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童年

約翰·庫切1940年2月9日出生於開普敦的莫佈雷。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開戰了幾個月。德國入侵波蘭後,歐洲的軍事變局尚不明顯,但隨著德國佔領丹麥和挪威,入侵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接著轟炸鹿特丹,攻陷法國,把英國的救援軍隊困在敦刻爾克的海灘,戰局將馬上發生明顯變化。

庫切那裡有一張紙,根據母親的描述,上面寫著他生命的最初幾年裡所待過的地方。這張紙顯示了當時他年輕的母親是如何帶著他四處奔波的。約翰在1940年出生後的頭三個月裡,和父母住在西維多利亞的大卡魯。在接下來的七個月裡,他們搬到了北開普省的沃倫頓,一個距金伯利約75公里的北部小鎮。從1940年12月至1941年1月,維拉和約翰搬到開普敦莫佈雷,住在維拉的大姐維尼家裡。然後他們又搬到阿爾伯特王子鎮住了兩個月。維拉從她昔日大學同學那裡租了一個房間,後者和丈夫開了一間雜貨店。在此之後,他們全家搬到了約翰內斯堡,維拉、約翰,最初還有傑克住在一間公寓裡。1943年4月8日,夫婦倆的第二個兒子大衛·凱斯·庫切(David Keith Coetzee)在這裡出生。此前,傑克已經離家去參戰。約翰4歲半時,維拉和兩個兒子在阿爾伯特王子鎮住了一段時間,然後搬到百鳥噴泉農莊與公婆合住。他們在普利登堡灣發現了比較便宜的沙灘小屋,1944年和1945年間在那裡住了十個月,之後他們又回到百鳥噴泉農莊住了兩個月。再後來,他們與傑克的姐姐格裡和她的丈夫在威利斯頓附近的斯基博斯克魯夫農莊住了兩個月。雖然維拉與丈夫的親屬相處得不太好,但是她與大姑子格裡關係很融洽,也非常敬慕其丈夫茹貝爾·奧利維爾(Joubert Olivier),後者曾在蘇格蘭攻讀醫學,但因為全球性經濟危機爆發,父母不能繼續提供經濟資助而不得不放棄學業。儘管這樣,他還是獲得了牙科的行醫資格,而且還在斯基博斯克魯夫安裝了發電機。

頻繁地搬家表明傑克·庫切經濟狀況不佳。根據百鳥噴泉農莊現在的主人,也就是作家庫切的表弟傑拉爾德·庫切所提供的信息,傑克是一位優秀的律師,他在法庭上的表現可謂十分出色。1他穿著整齊,注意儀表,給人們留下良好的印象,也能夠很好地與人相處。起初他受雇於開普敦的戈德·格斯裡律師事務所,之後在1936年7月18日,他在西維多利亞自己開設了一家事務所。作為一個新人,他不得不與那裡的老牌事務所競爭。在經營過程中,逐漸出現一些不合規範的事情,比如他忘記將一份婚前合同進行登記,還向客戶重複收賬。另外,他開出的支票會跳票,有時也沒能做到及時回復緊急信件和官方指令。很快,到了1940年5月25日,傑克離開西維多利亞的時候,已經負債纍纍,只能到沃倫頓做律師,但是他根本沒有按照職業要求,將這一變動告知好望角律師協會。他重新開業,但是幾乎沒有什麼活兒。到1941年3月,他又將這個辦公室關掉,帶著一屁股債離開了這座城市。在自己的賬戶明明沒有任何資金的情況下,他仍然開出支票,而他也知道銀行會拒絕付款。

律師協會被迫對傑克·庫切採取行動。1941年2月28日,當時居住在沃倫頓的他給律師協會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在這個地方他一直無法謀生,他的妻子和孩子一直「生活在困頓之中」。他找不到任何工作,所以他正在考慮加入南非軍隊,到北非作戰。他繼續寫道:「自從我加入律師這一行業,我一直努力維護律師的榮譽。但是我在這裡開業以來,真是經歷了非常多的困難。」但是這封信沒能打動律師協會,1941年11月10日,他被律師協會除名。一般情況下,律師協會將代表債權人起訴他,而這會導致傑克入獄服刑。但是傑克的父親介入了此事,並支付了大筆的金錢,讓傑克免受官司和牢獄之苦。2在這件事情之後,傑克、維拉和約翰搬到約翰內斯堡。1941年4月至1942年4月期間,他在格裡皮特斯汽車行做會計。1942年5月到南非伊萊克斯公司任職。1942年7月28日,他辭職,加入聯盟國防軍,到北非、中東和意大利作戰。3

為什麼傑克·庫切會不顧及妻子和孩子的困頓,跑去參軍?更何況,當時他的妻子再次懷孕在身。約翰後來聽到一個解釋說,如果父親去參軍,就不會被起訴。4事實確實如此,因為是在戰爭狀態,政府的一切常規事務暫停。根據1940年第13號戰爭實施法:政府為二戰期間在海外參戰的所有士兵免責。如果傑克·庫切確實利用了這項戰時免責規定,說明他還有一些債務是他父親所不知道的,而他希望通過參戰來進一步逃避債務。

傑克的這種行為導致維拉在三年內搬了六次家,剛開始是帶著約翰一個孩子,後來還要帶上他的弟弟大衛。在約翰內斯堡居住期間,維拉有一份兼職工作。約翰後來回憶5,白天,他被放在托兒所裡。就是從這個時候,或者是更早的時候起,母親白花花的乳房在他腦海揮之不去。「他猜想自己還是小娃娃時一定傷害過那對乳房,準是用他的拳頭在那上面亂捶一氣,而現在,雖說她在其他方面對他還是百依百順,可顯然不會再像他小時候那樣由著他了。」6他兒時的記憶還包括這個:黃昏時分,他靠著窗口向外看,一輛車撞到了一隻小狗,「小狗拖著失去知覺的後腿一步一挪,痛得吱哇亂叫。毫無疑問它會死去;這當兒,他離開了窗子」。7

大衛出生前後的一段時間,維拉不得不放棄工作,也就只能找廉價的房子租住,有時要求助於朋友和家人。她和孩子們不得不靠著傑克的6英鎊津貼生活,外加政府補助的2英鎊。8約翰後來這樣回憶阿爾伯特王子鎮的房間,「只是夏日長夜裡成群結隊的蚊子,母親穿著襯裙在外面走來走去,渾身熱汗涔涔,她粗壯渾圓的雙腿佈滿了一道道曲張虯結的靜脈,那時他弟弟還是個嬰兒,老是在哭,她哄著他安靜下來。為遮蔽陽光而緊閉的百葉窗後面的日子過得單調乏味」。9除了《男孩》中有這樣的回憶之外,《鐵器時代》(Age of Iron,1990)中卡倫太太也這樣回憶她的童年:「當我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我能夠想起的只有陽光熾烈的漫長的午後,桉樹林蔭下泥土的氣息,路旁水溝裡寧靜的潺潺流水,鴿子發出催眠曲般的咕咕叫聲。」10另一個童年的早期記憶,是他與母親坐汽車經過阿爾伯特王子鎮與奧茨胡恩之間的斯瓦特貝赫關口,他從巴士窗口扔出去一張糖紙,看著它飄飄而去:「他一直在想著那張紙片,它孤零零地在一片大空曠之中飛舞。他本來不該扔掉的。總有一天他會回到斯瓦特山隘口,去找到它,救出它。這是他的職責:在他完成這事情之前他不會死去。」11這裡我們要注意到,他的目的不僅是要找到那張糖紙,而且是要拯救它。

