這些惡蝗去折騰這些升斗小民?司馬僕射,說句冒犯人的話,我賈逵一向認為『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這些惡蝗與民奪糧,那它們就堪稱我大魏朝社稷之大敵!我賈逵一定要將它們除之而後快!」

聽了賈逵這一番有稜有角的「硬話」,跟在他身後的何曾直眨巴著眼睛,一會兒瞅一瞅司馬懿,一會兒又瞥一瞥王肅,心底的思緒如同風輪兒般轉了個不停:關於賈逵所講的「蝗蟲乃上天示警之物,不可妄行捕殺」的這些怪話,他也聽到過,而且他還打探到這些說法就是從朝廷的御史台裡流傳出來的。那些御史們讀了滿腦子的死書,居然要大家對蝗蟲的肆虐放任不管,弄得人心惶惶——賈刺史先前早已是氣得連肺都炸了,所以今天才會當著司馬懿和王肅的面講出了這一席鋒芒畢露的「硬話」。現在,就瞧這兩位天子特使、朝廷要員如何正面表態了。

王肅拿起一把扇子用力地朝自己扇了幾扇,頸上的青筋都「突突突」蹦了起來——賈逵所講的那些「蝗蟲乃上天示警之物,不可妄行捕殺」的奇談怪論,就是朝中御史大夫華歆散播出來的。王肅和父親王朗司空已多次為這事兒與華歆在典章義理之上爭辯過了幾次,可華歆就是抱著一根死腦筋不願改變他那腐朽不堪的謬論。於是,他揚聲便向賈逵答道:「這些惡蝗糟蹋糧食、殘害百姓,根本就是損民害民的妖物。誰說捕殺不得?剛才王某還生怕賈刺史捕蝗捕慢了!不要聽信那些妖言謬論,它們都是一群腐儒自己搗鼓出來的……」

司馬懿也是沉吟有頃,仍然面色凝重,緩緩開口道:「唔……賈刺史剛才這番話說得好!那些怪談謬論,你就當作是過眼浮雲,休要理它。捕蝗、除蝗之事,你還是快快通知周鄰郡縣放手去做。回到尚書檯後,本座便會立即行文函告各大州郡,也要效仿你們豫州的做法:防惡蝗如防大敵,一齊行動起來,全力捕蝗、殺蝗,莫使蝗災愈加氾濫!」

「好!司馬僕射做事一向都是明敏果捷、雷厲風行,我『賈大炮』最是欽佩您這一點了!」賈逵高興得大聲讚道,「有您司馬僕射在尚書檯裡為賈某撐腰,賈某對什麼妖言、什麼謬論都不怕了!」

司馬懿一擺手止住了他的讚不絕口,眉頭依然微微皺著,沉吟一陣又道:「捕蝗、除蝗也只是化解蝗災的良方之一,王侍郎、何太守,您倆還有什麼良策嗎?」

何曾這時才發現這位司馬僕射的官秩雖是高得驚人,但為人處事卻極為圓融練達、平易篤實,而且全是真情流露之舉,決無矯飾虛掩之態,便也漸漸消除了心裡的交往障礙,鼓起了勇氣,拱手稟道:「啟稟僕射大人:下官斗膽陳請,這一路來您已親眼目睹了豫州庶民身遭蝗災的慘景——依下官愚見,朝廷今年不僅須得趕緊撥糧賑災,最好還應當免掉今明兩年這些受災庶民的納糧繳賦,或許方可培得幾分元氣回來……」

「這個……撥糧賑災、免除受災庶民今年的租賦,自然是不成問題的。但是要免掉他們明年的租賦,本座須是回到尚書檯後與陳令君商議一下才能答覆你。不過,何曾你放心,本座一定會為這些受災庶民盡力爭取的。」司馬懿點了點頭,目光熠熠然盯著他繼續問道,「你還有什麼濟災良方可以讓本座帶走的嗎?」

「下官謝僕射大人折節傾聽下官的斗膽陳請。下官沒什麼言語再可進獻的……」何曾感動得熱淚盈眶,向司馬懿深深躬身一禮,「下官唯有在河東郡盡心竭誠、撫民恤困以為重報!」

「很好。何曾你能擁有這樣一份盡心竭誠撫民恤困之念,已是河東舉郡百姓的莫大之福了!倘若四方郡縣之吏個個都能像你這般施為,我煌煌大魏盛世可期矣!」司馬懿轉頭深深看向賈逵,款聲而道,「賈刺史,您身為方州牧守,就是該為朝廷多多栽培出如同何君這樣一流的清官循吏才行啊!」

賈逵看到自己手下的官吏獲得司馬僕射的如此誇讚,心裡也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滋滋:「這個……那是自然!賈某一向是最喜歡拔擢栽培人才了。何太守,你還不快向司馬僕射當面謝過點化之恩。」

何曾聞言,急忙趨步過來,「呼」的一下就要向司馬懿倒身下拜。司馬懿慌得一步上前扶住了他,含笑道:「何君你這是謝本座什麼『點化之恩』呢?若真要言謝,還是多多感謝你自己那一份盡心竭誠的撫民恤困之念罷。州郡之地大有可為啊,你且將親民庶務好好做去,日後封卿拜公定然是缺不了你的。」

何曾聽到司馬懿講得如此深切,更是感動得淚流滿面:「僕射大人,說什麼『封卿拜公』,下官是絲毫也不敢奢望的。下官還是那一句話:唯有在河東郡盡心竭誠撫民恤困而以為重報!」

司馬懿和賈逵連忙將他勸住,又起身往前行去。途中,賈逵深有感慨地說道:「司馬僕射,賈某也知道你們尚書檯不容易啊!老於頭他們的租稅是被徵納得太高了些,可朝廷的軍糧就是從這些租賦中得來的啊!軍糧的徵收,實乃朝廷的頭等大事,哪個敢在這上面馬虎?只是苦了這些百姓了……

「不過,司馬僕射也莫見怪,請恕賈某今天在這裡直話直說了。其實先帝之時頒下的『軍屯養兵』之令是極好的,倘若此令廣行天下,則軍不與民爭糧、民不為軍耗勞,此為軍民兩家各得其宜之妙法——實在是利莫大焉。否則,我豫州災民又何至直面臨惡蝗來襲而竟家無餘糧?」

他此言一出,王肅似是頗有同感,亦在一旁歎道:「不錯。《孔子家語?顏回》有言:『鳥窮則啄,獸窮則攫,人窮則詐,馬窮則佚。自古及今,未有窮其下而能無危者也。』——軍與民爭糧、朝與野爭利,確如賈刺史所言,堪稱社稷之憂啊!肅回到內廷之後,一定會向陛下盡心諫爭!」

司馬懿聽了,心中暗暗一動,瞥了王肅一眼:這個王肅,雖說算是儒林名門出身,看似溫文爾雅,但骨子裡也還不乏幾分清朗硬挺之氣。自己平日裡將他看作一介尋章雕句的文士,倒是有些小覷他了。看來,日後自己須得與他多多結納才是。一念及此,他便笑吟吟地說道:「哎呀!賈刺史說得沒錯啊——當今天下四境之內,河北各州刺史,在尚書檯的約束之下,都還能切實執行『軍屯養兵』之令。不然,朝廷哪裡還有餘糧來給你們河東郡賑災濟民喲。只是東邊的徐州、揚州,西邊的雍州、涼州,以及南邊的荊州,對『軍屯養兵』之令執行得有些差強人意。這一點,本座就盼著王侍郎您能在內廷之中為咱們尚書檯積極地呼籲了,一定要說服陛下頒下嚴詞詔旨痛加督責方可。」

王肅聞言,急忙向司馬懿拱了拱手,肅然而答:「肅定會在陛下面前極力諫爭,力求不負司馬僕射之信任。」

司馬懿連連稱謝,他忽又像憶起了什麼似的,向王肅正色言道:「王侍郎,令尊司空大人在本座前來此地巡察蝗災之前,曾經發來一函相告,他表示要將自己今年所有的俸米都捐將出來贈民濟災。司空大人的愛民如子之心,本座真是感同身受,對此欽敬不已己!但司空大人全府上下共有家人、侍僕數百口,得個溫飽也不容易,王侍郎還是回去勸一勸他收回此函吧……」

