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裝癱拒入曹營,密謀大計

司馬家的大秘密

“老爺,前面就是金刀谷那個鬼洞了!”衙役劉三伸手指向前方,側過頭來朝坐在馬背上的溫縣縣令張汪戰戰兢兢地說道。張汪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得前面那方谷壁底下,一個黑森森的洞口赫然在目:它掩映在蒼翠樹蔭和野草叢中,彷彿一隻碩大的怪獸蹲在那裡張開了血盆大口,看起來十分的恐怖陰森。

張汪看罷,不禁勒住了胯下坐騎,當場盤桓了起來。這半年來,金刀谷附近的村民們三番五次地前來報告:這個神秘的大洞穴裡似乎在鬧鬼——有一天傍晚,從谷中砍完木柴準備回家的農夫何四,經過那洞口前時,居然聽到裡面傳出了叮叮噹噹的金屬交鳴聲;還有不少夜行入谷的村民,藏在草叢裡親眼見到,曾有許多鬼影從那洞中踴躍而出,在夜幕下你來我往、群鬼亂舞。後來,附近村落裡有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精壯小伙兒,聽說這洞裡鬧鬼,便帶上了刀斧弓箭齊約著前去闖洞探秘。結果,兩天之後,除了一個被嚇得瘋瘋癲癲的小伙子竄逃而出之外,其餘的夥伴一個也沒了蹤影。村民們去查問那個被嚇瘋了的小伙兒,他也是整天裡瘋言瘋語:“鬼呀!鬼呀!好多的鬼呀!……”不得已,村中長老和里長們只得將這個鬼洞的情形上報了縣衙,懇請縣衙明察。

縣令張汪是服膺儒教的文士出身,哪裡會相信什麼“怪力亂神”之類的奇談怪論?於是,他便提了本衙五十餘名差役,執刀握槍,打算深入那金刀谷鬼洞之中探個究竟。

待到越來越靠近那鬼洞洞口之時,張汪不知怎的,心裡卻如同敲起了小鼓一般咚咚咚跳得厲害,夾著馬腹的小腿也似乎抽筋般哆嗦了起來!畢竟,這鬼洞裡說不定確實藏有什麼怪異之物,既能把人嚇瘋,自然是凶險萬分了。

想到這兒,張汪拿起了掛在腰間的酒囊,咕嘟咕嘟猛喝了幾口,這才藉著酒意壯起膽來,跳下馬挑了三十五名比較精壯的衙役跟著自己,又吩咐剩下的十幾名衙役守在鬼洞外面:“若是聽見我們入洞之後在裡邊稍有異動,你們便及時進來接應!”

部署完畢,張汪讓三十五名衙役一邊噹噹噹地猛敲著銅鑼,一邊舉著火把,前呼後擁地護持著自己一路聲勢喧天地闖進洞去!

踏著洞穴內滑溜溜、濕漉漉、泡鬆鬆的土地,張汪感覺就像踩在了某種巨大怪獸的舌頭上面。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張望著,一邊在眾衙役的掩護下鼓起勇氣往裡面越走越深。

正在此時,只聽得前方洞頂乍然傳來呱呱呱一陣怪叫,接著又是撲稜稜一片亂響——無數只黑影像瓦片一般飛砸而來!

衙役們慌了手腳,紛紛叱罵著、扑打著、驅趕著——張汪心頭一陣劇震:那些黑影都是藏在洞頂的蝙蝠受到驚擾之後撲騰而出的。

虛驚一場過後,張汪繼續和衙役們一道向洞底深處前進——這個洞穴很大很深,裡面的路徑也是彎彎繞繞、曲曲折折的,讓人越是深入越是難摸虛實。也不知過了多久,衙役們手中的火把差不多燃盡了一大半的時候,眾人終於來到了一個三岔洞口前面。

“老爺,咱們該從哪個洞口進去呢?”劉三舉著火把跑到前面探察了半晌,回頭向張汪稟道,“是左邊這個洞口還是右邊那個洞口吶?”

張汪抬起頭來,向左右兩個洞口瞧了又瞧:裡邊都是黑森森的,寒氣重重,怎麼望也望不到底。他躊躇了片刻,定住了心神,堅定地說道:“先前傳說這洞裡鬧鬼,今天咱們闖進來查尋了近一個時辰,也沒見到什麼鬼魅之物——這樣罷,咱們就從右邊這個洞口裡進去察看一下,沒什麼意外情形便撤了罷。”眾衙役聽了,齊齊應了一聲,便簇擁著張汪進右邊那個洞口。

正在這時,卻聽得旁邊的一個石鐘乳大柱後面傳來陰惻惻一聲怪嚎,尖厲刺耳,聽起來十分可怖——張汪他們循聲一看,竟是一個血骷髏頭從那石鐘乳柱後伸了出來,兩個大大的眼窩裡還亮著綠瑩瑩的火!

“啊呀!鬼呀!”劉三一聲驚叫,丟了火把捧頭便跑。眾衙役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還沒從極度驚懼中緩過神來的張汪,一哄而逃!

張汪被他們裹挾著往外倉皇奔出了十餘丈遠,心神漸定,站住了腳步,猛地抓過一把弦弓,朝著那後面的洞口深處嗖嗖嗖連射了三箭!他一邊亂射,一邊口裡還念叨著:“管他是真鬼還是假鬼,本縣也要射他一射!把這洞裡的陰穢之氣射掉一些!”

衙役們在他的舉動鼓舞之下,也紛紛彎弓搭箭,不分東西南北,向著洞中深處亂射了一通。

一陣箭雨射過,那洞中深處猝然響起了一聲痛呼,一掠即逝!這聲音被張汪聽得明白:那分明是一個活人中箭受傷後發出的痛嚎!

“老爺,您看這箭射也射夠了,怒氣發洩也發洩完了……咱們還是趕快出洞去罷!”劉三終於按捺不住又上來勸道。

“不要怕!他那裡面只有一個惡鬼,咱們這裡還有三十多個官差呢!”張汪咬著牙狠狠地說道,“咱們再殺進去查看一下吧!”

“老……老爺,咱們帶來的箭差不多要射完了,”劉三的聲音立刻顫抖得十分厲害,“還……還有這火把也快燒完了……咱們還是趕快退了吧!”

張汪轉頭看了看手下這群衙役,見他們一個個滿臉都嚇得煞青煞青,小腿肚子也哆嗦得像篩糠似的,都擁上來一迭聲地勸著出洞離開。他知道衙役們幾乎都被剛才那冒出來的骷髏頭嚇破了膽,自己是再也指揮不動他們繼續深入的了——逼急了他們,這幫衙役很可能會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這洞裡面奪路而逃也說不定!

他萬般無奈地長歎一聲,揮了揮手,黯然道:“罷了!罷了!這洞中鬧鬼之事必有蹊蹺——本縣此刻準備不足,便依了諸位所勸,出洞之後再作打算罷!”

倉皇奔回縣衙,張汪剛一下馬,便見門衛疾步迎了上來,稟道:“老爺,溫縣司馬防大人前來訪晤——他已在衙署後堂等著您了!”

張汪聞言,便朝身後那五十個驚魂未定的衙役們吩咐道:“今日前往金刀谷鬼洞,讓大家受驚了——你們且下去在吳主簿那裡各領一斗粟米回去好生休息,算是衙門裡給大家今日這番作為的獎賞。待本縣理清了頭緒之後,再來處理此事。”

眾衙役們聽張汪這般言語,料想他是非要把這鬼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一個個唉聲歎氣、愁眉苦臉,懶懶地四散去了。

司馬防與他粟邑張家雖有世交之誼,也和張汪是平輩——但以司馬防曾經在仕途上做到的朝廷二千石大員之尊,他親自蒞臨粟邑張府的次數實際上還是極少的。所以,張汪得知他前來訪晤,縱然是公務緊急,也都拋到一邊先去應酬接待了再說。

“司馬公居然屈尊蒞臨訪晤,小弟捨第實在是蓬蓽生輝啊!”張汪邁步一進後堂,便衝著坐在客席之上靜靜等待的司馬防揖了一禮,“卻不知司馬公今日駕臨,有何要旨明示?”

司馬防連忙從那客席之上長身而起,拱手向張汪還了一禮,笑道:“張君——近來本座蝸居孝敬裡,已是數月不出,對諸位鄉鄰故人實在思念得緊,故而前來訪晤一番。只不過,你這臉上的氣色似乎看起來不太好啊!”

“唉!司馬公有所不知,張某剛剛率領眾衙役,到那條與你們溫縣鄰界的金刀谷中一個怪洞裡捉鬼來著……”張汪邊說邊伸出袍袖揩了下額頭上的汗珠,“此中的情形,實是凶險異常啊!”

司馬防聽了,用手撫著胸前長髯,好奇地問道:“哦?金刀谷中的怪洞鬧鬼?這是何故啊?——張君,你可曾抓到了什麼鬼怪之物?”

“司馬公,你我均是儒門中人,豈會相信這世間真有什麼鬼魅妖物。當今天下雖亂,文教尚存,張某自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妖言的!”張汪見問,便將帶著衙役們闖進那怪洞中的一切遭遇和情形向司馬防細細說了一番,末了又道,“其實,當時張某令屬下飛箭齊發之際,曾經聽到那洞中深處確有一聲痛嚎傳來的,張某斷定那個骷髏頭惡鬼必是有人假扮。而那一聲痛嚎肯定是那裝神弄鬼之人被咱們的利箭射中後失聲喊出的……當時,張某便要率領眾衙役直殺進去探個究竟——只可惜這些屬下膽怯畏縮,不敢再戰,張某也只得鬱鬱而歸……”

“這麼說,那怪洞裡沒有真鬼,只有假鬼?”司馬防仍是不動聲色,呵呵笑道,“張君真的是瞧分明了?”

“洞中之鬼,必是有人假扮。這一點,張某是確信無疑的。”張汪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現出一臉的困惑來,“只是……張某卻實在想不出在那荒山野谷的洞穴之中,有人扮鬼究竟做甚?這裡邊說不定藏著莫大的蹊蹺……”

“既是如此,張君對這件怪事準備如何應對?”司馬防彷彿對這怪洞鬧鬼之事亦有著莫大的興趣,繞著這個問題盤問不休。

“這個……以本縣一干衙役之力,怕是難以將這洞中鬧鬼的真相探查到底了。”張汪深思一番,咬了咬牙才重重地答道,“本縣只得將這件詭秘之事稟報給太守大人曹仁,請他調兵遣將前來查個究竟!”