那時維拉堅持認為公婆應該更多地幫助她和孩子們,但是他們並沒有及時邀請他們去農莊生活。即便後來他們受到邀請到農莊住了四個月,她覺得自己和孩子們好像不受歡迎。她認為列尼·庫切反對她們的到來。12出於這個原因,她帶著孩子到普利登堡灣尋找住處,那裡有很多為夏季度假者提供的活動棚屋,其他時間都空著。所以,約翰還記得1945年6月,戰爭結束的時候,那裡的教堂舉行的一次感恩儀式。13

不斷地搬家讓維拉和孩子們的關係緊密、互相依賴。當孩子們長大了一些的時候,維拉給他們講述她早期的經歷以及她嫁給傑克之前的生活。她小時候會和父母去普利登堡灣度假。全家人坐著牛車旅行,沿途在路邊宿營。這一細節在庫切的小說《鐵器時代》中出現過。14維拉年幼時在哥哥諾曼的陪伴下,與一群曲棍球和網球選手一起到歐洲參觀。在她的相冊裡有許多美麗的照片,包括蘇格蘭及其首府愛丁堡、挪威峽灣、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德國的萊茵河。15在這個相冊裡也有約翰的父親,「留著神氣的小鬍子,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16在母親的敘述中,他知道她結婚前在西維多利亞的生活是多麼的快樂。

維拉帶著兩個兒子靠著丈夫傑克微薄的津貼四處漂泊,傑克則在北非和中東作為南非軍隊的一員,在總理揚·斯穆茨(Jan Smuts)將軍的指揮下英勇奮戰。他們在阿比西尼亞(1)的圖卜魯格和阿拉曼戰役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墨索里尼下台後,南非軍隊在意大利幫助打掃戰場,傑克得以到劇場觀看了多場意大利歌劇。戰爭期間,可能就在意大利,傑克失去了一位戰友。為此,他寫了唯一的一首詩,一則輓歌形式的訃告,帶著古英語的傳統特色。17

1945年戰爭結束後,傑克與南非軍隊一起回國,與家人團聚。約翰並不知道之前發生的事情,一直為父親能夠參戰而感到很自豪。他不清楚為什麼傑克的軍銜一直是准下士。在他與朋友的交談中,他往往省略「准」這個字眼。他喜歡翻閱父親的相冊,只是這本相冊與他母親的歐洲相冊是如此的不同。上面有穿著南非卡其布制服的士兵,背景是埃及的金字塔或意大利的殘垣斷壁。在《男孩》中,他記錄了自己在父母談話時偷聽到的內容。母親認為,德國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種,但是可怕的希特勒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災難。當她的兄弟諾曼前來看望他們時,他不同意維拉的觀點。他認為,恰恰相反是希特勒恢復了德國人的尊嚴。「德國人不想和南非打仗,」諾曼說,「他們喜歡南非人。如果不是斯穆茨,我們才不會跟德國人去打仗,斯穆茨是個騙子,他把南非出賣給了英國人。」18

當他們半夜在廚房爭吵時,傑克激怒妻子的一個方式就是嘲笑她哥哥諾曼不僅不參戰,還參與奧瑟瓦布蘭德威格遊行(2)。維拉會憤怒地回應:「胡說!諾曼和Ossewabrandwag不是一路人。」19這些分歧讓約翰意識到在家庭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地球上正發生著影響所有人的事。他喜歡傑克、維拉和諾曼之間的政治爭論:

他喜歡聽父母和諾曼一起爭論政治問題。喜歡那種富於激情的熱烈氣氛,喜歡聽他們毫無顧忌地談論那些事情。奇怪的卻是自己對父親的態度——他最不希望得勝的一方,卻偏偏持自己所贊同的觀點:英格蘭是好的,德國是壞的,斯穆茨是好的,耐茨是壞的。20

很明顯,約翰在很小的時候就能感覺到自己對父親的矛盾態度,父親有好幾年沒在家裡生活,對約翰來說只是一個未知的實體。儘管大家知道在閱讀一本回憶錄時,回憶內容的場景與時間都發生了變化,但是《男孩》裡面所表現出來的情感還是很強烈的:

父親喜歡統一黨,喜歡板球和英式橄欖球,可他不喜歡父親。他不理解這種矛盾之處,也不想去理解。也就是說,甚至在他認識父親之前,還在父親從前線歸來之前,他就決定不去喜歡他了。所以,就理性而言,這是一種抽像的不喜歡:他不想要一個父親,或者至少不想要一個同處一爿屋簷下的父親。21

另一方面,他非常喜歡他的母親。庫切家族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位聰明、謙遜,且極為愛兒子的母親。為了兩個兒子,她可以犧牲一切。22」他不能想像她死去。」約翰在《男孩》中這樣寫道,「她是他生命中的最堅實的東西。她是他腳下的基石。沒有她,他就失去了一切。」23從很小的時候起,約翰就覺得他的父親在家裡只佔有從屬地位,對於約翰來說「丈夫倒成了一種附屬角色,也許不過是掙一份薪水給家裡提供經濟來源而已。就他所能記起的往事來說,感覺中自己向來是家裡的王子,母親是一個靠不住的慫恿者,也是焦躁不安的保護神」。24

維拉對於兒子的愛令她的姐夫這樣對她說:「你真應該將保護的責任分一點給家裡的那個大男人。」25約翰有時也會反抗這種令人窒息的關懷,他變得更加內向,並有意地與母親保持一定距離。

父親回來後,一家人最初住在普斯莫爾的一座軍營裡,距大開普敦的福斯灣很近。隨著戰爭的結束,越來越多的士兵回國,湧入市中心,導致住房急劇短缺。需要房屋的家庭得經歷漫長無休的等待。政府不得不建立臨時安置點,來安置士兵和他們的家人。普斯莫爾就是其中之一。軍營裡面有活動房屋、淋浴間、廁所、娛樂廳和學校。孩子們可以在這裡的學校接受義務教育。26庫切一家在1946年初搬到此處定居,約翰在這裡的小學接受了啟蒙教育。根據1946年6月21日的第一份成績單,約翰的語言能力受到了表揚,他的學業也有著非常令人滿意的進展,以至到了1946年的第二學期,他就轉到了更高的一個年級。然而,轉學最終對他的學習生涯產生了負面的影響,因為進入高中後,正值青春期開始,他的身形發展明顯落後於同班同學。儘管他從小就是一個不錯的板球運動員,但年齡小勢必會妨礙他在體育比賽中的發展。這也增加了他是一個局外人的感覺,而本來他就已經隱約有了這樣的感受。同年,傑克負責為回國士兵分配住房。年底前,他們終於搬進了開普敦大學附近羅斯班克區雷斯比克路8號的出租屋。房子的前面有一顆巨大的老橡樹,約翰可以爬上爬下。他後來懷念地說起「羅斯班克那所房子,那個寬綽的植物過於豐茂的園子,那個帶圓頂和雙層天棚的天文觀測台」。27在這個房子裡,他的母親還找了房客,其中包括特裡維廉(Trevelyan),庫切在小說《男孩》中寫到過這個人物。28