「司馬僕射!肅怎會回去勸諫父親大人收回此函?不瞞您說,肅也準備要將自己今年的全年俸米捐出來賑災濟民……」王肅兩眼一瞪,直盯著司馬懿不肯移視分毫。

司馬懿見他的書生脾氣又上來了,便哈哈一笑,柔聲而道:「王侍郎,你的心情,懿很理解。餓壞了這裡的受災庶民,我等固然於心不忍;可是萬一餓壞了司空大人和王侍郎這樣的高士大賢,我等又於心何安?況且司空大人以三公之尊這麼起身一倡,天下百官自會風從雲興而隨聲呼應。可是有些清貧孤廉之官吏,本就只能仰賴自己的俸米養家餬口,他們捐出來了之後,全家上下還不得跟老於頭一樣上山挖紅薯、采野菜去?光祿勳和洽大人有一句話講得好:『夫立教易俗,貴處中庸之道,務在通情達理,方為可久可大也。』本座在此懇請司空大人與王侍郎深思。」

「這個……如此聽來,肅倒真是有些想得簡單了。」王肅聽罷,不禁深深沉吟了起來,「好的。肅回府去後再和父親大人好好詳思一番。」

這時賈逵抓了這個空隙,急忙插話進來說道:「對了,司馬僕射,賈某聽到了這樣一件事,不知道您清不清楚……」

司馬懿目光如游電般一閃:「什麼事兒?」

賈逵有些吞吞吐吐地講道:「賈某聽到一些傳聞,說陛下嫌咱們豫州河南一帶人丁稀少、屋棟寥寥,缺乏天朝京畿的泱泱氣象,準備從冀州、幽州那邊遷徙過來十餘萬軍戶和士家在此落戶扎根……是也不是?」

「哦……陛下是提起過這麼一件事兒,但似乎已經被戶部尚書衛臻大人給擋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賈逵急忙伸袖揩了揩額角直冒的熱汗,這才露出一臉的喜色來。

「但是,賈刺史你也不可就此掉以輕心啊!陛下的聖意猶如雷霆風雲實是難測,你可要多加關注才是。」

「是啊,是啊!司馬僕射,您這段時間也都看到了,豫州境內今年遭了這麼大的一場蝗災,州衙、郡署裡哪有什麼餘力和工夫騰出手來安置那十多萬的軍戶和士家喲!此事萬一有所變故,賈某定是撂了這頭頂的『進賢冠』不要,也要泣血陳情於午門之外,為陛下進言辨清利弊!」

「唔……賈刺史何必出面與陛下硬碰硬呢?那十餘萬冀幽軍戶被迫背井離鄉強遷而來,他們只怕也不會那麼心甘情願。」司馬懿的眼睛裡閃出亮亮的精芒,「依本座之見,賈刺史,你倒不如去找一下冀州出身的名門郡望,比如說像辛毗大人這樣的先帝舊臣、持正之士,由他們出面前去勸諫陛下,應該比你直接頂撞更為妥當些吧?」

「哎呀!賈某怎麼忘了辛大人他們呢?真是多謝司馬僕射的指點了……」賈逵一聽,興奮得用手狠狠一拍膝蓋,差一點兒就要當場跳了起來。

他們正說之間,前面大道上遠遠一騎飛馳而來,踏起了長長的一串塵煙——馬背上那人一見他們,便「噌」地跳下馬來。司馬懿目光一掠,覷到來人正是他的貼身侍衛梁機。他舉手揚聲就喊:「司馬僕射、王侍郎:陛下讓中書監劉放大人帶來了口諭,急召你們速速返回洛陽皇宮長樂殿參加朝會大典!」

魏國朝貢大典

魏國中都洛陽的未央宮長樂殿內,文帝曹丕在描彩塗金的御座龍床之上端然攏袖而坐,顯得非常雍容堂皇。

他透過頭頂玄冕之上垂懸下來的串串旒珠縫隙間凝望出去,看著丹墀之下前排站著的那三個彎腰俯首的西夷使臣,臉上溢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這三個西夷使臣,分別是從大魏的西域藩屬鄯善、龜茲、于闐前來朝貢的。鄯善、龜茲、于闐三個藩國自四十年前後漢末年「黃巾之亂」興起之後,幾乎就與中原朝廷失去了朝貢聯繫。如今曹丕代漢立魏,據有雍、涼二州,重新接通了漢武帝時開闢的「絲綢之路」,自然也就又與西域藩國恢復了先前的華夷朝貢體系。對此,曹丕認為這一切俱是自己「威行塞外、德洽西域」所致,更是有些沾沾自喜起來。

他悅形於色,將臉轉向坐在丹墀右側席位之上的太尉賈詡、司徒鍾繇、司空王朗、御史大夫華歆等公卿元老,欣欣然道:「朕去年應天受命、登基垂統之際,不少將臣建議朕須當繼承先帝的遺軌,以威武之師君臨天下、懾服群賊。但朕立志欲行漢文帝之聖跡,務求以德懷遠、以仁化民,不欲以兵革之利耀示於人。不到兩年的時間,西域絲綢之路復通、域外藩國紛紛望風歸附,朕的心中實是欣喜無限啊!」

他話音剛落,御史大夫華歆便阿附著奏道:「陛下此言甚是。昔日有苗氏不賓,舜帝舞干戚而服之;尉佗稱帝,漢文帝撫以恩德而羈縻之;吳王劉濞不朝,漢文帝復又錫之幾杖而銷其逆志。漢文帝之寬仁玄默、以德服遠,今日又重現我大魏一朝也!老臣深為陛下之風而折服。萬歲!萬歲!萬萬歲!——」說著,他便領著賈詡、鍾繇、王朗等公卿元老山呼萬歲起來!

曹丕很是喜歡享受這些臣僚的吹捧逢迎,他半瞇著雙眼聽了他們足足有一刻之久的山呼歌頌之後,才將大袖一拂,止住了他們。

然後,他將自己的目光凜凜然掃向了躬立於丹墀之下的那三個西夷使臣。只見他們一個垂眉低目,顯得甚是拘謹,其中那個龜茲國使臣緊張得連自己的鬢角都被汗水打濕了,臉龐也紅得像蒸熟的胡蘿蔔一樣。

「將他們的貢物呈上殿來,朕要與諸位愛卿共座欣賞!」曹丕右袖一展,拂了開去,向專掌朝會典儀的大鴻臚辛毗示了示意。

辛毗會意,先向于闐國使臣做了一個手勢。于闐國使臣急忙退出殿去,在外面「嘰嘰咕咕」地招呼著兩個西夷僕人抬著一張寬大的朱漆木盤走了進來。

司馬懿坐在丹墀之下左側的長席前端席位之上,舉目看去,不禁吃了一驚:但見那朱漆大盤上面,竟站著一位身材窈窕曼妙的西夷美女,體高四尺,兀自搔首扭腰、秀髮飄揚、舞姿翩翩!他心頭一動,暗想道:這于闐國真是怪了,送什麼貢物不好,卻送了這樣一個「矮美人」來。不過,這西夷「矮美人」雖是身材略短,但她的體態姿色,比起大魏後宮成百上千的佳麗嬌娥,倒是別有一番風情韻味……

他正自沉吟之際,忽然聽得身邊坐著的度支尚書陳矯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啊呀!這……這個西夷女子竟是用美玉雕成的……」

司馬懿一聽,急忙向她凝神細看,這才察覺出了幾分異樣:那果然是一尊幾可亂真的白玉美人!她赫然便是用一整塊人間極品的于闐羊脂美玉雕刻而成,神采栩栩,意態如生。尤為可驚的是,這玉美人的一雙妙目,瑩然生光,卻是由兩顆精麗珍異的黑珍珠嵌成,閃爍如星。

不知怎的,看著這美不勝收的玉人,司馬懿的心神居然微微有些恍惚,幾乎溺沒在她那顧盼生輝的珍珠雙眸之中。而那玉美人的嬌軀之上,披著一層蟬翼似的矇矓白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更是顯出了她那浮凸玲瓏的曲線,令人心生綺念。司馬懿看著看著,心神蕩漾得厲害:這玉美人竟似活了一般,肌膚下的血脈彷彿在微微跳動,雙眸中的流光亦是極具熱度,一切都像真人一樣……

他猛地一咬下唇,讓心境一下澄定下來!他目光一轉,暗暗掃向了殿上的其他人士:只見包括陛下曹丕在內,長樂殿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拿眼直盯著那玉美人,彷彿有些癡了、呆了!他正微微一歎,卻瞥到對面席上太尉賈詡兩道清冷的目光也向自己掠視過來——他倆四目交對了一下,彼此唇邊都浮起了會心的一笑,然後又各自分了開去!賈詡不愧是賈詡啊,他內心的修為果然造詣非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美女炫於旁而目不顧。真乃一代人傑也!