“如今袁大將軍正與曹司空在官渡對峙,只怕曹太守必以坐鎮河內要塞為重,沒這麼多的閒暇來此調查金刀谷怪洞鬧鬼之事罷。”司馬防面含微笑,款款而道。

“這……這……”張汪微一遲疑,還是滿面意氣難消地說道,“若是郡上不願來查,張某便在全縣張榜告示,公開選募能人異士前往那怪洞中一探究竟——不管那裡邊藏著什麼鬼魅之物、詭秘之事,張某定要弄它個水落石出!”

司馬防聽罷,臉上笑意愈來愈濃,俯身近前而道:“張君既有這等的決心維護名教、驅邪除怪,本座甚是敬佩。這樣罷,本座倒有一計可以獻給張君,只是——”說到這句,便舉頭四顧,卻不再講下去。張汪會意,將眼色一丟,後堂裡的侍婢隨從們見狀,全部退了出去。

待得這堂上再無他人之時,司馬防才面容一斂,炯然正視著張汪,緩緩說道:“張君聽了本座下邊的言語切莫多心——實不相瞞,本座今番前來晤訪,是專為那金刀谷怪洞一事而來的!”

“什……什麼?”張汪絕非愚鈍之人,細思之下面色驟變,“那金刀谷中的怪洞一事,竟與司馬公您有干係?這個,這個,張某倒是意外得很……”

“不錯。那金刀谷的北邊與粟邑縣相鄰,翻過伏犀山的南邊便和我溫縣孝敬裡挨界。張君有所不知,那個怪洞其實在我司馬府靠伏犀山的莊園地裡亦有一個入口。”司馬防心知此事終不能瞞過張汪,只得和盤托出,“早在多年之前,我司馬家就把這大洞改建成了一個藏物儲糧的洞倉……”

“原來那個怪洞是你們司馬家用來藏物儲糧的洞倉?”張汪一聽,嗨呀一聲,用掌一拍右膝,搖頭歎道,“唉……那你司馬公怎麼事先不早些言明啊?弄得這四方村屯裡的百姓怕神怕鬼、人人自危的。”

司馬防只是拿眼睨視著他,撫著鬚髯笑而不語。

張汪一見,心頭暗暗一動:這司馬家既在這洞倉裡製造出這麼多的鬼魅事跡來,必是故佈疑陣,嚇退那洞倉周邊的居民,讓他們不敢前去探擾——自然,這洞倉中隱藏著的那些秘密便無從洩露了!不過,溫縣司馬氏竟對一個如此隱蔽偏僻的洞倉這等苦心經營、百般設防,那裡邊的秘密想來必是非同尋常!只是,這司馬防先行坦承那洞倉是用以藏物儲糧的,卻讓他不好意思再盤問下去了。

這邊,司馬防臉上看似神色如常,胸中卻是思潮起伏:金刀谷中的秘密洞倉,本是司馬家開基建業的最大秘密。如今竟被這個多事的張汪無意中盯上了,實在是不可不慎思謹防!若是此事單系他張汪一人知曉,按照司馬防先前的想法,大概只用一個刺客就可以了結此事了。然而,眼下這事兒已被張汪在縣衙上下鬧得盡人皆知,殺他一個人來滅口已於事無補了。這時候,司馬防反倒生出了另外一個主意:順勢而為,啖之以利,籠絡住張汪,把他納為己用,由他來為司馬家摀住金刀谷洞倉這個天大的秘密。

兩個世交舊誼的好友就這麼各懷心思地對面相坐了好一會兒,還是司馬防先開口說道:“這樣罷——張君,為本座這個秘密洞倉之事,實在是大大地勞擾了你和屬下差役。本座願付三百石糧食、一百匹絹布、六十筐銅銖以致歉意,如何?當然,這些禮物就交由張君一人經手自行處置。本座相信,張君必能將此事辦理得十分妥帖的。”

張汪聽了,更加覺得那個洞倉來歷不凡,臉上並不露異色,爽朗一笑道:“司馬公這是說的哪裡的話啊?我粟邑張家與您司馬家世代交好,還用得著您這麼客氣嗎?那些東西,張某一文也不要!您不必這麼多禮,只是,您那洞倉鬧鬼之事,外面的人聽了覺著蹊蹺——張某自今而後當然是不會前去打擾的了!可是,若有其他人動了別樣的心思,那就有些難說了!須得多加小心才行……”

司馬防聽得張汪話裡有話,臉上笑容微微泛動,款款言道:“難為張君為我司馬家顧念得如此周全……聽得張君此言,想必你心中已有什麼滴水不漏的妙計了?”

“說有什麼‘妙計’,張某是絕當不起的。”張汪把頭搖了又搖,面有難色,“當然,張某一定會將司馬公此事掛在心頭細細思量,為您最後找出個萬全之策來。只不過,張某近日亦有一樁頗為煩憂之事,恨不能把一顆心劈成兩半來左思右想啊……您還得容張某再緩幾日……”

“是何難事竟讓張君如此煩憂?”司馬防何等聰明,一聽之下立刻便單刀直入問道,“張君既有心為本座金刀谷洞倉之事分憂,本座自會盡力竭誠為張君煩憂之事解難!”

“唉……這個事說來讓張某煞是臉紅啊!我那個閨女,司馬公是認得的,名叫‘春華’,如今已到了婚配之年,偏偏卻找不到一個可意的人家……”張汪彷彿觸動了自己心底最深處那根神經,一談到這事兒便哽咽了起來,“張某身為人父,愛女心切,實是不能不為春華的終身大事憂深思遠啊。”

“原來是這事兒啊!”司馬防聽罷,沉吟良久,才緩緩答道,“張君這樁煩憂之事啊,先前朗兒也曾給本座談起過。只是眼下許都時局混亂,待到一兩年後天下初安,他一定會在朝廷中為春華侄女覓得一戶有名有望的好人家的,那裡的貴胄公子倒是不少,春華侄女又才德兼備,必會配得一個如意郎君的。張君,你實在不必太過煩憂。”

“司馬公與伯達賢侄能如此體念張某的這番苦處,張某甚是感激不盡!”張汪用袍袖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喟然又道,“其實,在許都那裡去高攀什麼名門望族的,張某倒沒這個奢望。張某對閨女的這樁事兒一直是這麼看的:一是男方的情形,必是我張家熟悉的,若有世交舊誼是最好;二是男方的門風,能夠以詩書傳家、以才學立業。這兩條要求若能達到,張某便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

這一下,連傻子也聽得出張汪的意向所指了!司馬防面上表情如秋風拂池,皺起了層層漣漪。沉吟了許久許久,他才緩聲問道:“本來,本座亦並非拘於家世門第之見的庸儒,對於春華侄女的賢淑馨德,本座也是甚為喜愛的。只是,張君你看,我家朗兒年歲太大,只怕配不上你家春華;我家孚兒又立志三十而立之前不談婚嫁之事。”

“仲達呢?”張汪脫口而問,“仲達與我家春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某素來對他是十分喜愛的……”

“仲達?你問的是我家仲達麼?”司馬防張大了口,滿面的愕然之色,“張君莫非還不知道?半月之前,我家仲達突患風痺之症,已是臥床不起。依醫師所言,他雙腿筋脈僵滯、起居不便,非但連官仕之事再也做不下去,而且日後自存自理都是很難啊——”

“怎麼會這樣?”張汪只覺雙耳裡頓時嗡一聲響,震得他一陣發暈,“不會吧……不會吧……怎麼會是這樣?這事兒我得趕快跟春華說說去……”

突然“癱瘓”又新婚

片片白雲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悠悠飄過,牽引著司馬懿的視線漸行漸遠,彷彿一直飄行到天的盡頭……

司馬懿半躺在臥室裡靠窗的那方榻床上,抬眼遙望著窗外的天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當中。

這短短的四個多月裡,時勢猶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一瞬間已是斗轉星移,許多事情都變得面目全非了:正當司馬懿挾“肅貪除奸”之美譽,躊躇滿志地準備跨入許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之際,曹操擅殺國舅董承、縊死董貴妃的消息猝然傳來,一下讓他有些猶豫了!從權謀之術的角度來看,無論許都城中真實的情形怎麼樣,曹操在這個時候突然以一己之名而公然擅殺董國舅、董貴妃,都是極不明智的貿然之舉!這會讓他背上與董卓一樣“專權跋扈、欺君肆威”的惡名的!那麼,他既是負有這等惡名,今後在與袁紹、劉表、馬騰、劉璋、劉備等人的交鋒之中,又豈能繼續在“奉天子以討不臣”的名義上佔得優勢?你曹操的“不臣之跡”已赫然昭著,又能憑恃什麼去討伐別的也有“不臣之跡”的諸侯呢?你和袁紹、劉表、袁術等“悖逆之臣”又有多大的區別?如此一來,曹操在政治名譽高度方面的優勢已大為削弱!正所謂“有道則競於德,無道則競於勢”——那麼,素以“忠君愛主、匡扶漢室”而自詡的曹操,幾乎便把自己的政治美譽度降低到與袁紹、袁術之流的水平上去了!然而,單就一個“勢”字而言,曹操又如何抵擋得住兵強勢眾的冀州袁紹?唉!曹操也算英明睿智,居然在此大敵當前之際出了這樣一記錯招,把自己置於四面孤立之境,實在是可嗟可歎!