為了找人做家務,維拉與她的姐姐維尼聯繫,在斯泰倫博斯找了一個7歲的有色人種男孩埃迪幫忙。維拉給他提供免費食宿,每月向小男孩的母親支付2英鎊10先令。但埃迪做了兩個月之後就跑掉了。後來,特裡維廉在裡斯比克河旁邊的灌木叢裡找到了他,用皮帶狠狠地打了他一頓。29這是小約翰第一次看到了成年白人是如何嚴厲地懲罰有色人種小男孩的。正是這個小男孩與約翰在房前的草坪上摔跤戲耍,也是這個男孩教會了他騎自行車。那自行車是他8歲生日時,花5鎊錢買的二手車。30埃迪回到自己家以後會發生什麼,約翰並不知道,但是按照他母親的預測,埃迪可能會吸煙、酗酒和吸毒。「他們將永遠暌離嗎?如果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見了面,埃迪——不管是否喝得爛醉還抽著大麻,是否在監獄裡經受過一切艱難磨礪,他還能認出他嗎?是否會停下來向他喊一聲『你好』?」31

搬到羅斯班克區意味著約翰能轉到羅斯班克小學唸書。他在那裡一直讀到1949年4月。學校的運動場也是隆德伯西的公共綠地。在這裡,約翰參加了田徑運動。在1948年,8歲的約翰成為向後跑比賽的贏家。32在這裡,庫切結識了好友尼克·斯泰撒基斯(Nic Stathakis)。約翰6歲的時候他們結識,高中和開普敦大學期間兩人也一直是同學。即便是後來斯泰撒基斯與一位瑞士女子結婚,並定居瑞士,他們也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繫。33他們在庫切家一起打板球,不過斯泰撒基斯對橄欖球更感興趣。斯泰撒基斯仍然記得,寒冷的冬天裡維拉給他們準備的熱氣騰騰的巧克力沖飲,還有美味的甘薯做成的菜餚。34

在羅斯班克小學,約翰一直是班上最好的學生。1947年6月,他成績單上的績點是92.5%,他的班主任這樣評價他:「在所有科目中,約翰都表現得很出色,他是班上名副其實的佼佼者。」1947年初,他贏得了南非廣播公司徵文比賽少年組一等獎,題目是「假期裡我做了什麼」,但這篇文章並沒有被保留下來。他的想像力可以從另一篇被保存下來的文章中看出來:《巴特那的吃人老虎》(「The Maneating Tiger of Patna」)。根據這所學校1949年4月4日給出的最後一張成績單,庫切取得的成績是319分(滿分350)。他班主任老師的報告評語是「從始至終都非常的出色」。他的母親本身就是老師,她非常注意讓約翰和大衛從小就開始接觸書籍。她給他們買漫畫書,這樣就能夠使他們將圖片和文字聯繫起來。後來,她給他們買了一套《少兒百科全書》(The Children』s Encyclopaedia),這套書在當時的英語國家受到許多家庭的喜愛。主編是亞瑟·米(Arthur Mee),另外還有許多其他領域的專家協助他編成這套書。全書共八冊,每冊包含自然、地球、國家、傑出人物、《聖經》故事、名著與作家等主題。編寫這些書的目的是讓小讀者愉快地享受學習過程,同時塑造性格和培養責任感。當約翰病得不能去上學的時候,他會讓母親給他拿一本「綠皮書」來看。35

當時的南非正發生著激烈的變革。斯穆茨和他的統一黨在議會中佔多數席位,但是在1948年5月26日的選舉中,D.F.馬蘭(D.F.Malan)的國民黨和他們的盟友——由N.C.哈文加(N.C.Havenga)領導的南非白人黨佔據了優勢,他們分別獲得了70和9個席位,擊敗了統一黨的65個席位和其盟友工黨的6個席位。這場勝利來源於農村議席選區的劃界方式,而實際上,國民黨和南非白人黨聯合獲得的選票要比統一黨與工黨的選票少十萬張。選舉後分析原因時,有分析家認為這次選舉結果的出現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副總理霍夫梅耶(Jan Hofmeyr)——斯穆茨可能的繼任者——不是很受歡迎,他很可能疏遠了統一黨中的保守派支持者。斯穆茨對於國內事務的急躁以及他對南非國際利益的追求也讓各省選民覺得不滿意。不過,不管是什麼原因,大多數南非人對這一選舉結果感到十分震驚。36

國民黨掌權之後,南非走的道路與戰後西歐的發展截然相反,他們不再尊重個人自由。面對獨立非洲國家不斷出現的以及聯合國對南非國民黨的指責,南非國民黨成員間產生了一種凝聚力與使命感,通過語言、文化與宗教的統一,以及試圖從過去吸取靈感的民族主義集會得到不斷強化與宣揚。

在馬蘭博士上任後不久,政府頒布了一系列的法律,強制執行種族隔離政策。1949年,法律禁止不同種族或不同膚色的人通婚。1950年,不道德法案」禁止不同種族的人之間發生性行為。20世紀50年代的「區域發展法案」以及其他相關法案在城市建立起種族隔離的住宅區域。為了抑制黑人及有色人種的反抗,禁止黑人「煽動者」的活動,1950年通過了「抑制共產主義法」禁止共產黨的存在,將宣傳共產主義思想定性為犯罪活動。20世紀50年代最有爭議的立法行為是1951年議會強行通過的一個法案:將已經獲得自由的有色人種劃分到單獨的選民冊上。當高等法院判定這一法案無效時,為了解決這一憲法危機,政府向高院派遣了更多的法官,還擴充參議院以確保有三分之二的議員投贊成票。利用這樣的詭計,政府在1956年的選舉中如願以償,成功地將有色人種放置在一個單獨的選民冊中。但是這種處理事情的方式讓人們,特別是知識分子,質疑政府的誠實性和可靠性,甚至讓他們懷疑,南非是否還是一個民主政權的國家。

關於南非政府的這種變化及其影響,在1988年出版的文集《白人寫作》中,庫切這樣寫道:

1945年以來發生在南非的種種事情可以證明,壓迫法案在南非確實存在。1948年,納粹同情者進入政府高層,開始實施種族歧視法案。儘管他們不是在複製,但是也是在效仿納粹德國的立法形式。政治上的謹慎決定了根本不用想什麼優生學或人種決定論的措辭,就是要強調種族分類、種族分離和種族優勢性。事實上,1945年以來南非國民黨的公共語言已經經歷了錯綜複雜的演變,就差說出納粹主義在巔峰時期自信滿滿的口號了。37