這時場中諸人霍地又發出一片輕潮似的低低驚呼。原來,剛才恰有一陣微風掠過,那玉美人身上披著的白紗隨即被吹得飄然盪開。剎那間,那裡面一具美輪美奐的絕色胴體竟在眾人熾熱的目光中畢露無餘:豐滿的玉峰高高翹起,玉峰上的兩點殷紅猶如櫻桃一般分外誘人,修長的玉腿也顯得潔皙光潤而富有彈性……

司馬懿此刻不用再瞧,也猜得到在座的諸君中已有不少人恐怕看得連口水都流下來了。他心念一凝,右掌重重一擊地板,大聲喝道:「兀那于闐使臣!我大魏朝以禮治國、好德重於好色、重仁勝於重寶,爾等域外荒蠻之夫,卻欲以此淫穢之物污我大魏君臣之耳目——該當何罪?」

他這一喝之下,場中諸人如夢方醒,齊齊回過神來。那華歆更是將牙笏一舉,當場就奏道:「老臣啟奏陛下:請您乾綱獨斷,將此淫穢之物碎之以儆傚尤!」

那于闐使臣一聽,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慌忙伏在地板上,直磕響頭:「微臣只是謹奉國君之命獻上這『白玉美人』之像,以求示誠於天朝上國。微臣等焉敢以此污染天朝大人們的耳目呢?請陛下恕罪啊!」

曹丕卻全然沒有司馬懿和華歆這樣的激動,他呵呵一笑,擺了擺自己的大袖,拂退了丹墀下的人聲鼎沸,悠悠地說道:「于闐小國,蠻夷偏邦而已,愚昧無知,他們懂什麼天朝禮法?能有這樣的方物進獻,也不足為奇。諸位愛卿須得理解,他們都是尚未開化的蠻夷之徒。這玉像呢,人家辛辛苦苦萬里迢迢地從域外貢獻進來,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豈可輕易拒之、碎之?辛愛卿,你且讓他們送進後宮內苑裡去吧……」

辛毗本欲勸諫,但是看到曹丕心意已定,只得傳令讓于闐使臣和他的僕人帶著那尊「白玉美人」先行退下長樂殿往後宮內苑去了。

曹丕的眼神凝視在他們一行人下殿離去的方向,顯得有些癡迷。過了許久,他才斂回了心神,喃喃而道:「那于闐羊脂美玉的質地看起來真是清潤凝亮啊,彷彿要從裡邊淌出細細的露珠粉光來……實在是妙不可言!朕記得當年崔尚書曾經收藏了一柄靈芝玉如意,也是于闐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撫摸起來的那種溫潤舒適的手感,朕永遠也忘不了。」說到這裡,他心底暗想:那尊白玉美人的肌膚剛才看似非同尋常的白潤細膩,簡直是吹彈得破,自己若是用手撫摸起來定然極妙極爽吧?呵呵呵……單從這玉像上看,那于闐美女真是艷麗驚人啊。朕待會兒散朝之後,定要找來那于闐使臣,讓他回去轉告于闐國王,一定要照著那「白玉美人」的模樣,好好挑選幾個西夷美女給朕送進宮來。

他一邊這麼亂七八糟地想著,一邊拿眼瞟了一下端坐在「三公」專席上的太尉賈詡,隨口便道:「哦……對了!朕還記得賈太尉那裡也有一塊上古至寶『紫龍玦』,那種明潤清瑩的玉質,還有那一脈天然生成的龍形紫紋……更是令人見了拍手稱絕!依朕看來,那于闐國的羊脂美玉玉質非同凡品,但我中原神州亦自有曠世奇玉以勝之啊!」

賈詡聽了,一直靜若古潭的面色不禁隨即微微泛起了一陣輕波,他的唇角緩緩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略一抬眼,迎視著曹丕那投射過來的含意複雜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慢慢點了點頭。

這邊,辛毗等到曹丕靜了下來之後,方才高聲宣道:「有請鄯善、龜茲二國繼續進獻貢物!」

鄯善、龜茲二國使臣聞言,急忙各自將手中的朱漆木盤高舉過頂,匍匐著膝行上前,恭恭敬敬呈了上來。

曹丕睜圓了眼睛,細細地看著:龜茲國使臣進呈上來的托盤之上,放著一隻晶瑩剔透的瑪瑙碗,碗身浮現著姿態各異的奇妙紋理,有山有水、有樹有巖、有禽有獸,恍若一幅生動之極的西域山水風情畫,淡淡的光影恰似亮麗的朝霞一般縈繞其間,看起來曼妙絕倫。而鄯善國使臣奉獻上來的托盤上面,卻是一隻用五彩長翎編製而成的團扇,似乎並無特別的奇妙之處。

曹丕伸出手來,在那只龜茲國瑪瑙碗的碗身上輕輕撫摸著,只覺一片清涼滑潤的感覺猶如冰淵寒泉一般沁沁然浸入指間而來。他款款而道:「朕一看到這只瑪瑙碗,就不禁詩興大發,特此賦詩一首以贊之: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岡。稟金德之靈施,含白虎之華章。扇朔方之玄氣,喜南離之炎陽。歙中區之黃采,曜東夏之純蒼。苞五色之明麗,配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鐫。追形逐好,從宜索便。乃加砥礪,刻方為圓。沈光內炤,浮景外鮮。繁文縟藻,交彩接連。駢居列峙,煥若羅星!

「諸位愛卿以為此詩如何?」

華歆、陳群等立刻恭聲讚道:「陛下之文采風流,震古爍今,臣等欽服之至。」

曹丕微微而笑,將那瑪瑙碗放回朱漆托盤之中,又徐徐吟道:「剛才于闐國進奉的那尊羊脂玉像也煞是漂亮,朕亦該當賦詩一首以寄其意——『有昆山之妙璞,產于闐之峻崖。漱丹水之炎波,蔭瑤樹之玄枝。包黃中之純氣,雕傾國之妍色。應窈窕之淑德,呈婀娜之多姿。帝君見之而心慕,眾卿觀之而生情。』眾位愛卿聽了,意下如何?」

司馬懿聽出曹丕這詩中靡麗之色太重,毫無聖主明君撫世之作的典雅氣象,不禁暗暗皺了皺眉,卻也只得隨著其他同僚們朝他敷敷衍衍地稱頌讚揚了幾句。

曹丕最後才拿起了那柄鄯善國進獻來的翎羽團扇,握在手中隨意扇了幾扇,嘻嘻笑道:「怎麼?這鄯善國欺我中原神州無物麼?像這樣的羽扇,在我煌煌大魏國域之內可算不得什麼稀奇……」

他話音未落,卻已看到丹墀下各位公卿瞧著那柄羽扇的眼色都倏地變了:竟然全是一種說不出的驚訝欣賞之意!

曹丕轉頭一看,這才愕然發現手中羽扇的顏色從剛才的五彩斑斕變成了一片純白!他急忙又用力一扇,那柄翎羽團扇「刷」地一下變成了一片燦爛金色,他再一扇,扇面又隨即變得紅艷如火!原來這是一柄可以變出五光十色的絕妙羽扇啊,那可真是天下罕見的奇彩異寶了!