在那般思考之後,司馬懿暗暗抑住了入仕之念,在與父親司馬防、大哥司馬朗多方商議之後決定:鑒於當前許都時局尚不明朗,曹操又犯如此草率之失,且荀彧、楊彪等漢室骨幹之臣,是否會如先前一般鼎力支持曹操,而今也難說得很,河內司馬氏便只有潛伏下來,隱入幕後靜觀其變,然後伺機應變、審慎而動。

於是,在曹操的司空府辟書送達司馬府的前幾日,司馬懿在一次外出上街巡視市井百業的途中,突然從馬背上重重跌下,那一跌摔得他雙腿筋斷骨折,從此足不能動、身不能行,再也做不成什麼官差公務了。太守曹仁見他傷情實在嚴重,便只得准許他返回溫縣孝敬裡家中好生養護治療。

然而,古語有云:禍不單行。曹操派來的征辟使者趕到孝敬裡前去探訪之時,卻又被司馬懿之父司馬防一把鼻涕一把淚告知:據醫師診斷,司馬懿跌下馬來的那重重一摔,非但摔成了他嚴重的腿折骨斷,而且還傷及了他背脊筋脈,導致他的風痺之症發作,怕是數年之內再也無法出仕做官了。

目睹此情此景,司空府征辟使者也無可奈何,只得帶著那一紙辟書和滿車聘禮,一無所獲地黯然返回。這司馬懿正值年輕有為之際而遭此厄難,猶如雄鷹欲翔而雙翅盡折,一時也成了河內郡內人人歎惋的不幸之事。

就在這一片陰雲籠罩在司馬家上空的同時,大概是為了給司馬懿沖凶去厄,一樁出人意料之外的大喜事又在孝敬裡司馬府鑼鼓登場了:身負風痺之疾的司馬懿,竟與同郡粟邑縣令張汪的閨女張春華,舉行大婚之禮,他是被貼身侍從牛金、司馬寅攙扶著,與張春華拜了天地父母,送進洞房的。

據參加這場婚禮的親朋友人回憶:在這場婚禮上,司馬懿滿面淚痕、悲不自禁,彷彿是在為自己淒涼的下半生而慟哭不已。他曾經是那麼的才華橫溢、光芒四射,也曾經是那麼被世人期許為“公卿之器、社稷之才”,但如今卻是只能鬱鬱乎蝸居故里、困守寒廬,僅與妻子奴僕相對頹然,在默默無聞之中了卻餘生了。不過,親朋好友們還是為司馬懿感到了一絲欣慰:看得出來,粟邑張家似乎絲毫沒有嫌棄這個女婿身殘體廢,非但張汪在整個婚禮過程中始終面有喜色,而且那張春華出閣之後對司馬懿亦是傾心相待、體貼入微。他們都說:以司馬懿目前的狀況和條件,能夠娶到張春華這樣一個對他不嫌不棄、溫柔體貼的妻子,已實在是大有福氣了——除了張汪這個傻帽兒之外,誰還會把自家的黃花閨女嫁給司馬懿這樣一個半殘半廢之人呢?

“夫君,你的銀耳湯熬好了!”鶯啼一般柔婉動聽的聲音飄然而來,將司馬懿投在窗外的目光拉回到了室內:張春華一身素淨衣衫,婷婷裊裊,攜來一派暗香漫室漾動,右手端著一張紅漆托盤,已然來到了他的榻前停下。

“謝謝春華妹子……”司馬懿倚在榻背之上,輕輕說道。

張春華莞爾一笑,將手中托盤放在桌几之上,拿起了盤中那隻銀碗,用玉匙輕輕舀起了一匙熱氣騰騰的銀耳湯,放到自己唇邊輕輕吹了幾吹,然後笑瞇瞇地向他口中送來:“來!夫君……你嘗一嘗罷……”

司馬懿無言地搖了搖頭。

“夫君是怕這銀耳湯燙嘴麼?”張春華有些奇怪,瞧了瞧那匙中水晶般瑩亮的銀耳湯,“妾身再將它吹一吹罷……不過,太涼了你吃下去會傷胃的。”

司馬懿還是搖了搖頭。

“那,夫君一定是嫌妾身熬製這銀耳湯的手藝不精了……”張春華將那玉匙慢慢放回了銀碗,語氣裡透出一絲失望來,臉上倏地又綻開了笑容,“沒關係,妾身等會兒下去向牛大嫂好好學一學,再為你細細地熬一碗來。”

司馬懿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波動了:“春華妹子,你何必為懿而自苦如此?懿落得今日這般情形,只怕有些負了妹子你的傾情相待啊!”

“夫君快別說這些話了!”張春華杏眼一睜,若嗔若喜地盯了司馬懿一眼,用手擰著衣角的絲絛在指縫間繞了幾繞,輕聲言道,“夫君,你不知道,能夠嫁給你成為你的妻子,這就已經是春華今生最大最大的福分了!春華能夠每天這樣服侍夫君、陪伴著夫君,心裡便是像喝了這銀耳湯一樣甜滋滋的了……”

“春華……”司馬懿瞧著張春華那一臉的真摯,眼角不禁淚水緩緩流下,“懿如今已是這副半殘半廢的模樣,出不得仕、做不得官、成不得名,下半輩子都將躺在這病床之上再也站不起來……真是苦了你了!每天瞧著你為懿忙前忙後操持雜務,懿空負男兒立家之名,實在是無地自容啊……”

張春華雙眸一抬,淚眼矇矓地看著司馬懿,露出一絲甜甜的笑意來:“夫君,妾身哪裡覺得苦了?妾身能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高興啊!妾身怎麼會對你如今這般的情形抱什麼怨言呢?”說到這,她又展顏笑了:“說起來,還得感謝夫君這場風痺之症呢!若不是……”她將後面的“有了它”三個字嚥了回去,繼續甜甜笑道:“妾身今日怎能和夫君在一起呢?這樣的日子可是妾身先前只有在夢中才會擁有的啊……”

司馬懿聽著張春華的話,心頭不禁五味雜陳:當初他剛佯裝患了風痺之症後不久,張汪便猝然派人向他家提親,想要納他為婿——司馬懿正欲拒絕,不料他的父親司馬防卻一口應承了下來。司馬懿大驚,急忙向父親提出異議。父親卻向他分析道:其一,粟邑張家門風樸厚,張春華知書達理、溫婉賢淑,又與司馬家有世交之誼,故而兩家結為秦晉之好是絕對合適的;其二,如今司馬懿裝病在家,正好藉著這一場婚事向外宣示韜晦之意,表明自己已屈從天命、隱居故里、結婚息影、暫不出山,以安然靜觀時局之變。在父親這一番勸說之下,司馬懿縱是百般不甘,也只得假戲真做,與張春華成了親。然而,無論如何,這樣的婚事對司馬懿而言,都擺不脫一絲淡淡的陰影:他知道自己心底真正所愛的並不是粟邑張春華,而是鄴城的方瑩!縱然如今兵荒馬亂、烽火連天,方瑩亦是杳無音信,說不定已喪生於戰禍之中,但司馬懿在自己心靈最深處,還是給她留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位置並暗懷一份莫名的期待——所以,他自結婚以來便一直感到自己的內心好像缺了一塊,始終無法與張春華向他全心投入的那份感情產生共鳴。而張春華愈是對他溫順體貼、關愛備至,司馬懿心底對她的歉意便愈是濃厚了一分。

當然,司馬懿此刻還並不清楚——就在他和張春華結婚的當日,他的父親司馬防便和他的岳父張汪,達成了一個以兩家姻親關係作為保障的絕密協議:由粟邑縣衙貼出告示,宣佈那金刀谷因鬼魅邪物出沒而永久性地定為本縣禁地,嚴禁任何人涉足其中,一旦違反則重懲不貸;在金刀谷谷口處專設數處崗哨,由司馬府派來的家丁擔任守卒,專門負責看守此谷;張汪也承諾將隨時動用粟邑縣令之權,為司馬家永久守護這金刀谷洞倉之中的絕大秘密。

正在這時,窗外忽然飄來了一陣悅耳動聽的歌吟之聲。司馬懿側頭向歌聲來處瞥了一眼:又是後花園裡的青芙、青蘋姐妹倆在練嗓子了!也不知是何緣故,父親近年來四處尋覓網羅嬌童美女,攬入府中每日裡笙歌舞樂——這倒是與他先前自律嚴謹、目不旁窺的清儉之風有些不大相同了!大概是父親見到近年來時局紛擾、虎犬難辨,便不免有些身心倦怠,暗暗存了一份及時行樂的心思罷!

想到這裡,司馬懿寧定了心神,向坐在榻旁的張春華開口說道:“這樣罷……你也不必下去再熬什麼銀耳湯了,去書房裡把那卷《易經》拿來。趁著這清閒無事的大好時光,懿且將先前管先生所授的易學要訣好好研習一番……”

“仲達!”隨著一聲深情的呼喚,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室外一閃而入,倏地映入了司馬懿的眼簾。

“胡兄?”司馬懿神情恍惚,不禁有些遲疑地問了一句——他根本沒有料到自己在靈龍谷的同窗好友胡昭此刻竟會出現在這裡!

“仲達,你……”在司馬懿淚光矇矓的視野中,胡昭已大步跨到了他的榻床之前,低下身來緊緊握住他的雙手,眼眶裡依稀有淚光閃動。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司馬懿咬了咬雙唇,有些吃力地抑制住自己心情的震顫,噙著熱淚緩聲而道,“咱倆好不容易能在今日相會,何必做此兒女多情之態?”

“不錯,不錯。咱倆確實應該好好高興一場啊!”胡昭用袖角將臉頰上的淚痕一拭而去,笑顏一展,“這一兩年不見,你的氣色其實還蠻不錯嘛!”

司馬懿聽了,呵呵一笑,伸出右掌拍了拍自己的雙膝,淡淡說道:“是啊!懿的氣色雖是不錯,但這雙腿卻動彈不得了……”

“這個……胡某在許都已經聽荀令君說過了——仲達,你可以邀請一些精於針灸之術的醫師來瞧一瞧這風痺之症嘛……”胡昭的目光在他雙膝上一停,聲音頓時低了下來:“想當年仲達在靈龍谷紫淵學苑眾同窗中身手是最矯健的,沒料到平地上一個馬失前蹄竟把你摔成這樣……唉!真是天降不幸,苦了仲達你了。”

“你怎麼會到許都去見荀令君呢?”司馬懿聽他突然提起荀彧,不禁微微一愕,“你……你還聽到他提起了懿?”

“是啊!一個月前,司空府發來了一道辟書,徵召胡某進府擔任秘書郎一職。”胡昭見問,便款款道來,“仲達你是知道胡某的,胡某素來仰慕管寧老師的清靜隱世之風,怎會貪圖官場虛榮?所以,胡某便趕到許都,面見曹司空大人,自陳一介野生,實無軍國之用,懇求歸去。曹司空也有些奇怪,竟讓胡某去見荀令君,稱荀令君肯放胡某離去便可自行離去。

“沒奈何,胡某只得去謁見了荀令君。荀令君與胡某交談半日,才答曰:‘君乃清曠飄逸之才,猶如閒雲仙鶴,可處江湖之遠而教化士民,不宜居廟堂之高而自蝕性靈。’曹司空這才批了一個條陳:‘人各有志,出處異趣,勉卒雅尚,義不相屈。’終於放了胡某歸山。”

“看來曹司空、荀令君都極有知人之智啊。他倆識得你志趣之所向,深知若是勉強扣下了你,那也是‘留得住你的身,留不住你的心’。”司馬懿點頭而道,“倒不如放你逍遙於江湖之上、怡然於學苑之際、傳道於鄉里之間,為在草野民間大興儒教而樹人培基!”