儘管統一黨在選舉中失利,傑克·庫切與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樣,仍然忠實於統一黨。只是,隨著1949年霍夫梅耶的去世和1950年斯穆茨的去世,統一黨失去了強有力的領導,開始迷失方向。

隨著士兵安置工作的完成,傑克的工作崗位開始顯得多餘,他失業了。庫切在《男孩》中提到他父親因為身為統一黨的支持者而失去工作38,這是他的猜測,只是代表著孩童對當時事件的理解。說實話,取消士兵安置工作的職位是因為沒有需求了,和政府的更迭沒有任何關係。

傑克·庫切遭受了生命中的第二次失業打擊,但是很快,他在距離開普敦約110公里,布裡德河流域的伍斯特找到了一份會計的工作。伍斯特由英國總督查爾斯·薩默塞特勳爵(Lord Charles Somerset)在1820年建立,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它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商業中心。

約翰不得不離開他所喜歡的羅斯班克的學校與朋友。1949年5月初,他在三年級(3)時,轉學到伍斯特男子學校。在這所學校裡,授課語言有兩種:英語和阿非利堪斯語。

在伍斯特,傑克、維拉和他們的兩個兒子搬進了郊外政府住房項目的一棟新房子裡。這裡房子雖然並不完全一致,但都是以統一的模式建造的。約翰在《男孩》裡指出,這裡的街道以樹木的名稱來命名,但是這片區域真正的樹木卻沒有多少。庫切家住在留尼汪島公園白楊大道12號,房子佔地面積很大,鐵絲網將他們與鄰居隔開。在每家的後院都有一個廁所和一個供用人使用的房間,但庫切家沒有僱傭任何用人。他們家有一隻老母雞帶著三隻小雞。但維拉想在院子裡養些雞的嘗試還是失敗了,因為天氣多陰的緣故,雞的雙腿腫脹,也下不了蛋。39後來鄰居的狗鑽進雞捨咬傷了母雞,維拉用針線將母雞受傷的部位縫上,但是母雞的傷口從裡面生蛆,並開始慢慢腐爛。40她買了一輛自行車用來購物,因為她清楚地告訴家人,她可不想成為房子裡的囚犯。41好笑的是,她騎自行車的水平真是不行。突然有一天,自行車就自己消失了。約翰一直記得他母親騎自行車的樣子,在他看來那是她早期尋求自由的表現。42

搬到伍斯特給這個家庭帶來一個巨大的優勢:他們現在距離百鳥噴泉農莊只有300多公里的距離。1946年,在庫切的祖父去世後,這個家庭農莊傳到他的兒子斯坦利和傑拉爾德(桑)手上。雖然約翰的母親也曾在尤寧代爾的農莊上長大,但這對於約翰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在孩童時代,他經常拜訪姑媽格裡和姑父在威利斯頓附近的斯基博斯克魯夫農莊,但是真正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的是百鳥噴泉農莊。在12歲之前,他經常到那裡度長假。他認為,他父母的農莊背景,將他與學校其他的孩子區分開來。庫切在《男孩》中寫道:「農莊把他與過去聯結在一起,因為農莊他才有了實質性的存在。」43這種根的意識對他的發展至關重要,也體現在他後來關於「農莊小說」的雜文中,他提出的這一概念在阿非利堪斯語與英語文學批評中也非常流行。

約翰在《夏日》中這樣回憶聖誕節和復活節的家庭聚會:「當他們還是孩童的時候,就像野生動物似的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遊蕩。」44在《男孩》中,作者的叔伯們聚在門廊邊,帶著「一種愉悅的恐懼」回憶著「自己學校的班主任,還有班主任手裡的教鞭」以及「冬日冰冷的早晨,屁股上被抽出一道道帶瘀青的鞭痕」。45約翰四五歲的時候,和他還是嬰兒的弟弟第一次去百鳥噴泉農莊。和黑人男孩一起玩時,約翰突然意識到,自己能夠流利地講阿非利堪斯語,而沒有任何障礙。在伍斯特學校的時候,他更迷戀農莊的感覺,喜歡叔伯們把阿非利堪斯語和英語混在一起的講話方式。他第一次到農莊度假的時候,那裡仍然有馬、驢、牛和牛犢、豬、鴨、母山羊和公山羊,還有一些母雞和一隻打鳴迎接旭日的公雞。祖父去世後,農莊走向衰敗,最後只剩下長著金羊毛的綿羊。

20世紀50年代,羊毛價格的提升給農莊主帶來了財富、汽車和漫長的海濱假期,但他們並不與長工們分享這些財富。在那些日子裡,地裡唯一種植的農作物是苜蓿,果園裡也只剩下橘子樹了,每年都長出甜甜的橘子。午睡後喝下午茶時,叔叔們坐在長廊上,談起父親,那位「農家紳士」。他會「駕著雙套馬車,在壩下那片土地上躬耕勞作,親手犁地,親手脫谷」。46在門廊陰涼處的一個角落裡掛著一個帆布水囊,裡面的水是溫涼的,就像肉掛在陰涼的儲藏室可以不腐爛,南瓜放在屋頂上可以抵禦酷暑保持新鮮一樣。47《男孩》中約翰會故意少喝一點水,他認為這樣對他有利,因為如果他在草原上迷了路,「他想不妨成為荒漠裡的生靈,在那片荒漠裡,像蜥蜴那樣竄來竄去」。48這片荒蕪的大地,沒有絲毫裝飾與點綴,也許人們可以從這裡找到思路,理解庫切惜字如金的簡約文風。49

在百鳥噴泉農莊,約翰除了認識伯父和伯母們之外,也認識了黑人長工50。在農莊住著兩個黑人長工家庭,他們都有自己的房子。大壩牆附近的一棟房子現在已經沒有屋頂了,但過去是黑人長工烏塔·傑普居住的地方:「烏塔·傑普在他祖父之前就來到這個農莊了。在他的記憶中,烏塔·傑普是一個很老的老人,眼珠子瞎了,牙齒掉光了,雙手長滿瘤子。」任何瞭解他年輕時境遇的人都對他充滿敬意。在那時還沒有圍欄可以防豺狼,牧羊人不得不把他們的羊帶到遙遠的地方去放牧,而且一待就要好幾個星期。烏塔·傑普屬於那個時代,儘管祖父是他的主人,但他已經成為農莊的一部分。「烏塔·傑普之於農莊卻是與生俱來的主人,他比任何後來者都更熟悉這兒的一切,關於羊,關於草原,關於氣候。這就是烏塔·傑普受到尊敬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烏塔·傑普的兒子羅斯毫無疑問要被留在農莊的原因——雖說他人屆中年,幹活不是一把好手,還總把事情搞砸。這樣,羅斯自有充分理由生老病死一輩子都賴在農莊,還把這位置留給了他的一個兒子。弗裡克,是一個雇工,他比羅斯年輕力壯,做事是快手,而且也更可靠。顯然,農莊沒有他的份兒:這就是他注定不能待下來的緣由。」51