他哈哈一笑,大袖一揚,開口宣道:「好!好!好!這三個西域藩國當真是恭守臣節、貢奉至誠!朕特下恩詔:賞賜他們各個六百匹綾羅綢緞、四百兩黃金和八十箱經史典籍!」

「臣等叩謝天恩!」在辛毗的示意帶領之下,那于闐、龜茲、鄯善三國使臣齊齊倒身下拜,山呼萬歲。

來自孟達的「嘉禾」

西域各個藩國使臣貢禮畢之後,曹丕仍是在御座龍床之上端坐不動。他施施然向諸位公卿將臣講道:「諸位愛卿,朕今日的這場朝會大典還來了兩位特別的賓客——辛愛卿,你且宣孟達將軍上殿!」

辛毗應了一聲,轉身便朝著殿門處振聲呼道:「陛下有旨——宣孟達將軍上殿覲見!」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拖得很長很長,從稍顯空闊的長樂殿中飛揚出去,餘音繞樑,久久方絕。

過了片刻,「登登登」的足靴踏地之聲自遠而近,建武將軍、新城郡太守孟達銅盔鎧甲,一身精光粲然的戎服,威風八面地邁步走上殿堂。他的臉膛看似寬闊如團扇,只是一對小眼珠卻像蠶豆一般滴溜溜地轉來轉去,不時閃動著賊亮的光芒。

孟達本是西蜀之主劉備麾下的一員名將,因後漢建安二十四年冬季馳援關羽不力,且又與劉備義子劉封不和,為劉備、諸葛亮所猜疑,這才舉兵歸降了曹丕。當時曹丕正準備著代漢建魏,一聽到孟達前來投降的消息,禁不住大喜過望,以為是自己「懷柔服遠」之大略初現成效,於是對他寵信有加、大施封賞:先是合併上庸、房陵、西城三郡為新城郡,任命他為該郡太守,假節而負自專之權;後又不惜賜予他關內侯之爵,食邑竟達八百戶。

但司馬懿卻對孟達此人一直保留著深深的警惕與提防之念。他聽到自己設在荊州、益州里的暗線報來消息:這孟達當初在前朝建安十六年之際,就曾經夥同法正、張松等,把舊主劉璋的益州三十三郡出賣給了劉備;後來,建安二十四年時他見關羽在襄陽敗歿,自己攻守兩難之下,又把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一股腦兒地出賣給了曹丕。從對這些情報的分析中,司馬懿得出了結論:這個孟達,朝秦暮楚,臨危變節,動搖不定,決非可信可重之士,必須予以嚴防密備。但礙於他的舉兵來降一時滿足了曹丕的虛榮之心,司馬懿不好對他明加諫抑,只是早在暗底下將他納入了魏國校事密諜的全面監視範圍之中。

這時,曹丕已是迎著孟達哈哈笑道:「孟愛卿,你別來無恙啊?真是辛苦你在新城郡那裡為朕牢牢把守西南門戶了!」

「微臣盡心竭誠為陛下效忠,可謂萬死不辭,而今何敢言苦?」孟達跪在地板之上,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

「朕剛一即位,孟愛卿便攜著部曲、親族數千家望風投誠,歸順了煌煌大魏!對你這一份赤膽忠心,朕始終是銘記於胸的。」曹丕有些情動於衷地說道。

「微臣有聞:昔日有苗氏不臣,而舜帝舞以干戚懷之;尉佗偽自稱尊,而漢文帝撫以恩慈而服之。陛下自登基以來,德被四海、澤及大漠,遠近歸心,實乃不世聖君!微臣猶如夜螢之逐明炬,焉敢不趨之若流乎?實不相瞞,微臣能在陛下治下的寰宇之內沐浴聖恩,已是三生之大幸、萬世之洪福了!當年那區區之薄勞,何勞陛下銘記於胸也?」孟達講到後來,竟是聲情並茂,眼角已然淚滴如珠。

看到孟達這副矯情做作的「表演」,司馬懿在心底深處不禁掠過了一絲鄙惡,嘴角暗暗為之撇了一撇,卻仍是默不作聲。

那邊,孟達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正因陛下身繫英主聖君,微臣所在的新城郡境內受到您的恩澤感應,上個月竟有『三穗嘉禾』產於民田之間,微臣此番進京述職,便將它帶了過來——陛下可否垂意一覽?」

嘉禾?殿上諸位公卿大臣一聽,都不禁面面相覷:這可是天降祥瑞啊!古書上講:「有禾生於盛世,一莖數穗,谷粒豐滿,珍異多狀,謂之『嘉禾』。」孟達治下的民田當中,竟有嘉禾出現,豈非國泰民安、五穀豐登之吉兆?而且,也順便還能將先前豫州一帶遭到天降蝗災一事的晦氣就此沖淡幾分,自然更是可喜……於是,諸位大臣以華歆為首,齊齊舉起笏來,向曹丕同聲而賀。

曹丕自己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的,連聲喊道:「好!好!好!孟愛卿,將那嘉禾給朕快快呈獻上來!」

孟達笑瞇瞇地捧起一方烏漆木盤呈了上來。漆盤上面覆蓋著一張繡有鸞鶴花紋的銀亮錦帕。

辛毗上前將那張錦帕輕輕揭開,只見裡面是一株黃澄澄的粗大稻禾,它的根部與腰部分別長出了三股茂密的金色稻穗,穗上的谷粒一顆顆都是圓滾滾的,飽滿如蚌珠。

曹丕一見,樂得喜不自勝,右袖一揮,便讓辛毗托著那盤上嘉禾給在座的公卿將臣們一一傳覽去了。他躊躇滿志地舉目四顧,瞧到于闐、龜茲、鄯善三國使臣亦在丹墀下一側恭然而賀,他心中忽地一動,開口就道:「尚書檯諸卿記下了:朕近來到洛陽城郊外巡遊狩獵、與民同樂,卻發現這京都千里寰內人丁稀少、街市蕭條。哪裡比得過許都和鄴城?朕決定:從冀州、幽州遷徙十三萬軍戶和士家到這京畿之內安居樂業,把這裡的人氣弄得旺盛起來。這才顯得出我煌煌大魏『盛世太平,君臨萬國』的恢宏氣象嘛!」

他這話一出,尚書令陳群和司馬懿都不禁嚇了一跳:這個曹丕也真是的——腦袋一拍、興頭一來,就冒冒失失地撂了一堆「難事」過來,絲毫也不考慮一下現實的可行性。這樣的搞法,如何得了?說到底,還是孟達這廝為了一味逢迎討好陛下,把陛下的虛榮之心給極力煽動起來的。司馬懿恨恨地一咬牙:自己剛才正欲乘隙向曹丕稟報豫州百姓因遭受蝗災而缺糧少谷之情形,你這個孟達卻橫插一槓子,獻上嘉禾來粉飾太平。直是巧言令色、禍國殃民!

他正暗暗思慮之際,卻聽得曹丕向孟達開口嘉獎道:「孟愛卿治下的新城郡域內居然呈現了這等祥瑞,朕很是滿意。中書省,稍後傳詔於下:加封孟愛卿為散騎常侍之職!」

孟達一聽,急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微臣恭謝陛下隆恩!」

待他謝過之後,司馬懿雙眉一動,拱袖而出,臉上放出一派喜色來:「孟大人,懿在此恭賀您了。啟奏陛下:孟大人既已升任為散騎常侍,便不如召他即日入宮赴任罷,懿也好與他常在一起討教軍國大計,請陛下恩准!」

曹丕聽了,微一頷首,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孟達。

孟達心底卻暗想道:孟某在新城郡那裡坐擁八百里疆域,也算是一個逍遙自在的「土皇帝」了——幹嗎還要鑽到你這洛陽皇宮裡當散騎常侍這樣的「高級侍從」啊!於是,他眼珠一轉,微微含笑答道:「陛下……微臣真是謬受散騎常侍之賞了!微臣多年戎馬生涯,耐不得『散騎常侍』這樣的清貴之職啊!微臣懇求陛下還是恩准微臣在新城郡為您繼續把守西南門戶吧。」

曹丕微微沉吟起來,沒有立刻答話。

司馬懿卻仍是綿裡藏針,步步進逼:「哦……對了,孟大人今日既有有嘉禾來獻,想必您治下的新城郡一帶定是五穀豐登、糧食滿倉了?哎呀,豫州境內河東、野林、曲陽等郡,今年的谷糧似是有些歉收。《道德經》裡講:『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孟大人您可否撥出一些谷米來解一解豫州諸郡士庶的倒懸之急呢?」

「這個……這個……」孟達腦門的汗珠頓時直冒而出,慌得他用袖角不斷地拭了又拭。今年他的新城郡也是遭了旱災,哪裡有多少餘糧撥得出來?