“是啊!是啊!荀令君他們確是極有鑒人之明。聽聞胡某與仲達你是同窗好友,又俱是管寧先生的弟子,荀令君便詢問了許多關於你在紫淵學苑求學期間的表現,對你始終是讚不絕口,稱道你是‘博學洽聞、明今鑒古、守經達變’的一代奇才吶!”胡昭一談到荀彧,神情便掩飾不住地變得異常興奮起來,滿臉的敬仰之意,“他在送別胡某離開許都時,還多次叮囑若是見到你後,一定要代他轉告對你深深的問候!”

“唉……懿有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荀令君這位曠世儒宗的青睞?”司馬懿心頭一熱,油然生出了幾分感動,“‘博學洽聞、明今鑒古、守經達變’——懿哪裡當得起這些溢美之詞?荀令君真是謬讚懿了!”

“仲達,胡某看得出來,荀令君對你的確很是關切!”胡昭正色而道,“對了!臨別之前,他還要胡某帶八個字贈給你呢。”

“哦?是哪八個字?”司馬懿一聽,頓覺十分好奇。

“沉機遠慮、委時順變!”胡昭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道。

“沉機遠慮、委時順變?”司馬懿聽著,驀地心頭一凜,正輕輕撫在右膝之上的右手五指亦隨之暗暗一緊,一下深深掐進了大腿肌肉之中。同時,他的腦際已然展開了極其緊張的思索,以致忘記了腿上的掐痛!——想不到他這般巧妙偽裝,這般苦心掩飾,終究沒能逃過那位遠在許都卻能洞察萬里的荀令君的一雙慧眼!竟不知他荀令君是從何處著眼,一下就覷破了自己這番“沉機遠慮、委時順變”的種種表現?唉!自己韜晦之術的修為還是不夠爐火純青啊!荀令君既能看得如此透亮,那麼曹司空想必亦會有所察覺——只不過,他此刻正忙於迎擊袁紹的南侵大軍而無暇分心來查探自己罷了!看來自己日後須得更加小心掩飾才行啊……

“仲達!仲達!”胡昭見司馬懿突然臉色大變、神情有異,不由得有些慌了,“你……你……”

“沒事!沒事!懿的心絞痛症剛才犯了……現在好了,緩過這口氣來了……”司馬懿急忙用左手摀住胸口,半伏在榻床之上,裝作靜養了好一陣兒才恢復過來一樣,“荀令君這八個字送得好啊——瞧懿這身體,也確實只能是‘委時順變’了……”

“仲達怎能說這樣喪氣的話?”胡昭有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風痺之症又不是什麼絕症——胡某回家之後一定找出管寧老師當年所授的醫書來查一查,一定會有治好你這風痺之症的良方妙藥的。”

司馬懿十分感激地看了胡昭一眼,心念一轉,將話題引開,問道:“胡君——你出師入世以來可曾與哪些同學有過聯繫?”

“胡某離了靈龍谷之後,便一直返回本郡閉門攻讀典籍,沒有和什麼同學聯繫。今年年初,周宣同學負笈遊學經過穎川郡時,他倒是主動尋到胡某家中相聚了一番。”胡昭憶了片刻,沉吟著答道,“周君如今在易學數術上的造詣實在是非同凡響了……”

“哦?你見到周宣了?”司馬懿臉上笑意微露,“懿近來在易學數術之上也用了不少工夫,深覺這門學問‘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只恨不能遇到周君指點一二。依胡君之見,周君有何卜算可以顯得他如今在易學數術上精進不凡?”

胡昭聞言,默默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那日周君來到穎川與胡某相見之時,胡某談起當今時局紛紜混亂,委實有無所適從之感,便請周君卜上一卦以示指導。周君撒開銅銖,最後排出來的是一個‘小畜’之卦,卦中初九之爻動。”

“哦?周君排出來的是‘小畜’卦?變動之爻是初九?”司馬懿微一思忖,便插言而道,“‘小畜’卦的卦辭是‘亨。密雲不雨,自我西郊’。初九之爻的爻辭是‘復自道,何其咎?吉。’……周君是如何向你解釋這卦辭爻辭的?”

胡昭見司馬懿竟能隨口便背誦出這“小畜”卦的卦辭與爻辭,足以見得他對那厚厚一本《易經》已是倒背如流,實是用功非淺。他驚敬之餘便應聲答道:“周君是這樣解釋的:從這卦象和爻位來看,眼下的時局固然紛紜混亂,猶如天際陰雲密佈而久不下雨澤及黎庶,但是只要咱們固守儒道、克己復禮,必是外邪不傷、內患不生的。而且,他斷定這一場亂局是自西而始,卻會於北而終。這些話他都講得有些模模糊糊的,反正,天道玄奧難測,胡某亦只有謹修己德而自應吉凶了……”

司馬懿聽了,思忖片刻,呵呵笑了:“周君對卦象、卦辭、爻位、爻辭的解析甚是精到,只不過依懿之見,還有些不夠翔實——‘密雲不雨’,依其象而言之:霖雨之降,皆由地氣上升而與天氣相交感,然後激盪推摩而成;而密雲之形,則由陽氣衰於上、陰氣結於下,互不相交,鬱結而成。此為其之卦象。再依其理而言之:陰氣為臣道,陽氣為君道,正與當今時局之中亂臣蔽於下、天子衰於上、諸侯割據四方的情形完全符合。而‘自我西郊’,則說明了造成這‘密雲不雨’的亂局乃是當年董卓從西疆涼州擁兵東來而猝然引發的……這也正是周宣所言亂局‘自西而始’的含義——大概,他這‘於北而終’就是指的眼下河北一帶曹、袁兩家的這場大戰罷……不過,這一場亂局是不是真能‘於北而終’,如今恐怕還言之過早。”

胡昭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想不到司馬君能以易象而測天道、斷人事,解析之際可虛可實、可近可遠,胡某真是佩服之至。那麼,請問司馬君,面對如此亂局,你我身為儒林中人,又應當據守何德何術以應時局之變呢?”

“唔……《易經》有云:‘風行水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以懿的粗淺揣測,這‘小畜’卦就是教導我等應當‘以柔蓄剛’。而蓄剛之本在於文德:遠人不服、諸侯不遜,則自修文德而安之。”司馬懿款款而道,“你我處江湖之遠,凝靜修身、以柔蓄剛,自能在‘密雲不雨’之中撥雲見日,迎來昇平治世的。”

“司馬君所言極是精闢,似乎正與荀令君贈你的‘沉機遠慮、委時順變’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你這‘以柔蓄剛、撥雲見日’,卻好像比荀令君的‘沉機遠慮、委時順變’還要積極主動一些。”胡昭欽佩地點了點頭,“司馬君身處這般困境而能心存如此志念,胡某總算可以放下心來了!”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他的目光似火花般閃亮了一下,倏地盯在了胡昭的臉龐之上:“呵呵呵……想不到繞了這幾圈,胡君原來是用這些話來探測懿的襟懷與抱負啊。唉,就算懿如今有心奮勵有為,也只有待這風痺之疾好了才行啊。”

胡昭滿面笑意,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司馬懿那僵硬如木的雙膝,淡淡地說:“仲達,這區區一點兒風痺之症,還能縛住你的鯤鵬之翼嗎?一切都會撥雲見日、雨過天晴的!”

後花園裡的秘密

建安五年十月,曹操在官渡與袁紹對峙之際,突發奇兵劫燒了袁軍後方最重要的烏巢糧倉,截斷了十餘萬袁軍的生命供養線,頓時一舉扭轉了整個戰局:袁軍在一夕之間散潰無餘,袁紹只得拋棄了所有營壘、輜重、圖簿、軍械,獨與八百殘騎倉皇北逃而去!

自此,曹操以官渡之戰的赫赫全勝真正樹起了他中原霸主的無上威勢與地位!關中的馬騰、荊州的劉表、江東的孫氏、益州的劉璋等割據一方的諸侯們,都不禁對此怵然驚懼,同時也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而憂心忡忡——如今曹操兵鋒所指,無人能敵,倘若他瞄準的下一個對象是自己,豈非危如待宰之羔羊?

就在這一年的年底,身為司空府主簿的司馬朗突然回到了溫縣孝敬裡休假省親。

司馬府的後花園背倚金刀谷南面的伏犀山壁,佔地極廣,有丘有壑,有湖有池,有圃有苑,有亭有榭,一脈清流恍若玉蛟盤繞其間,條條曲廊四通八達,顯得豁朗開闊而又不失清幽深邃。

此刻,盈盈綠茵之上,司馬寅與牛金一前一後抬著一座竹榻跟在司馬朗身後緩緩而行。竹榻之上,正半臥著一身輕裘的司馬懿。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此番司馬朗回鄉省親,心情甚是不錯,那一副昂首闊步的派頭,彷彿他拾得了什麼珍稀的寶貝一般。這自然是有緣故的:鑒於司馬朗在許都司空府裡將所有內務做得有條不紊、細緻紮實,曹司空從官渡前線回來之後,立刻奏明朝廷,為他加賞增俸四百石,連升了兩級官秩。而且,曹司空念他這半年多來勤於公務而未得休憩,特別恩准他回家休假省親,賞賜了他一大車的美酒玉帛,並向他的父親司馬防親書一封致以殷切問候之意。面對曹司空這般寵遇,如何不令司馬朗舉動之間難掩欣悅之情?!

“二弟,真沒想到——據地數千里、擁兵三十萬的一代霸主袁紹居然就這樣敗了。烏巢糧倉的那一把大火,竟會燒得他全軍崩潰!”司馬朗深深一歎,“曹司空在那樣艱苦卓絕的險境之中竟能扭轉乾坤——實是天縱之雄啊!”

“是啊!糧草為行軍征戰之本——曹司空將袁紹的這個‘本’一刀連根斬斷,那三十萬養尊處優、倚多為勝的袁軍,驟然面對無糧可食的窘境,自是‘失節事小,餓死事大’,怎不會紛紛鬥志全無、潰散逃竄?”司馬懿倚在竹榻上,沉沉而道,“歸根到底,袁紹麾下的三十萬兵卒終究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有糧則聚,無糧則散——這也暴露了袁紹治軍‘無道、無法、無紀、無能’的重大缺陷!相比之下,曹司空以四萬之軍硬抗河北不斷集結而來的三十餘萬敵軍,且又乏械缺糧,竟能萬眾一心苦苦撐持達半年之久,直到最後一刻方才扭轉乾坤。大哥讚他為‘天縱之雄’實不為過!”

“唔……其實,曹司空能在缺糧乏械的困境之中苦苦撐持半年之久,直到最後一刻方才扭轉乾坤——終歸還是多虧了荀令君在後方的供輸無滯與運籌帷幄啊!”司馬朗繼續說道,“大約在官渡對峙到第四個月的時候,曹司空已然險些熬不下去了,便欲退兵以守許都。荀令君得知之後,急忙發書勸諫道:‘今我軍糧草雖缺,但困窘之狀尚不如楚漢爭霸於滎陽、成皋間也!其時,高祖劉邦與西楚項羽俱不肯先退,只因先退者則勢屈也,勢屈則人心散矣,人心散則退必潰矣!而今司空大人以十分居一之眾,劃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已四月有餘矣。彼已情懈勢竭,必將有變,此乃用奇制勝之最後關頭,實不可失也!’這樣曹司空才駐兵未退,終於等來了這扭轉乾坤的最後一刻……”

“好計謀!好方略!好決斷!荀令君真可謂千古一聖、曠世偉傑也!他之英明果銳,世人或許尚有望其項背者;他之深沉弘毅,世人則無出其右也!”司馬懿聽到這裡,不禁伸出右掌在竹榻扶手之上重重一拍,話語之間溢出無限的欽佩與歎服來,“得荀令君者,必能得天下!曹司空能得荀令君之佐,這才是他真正的‘天縱之幸’!——唯有獲得這‘天縱之幸’,曹司空才能成為‘天縱之雄’!”

“二弟一向自負奇才、傲視當世、目無餘子,如今竟也懂得這‘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之理了?”司馬朗轉過頭來深深瞧了司馬懿一眼,笑道,“眼下曹司空挾官渡全勝之威,勢傾中原,力壓群雄,天下名士已是趨之若鶩——二弟可有意出山入仕乎?那個陳群現在在司空府裡順風順水一路高昇,已經做到東曹屬的職位了,曹司空接下來便要外放他去當穎川太守了!二弟你才識出眾,如今乘勢出山,只怕在仕途上的成就必然遠超他陳群……”

聽了大哥這番話,司馬懿卻只是含笑聽著,將身子朝後一仰,靠在竹榻上,悠然而道:“大哥的這番提醒,小弟已然領會。只不過,依目前這般形勢來看,小弟暫時還不宜入仕。其一,曹司空剛破袁紹大軍,小弟便腆顏而出,如此趨炎附勢之舉,只怕會引來曹司空與荀令君的不屑;其二,曹司空、荀令君而今雖已擊潰袁紹,但僅憑官渡一戰之勝豈可保終持久?畢竟袁紹在河北經營日久,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想徹底佔領河北四州全境,曹司空、荀令君還有幾番硬仗須打。所以,小弟此刻只能繼續養病不出、靜觀全局、委時順變!”

“這個……二弟啊!你所言雖是不錯,但曹司空已向為兄多次提及對你的賞識,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必定會對你隱居不仕的舉動有所窺探的。你既已決定暫不出仕,便須得多加掩飾,免得被他探出了破綻……”司馬朗猶豫了一會兒,欲待勸說,見二弟心意已定,也只得隨他去了,“不過,你願意留在孝敬裡也好!父親大人近年來身子骨有些不大好使了,你正好可以藉著在家裡養病隱居之機多為他分擔一些我司馬家的要務。”

“大哥指教得是,小弟謹記了。”聽得司馬朗此語,司馬懿臉色一肅,連忙恭然答道。

他倆正說之際,忽然聽得前面遠遠傳來了一片悅耳動聽的笙歌瑟舞之聲,在綠坪上空飄揚縈繞。司馬懿臉色微微一變,原來他倆竟已走近了司馬府後花園裡的禁地——逍遙閣了。這座逍遙閣極為神秘,而且戒備森嚴,非經父親司馬防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就連司馬懿在家居住這一兩年間,一次也沒探足進去過。

不知怎的,司馬朗遙遙望見那掩映在幽幽綠蔭之際的逍遙閣的飛簷壁角時,卻似心旌搖蕩,神情大異——眼眶裡竟然溢出了一層淚花!

“大哥,你……”司馬懿暗暗驚訝,不禁失聲呼道。

司馬朗卻是久久不應,隔了半晌才凝定心神,緩聲問道:“二弟,你近來與春華弟妹還好罷?”

“這……”司馬懿喉頭一哽,靜了一會兒,哀歎道,“這是父親大人為小弟精心擇配的金玉良緣……大哥,小弟自然是無話可說的了。”他咬了咬嘴唇,終於還是加上了一句:“其實,春華妹待小弟亦是無可挑剔的了……”

“二弟,為兄也知道,以春華弟妹的資質和粟邑張家的門戶與你相配,確有幾分差強人意。”司馬朗悠悠地說道,“為了咱們司馬家的宏圖大業,也真是有些苦了你了。”言到此處,他的聲音忽地顫了一下,目光凝注在那綠蔭掩映的逍遙閣上,“其實,為了咱們司馬家這百年望族的昌隆榮盛,身為你們的大哥,我又何嘗不是犧牲了許多許多……”

“大哥……”司馬懿望著司馬朗臉上深深的悲痛,卻無從勸起。

終於,司馬朗伸手拭去眼角淚痕,面容一正,向逍遙閣遙遙一指道:“二弟,現在這個秘密可以告訴你了:那個逍遙閣正是我司馬府用來訓練樂女與歌婢的禁地……”

“訓練樂女與歌婢?”司馬懿不禁微微一怔。

司馬朗已是在向前邁步而去,只丟下了一句話:“你且隨為兄進去看一看罷!”

輕輕推開逍遙閣的院門,卻見一條深得看不到盡頭的凌空遊廊迎面而至,那廊下是碧綠如玉的湖池,滿塘的青青荷葉,廊側是彎彎曲曲的白石欄杆,每一處回簷頂上都懸著蓮花狀的銅枝燈——牛金和司馬寅抬著司馬懿臥坐的竹榻跟著司馬朗進了這裡,只覺眼前豁然一亮,處處都有一種身處瑤池仙境、超然出塵飛昇的驚艷之感!

順著長廊徐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幾個迴環,卻見廊尾深處是一座緋紅色的蟬翼紗屏風,恍若一抹淡淡的煙霞,裡面還有婀娜多姿的翩翩秀影映了出來,只看得讓人眼迷神悵!而到了此刻,那一派清婉動人的歌吟之音,亦是愈加清晰,就彷彿近在耳畔一般!

司馬朗走在前面倒是顯得熟門熟路的——他逕自行到那緋紅屏風前邊停下腳步,輕咳了一下,向裡面揚聲而道:“王姑娘……司馬朗攜二弟司馬懿特來拜謁!”

王姑娘?什麼王姑娘?司馬懿心頭一震:想不到自家府中後花園的逍遙閣裡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直隱藏著這麼一個神秘女子!自己居然連她的一切來歷、底細都毫不知曉!

閣中的笙歌之聲戛然而止。那緋紅屏風左邊裊裊然轉出來一位少女,淡施粉黛輕步迎出,赫然正是那婢女青芙!她走到司馬朗等人跟前,款款施禮蹲下身去,道:“諸位公子,王姑娘有請!”

正在司馬懿暗暗思索之際,他已經在竹榻上被牛金、司馬寅抬進了閣堂當中——只見左右兩排歌女婷婷而立,前面琴案之後,一位面罩紫紗、身著鵝黃輕衫的窈窕女子正倚榻而坐。

司馬懿抬眼看去,只見那兩排歌婢都是妙鬢蛾眉的少女,小的十四五歲,大的十八九歲,都穿著一色梨花粉紗緊袖衫,腰圍碧帶下垂於膝,一個個艷若桃李、迎風生香、姿態飄曳。他目光往前一掠,卻見那扶案撫琴的黃衫女子非但風姿絕俗、舉止秀逸,顧盼之間流溢而出的那一派端麗典雅之氣,更是讓他怦然心跳,並驀然生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愛慕之感!

“司馬公子,你今天又準備帶走幾個歌婢?”黃衫女子也不抬頭迎視司馬朗,只顧伏在案上輕輕調弄著那具瑤琴的絲絃,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司馬朗的嘴唇分明在微微顫抖著——他從懷裡掏出一隻黃絹小包來,拿在手上伸了出去,緩緩道:“這是西域伊吾國進貢來的沉香八寶珠釧,佩帶它能讓人身有奇香而經久不逝。我記得以前你在司徒府裡談起過自己很想得到這件寶貝。”

那黃衫女子正自調弄琴弦的纖纖玉手驀地一下僵住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兒沿著面頰閃亮地滾落下來,濺得那瑤琴面上閃起星星晶芒!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說道:“司徒府……真是難為司馬公子您了……還有心記得當年司徒府裡的事情……”

司馬懿在一旁聽得暗自納罕:這黃衫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好生耳熟啊!可自己就是回想不起她是何人了。接著,她的聲音慢慢平靜下來:“那沉香八寶珠釧,司馬公子您自己好生留著吧!日後還是送給您心儀的女子,小女子如今再也不是司徒府的千金,再也不配佩帶這樣的奇珍異寶了。司馬公子也不必為小女子再多費這些無謂的心思了……”

“貂蟬小姐?”司馬懿的身軀一下從竹榻上挺直了起來,“原來你是貂蟬小姐!”

“二公子……”黃衫少女淒然一笑,身子似遭針刺般一顫,“可惜,如今貂蟬在亂兵之中容顏盡毀、雙腿被廢,再也不能向你這位救命恩人施禮相迎了,失禮之處還望見諒。貂蟬剛才本以為二公子你已經忘記貂蟬了……”

司馬懿在竹榻之上坐起,凝望著倚伏在琴案之上哀哀而泣的貂蟬,淚水頓時矇矓了他的眼簾。他輕輕吟道:“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玉閣三重階。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慷慨有餘哀!亂世損璧潔,聞者盡心酸……”

“別念了!”司馬朗一聲暴喝,兩眼通紅,猛地止住了司馬懿。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著,過了許久也沒有平靜下來,終於從齒縫間澀澀地擠出了這樣一段話:“請王姑娘為朗挑選好十名出色的歌婢……三日之後,朗自會讓人前來領取……”

司馬家族的驚天大計

“大哥……原來貂蟬姑娘是一直被你們收留的啊……”出了逍遙閣的院門,司馬懿禁不住向司馬朗問道,“可是你們怎會這般待她?”