「罷了!司馬愛卿,不要再逗他了。」曹丕覺得司馬懿跳出來這麼直戳孟達的「根底」有些過火了,再搞下去,這一場「萬國獻瑞,嘉禾呈祥」的好戲就只怕要被弄砸了!他袍袖一揚,截斷了司馬懿與孟達二人的對話:「孟愛卿還是返回新城郡,安安心心地當好朕的西南門戶守護者,他那裡的谷糧稅賦嘛,一斗也不用上繳,留著給他自己在新城郡安撫士庶罷。」

他一瞥眼見到司馬懿眉頭乍立,又似有話要講,就向辛毗揚聲呼道:「辛愛卿——宣江東使者趙咨上殿朝貢!」

江東使者趙咨?原來孫權那裡也派人前來朝貢了?他們的來意究竟是什麼?司馬懿的思緒一下便被曹丕的那話拽了回來,不再糾纏與孟達的「唇槍舌戰」,立刻將沉沉的目光筆直射向了長樂殿的門口之處……

孫權大獻慇勤

江東霸主孫權,居然也派出使臣進入洛陽,向自己當年的頭號勁敵曹操的兒子——曹丕稱臣朝貢來了。

這一點,讓司馬懿在暗中深為佩服:孫權此人,非但身負雄才、胸懷大略,而且能屈能伸、能剛能柔,善於因時制宜、隨機應變,不愧為一代梟雄!匹夫之勇,縱然一時來得痛快淋漓,終究不過是以身殉狂而已;帝王之度,有時雖然顯得含羞包恥、屈辱之極,卻實乃勾踐定業之本。看來,孔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確係至理名言,自己還得細細地向這位孫權「擇其善者而習之」啊。只有不斷地從這些英雄豪傑身上吸取長處,自己才會變得愈來愈強大。

就是這孫權為何竟向曹氏俯首朝貢一事的來龍去脈,司馬懿其實也是洞若觀火,把那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原來,在前朝建安二十四年之時,西蜀名將關羽硬「借」荊州不還,全力踐行諸葛亮在南陽草廬定下的「隆中對」方略,率領八萬勁旅自江陵城出發,一路破當陽、陷襄陽、渡漢水、淹七軍、擒於禁、斬龐德,逕直奔到魏國樊城之下。其時,他的鋒芒銳不可當,甚至逼得許都朝廷亦為之震動不已,遷都之議隨之甚囂塵上。然而,曹操最終在危急之際,還是聽取了時任相府軍司馬之職的司馬懿所獻的「曉之以利,喻之以害,聯孫制關,借力打力,腹背夾擊」之計,派人與孫權暗中聯繫共除關羽。而孫權本就對劉備、關羽強借荊州不還耿耿於懷,又見到關羽風頭太健,連中原腹地也似有可能會被他攫入掌中,這顯然已經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均衡之勢,心底亦大是不甘。於是,他馬上向曹操復函,「卑辭稱臣,乞以狙擊關羽而自效勞。」在曹孫聯盟心照不宣地結成了的前提下,孫權立即火速派出呂蒙、陸遜以「白衣渡江」之策一舉端了關羽的後方根據地——江陵城,逼得關羽倉皇遁走麥城,並最終死於吳將潘璋之手!

關羽死後,孫權也知道從此與西蜀劉備結下了大仇,便牢牢據守江陵,斂兵不敢北上侵擾襄陽、樊城,順勢就向曹魏卑躬屈膝,北面臣事,後來還上書勸說曹操自立為帝。

曹操正準備率軍南下著手徹底降服孫權時,卻猝患急症暴亡於許都。他身歿之後,孫權又立刻蟄伏沉默起來,與曹氏斷絕了關係。直到經歷了長達一年多的「休止期」後,今天他才又突然派人前來洛陽稱臣朝貢了,真不知道孫權這時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司馬懿在頭腦裡就這麼紛紛紜紜地想著,直到孫權的那個使者上得殿來,他才凝斂了思緒,慢慢向那邊看了過去。

卻見那個江東使者趙咨,生得五短身材,遠遠望去就像一個矮冬瓜滾了進來,連衣角袖擺都拖在了殿中地板之上。一見之下,魏國諸臣都不禁莞爾動容,掩口失笑。

那趙咨竟是若無其事,坦坦然上前叩首一禮,拜過了曹丕。曹丕讓他平身而起,含笑說道:「趙愛卿——你今日上朝,似與晏子使楚之行相仿,卻不知你可身有晏子之賢否?」

趙咨轉眼瞧了一下四周魏國大臣的嘲笑之情,不卑不亢地答道:「啟奏陛下:微臣自是身無晏子之賢,卻遭當年晏子使楚之遇——此正乃微臣不及晏子之處也。天朝上國,袞袞諸公,以貌取人,不以微臣之順天貢奉而斂容禮待;江東藩屬,人才濟濟,以賢取人,不以微臣之身矮貌醜而不予使命。孰優孰劣,自在人心。」

他此語一出,魏國滿朝大臣盡皆吃了一驚:這趙咨好一副伶牙俐齒,話風一掃之下,竟將大家都給罵了!

曹丕卻不想讓手下與他鬥嘴而浪費了時間,開口徑直問道:「爾等既來朝貢,有何方物呈獻?」

趙咨一聽,便識出曹丕此人乃是重物輕德、華而不實之徒,心下暗暗一歎,自袍袖中取出一方紫檀木匣,恭恭敬敬地托在手上,道:「討虜將軍孫權千辛萬苦派遣臣等深入南海之濱,搜索到一具千年難逢的『虎皮紋金螺杯』。區區拙物不成敬意,請陛下欣賞。」

說著,他正欲開啟匣蓋,卻被曹丕一擺手止住了:「虎皮紋金螺杯?罷了,辛愛卿,代朕且將它收下了吧。呵呵呵!它還能比得上朕的犀角杯、瑪瑙碗?趙愛卿啊!似爾等這樣的奇珍異寶,朕的皇宮大內已是汗牛充棟了。你們江東乃是蠻荒之域,哪裡比得上我中原神州之物華天寶?」

趙咨心中暗想:你這曹丕,一邊既私心貪圖我江東的「虎皮紋金螺杯」,一邊又故作自大地貶低我江東物產。真是十足的無道小人!但他當然不敢將此感情暴露於外,只得俯首而答:「陛下聖明——中原神州人傑地靈、物華天寶、鼎盛繁榮,我江東偏藩飽受戰劫、荒遠凋殘、民不聊生,焉敢與之相比?」

曹丕臉皮微微一紅,急忙岔開了話題:「呃……趙愛卿,你們除了攜這些奇珍異寶前來朝貢之外,還有什麼別樣的貢品嗎?你江東能獻上堪比我中原神州當年『建安七子』那樣的詩詞歌賦來讓朕賞心悅目嗎?」

「這個……不瞞陛下,這樣的貢品,我們江東倒真是沒有。」趙咨拱袖躬身恭然而答,待得見到魏國君臣個個臉現倨傲之色時,又不失時機地補上了一句,「只因我江東諸士人人心繫蒼生、志存經略、戮力拯濟,無暇效仿庸儒俗士之尋章摘句、舞文弄墨!」

曹丕與魏國諸臣聽了,不禁面面相覷。司馬懿在一旁亦是暗暗頷首:江東來使應對之際如此綿裡藏針、巧妙蘊勁,實有鼎然而立的大國氣象。看來,孫權君臣皆是終非甘居他人之下者也!