司馬朗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轉眼瞥向了牛金和司馬寅二人,淡淡地吩咐道:“你們倆且隨本座將二公子抬到伏犀山壁腳下那座壘石假山去……”

說罷,他頭也不回,邁開步來,仍舊領前而行。牛金和司馬寅二人一聲不響,合力抬著司馬懿,隨後跟了上去。又約莫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他們一行四人來到了司馬府後花園最後一處秘境——伏犀山壁腳下那座壘石假山之前。

“本座和二公子要在這裡好好交談一番,”司馬朗抬眼盯著那如斧劈刀削一般陡峭的伏犀山壁,向牛金二人吩咐道,“你倆就把竹榻放下罷,到前邊門洞那裡守著,不得放任何人近前來打擾!”

“是!”牛金、司馬寅齊齊應了一聲,將竹榻輕輕放在了草坪上,恭然退了出去。

待到他倆走出了自己的視野,司馬朗才緩緩開口了:“二弟!為兄謹奉父親大人之命,今日特地告訴一些你現在應該知道的事情了。”

聽著他這般語氣凝重,一直在竹榻上僵臥不動的司馬懿突然一伸懶腰,脊背一挺,竟是站得穩穩直直,哪裡還有半分風痺癱瘓的症狀!

“二弟的韜晦隱飾之術委實已臻以假亂真之境!為兄甚是歎服。”司馬朗瞧著司馬懿挺身玉立、氣宇軒昂的樣子,微微頷首,“看來,二弟不愧是深得靈龍谷紫淵學苑管寧大師的心法真傳——天下莘莘儒生學士,能如二弟這般隱忍沉潛、神鬼莫測者又有幾人?”

“大哥謬讚了。”司馬懿聞言,急忙深深欠身而謝。司馬朗雙目如電,凜然正視著他,開口講道:“你剛才提的那個問題,為兄現在可以回答你。貂蟬姑娘當年在長安險遭殺身之禍,是父親大人冒險乘隙從西涼亂兵的刀刃之下將她搶救出來的。我們司馬家對她是有救命之恩的,而如今她為我司馬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向我司馬家報恩!”

“大哥,她幫我司馬家專門訓練這些樂女和歌婢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們司馬家要這些樂女和歌婢又有何用?”司馬懿雖對這一切的內情已隱約猜出了幾分,但仍想聽個詳細。

果然,司馬朗逕自答道:“這些答案,以二弟的天資聰穎,應該是猜得出來的——大概你現在還沒往那方面的思路上去想罷了。貂蟬為我司馬家訓練這些樂女和歌婢,完全是為我司馬家的宏圖大業做嫁衣。二弟應該清楚,貂蟬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當年她能施展美人計與連環計引得董卓與呂布反目成仇、自相殘殺,那是何等巧妙的除敵手段?據此看來,她必是自有一套鮮為尋常女子所及的陰柔媚惑之術的。我們司馬府的這些樂女和歌婢若是經她之手訓練出來,豈是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擬的?她們都是為兄帶到許都安插進那些公卿將侯的府邸中的眼線……只有這樣做,我司馬家才能在朝廷上下耳目遍佈、無所不窺,自然便‘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了!”

司馬懿聽罷,卻並不隨聲附和,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怎麼?二弟,你是懷疑這些樂女與歌婢不能勝任這眼線之事嗎?”司馬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為兄在許都宦海中周旋了這麼久,早就看出那些公卿將侯們,表面上一個個道貌岸然,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其實私底下最是貪財好色,便是曹司空也難逃此弊,當年他不正是因為垂涎張繡叔母黃氏的美色,才逼得張繡憤而造反的嗎?”

“不錯。大哥用這些樂女和歌婢作為我司馬家的眼線,自然是大有奇效的。”司馬懿沉吟著緩緩說道,“但是要如何將她們不著痕跡、見縫插針地安插進各大公卿將侯府邸中去,卻得好好思量一番。大哥,這事兒一定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能讓他們起絲毫的疑心。”

“這一點,為兄早已成竹在胸了。為兄帶著她們進了許都之後,先讓她們混入許都的流民營。而這流民營的主管掾吏正是我司馬家的心腹親信,他藉機以安置避難流民之名,聯繫各大府邸的管家前來挑選,順勢便將她們一一分配到許都各大府邸之中為奴為婢。這樣一來,她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散佈到許都官場中的每一個角落裡去了。”司馬朗聽司馬懿這麼問,不禁為司馬懿謀事、慮事的嚴謹周密而暗暗頷首,“許都城裡的流民被官府配送給公卿將侯們做奴婢,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兒了——任何人也不會起什麼疑心的。”

司馬懿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道:“父親大人和大哥為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的宏圖大業殫精竭慮,佈局得如此精密,設計得如此周全——小弟實在是敬佩不已!日後家中有何事務須得用上小弟,大哥儘管開口吩咐便是!”

司馬朗聞得司馬懿脫口講出“‘異軍突起、後發制人’的宏圖大業”這段話時,心底暗暗一震:這二弟果然是天資不凡、聰穎過人,對任何事情都能一思即悟、一點即通,只怕他再歷練個兩三年,連自己的韜略之才也難以望其項背了!想到這兒,他胸中頓時泛起了一陣悲喜交加的複雜感情,壓抑了好一會兒,他才靜了下來。

司馬懿哪裡猜到他這位大哥的思想竟已轉到這方面來了,他見大哥臉色似乎有些難看,不禁問了一句:“大哥可是在為貂蟬姑娘的事兒煩惱麼?”

司馬朗聞言,卻是苦苦一笑,臉上頓時黯然:“煩惱?再煩惱也是沒用的了。為兄是早就死了那份不該存有的心思了……二弟啊!有些感情你沒有經歷過,你不懂的……”

司馬懿聽著,頓覺胸口處傳來一針尖銳的刺痛:大哥,你說什麼?你說有些感情我不懂?你為自己與貂蟬相見而不能相處、有緣無分而黯然神傷,我又豈不是為方瑩的杳無音信、“死生難料兩茫茫”而常在夜裡淚浸床枕?我先前不懂你為何一直不曾婚娶,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只是,我卻要開始在心目中把方瑩當做已經真真正正地死了,埋葬在自己記憶的最深處了,從而徹底地斬斷過去,與另一個深愛著我,已經成為我妻子的春華一路攜手走向未來……唉!現在想來,我比大哥你還是幸運一些,因為我再也見不到方瑩了,所以我的心弦便不會被常常撥動,所以我還可以讓時光如流水漸漸沖刷掉關於方瑩的一切印跡……而你,貂蟬雖然活在眼前,你倆之間僅有一簾之隔,你卻永遠只能遠觀而不能近交,否則便會損及你目前所擁有的一切,損及司馬家的清譽與基業!這才是對你最大的煎熬與折磨啊!換了是我置身於你這般境地,只怕也是心如枯木、終身不娶的了。

兄弟倆便這樣默默然佇立在蕭蕭北風之中,望著一片片落葉打著旋兒如輕羽般隨風飄逝而去,自嗟自歎、自感自傷了一番,然後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罷了!還是父親大人講得對:你我兄弟都是自負為雄豪之才的志士,何必如詩客騷人一般空有兒女多情之庸態?”司馬朗瞧著逍遙閣的方向,沉緩地說道,“與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一統天下’的宏圖大業相比,與我司馬家承前啟後的昌隆鼎盛相比,這區區一己之悲歡苦樂又算什麼?我們……我們都是司馬家千秋偉業的獻祭者……”

司馬懿微微垂下頭去,不再多語。

司馬朗轉過身來,抬頭望向那座巍峨高聳的壘石假山,邁步就朝假山背面繞了過去。

司馬懿聽得他在前面一聲呼喚,便隨後跟來。只見那座巍峨的壘石假山背面是兩扇兩丈有餘、用整塊黑色花崗石雕成的巨大洞門!

“這……這是……”司馬懿不禁面現驚訝之色。

“這是我司馬家的絕密洞倉。”司馬朗向他解釋了一句,逕直上前伸手啟動了洞門的機關。只聽得嘎嘎嘎一陣響動,兩扇巨大的洞門緩緩開了。司馬懿在他後面往洞府裡看去,只見一團漆黑的幽深,不知通向何處。

司馬朗卻似對這裡的一切甚為熟悉,舉步向前走了進去。司馬懿跟在他後邊尾隨而入,卻見他大哥也不知在前邊的洞壁上又摁動了什麼機關,突然眼前一亮,一片雄闊壯觀的洞廳豁然呈現:一排排炬火熊熊的獸頭壁燈、寬約數丈的巨型青石板甬道、懸空伸出的戰台箭垛……處處顯出了可堪據險作戰、能攻能守的軍事設施色彩!

司馬懿沒料到這洞府之中居然藏著這樣堅固而精巧的戰備設施,不由得嘖嘖讚歎。

司馬朗一邊沿著寬大的青石甬道往裡緩緩走去,一邊東指西顧地詳細解釋道:“這個洞倉是當年我司馬家組建護鄉塢時動用了一萬餘名塢丁,費了兩三年的工夫修建而成的。這裡的甬道四通八達,在金刀谷粟邑縣那邊的山壁、獲嘉縣境內的伏犀山脈等處都有出口。前面共有藏兵洞、儲糧洞、藏寶洞三個最重要的巨型分倉。整個洞倉極大極深,可以容納二十餘萬名塢丁在裡邊食宿操練,而且還可以在裡邊儲備數百萬石糧食,足夠支應這些人馬近十年之久。”

司馬懿邊聽邊看,一路行來,見得軍械堆積如山、糧谷囤圍重重,慨然而歎:“父親大人和兄長為造就我司馬家這一雄厚基業,可謂是苦心孤詣、艱辛卓絕!想來當年董卓意欲恃之雄踞天下而修建的那座六百里郿塢,恐怕也不能及我司馬家這‘藏於九地之下’的絕世洞倉!”

司馬朗在前面淡然而道:“如今天下初安,河北漸趨昇平,你我終將縱橫於朝廷官場之上,只怕這個洞倉一時也用不上了。不過,將來時勢變幻莫測,若有意外之變與可乘之機,這洞倉仍不失為我司馬家異軍突起的根據之地……”

他忽又轉臉朝向司馬懿,彷彿憶起了什麼似的,緩緩道:“當年為兄攜本郡子弟兵——兩萬塢丁投在曹司空麾下,這些人的名簿還在為兄的手裡。他們都是我司馬家的親族死間5 ,亦是我司馬家潛伏於曹氏內部的一支隱形大軍……如今,這兩萬司馬家的子弟兵當中,已有一百八十九人擔任了百夫長、有七十二人做到了偏裨將校之職。二弟,你要切記,我們日後對這些人要更加用心地百般籠絡,他們都是我司馬家在關鍵時刻可以動用的秘密力量啊!”