趙咨又款款奏道:「啟稟陛下:當年逆賊關羽大肆淫威,水淹七軍,生擒了於禁將軍。後來,孫討虜興兵而為大魏驅除,一舉誅殺了關羽,解救了於禁將軍。微臣奉孫討虜之意,已是陪同於禁將軍一道返回洛陽京都。眼下,於禁將軍正負荊捧鉞,在午門外待罪等候召見。」

曹丕聽罷,臉色頓時漲得通紅:「敗軍之將,有何面目來見朕?辛毗,傳朕的旨意:令他徑去先帝陵園守墓,終身不得踏進洛陽京都半步!」

他此語一出,朝堂之上立刻泛起了一陣無聲的騷動。司馬懿覺得曹丕此舉實在是褊狹刻薄,他剛準備諫言,一抬眼間看到曹丕那惡狼一般狠辣的目光正向眾臣掃來——他心中暗暗一動,便閉上了口,不再多言。同時,他的眼神一掠,正與太尉賈詡的雙目一對:從賈詡那深若止淵的瞳眸裡,他隱隱看出了深深潛藏著的一絲莫名的震顫與憂慮。

趙咨卻像一個徹底的局外人似的對這一切都漠然不動心,身形一俯,繼續拱手奏道:「啟奏陛下:孫討虜為示臣服之意、為表憂國之情,此番特意以二十五艘大船載送了五十萬石谷糧,專程進貢陛下,以顯南北一體、休戚與共!」

五十萬石谷糧?!孫權真是大手筆啊!在這鼎峙交爭之世,他居然大袖一揮就給洛陽的曹丕送來了五十萬石糧食!這一下,豫州河東、野林、曲陽等郡縣遭受蝗災的庶民們又可多得一份賑濟了。孫權此舉,可謂為大魏之民生大業立下了奇功一樁。頓時之間,長樂殿上,自魏帝曹丕而下,幾乎無人不為孫權這一慷慨贈糧之舉而嗟歎動容。

然而,司馬懿卻暗暗蹙緊了眉頭,諺語有云:「無事而獻慇勤,非為奸即為盜。」這孫權不惜血本,一擲萬金,究竟是何居心?難道他真的準備降服於大魏了嗎?真的要做大魏的藩臣了嗎?

「很好,很好。鑒於孫討虜望風影附而稱藩臣服、忠摯內發而款誠外昭、信著金石而義蓋山河,朕甚嘉焉。」曹丕雙目炯炯放光,激動得連語調都微微顫抖了,「朕現在就晉封孫討虜為吳國公,賜以紫綬策書、金印虎符!」

他話音剛落,司馬懿便亢聲喝道:「啟奏陛下:微臣以為孫權將軍雖有忠順效勞之舉、南北一體之意,但此刻便授他以吳國公之爵,似也有些太過恩隆。古書有言:君子不受虛賞。陛下可懸吳國公之爵於青天白日之下,待得孫權將軍與天朝王師合力蕩平西蜀之後,再行設壇實授——如此則孫權將軍方為『名實兼得,無愧於賞』,天下士民方會心悅誠服、衷心景仰。趙君,你說是也不是?」

趙咨沒料到半途會殺出個司馬懿來攪局,但他細細思忖之下,這司馬懿的話冠冕堂皇、剛正難駁,一時也無話可說,只得瞧著曹丕,默然不應。

曹丕一聽司馬懿所言,立刻意識到自己一時被激盪之情沖昏了頭腦,居然輕躁失言了!他想要依司馬懿之諫收回自己的話來,但自己的面子又不好放下;他欲待趙咨自己婉辭謙退,沒想到那個趙咨這時卻裝癡賣傻,只在一邊不吭不哈,分明是逼著自己要兌現承諾。一時之間,他只覺頭大如斗,臉色倏紅倏白,遲遲沉吟著不敢發話。

正在這時,殿門口外猝然傳來了值日功曹兼羽林軍校尉韓健的傳喚聲,一下打破了殿中瀰漫著的沉悶:「啟奏陛下:大將軍曹仁自荊州有緊急軍情訊報呈進!」

曹仁身為宗室老將,坐鎮荊州襄陽,西鄰蜀漢,東接吳越,正是位於東西交爭的要衝之地。他眼下猝然送來一份緊急軍情訊報,必是荊州前線又有什麼戰事發生了!

曹丕聽得韓健的傳報,心底「咯登」一跳,不禁側眼瞪了趙咨一下,暗暗想道:莫非又是這孫權在玩「陽予陰取,先禮後兵」之詭招?前面剛剛遣來使臣示弱歸降,後邊就立刻暗下殺著?

趙咨此時額角之上黃豆般大的汗珠不由得涔涔而下:對自家主君孫權翻雲覆雨、變幻莫測的策謀手法,他自然也是相當熟悉的——誰料到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會如何劍走偏鋒呢?

曹丕沉著臉,向辛毗一擺手,道:「且將那軍情訊報給朕呈上來!」

辛毗也慌了神,匆匆跑下丹墀,連忙從殿門口處接過韓健遞來的帛書訊報,向曹丕趨步呈上。曹丕用左手撩開眼前玄冕垂下的珠旒,右手拿起那份帛書訊報急急一看,倏地將兩眼瞪得圓溜溜的——原來曹仁在帛書訊報上是這樣寫的:偽蜀之主劉備親率大軍二十萬,以報關羽被殺之仇為名,自益州巫峽翻山越嶺,長驅而出,直取江東孫氏方面的西線藩屏夷陵而來!

「真沒想到——原來是劉備老賊對孫權將軍猝施偷襲了……」曹丕眼底裡寒光一晃,盯向了趙咨,「趙愛卿,孫權將軍派你入洛陽送糧朝貢之前,只怕已猜到這事兒了吧?」

趙咨一聽,心頭一塊大石頓時暗暗放下,躬身奏道:「啟奏陛下:這是偽蜀劉備覷到我江東六郡上下一心歸順大魏,又加上誅殺了他的左膀右臂關羽、張飛二人以自效勞,所以他才懷恨報復,意欲前來侵我江東。一切還望陛下垂意降恩,為我江東父老做主啊!」

「這個……」曹丕不禁失聲沉吟起來:怪不得孫權今日又是送來奇珍異寶,又是歸還於禁將軍,還貢奉了五十萬石谷糧。說到底,就是為了穩住自己這一方,他才好抽身前去對付劉備啊!一念之下,他心頭暗生一計:自己為何不乘機讓這孫權與劉備雙方「鷸蚌相爭」呢?於是,他正了正面色,一臉鄭重地說道:「是啊!孫將軍效忠我大魏之心,可鑒天地日月啊。朕焉能坐視不顧?這樣罷,為了讓你們安心抵抗偽蜀劉賊,朕馬上傳詔給曹仁大將軍,讓他把駐紮當陽縣的將士撤回到襄陽城一帶——給你們留出迴旋騰挪的空間來,讓你們江東眾卿在荊州江南一域與偽蜀劉賊放手一搏!」

他此語一出,太尉賈詡、尚書僕射司馬懿、中領軍夏侯尚、護軍將軍曹休等俱是大吃一驚:如今孫權在荊州江北之境已經佔據了江陵城,而當陽縣城正是襄陽重鎮與江陵要塞之間的緩衝藩障,這怎可輕易送得?況且,曹仁大將軍將精銳兵力佈置到當陽一帶,眼下正是扼守了「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雙向監控」的戰略要地位置——絕對不可在此關頭回兵北撤啊!於是,他們紛紛出班奏道:「臣等啟奏陛下:關於騰出當陽、回兵北撤之舉,還請陛下三思!」

曹丕這話一出口,已覺不妥,不禁萬分懊惱!他正自猶豫之際,趙咨卻是「咚」的一響叩頭拜下:「微臣代孫權將軍感謝陛下的無上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曹丕被他噎得直瞪眼,喘了一口粗氣,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

誰讓曹丕沒面子,曹丕就讓他一輩子不安生。

退回到御書房後,曹丕一斜身就倚坐在了龍床之上,背靠著五爪金龍床墊,臉色陰陰沉沉的,一股隱隱的戾氣散佈開來,讓人在暑熱未退的金秋七月驟然從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賈詡、陳群、司馬懿、夏侯尚、曹休等一批曹丕親信中的親信,在龍床一丈開外的一排黃楊木坐枰上分官階高低自右而左坐下,個個面色凝重已極。

曹丕雙袖一拂,冷冷地開口了:「今日朕這裡有言在先了:朕日後在廟堂朝會之上,縱然確有言行失當之處,諸位愛卿盡可下來之後暗規密諫,不許再公然肆言於外!誰若讓朕在天下臣民面前一時下不了台,朕就讓他一輩子也休想安生!」

賈詡、司馬懿等聽了曹丕這番氣勢洶洶的凌厲話語,只得各在心底長歎一聲,雙眉都垂得低低的,不敢吱聲。

曹丕氣呼呼地發洩完了胸中積怒之後,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似又覺得自己剛才的態度太過生硬,便緩和了口吻慢慢地說道:「諸位愛卿也須理解於朕:大魏基業草創,朕又初登天位,八荒六合萬眾矚目,朕豈敢任由眾臣公然指摘而引來孫權、劉備的笑話?朕的形象,就是煌煌大魏的形象,不得稍有瑕疵!這一點,還請諸位愛卿切記、切記!」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道:這個曹丕,終是德量太淺,一直改不了「重於外而忽於內、重於虛而忽於實、重於末而忽於本」的弊病。你要保持自己的「光輝形象」,是靠封住別人的喉舌就能做到的嗎?古語有云:「唯大英雄能本色」,豪傑之相、賢君之姿,豈是你裝模作樣、色厲內荏便可樹立得起的?想當年,袁紹繁禮多儀、文過飾非、彬彬可觀,最終難成大業,而先帝曹操體任自然、聞過則喜、不畏譏笑,終於底定中原。看來,曹丕意欲繼往開來、成就偉業,不亦難哉。

曹丕看到諸位心腹重臣一個個仍是噤若寒蟬,便溫言而道:「這樣吧……今日朕在朝會大典之上究竟有何失當之處,諸位愛卿此時盡可傾心相告,朕在此洗耳恭聽!」

場中依然一片寂靜,靜得只聽到房內一角那只三足麒麟青銅酒樽裡煮著的西夷葡萄酒正在「啵啵啵」沸滾而響。

曹丕的目光從面前幾位心腹重臣的臉上一一掠過,恨不得一下就把話語從他們喉頭間直鉤而出。

過了許久,中領軍夏侯尚開口囁嚅著進言道:「啟奏陛下:尚以為司馬僕射在朝會上說得沒錯——您應該乘著今日朝會大典之機,將孟達扣在洛陽擔任散騎常侍,不該允許他重新返回新城郡割據一方。」

曹丕驀地掃了夏侯尚一眼,目光裡滿是狐疑:這個夏侯尚,素日裡與孟達的交情似乎一直都是蠻好的嘛,今天卻怎麼站到司馬懿這一邊來對付孟達啦?

彷彿是覷破了曹丕心底的疑惑,夏侯尚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陛下,尚與孟達平時本有不淺的私交。但朝廷公義在上、社稷安危在上,尚豈敢因私情而廢公義乎?新城郡實乃我大魏西南之門戶,陛下斷斷不可輕托他人!

「尚與孟達相交日深,正是如此,才知道孟達並非順逆如一、表裡如一之純臣。陛下若將他召進皇宮大內參贊軍國庶務,則實為『君臣各得其宜』之上策;陛下若再將他外放出新城郡,只怕萬一日後時勢生變,則難保孟達不起異心……」

護軍將軍曹休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暗自卻想:你這夏侯尚好生刁猾!你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憂公捨私,誰知道你心裡有沒有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大概你也是企圖擠走孟達而去接掌他的新城太守之權吧?而且,你搶先拋出對孟達的「虛職奪權」之策,亦是給自己將來留一條後路——孟達若是真的反了,你因有「先見之明」而自可撇清關係;孟達若是不反,你則又是「憂公捨私」、無可厚非。真是翻雲覆雨、左右逢源!

坐在夏侯尚左手邊的司馬懿聽了他這番話,不禁有些感激地向他微微頷首示謝:看來,這曹氏宗室之中,夏侯尚還勉強算是一個比較有見地的人物啊,倒是值得一交。

當今魏國,京室支柱就是沛郡曹氏與夏侯氏兩家。有一個始終撲滅不了的傳言是這麼講的:當今陛下曹丕的爺爺曹嵩,就是從沛郡夏侯氏子孫中過繼給後漢宦官、大長秋曹騰當了養子的。所以,夏侯氏也是被魏室視為宗親一脈的。自去年曹丕登基掌權之後,他念念不忘當年立嗣之爭給他帶來的創痛,把自己所有的嫡庶兄弟全都攆出了京城,驅趕到偏遠貧瘠的郡縣裡去安置下來,又派出監國謁者駐地視察、監控,甚至勒令諸位兄弟互不來往、互不相聚,「遊獵出行不得逾越三十里之限」,否則嚴懲不貸。在貶抑自家骨肉兄弟之時,他卻對夏侯尚、曹真、曹休等旁系宗室漸漸開始倚重起來。而像司馬懿、陳群等當年助他立嗣成功的「東宮四友」,反而被他若有心似無意地疏遠開來。這一點,司馬懿早有感觸,只是他城府極深,一直裝作若無其事罷了。現在,夏侯尚出言支持他關於孟達的諫言,他也只能是向夏侯尚微微示意以謝,並不敢再接腔唱和——他知道,以曹丕的猜忌多疑,說不定又要暗暗懷疑自己和夏侯尚在私底下有什麼「不見天日」的交情。不然,夏侯尚若是沒得他司馬懿什麼好處,又憑什麼站出來替他「鼓吹」?

果然,曹丕眼中波光流轉如電,一會兒瞧瞧夏侯尚的表情,一會兒又瞅瞅司馬懿的神色,沉吟良久,才悶悶地說道:「司馬愛卿、夏侯愛卿,你倆所奏之理,朕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只是萬一將他強扣在京都,他的那些部曲、親黨在新城郡那裡鬧出什麼亂子來,又當如何?」

夏侯尚劍眉一揚,凜然便道:「新城郡若有事變,尚願赴襄陽,從曹大將軍處調得三萬人馬,不需旬月而必可伐定之!」

曹休聽到這裡,心頭暗想:哈哈哈!夏侯尚你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果然是衝著搶奪孟達的新城太守之權去的!於是,他咳了一聲,插話講道:「夏侯兄,那孟達手下擁有部曲、親黨八千家,而且個個驍勇善戰,豈是你旬月之間便可蕩定的?還有,如今偽蜀和江東交戰在即,我大魏不思伺隙進取,反倒在封疆之內自生其亂。身為將帥者,須當胸懷全局,不可偏注一隅啊!」

夏侯尚聽出曹休這話中隱隱帶刺,不禁臉色一紅,正欲反唇相譏——曹丕這時卻大袖一擺,止住了他倆,冷冷而道:「罷了!罷了!朕待他孟達,亦不過如俗諺所云之『以蒿箭而反射於蒿中』也!不撫而他自來之,不懷而他自去之,於朕如浮雲過眼焉——如此而已!」

夏侯尚與司馬懿聽到他這麼橫扯開去,不禁訝然對視了一眼,各自暗暗交換了一下啼笑皆非的眼神,只好在這個話題上閉口不言。

襲吳還是擊蜀?