到了這一刻,司馬懿才不得不為父親與大哥的處心積慮、深謀潛行而佩服得五體投地:父兄二人在無形無聲之中,已在朝廷上下、曹氏內外“巧布妙棋、暗植勢力”,做到了“藏器於密、伏戎於莽”,一朝順時崛起則必是勢不可遏!看來,自己在靈龍谷紫淵學苑求道習術的那四五年間,父親大人和大哥亦在家鄉為我司馬一族“養精蓄銳、後發制人”的宏圖大業,始終在固本強基、勤耕不輟啊!這一份數年如一日的艱苦卓絕,是何等的難能可貴啊!一想到這裡,司馬懿的眼眶不禁一片潮濕。

拾級而上,曲徑盤繞,到得一洞壁之前,一扇朱紅宮門屹然而立。只見門上懸掛著一塊碧玉匾,上面鐫刻著四個龍飛鳳舞的金字——“琳琅洞天”。

“這就是我司馬府的藏寶洞了。”司馬朗上前一摁機關,那扇朱紅宮門緩緩向左移了開來,發出一陣滾雷般的隆隆聲響。剎那間,千百道金虹綺霞、祥光瑞氣繚繞飛舞而出,從他倆的頂上、腳下、身畔輝映而來,令人神馳目眩!

司馬懿微微瞇著雙眼,往裡靜靜看去:洞倉之中,整箱整箱的珠翠玉器、珍稀寶物堆積得像金山銀海一般,密密匝匝、綿綿闊闊,一眼望不到盡頭!而且,那裡面珠寶器玩之堂皇精緻、珍稀華麗,實在是司馬懿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司馬朗在一旁瞧著司馬懿,卻見他向內環顧掃視一番後仍然面色淡定如常,輕輕歎了一口氣,轉頭而道:“古語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寶令人心盲,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這些奇珍異寶,不過是損人志氣、耗人心智的桎梏之物罷了!父親大人和兄長何必汲汲於搜集它們?我司馬家志向恢宏、包舉宇內,豈會以做個金玉滿堂的富家翁為囿?”

司馬朗聽得司馬懿此言,不禁頻頻頷首,邁步走進洞倉之中,拈起一塊光華燦然的鸞形玉玦,拿在手中慢慢把玩著,悠悠而道:“二弟淡泊寧靜、理欲分明,不為金銀珠寶所迷,實是修為精純、難能可貴!還是二弟看得透徹啊!《道德經》有云:‘金玉滿堂,莫之能守。’你可知道這洞倉裡的珠寶珍玩是從何而來的?——都是當年董卓從洛陽城中搜刮而來的,他怕被人發現,就把它們埋在洛陽城郊地窟之中。後來,父親大人和為兄從貂蟬口中得知這個秘密,便派人將它們悄悄挖掘了回來……正所謂‘金錢如陷阱,珠寶似桎梏’,唯賢者能拒之防之,而聖人能操之用之。貪慾是許多人心中最大的弱點,而這些金銀財寶恰恰是對付他們的最佳武器!日後你我兄弟馳騁官場之際,這些被你視為糞土的珠寶珍器還是大有用處的。”

“不過,對這些金銀珠寶的作用,大哥你也不要太過高估了。大概只有庸才俗士才會為此而心動,像荀令君、孔大夫這樣的清峻高逸之傑必不會為此所動!”司馬懿瞧了瞧面前地上放著的那一大堆七彩瑪瑙,淡淡地說了一句。

“呵呵呵……憑這些金銀珠寶就想迷惑荀令君、孔大夫那樣的高潔之士,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還是可以用來和他們聯絡感情的嘛。關鍵是你這個禮物要送得巧、送得妙、送得恰到好處!”司馬朗一邊說著,一邊往洞倉裡尋視而去,“為兄記得荀令君頗好薰香自潔,那麼他對上好的香器自然是歡迎有加的了。二弟,你瞧那座孝武大帝的御用之寶、宮廷極品紫金博山爐怎麼樣?荀令君見到它應該會滿意吧?”

司馬懿順著司馬朗的手勢所指仔細看去:只見一座高達六尺、紫光燦爛的博山爐在那邊巋然聳立,端的是雄渾肅穆、典雅莊重、氣象非凡!整座金爐的形體底寬頂尖,狀如疊疊峰巒,宛然便似神話傳說中的海島仙山——瀛洲博山,在爐體上的山巒交際之處鏤有無數的珍禽異獸、瓊花瑤卉,山腰間還雕著六七位栩栩如生的仙君高士,在蒼松之下或坐或立,吟嘯論道,對弈交語。而爐頂的峰尖之上,則立著一隻引頸長鳴、展翼欲飛的鳳凰,而那縷縷煙氣便從那鳳喙孔中飄溢而出。

司馬懿一眼便斷定這紫金博山爐,確是當年漢武大帝劉徹心愛的御用之寶。這寶爐的來歷論起來還是一個傳奇:原來,漢武帝晚年之時嗜好求仙訪道,欲得長生不死,曾經巡遊東萊海邊,望見海市蜃樓之奇景,以為乃仙家所居之博山,於是回京之後親繪山景圖,召集能工巧匠以上品紫金按圖鑄造,終於製成了這座精緻絕倫、華美無雙的紫金博山爐。漢武帝常用此爐焚香而薰,坐於一旁欣賞其香煙升騰之美景,只覺有如瑞氣繚繞,自己亦似置身於若夢若幻的海域仙境之中,妙不可言。所以,天下喜好焚香、薰香的賢人雅士,無不視此紫金博山爐為夢寐以求之極品,紛紛以重金懸購而終不獲。而今,司馬朗竟因邂逅貂蟬而獲之,實乃天降奇遇也!

“大哥,唯有這樣的仙家寶貝,才能配得上荀令君這樣的大聖大賢!”司馬懿緩緩走近那紫金博山爐,伸出手來在爐身珵亮的表面上輕輕撫摸著,嘖嘖而歎,“若是將它贈給荀令君,荀令君自然應該是很高興的了!”

溫柔鄉,英雄塚乎?

一雙如雪玉雕琢成的纖纖素手伸了過來,撫在司馬懿雙腿的肌膚之上,順著血脈筋絡的流向,輕輕地按壓了起來。

“呼——”倚坐在榻床之上的司馬懿眉頭舒展,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感到張春華玉掌按摩之處,一股舒適之感頓時涓涓而生:“春華……真是難為你竟學來這筋脈按摩之術治療懿這風痺之症……”

“夫君,只要能使你身體康復,這區區小事又算什麼?我們粟邑縣的趙大娘是遠近聞名的按摩能手,春華若是能將她的高超技巧都學全了,那麼夫君這風痺之症便一定可以手到病除。”

在輕柔的話聲中,張春華那雙玉手溫柔地、耐心地按遍了司馬懿的下半身——修長的手指更是有如細細的靈蛇一般,逐塊逐塊地揉捏著他的肌肉和血脈。

一股熱流緩緩冒了出來,司馬懿只覺得自己的骨頭似乎都要酥化了——尤其是當張春華的手指有意無意按摩到他的大腿根處之時,他那裡的肌肉便禁不住如同觸電一般緊繃了!

不好!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頭,讓劇痛衝散了自己的浮情蕩欲,靈台頓時一片清明:“春華——你也有些累了!停手休息一下罷。”

張春華嬌嬌柔柔地“嗯”了一聲,慢慢收回手去,仰面與他脈脈而視:看得出來,這一番按摩很是耗去了她不少體力,她的額角和鼻尖都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也許,真的過不了多久,為夫的這場風痺之症就會被你的纖纖巧手給按摩好了。”司馬懿知道自己假裝風癱的這件事兒,不能對她刻意地瞞得太久,便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巧妙地給她先行鋪墊一番,以免她日後知道真相後會有猝不及防的突兀之感。他繼續說道:“春華,你還別說——為夫下半身的這些僵麻不仁的筋絡肌肉,今天經過你這一番精心按摩,還真的隱隱有了一些舒活的感覺了。”

“真的嗎?”張春華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滿面驚喜地說道,“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是這樣,今後妾身每隔一個時辰就給夫君你仔細按摩一次,爭取早一點兒讓你的雙腿恢復知覺,恢復行動。”

“那……只是苦了你了……”司馬懿微微含笑向她言道。

“夫君總是對妾身這麼客氣!這些事,都是妾身應該責無旁貸地去做的啊?”張春華雙頰一紅,有些嬌羞地說道。

司馬懿莞爾一笑,然後臉色一凝,卻將目光投向了榻床旁邊桌几上放著的那一卷卷帛書信函——司馬朗每隔三天都會從許都給他寄回來關於朝廷內外軍國大事的要情簡報。靠著閱覽這些簡報,司馬懿便能“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了!

張春華會意,從桌几上拿起一卷帛書信函,輕輕展開,柔聲念道:

二弟:近來無恙乎?父親大人安好乎?府中諸事妥當乎?諸弟學業有進乎?為兄甚為掛念,一切還請二弟善為操持。近日曹司空因天旱糧乏,無力與河北袁氏相支,欲趁袁紹官渡一敗之後龜縮怯退之際,南征荊州劉表以定後方……

“停!——”司馬懿聽到這裡,不禁一聲輕呼,止住了張春華。

張春華從帛書信函上抬起頭來看向他,目光裡一片詫異。

司馬懿卻毫不理會這些,雙眉微蹙,彷彿沉浸在自己的深深思索中一時不能自拔。過了半晌,他才喃喃自語道:“曹司空此舉有些失策——劉表性慢而心多,不過一守家之奴耳,縱在後方也無甚可懼之處;倒是這袁紹敗逃鄴城之後,倘若緩過氣來,再得高人指點,收拾人馬,重整旗鼓捲土重來——只怕危害更大!善用兵破敵者,能審虛實之勢、校輕重之權、量緩急之宜、度先後之節。論危害,則袁紹為重、劉表為輕;論當滅,則袁紹為急、劉表為緩;論敵勢,則袁紹膽破已為虛、劉表固守而為實——曹司空此刻須當再接再厲、乘勝出擊、一舉殲滅河北袁氏才是上上之策!”