「還有,朕今日在長樂殿上提出的『騰出當陽,撤守襄陽』之策,真的有誤?」曹丕眼神一凜,微微沉吟著向他們又看了過來。

曹休這一次不再保持靜觀沉默了,接口便答:「陛下!當陽縣城與孫氏所據的江陵城相距不及三百里,倘若時勢有變,天朝王師足可朝發而夕至,策應於一瞬!而您受到那孫權的蠱惑,竟答允將當陽之駐兵撤去,退回到襄陽城中——這樣一來,天朝王師便被甩出在江陵城六七百里開外,若逢可乘之機,須得馬不停蹄地疾馳三日兩夜方能趕到,只怕屆時已失之於緩,難得其機了……」

曹丕一聽,細細思量之下,雙眉頓時皺成了一團,不由得又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賈詡。

賈詡在他的注視之下,也唯有輕輕撫著自己頷下的花白鬍鬚,微微搖頭,沉沉一歎。

「哦?看來朕今日這話真是講錯了?」曹丕暗一咬牙,冷聲說道,「乾脆朕也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在話頭言語上穩住他孫權,暗地裡卻讓曹仁不必『騰出當陽、回兵北撤』!」

「啟奏陛下:依微臣之見,您既已當眾允諾『騰出當陽、回兵北撤』在先,此刻倒不妨將計就計,另闢蹊徑而乘隙圖之。」這時,司馬懿終於開口奏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大魏此番『騰出當陽、撤回襄陽』之舉,已經獲得了孫權的信任和放心,孫權必不再以我大魏為敵——當此之際,請陛下立刻發下一道密詔,令前將軍張遼、鎮東將軍臧霸疾率銳師自合肥、皖城伺隙狙擊江東!」

「這個……陛下既已下恩詔向孫權示之以和,而又發兵偷襲江東於後,只怕會損了泱泱天朝的氣度,會有礙於四荒八合的臣民觀瞻啊!」陳群因與司馬懿關係較熟,也知道他不會計較自己什麼,就在一旁直言提出。

「是啊!江東孫權既已歸降,而且他又給我大魏庶民送來了五十萬石糧食,倘若朕要急著對他暗施狙擊,豈不會在天下士民面前落得個『不仁不義』之惡名?」曹丕也皺著雙眉愕然道。

只見司馬懿慨然道:「陛下!正是這孫權向我大魏不惜進貢五十萬石糧食以沽名釣譽、收買人心,這才顯出了此賊的陰狡刁猾之處!而且,他獻出這五十萬石糧食贈我大魏庶民,骨子裡其實是在暗暗向外示威:表明他江東自有餘糧、餘力以敵劉備!此人詭計多端、捭闔多變,實為大魏之勁敵,不得不防、不得不除!

「陛下屆時便可讓張遼、臧霸等將軍外托興兵渡江幫助孫氏共抗劉備為名而臨之:他若不拒,則我天朝王師正好可以趁機渡江深入其境而控之;他若拒之,則便以不從王命之理由而伐之!」

曹丕聽了司馬懿這番話,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而賈詡在一旁聽罷,有些渾濁的雙眸深處卻是倏地燃起了兩點灼然的焰光,筆直盯向了司馬懿,若有所悟,望著他頷首微笑。

司馬懿見曹丕還在猶豫之間,進一步言道:「陛下,您千萬不要被孫權的花言巧語給蒙蔽了!依微臣看來,此番孫權無故遣使前來示好,實因其大有內急也!孫權自前年奉先皇之命襲殺關羽、奪取荊州江陵,已經激怒了偽蜀劉備,惹得他此番興師問罪來伐。而今孫權外有強寇逼近,舉境上下不安,又恐我大魏伺其隙而討之,所以才卑躬屈膝、謙詞進貢,一則以此搪塞大魏東征之雄師,二則假托大魏為自身之外援,以炫示其下而威懾其敵。孫權這一『鐵樹開花』『借屍還魂』之計果然厲害!陛下既是洞燭其奸,則萬萬不可令他得逞!」

「啟奏陛下:仲達之言深合兵機,請陛下慎思之。」賈詡這時也開口為司馬懿的進言叫好了。

「孫權的這番用意,朕自然也是清楚的。」曹丕仍是滿腹狐疑,「不過,江東孫氏盤踞吳越數十年,先皇多次南征而未果,真能如此輕易地就被我大魏在這次機遇中拿下?司馬愛卿,你未免太過貪功冒進了罷……」

司馬懿只得又向他細細分析道:「陛下,識時務者方為俊傑,該大膽進取之時,就務必大膽進取!依微臣之見,如今天下三分,大魏已是十有其八。偽蜀、江東各保一隅,阻山依水,本應聯手自保、有急相救,這才是他們的最佳之策。眼下劉備、孫權二賊卻不知輕重、不辨本末,互相交攻,實乃天亡之隙也!陛下須當緊緊抓住這一良機,在劉備進攻夷陵之際,調遣張遼、臧霸等將軍,渡江而襲其心腹之地。屆時,偽蜀在西則攻取江東之咽喉,而我大魏在東則奪占江東之心腹,而江東之亡必不出旬月之期也!江東一亡,則偽蜀勢單力薄矣!我大魏而從漢中、襄陽、柴桑三路發兵狙擊偽蜀——偽蜀進退失據,首尾難以兼顧,則必亡無疑!」

他此話一出,連曹休都目露讚賞之色,也拱手向曹丕勸道:「陛下,司馬僕射所言甚是,請您嘉納!」

曹丕卻依然猶豫著不肯採納,沉吟而道:「江東孫氏豈是這麼輕易就能被朕收拾得了的?朕只怕會弄巧成拙啊!況且,遠人稱臣來降而朕又違義伐之,必會沮傷天下四方懷柔諸士的歸順之心,定將壞了朕成為漢文帝一流『無為而成、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英武聖明之譽!朕不如且先受江東之降而伺機自襄陽發兵尾襲蜀賊之後乎?」

「陛下,偽蜀遠而江東近,所以我大軍攻偽蜀較難而取江東較易!只因劉備若是聞得大魏興兵欲伐,必會時時刻刻護住其歸師之路——我軍一動,則彼已縮回巫山三峽棧道之中,豈能尾襲其後耶?而今劉備已發怒興師,若是曉得大魏將討江東,揣知江東必亡,一定會見利而喜,樂顛顛地與我大魏爭割江東之地,遠赴鄂城而東下。到了那個時候,您再派曹仁大將軍從襄陽發兵順漢水尾襲其後,方可致其死命!」

曹丕久久地沉吟著,終於拋出了他心底最隱秘的一個想法:「朕最擔心的是:張遼、臧霸二人率領青徐狂卒一旦渡江成功,說不定會成為第二個『孫權』之輩的逆徒啊!」

「這……」司馬懿臉上表情不禁一滯。原來前年曹操去世之時,那些他從「黃巾軍」中收編過來的青徐舊卒以為「樑柱已摧、大廈將傾」,竟然人心渙散,從許都外營鼓噪擅去,紛紛投回了徐州刺史張遼、青州刺史臧霸等宿將麾下待命。而身為儲君的曹丕在這些青徐舊卒中間居然威信不立、號令不行,這給了他極大的刺激。後來,張遼、臧霸慌忙收拾好了亂卒,一齊單身赴京請罪,方才稍稍減緩了曹丕的疑忌之心。但從那時起,曹丕就對張遼、臧霸等強臣宿將不再真正信任,只是苦於沒有機會剝奪他們的兵權罷了。

「陛下,您不應該猜疑張遼、臧霸等將軍啊!想當初建安五年深冬之季,先皇與袁紹相峙於官渡,臧霸將軍在東面阻截袁氏援軍不遺餘力,其功甚大;而張遼將軍在行陣之間,為魏室基業披堅執銳、出生入死,身負纍纍傷痕,白狼山一役威服華夷,更是勞苦功高!這一切,都是微臣和陛下親眼所見的呀!」司馬懿苦口婆心地諫道,「微臣敢以頂上峨冠為張遼、臧霸兩位將軍的忠於大魏而擔保。陛下若有疑慮,不妨任命微臣為東征持節監軍大臣,由微臣親去監控他們的東征之師!」

《司馬懿吃三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