說罷,他又轉頭瞧向張春華,道:“你且將大哥這信函繼續念下去,瞧瞧最終曹司空是如何決定的。”

“好的。”張春華又拿起那信函慢慢念道:

……曹司空遂召集群臣朝議此事,鍾繇、郭嘉、賈詡等均以為此舉尚可,唯有荀令君進言諫道:‘如今袁紹新敗,其眾離心離德、潰不成軍,司空大人宜乘其困,一舉而底定之;倘若司空大人輕棄兗州、豫州之要衝而遠赴荊州征伐,則只怕袁紹乘虛而尾襲司空大人身後,屆時未免有噬臍之悔也!’曹司空閉門慎思數日,終於採納了他這番諫言,決定半月之後揮師而上,再剿河北……

司馬懿聽著,這才漸漸舒展了眉頭,深深讚歎道:“荀令君謀無瑕疵、算無遺策,而曹司空又能以赫赫之尊而屈己從人、從善如流——看來,這靖平四海、中興漢室的大業,在他倆的通力合作之下,已是指日可待了!”

“夫君如此誇讚和推崇曹司空、荀令君,其實是你自己太過謙虛了。依妾身之見,夫君你的深謀明斷、雄才大略絲毫也不在他二人之下!”張春華卻將手中信函一卷,看著他正色而道,“其實妾身也是有些懂得夫君的心思的:你一心想效忠漢室,卻又不願屈身依附於某個權臣而失了自己的清峻之節,所以一直按兵不動,甘願在河內郡當一個小小的上計掾以觀時變。否則,以夫君的聰明才智,早就已經飛黃騰達了!有些事,夫君是不屑而為的。然而,妾身也要提醒夫君一下,當今漢室宗族之中,其實並無一人可以濟事。劉表據荊州之險,僅能勉力自保,不圖進取,坐以待斃;劉璋固守巴蜀,虛擁兵眾,卻無遠志,不足以成就大業;劉備雄心勃勃,卻乏治軍安民之才,身邊又無良輔,終日遊走四方,竟無立足之地。而各路諸侯擁兵自重,你爭我奪,只為了‘權勢’二字,誰又想到了天下蒼生的安危?現在,多麼需要一位胸懷大志、腹藏良謀、熟知天下利弊、善解民間疾苦、治國平天下的大英雄出來收拾亂世啊!妾身以為,夫君就應該成為這樣一位英雄!”

張春華的這番話,既夾雜著她悄悄聽來的父親張汪平時對時局的觀察之言和對司馬懿的評價之語,又飽含著自己對司馬懿的真摯期許,雖有不盡不實之處,但竟也讓司馬懿聽得熱血沸騰、興奮不已——他興奮的是她能有如此的高見和抱負,居然和自己的夙願不謀而合!從這一刻起,他開始對張春華刮目相看了。

然而司馬懿又是何等深沉隱忍之士!他暗一沉思,心念倏定,假裝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用手撫著那僵直如木的雙腿,黯然而道:“春華妹子,你看為夫這般情景,自救尚且不易,又談何匡時濟世、治國平天下啊?”

“夫君勿憂。春華一定千方百計治好你的腿疾。”張春華靜靜地凝視著司馬懿的面容,堅定有力地說道,“倘若天不遂人願,夫君亦可安坐於輪椅之上,指揮若定,自能經邦定國!春秋時期的名將孫臏不也是雙足被廢嗎?但絲毫無礙於他智計百出、輔齊削魏,終成赫赫功業!”

司馬懿聽到此處,只覺眼眶一熱,淚珠兒幾乎便要奔湧而出了!

袁紹兵敗身亡

這天夜裡,萬籟俱息。張春華打發了下人們盡行回房歇息,然後端著一盤茶點進了臥室,準備服侍夫君讀完典籍之後好好睡下。

她剛一推開室門,只見裡面一團漆黑:“夫君!你怎麼沒點燈啊?”她輕呼了一聲,便去摸索屋角的燈台,慢慢地她的雙眼也適應了室中的黑暗:卻見模模糊糊之中,那方榻床之上竟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人影!

“你……你是誰?”張春華立時嚇得秀眉倒豎,駭然失聲之際,噹啷一響,手中的托盤跌落在地,杯兒碟兒的全被摔碎!

“是我。”司馬懿的聲音徐徐傳來,顯得那麼清晰而又沉篤,彷彿他已在這黑暗之中等了她許久許久。

“夫……夫君!你……你身上的風痺之症難道這麼快就……就好啦?”聽出了是司馬懿的聲音,張春華剛才那顆被唬得怦怦亂跳的心這才漸漸安定了。她心神一安,禁不住便要奔上前來摟住他看個究竟——她舉步間倏一轉念,即又疑雲大起,伸手去摸索著要點燃燈燭:“那這真是太好了!且讓妾身先點亮燈燭瞧一瞧你……”

“不要點燈。”司馬懿緩緩從榻床上長身而起,穩穩地邁著方步,逕自向她慢慢走近,“為夫希望自己已然康復的這個秘密,暫時只有你和父親大人、大哥知道。”

“夫……夫君!”張春華怔了一怔,忽地一下撲在他懷裡,嚶嚀一聲,雙手緊抱著他的腰身,已是驚喜得淚如珠下,“太好了!太好了!你放心,妾身一定聽你的話,不會把這個秘密亂講出去的……”

“這段日子真是苦了你了。”司馬懿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張春華那流雲般柔潤光滑的秀髮,語氣裡溢滿了深深的感激,“為夫能得到春華你這般的鍾情與奉獻,真是三生有幸了!……其實,為夫讓你保守這個秘密,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夫君的苦衷,妾身能理會的!夫君大概是害怕你這風痺之症康復的消息一傳出去,就不能再躲避曹司空的征辟了吧?”張春華仍是伏在司馬懿的懷裡,柔聲款款而道,“夫君定是鄙棄曹司空身為閹宦之後,出身不清不正,而始終不屑屈節於他吧?”

司馬懿聽了,在心底暗暗一笑:春華心思靈動,到現在卻還拘於古板之見——曹司空縱是宦官之後,但他那一番赫赫奪目的光環早已掩蓋了他出身不正的陰影,那麼多的賢人名士紛紛投奔於他,自己豈會在意他的門第淵源?自己目前徘徊觀望而不響應他的征辟,更多的是在權衡算計“去”與“不去”之利弊得失,哪裡還會顧及投身於他的是非之論?但是,此刻面對張春華,他還不能把這一層意思說破,便假裝與她深有同感地歎了一口長氣,道:“是啊!曹操乃宦官之後,出身卑賤,為人太重權謀而輕道德、太重法家之術而輕儒家之道……君子立身處世,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為夫寧可隱居以養志,亦不願屈節於他……”

張春華聽了他這番言語,臉上甜甜一笑,柔聲而道:“春華最敬佩的就是夫君能夠於亂世之間清峻高潔、守道不移、卓然自立。這才是一番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奇男子、偉丈夫之大氣象!”

某日中午,司馬懿正在書房裡看司馬朗從許都寄回來的軍國要情訊報,驀地砰的一掌拍在榻床扶手之上,慨然而歎:“想不到袁本初一方霸主,竟自落得如此下場!”

坐在榻床一側為他靜靜沏茶的張春華回過頭來,詫異地問道:“怎麼?袁紹已經被曹司空擒住了嗎?”

“大哥來函中講:袁紹自官渡一敗之後,銳氣盡消,自去年以來與曹司空交兵之際又屢戰屢敗,終於志沮力竭,嘔血而亡!而他的兩個兒子現在竟乘其父屍骨未寒之際,為爭奪嗣子之位而內訌起來……唉!袁氏之勢盡矣!”司馬懿的眼睛仍然盯著那帛書上面,徐徐而道,“袁紹一死,河北之患即可徹底平定矣!朝廷苦戰數年,如今大功告成,可謂昇平有望了!”

“唉……沒想到袁紹據地數千里、擁兵近百萬,勢傾天下,只在兩三年間便身亡族敗,一敗塗地。”張春華也深有感慨地言道,“難道是天意弄人——冥冥上蒼在顛倒撥弄他這一切興衰成敗的遊戲麼?”

“春華,你這話可講得有些偏了。古語有云:‘天雖降厄,君子但執其理,理既得,則厄亦自消;變固難防,君子但守其道,道無失,則變亦可馭。’冥冥天意縱然瞬息萬變,但我們亦能執理守道、凝志聚氣、不屈不撓而應制於無窮。所以,你將袁紹之敗歸於天意撥弄,實在是本末倒置——依為夫看來,袁紹之敗,純係他自身人事不盡而致。”司馬懿緩緩將帛書信札放在了榻側,正視著張春華,侃侃而談,“為將之道,須得身負‘四有’之訣:有自知之明,有知人之智,有自勝之強,有勝人之力。有自知之明,才能行無遺過;有知人之智,才能因敵制變;有自勝之強,才能屢挫屢奮;有勝人之力,才能威行海內。否則,任你兵雖精、勢雖眾、地雖廣,亦是虛而不實、脆而不堅,一蹶而不可復振,一敗而不可再起——豈有他哉?袁紹志衰氣弱、器小量狹,區區官渡一敗之恥痛尚不能忍,怎能成就霸王之業?本來他伺機反噬的機會還是頗有不少的……然而,他既連基本的自信之心、自強之志都已徹底崩潰,哪裡還能咬緊牙根堅持到最後的勝利?這一場大慘敗,完全是敗在了他自身的外強中乾、脆而不堅之上,怨不得天意弄人!”

張春華被他這一席話說得默默點頭,沉默片刻道:“如今袁紹已死,河北指日可定——那位曹司空現在的勢力可謂如日中天,夫君你若還想效忠漢室,只怕再也繞不過他這位威蓋天下的大權臣了。”

“唉!豈止是繞不過他……”司馬懿的目光遠遠地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瞧著半空中那一縷浮雲被陣陣朔風吹得飛逝而去,輕輕歎道,“只怕過不了多久,司空府的征辟使者就會再次登門了。”

曹操征辟,先禮後兵

果然,五日之後,一行車隊軒軒昂昂地徑直駛到了司馬府門前。從這十餘輛馬車之上下來的正是司空府裡的一群征辟使者。他們給司馬懿帶來了一份曹司空親筆寫就的征辟之書以及豐厚的聘禮:兩百匹錦絹、四百斗糧谷、一對青鸞玉璧和一箱珍典秘籍。

《司馬懿吃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