約翰對他伯伯桑和工人間的禮貌和禮節深有感觸。每天早晨,桑和他的兩個工人交流一天的任務。他並不發號施令,而是提出建議,今天要完成什麼任務。工人就對這些任務進行討論,在交流中有時會有長時間的靜默,然後,突然間一切都說定了,工人們說:「好的,桑老爺,我們這就動手。」然後他們就離開去幹活了。52廚房裡也會發生同樣的對話。羅斯的妻子,還有他與前妻生的女兒在廚房幫工。她們在早餐的時候到達,在午餐之後離開。她們倆都是很害羞的類型,不多說話,但他聽到過她們兩個竊竊私語,「那是女人之間輕快鬆弛的絮語,從這人耳朵傳到那人耳朵的閒話,她們不僅聊農莊,也聊弗萊瑟堡路和村莊外面的事兒,這一帶農莊所有的事兒她們都能扯出端緒:一張飄飄柔柔的看不見的話語之網從過去織到了現在」。53弗裡克有一輛自行車和一把吉他。有時他會坐在房間裡彈吉他。週六下午,他會騎自行車去弗萊瑟堡路,在那裡一直待到週日晚上。54雖然他是一個僱傭工人,可以在任何時候離開。但是約翰認為,弗裡克——坐在那裡,抽著煙袋,凝視著草原——比庫切家族都更屬於卡魯,卡魯「是弗裡克的家鄉;而庫切們,在農莊大宅的遊廊上喝茶聊天的庫切們,卻像一群季候性遷徙的雨燕,今兒來了,明兒走了,甚或更像一群麻雀,唧唧喳喳,跳跳蹦蹦,卻待不久」。55

根據《男孩》裡所說的,農莊給約翰帶來的最大的一個樂趣就是狩獵。在農莊上,人們給他從鄰居那裡借來了一桿老式的點22口徑獵槍。實際上,他也沒拿那桿槍打過什麼大獵物,無非是果園裡面的青蛙和齒鶉什麼的。「他生活中從來沒有如此緊張和充滿熱望的時刻,清晨他和父親一起帶著槍去波斯曼斯裡維亞的乾涸河床去搜索獵物:小巖羚、小羚羊、野兔,還有光禿禿的山坡上那些灰頭鴇。」56他們總是清晨就出去打獵。到了下午,他們經常坐著伯伯的斯蒂倍克卡車回來。桑伯伯是駕駛,父親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他和羅斯坐在後面。他要負責的是從車上跳出來,打開農莊閘門。有時候,他們會在晚上出去打獵,但他認為,晚上他們靠戴在頭上射出耀眼光芒的狩獵燈來捕獵,對獵物來說不公平。在白天的探險中,除了狩獵本身外,他還喜歡他們停下來時的寂靜,「一派靜穆就像濃雲降臨,還有在他們周圍時時掩映而生的地貌色彩,那些可愛的赭石色、灰色、淺黃褐和橄欖綠」。57他是如此中意這樣的景致,他甚至渴望長住在卡魯:

就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住在這個乾旱草場——這世上他唯一的歸屬之處,他想住的地方嗎?住在這裡不歸入那個家庭不行嗎?……一個人整個一生都不夠用來體驗百鳥噴泉這塊地方,永遠不可能摸透這兒的一草一木。對一個地方付諸如此虔誠的心念去愛它,無論投入多少時間都是不夠的。……百鳥噴泉自有其神秘之處,其神秘不在夜晚的陰影之中,而是在炎熱的午後,當海市蜃樓在遠處地平線上搖曳而現,他耳中便蕩漾著空氣的吟唱。58

每到週五的時候,農莊上會宰殺一隻羊給工人們吃。約翰喜歡和羅斯、弗裡克一起去挑羊,然後把它帶到屠宰棚。屠宰棚在工具棚後面的房子裡某個看不到的地方。「弗裡克揪住羊腿,羅斯用他那把看上去不起眼的小折刀割斷了羊的咽喉,血從喉管裡噴出來,羊咳嗆起來,踢蹬著腿死命地掙扎,他們兩人緊緊地拽住它。直到羅斯從尚帶餘溫的軀體上剝開羊皮時,他還在一旁繼續觀看,羅斯把羊吊在巴西橡膠樹上開膛剖腹,費力地摳出內臟,一樣樣扔進盆裡。」羅斯閹割羔羊和切掉它們尾巴的時候,約翰也會去看。59他看著桑的每一個動作,驚歎伯伯對羊的熟悉程度。他喜歡吃肉,也期待吃午飯的鈴聲響起,「和隨之而來的那頓大餐:一盤盤的烤土豆、葡萄乾黃米飯、焦糖沙司甜土豆、紅糖南瓜和軟麵包柱子、甜酸豆、甜菜色拉,還有擺在餐桌中間的一大盆美妙的羊肉,上面澆著一層滷汁」。60

但是,在看到羊是如何被宰殺之後,回到伍斯特,他開始避開生肉,避開肉店。「有時,當他躋身羊群之中——它們被攏在一起圈進棚裡無法閃開」,他在《男孩》中這樣寫道:

他想悄聲對它們說,告誡它們危險已在等候。然而,此時此刻,從它們橙黃的眸子裡,他看出了某種令人緘默的神色:聽天由命,也不妨說對命運的達觀,等候它們的不僅是棚屋後面羅斯那雙手,還有最終駛往開普敦的貨車上載饑載渴的漫長旅程。它們明白一切,乃至所有的細節,因而它們只能屈從。它們計算過代價並準備付出——生存於世的代價,活著的代價。61

9月春天來的時候,剪羊毛的工人騎著他們的自行車來了。農莊會宰殺一頭肥碩的羯羊來招待他們,然後他們會搬進舊棚裡,並從第二天早上開始剪羊毛。約翰經常被動物的動靜和廚房裡咖啡的香味喚醒。「黎明第一縷亮光出現時,他穿好衣服跑到外面,興奮得飯也不吃了。分派給他一項活計,管一個盛滿豆子的馬口鐵大杯。剪羊毛工人剪完一隻,就把羊毛從後臀那兒啪地捋下來……這時剪羊毛工人便從他的大杯子裡抓一粒豆子。」62

根據《男孩》的記述,他那個住在斯基博斯克魯夫的表妹阿格尼斯也待在那裡。他們一起觀看剪羊毛工人的比賽,看誰是最快的好手。到的第二天晚上,工作都完成,剪羊毛工人根據他們手上的豆子來獲得報酬。成捆的羊毛被一輛大卡車運走。「剪羊毛的工人每年來這兒,每年都是這樣令人興奮的一幕,每年都有如此騷動的一刻」:63

農莊比他們任何人都偉大。農莊從永恆走向永恆。等他們都死了,等到農莊大宅傾圮,就像山坡上的牲畜欄一樣,農莊還是農莊。64

在約翰知道的所有地方中,百鳥噴泉農莊是他從幼時開始就最喜歡的地方:

他愛那兒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叢灌木,每一片草葉。他也愛噴泉因之得名的鳥兒們,黃昏時分成千上萬的鳥兒們聚集在樹下噴泉四周,彼此探問,啁啾私語,梳理著羽毛,將在這裡棲息。簡直不能想像還有誰會像他這樣鍾愛這個農莊。65

在《男孩》中,小約翰希望他死了以後可以被埋在這個農莊,或者,如果他是被火化的,他的骨灰可以撒在那裡。66

對農莊的愛戀影響著他的生活,但也產生了陰暗的一面:因為他是傑克和維拉的兒子,而不是桑和希爾維亞的兒子,在農莊將永遠不會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

他只想到農莊去,那是在世上他最喜歡的地方,不能想像別處還有什麼地方比這更可愛了。……然而,他愈是回顧農莊生活,就愈是感到他的愛已到了痛苦的邊緣。他也許可以去農莊做客卻永遠也不可能生活在那兒。農莊不是他的家;他在那兒永遠只是一個客人,一個不自在的客人。67

不論是在農莊裡,還是待在他喜歡的桑伯伯身邊,他都感覺不如在家裡自在:

桑伯伯一直對他很好,可他知道他並不是真的喜歡自己。他怎麼會知道?因為他老在桑伯伯身邊,通過桑伯伯那種侷促的眼神,通過話音裡那種勉強的意味,他能辨識。要是桑伯伯真的喜歡他,對他也會像對待羅斯和弗裡克一樣,顯出很自在很隨意的樣子。可是,桑伯伯卻總是小心翼翼地用英語跟他說話,儘管他以阿非利堪斯語回答他,他也堅持說英語。這成了他們兩人之間的一種互敬模式,他們不知道怎麼跳出這個框框。68

約翰之所以覺得伯伯討厭他,很可能是因為青春期的羞怯,實際上他是非常喜歡桑伯伯的,而且這種感覺不可能是單方面的。伯伯對他的吸引力在《男孩》中是顯而易見的。在該書中,他聲稱:「如果他可以在桑伯伯和父親之間選擇一個做自己的父親,他寧願選桑伯伯。」69多年後,在1979年8月13日訪美期間,他從妻子菲利帕處得知桑去世的消息,他給桑的遺孀希爾維亞寫了一封信:70

這個消息讓我震驚。儘管我知道他一直在住院,但是我不知道他的病情已經這麼嚴重了。

我知道你和孩子,乃至整個家庭,都十分傷心。儘管歷經輾轉很久才得知這一消息,我還是非常地傷心。桑伯伯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最善良、最慷慨的人之一。每個人都是這樣認為的。我們住在利烏哈姆卡區時71,我就知道那裡每個認識他的人都喜歡並尊重他。他似乎沒有任何敵人。我很抱歉未能參加上周舉行的葬禮。但我的心與您,與傑拉爾德和瓦爾瑪在一起。

在百鳥噴泉農莊,約翰認識了來自斯基博斯克魯夫的表妹阿格尼斯。他們經常一起赤腳漫步在草原上。他們關係很親密,但「他還不明白阿格尼斯在他生活中所佔據的位置」。72與她談話的時候,他要比與任何其他人交流時都更坦率。他為她的外表所吸引,同時也欣賞她對一些大是大非問題的看法:

和她在一起,感覺和學校裡的同伴在一起不一樣。她那麼柔順,那麼樂意傾聽,使他喜歡和她在一起;還有她那雙棕色的細腿,她光著腳,從一塊石頭蹦到另一塊石頭上那種舞蹈似的跳躍。他很聰明,他是他們班上頂尖的學生;據說她也很聰明。他們一邊遊逛一邊閒聊的話題要是讓大人們聽見,準會把腦袋都搖落:宇宙有沒有起始;冥王星以外還有什麼;黑暗的行星;上帝住在什麼地方,如果他存在的話。

為什麼他跟阿格尼斯說話能夠那麼輕鬆?因為她是女孩子嗎?不管他有什麼事情,她似乎總是毫無保留地柔順而欣然地給予回應。她是處於第一序列的表親,所以他們不能相愛和結婚。即是這樣倒也釋然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她交朋友。對她敞開心懷。可他是不是愛上了她呢?而這種愛——這種磊落、慷慨之愛,最終能夠得到理解的感情,沒有什麼需要偽裝的必要吧?73

約翰從表妹那裡首次進入親密的、女性的、感性美的和帶有親人間關愛的世界,這對於他既是一種束縛也是一種解放。一方面社會習俗禁止近親聯姻,另一方面阿格尼斯能夠隨時跟得上並回應約翰的智力探索,這兩方面形成一種平衡,使年輕的約翰能夠放鬆。《男孩》中的這段話已經預示了「愛情以及男女關係,性和美麗」這些內容,將成為庫切小說的一個複雜主題,始終充滿疑難和隱患,始終需要修訂和重審。

1949年,庫切全家搬到了伍斯特,這是約翰第一次接觸以阿非利堪斯語為主要語言的社區。在學校的操場上、街道上,他遇到說著不同類型阿非利堪斯語的人,其中也包括學校男孩子們所說的一些污言穢語。搬到伍斯特之前,他在學校放假期間,在百鳥噴泉農莊向黑人男孩以及英語說不流利的堂兄妹學了一些阿非利堪斯語。堂兄妹中有兩個人:阿格尼斯和麗奈特,她們的英語水平保持了庫切家族父輩那一代的高水平。她們說的阿非利堪斯語裡充斥著英文單詞,是兩種語言的混合體,比起學校裡學的阿非利堪斯語,這才是思維的載體,這才像是人說的話,語言本該是從Volksmond——人們嘴裡冒出來的活生生的東西,在學校裡卻被弄得煩瑣不堪,好像只能從「大遷徙」事件中引申出來,顯得沉悶單調、荒謬可笑,整個兒成了大車、牲口和馬具的行話切口」。74

少年約翰發現,當他說阿非利堪斯語的時候,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因為阿非利堪斯語含有一種令人著迷的簡練。75雖然他有一個阿非利堪斯語的姓,但他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阿非利堪人,因為他會說的阿非利堪斯語很少,也不成體系,除了阿非利堪斯語中的污言穢語以外,還有很多他還沒能掌握的內容。76他不喜歡堂兄弟說話諂媚的方式,總是重複「媽媽」或「爸爸」這樣的詞語,而不使用代詞,比如,他們會說:媽媽應該在媽媽的膝蓋上蓋上毯子。」另外,出於「文明」的需要,用阿非利堪斯語說話時總要互問安康。對這樣的說話方式,他有時顯得很不耐煩,這讓親戚覺得他很不禮貌、不合群而且怪異。

在學校的歷史課中,他對歷史人物中的好人、不那麼好的人和徹頭徹尾的壞人的定義持懷疑態度:

當然,在歷史考試中,他給出了正確答案——這給他內心帶來滿足。但他還是不懂,為什麼簡·范瑞貝克和西蒙·范德斯泰爾那麼好,查爾斯·薩默塞特勳爵那麼壞。不用說,他也不喜歡「牛車大遷徙」的領導人,也許皮埃特·雷蒂夫除外,他在土人的柵欄外面解下了槍,卻被丁岡設局謀害了。至於安德裡斯·比勒陀利烏斯和蓋裡特·馬裡茨,還有其他這類人物,聽上去就像是一些高中教師和電台裡的阿非利堪斯語播音員:沒完沒了地談論著上帝,話語裡帶著憤懣和執拗,充滿了威脅。77

他鄙視那些馴服的、毫無批判精神的南非少年,他們聚集到學校的禮堂裡聽牧師來講宗教和愛國主義。此類內容可以從《鐵器時代》中卡倫太太對兒時的回憶中看到:

這真是一個生不逢時的時代,可鄙又可怕的、橫空出世的時代?不是嗎,除了那個花崗岩時代,還有什麼時代能夠娩出這個鐵器時代?難道我們不曾有過野蠻人?一代又一代的Voortrekkers(阿非利堪斯語,開拓者),板著陰沉的面孔,雙唇緊閉的阿非利堪兒童,大步行進著,唱著他們的愛國頌歌,向著他們的旗幟致敬,發誓要為他們父輩的土地戰鬥至死,不是嗎?Ons sal lewe,ons sal sterwe(阿非利堪斯語,我們要活,我們只有死路一條)。那些白人至上的狂熱分子不是仍然逮住那些還不能自己繫鞋帶的幼童,鼓吹服從和效忠那個垂死的政體,替那個充斥鐵腕手段的舊制度去犧牲自己?自始至終,這真是一個噩夢啊!這是日內瓦精神在非洲的狂歡。加爾文,身著黑色長袍,一副冷血模樣,永遠冷冰冰的,在陰間揩拭著自己的雙手,露出那寒若冰霜的微笑。78

他認為南非是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家。要是說有英雄,也就是18世紀的沃爾拉德·沃爾特邁德(Wolraad Woltemade)了。79在塔波萊博灣,他英勇地跳入驚濤駭浪之中救出很多水手,只可惜最後他和馬都葬身大海。如果說還有,那南非的另一個英雄是維克·托威爾(Vic Toweel)。1950年5月31日,23歲的維克·托威爾在約翰內斯堡大戰美國人曼努埃爾·奧爾蒂茨(Manuel Ortiz),以大比分贏得世界最輕量級摔跤冠軍。80根據《男孩》記述的內容,約翰與父親從廣播裡收聽比賽的解說:

打到最後一輪,渾身是血早已筋疲力盡的托威爾猛然向對手撲去。奧爾蒂茨一個趔趄,觀眾就像瘋了似的一片驚叫,解說員的聲音都喊啞了。裁判宣佈最後的結果:南非的維克·托威爾成了新的世界冠軍。他和父親歡呼雀躍,相擁而抱。他不知怎麼表達自己的欣喜才好。突然,他不由自主地揪住父親的頭髮,使勁地拽扯。父親驚愕地縮回腦袋,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81

無論在學校做了什麼,約翰從不告訴他的母親。82不論想要什麼,或喜歡什麼,他都把那變成一個秘密。這樣做的部分原因,是想反抗母親對他和弟弟那盲目又自我犧牲的愛。83這種愛讓他將自己封閉起來,將母親關在外面:「他開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只能躲在地洞裡過日子,成了那種只留一個通氣孔的蜘蛛人。蜘蛛總是要逃回洞裡,蟄居在通氣孔後面,遠離這個世界。」84他也開始意識到他家所缺少的東西。與學校其他的男孩子不同的是,他和弟弟大衛從來沒挨過父母打。85另外,他和弟弟每天都會穿鞋子,而他們的大部分同學是赤腳的。86與伍斯特兒童的另一個不同是,他們從不去教堂,他們對父母會直呼其名,稱呼維拉時,他們甚至會用愛稱「丁妮」。87對於這樣的稱呼,在百鳥噴泉農莊的親戚會表示驚訝,他們不太相信維拉離經叛道的教育方法。對於約翰來說,他的父親似乎是很奇怪的。他是一名律師,曾在戰爭中當過兵,是開普敦橄欖球隊的隊員。在伍斯特,他打板球,打投球手的位置,而不是擊球手。但這裡存在著一個問題:

各處看過來,卻又不無尷尬。作為律師他早已歇業;他參過軍卻只混到一個准下士;他打過橄欖球,只能在加登二隊混事,加登那個隊是個笑柄,在大聯盟挑戰杯賽中總是墊底。至於現在板球玩得如何,也只是待在伍斯特二隊,那是一支不堪一擊的爛隊。88

一次, 他家門開著,一個同學走進來發現約翰仰面躺在椅子下。問他在做什麼,約翰回答說:「思考。我喜歡思考。」

很快班上的每個人都知道了:這新來的男孩是個怪人,不太正常。從那以後,他學得更謹慎了。而謹慎的要則之一,就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89

因為在他自己的家裡沒有宗教信仰,到了學校,當被問及信仰什麼宗教時,約翰就回答說是羅馬天主教。90這使得他又成了局外人,因為他所在社區大多數男孩的父母都信仰荷蘭歸正教,認為宗教是非常重要的。他沒有告訴同學的是:比起美國人,他更喜歡蘇聯人。他讀過父親的一套三卷本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史,看過其中的照片,瞭解蘇聯人,喜歡蘇聯士兵所穿的白色滑雪制服。與其他同學不同,他敬仰蘇聯的一切,這其中甚至包括「充滿父親般威嚴的斯大林元帥,他是世界上最具遠見卓識的最偉大的軍事家」。91

在伍斯特的上學的三年間,約翰從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長成了一個身材修長、熱愛運動、很有吸引力的少年。少年庫切每天早晨騎著他搬家前在羅斯班克買的自行車上學。92正是因為這輛自行車,特別是因為他每日騎自行車上學,讓他開始喜歡自行車這項運動。庫切每年都會參加自行車比賽,有時出國旅遊,他也會與朋友或女兒騎自行車長途遊覽。他在作品裡寫道:

沒有什麼比騎車順著彎道一路衝上衝下更爽的事兒了。……從聚會公園到鐵路道口是半英里,然後沿著鐵路線在靜謐的小路上再騎上一英里。夏季的早晨是最美的。沿途溝渠裡流水潺潺,藍桉樹叢裡傳來鴿子的咕咕叫聲;眼下這個時節的溫暖濕氣旋照例預示著晚些時候將刮起大風,颳風前會揚起陣陣紅土。93

他和母親一起去購置童子軍制服——毛氈帽和別在帽子上的徽章、短褲、長襪、皮帶,還有綠色的肩章和長綬帶。他參加童子軍聚會,進行考核,出去露營。在露營過程中,儘管他不會,但也要在布裡代河中游泳。他幾乎被淹死,而這一經歷讓他認為自己的生命是老天再次給予的。94他一直熱愛的運動是板球。《男孩》描述了他的這種著迷。當他第一次拿著球板,獨自在場地上與對手對峙,他意識到,沒有人保護他,大家都是他的對手,並密謀不讓他愉悅地擊球得分:

板球不是遊戲。它是生活的真實。如果是真的,確如書上所說,是對品格的測試,那麼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無法通過的測試,卻也不知如何躲過這一遭。在三柱門邊,他別處竭力掩飾的秘密被無情地暴露出來了:「讓我們瞧瞧你有多大能耐吧。」那球朝他凌空旋來時悄悄地打個招呼。他手忙腳亂地朝前揮動球拍,不是早了就是遲了。球越過球板,越過護墊,穿過去了。他被殺出,他在測試中失敗了,毫無辦法,只能掩面而歎,藏起淚水,疲憊地走回充滿同情的學童隊伍中,人群裡發出禮貌而有節制的歡呼。95

約翰有時會在家的後院投擲板球,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於收藏郵票、小錫兵和各種卡片,比如澳大利亞板球隊員的,英格蘭足球隊員的,還有世上林林總總的汽車卡片。為了收集那些卡片,他成盒地購買香煙糖,那種裹著酥皮的牛軋糖,做成捲煙模樣,還帶著粉紅色的濾嘴。他還會花上幾個小時玩他的麥卡諾建模玩具。96他一次生日,父母給他十先令帶幾個朋友去環球咖啡廳吃香蕉船和巧克力軟糖聖代。生日過得有些掃興,因為期間有一些衣衫襤褸的黑人孩童,從窗戶看著他們享受美味的冰淇淋。他同情這些孩子,感歎他們沒有同樣的機會:

在那些孩子臉上,並沒有看出一絲嫉恨的目光,本來他倒是有那種心理準備,他和自己的同伴大把撒錢之際,人家正是一文不名。相反,他們卻像是進了馬戲場的孩子,看人胡吃海喝,盡情享受,眼睛裡什麼也沒放過。97

每週六他都去電影院看電影,即使電影的情節已經不像在開普敦時那樣吸引他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埃洛·弗林(Errol Flynn)被認為是一個好演員,其實他演的每一個角色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他發現自己很難相信泰山了,因為每次演泰山的人都是不同的演員。他經常聽收音機。兒童樂園的節目已經不適合他了,他喜歡聽每天五點鐘的《超人》和接下來五點半的《魔術師曼德萊克》。他最喜歡的故事是保羅·加裡克(Paul Gallico)寫的《雪雁》。電台裡廣播的《金銀島》是一個戲劇版本,而他自己有《金銀島》的書,但他更喜歡的是作家約翰·大衛·懷斯(Johann David Wyss)的《瑞士家庭魯濱遜》(The Swiss Family Robinson)。該書講的是一個家庭在去澳大利亞途中的東印度群島遭遇船隻失事的故事。約翰有的這個版本非常漂亮,還帶彩色插圖。他特別喜歡那張樹下托架上擱著船的圖片,船是那家人用海灘上搶救出來的工具自己建造的,這艘船把他們和所有的動物一起帶回了家,就像諾亞方舟一樣。讓他迷惑不解的只有一件事,他們在島上生活得安適而幸福,為什麼最終還是要離開?」98

約翰發現,在伍斯特,風整天不停地吹著。他母親不得不買一台吸塵器,才能保持地板無灰塵。那裡還有很多螞蟻、蒼蠅和跳蚤。雖然他健康而又充滿活力,但總是感冒。他經常會在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喉嚨痛,噴嚏打個不停,於是他只得待在床上。父親認為他是在裝病,但母親會讓他待在家裡,不去上學。待在床上的一天是很好的閱讀機會。他讀得很快,有時他的母親不得不一周去圖書館為他借兩次書:兩本用她自己的名字借,另兩本用約翰的名字借。他讀了所有伊妮德·布萊頓(Enid Blyton)的神秘冒險系列,所有的「哈迪男孩」系列以及所有的「比格斯」系列。他喜歡P.C.雷恩(P.C.Wren)所寫的法國外籍軍團的故事。當父親問他,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他說是P.C.雷恩。當傑克說應該是莎士比亞時,約翰認為,如果他的父親喜歡莎士比亞,那莎士比亞一定是一個不好的作家。不過,他還是開始讀那些書頁泛黃的莎士比亞作品,試著弄清楚人們為什麼對他如此讚譽有加。他讀《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和《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是因為他喜歡這兩個羅馬名字,但是遇到那些冗長的獨白,他就跳過去,就像讀圖書館借來的那些書時,他會跳過景物描述的段落一樣。99

他的父親有華茲華斯和濟慈的詩集,他的母親有一個本魯珀特·布魯克(Rupert Brooke)的書。這些書籍放在他家的壁爐上,和莎士比亞的書、皮面的《聖邁克爾的故事》(The Story of San Michele)和A.J.克羅寧(A.J.Cronin)的《鄉村醫生》(Country Doctor)放在一起。《鄉村醫生》講的是在一個虛構的小鎮裡,一位叫芬利的蘇格蘭醫生的行醫故事。他兩次試著閱讀瑞典作家阿克塞爾·蒙特(Axel Munthe)所寫的聖邁克爾的故事》,但是覺得很無聊,讀不下去。他的父親試圖讓他讀華茲華斯的詩,但他很不禮貌地拒絕了,父親也就放棄嘗試。他懷疑他父親所謂的詩歌興趣,純粹是假裝的。他相信母親講過的故事,比如她不得不隱藏在閣樓裡讀她的詩歌,以免被她的姐妹們戲弄;但他不相信父親小的時候真正讀過什麼詩歌,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就讀些報紙什麼的。有時,他連報紙都不讀,就直接跳過去做填字遊戲。他的母親非常欣賞莎士比亞,認為他寫的《麥克白》是最偉大的戲劇。令他費解的是,儘管母親不能幫助他完成四年級的作業,但是她英語是無可挑剔的,特別是寫作。100

除了《瑞士家庭魯濱遜》,約翰還有一本雷金納德·龐德(Reginald Pound)的《南極的司各特》(Scott of the Antarctic),講述的是這位探險家1912年1月17日到達南極的經歷,但是後來發現挪威羅爾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的探險要比司各特更早。在回來的路上,因為飢餓、疲勞和寒冬,司各特和四個隊友都去世了。約翰還瀏覽了多卷本的由亞瑟·米主編的《少兒百科全書》,特別是其中的索引部分,裡面包含了許多信息。他發現書中的圖片非常美麗,尤其是大理石雕塑的照片:「平滑而苗條的大理石姑娘鋪展了他的情色綺夢。」101在百鳥噴泉農莊,他著迷於阿格尼斯的美麗;而在伍斯特,他發現學校的一些男生,特別是一些南非男孩,修長的古銅色大腿穿著緊身短褲,非常有吸引力:

美和慾念:那些男孩的腿在他心裡喚起的知覺也困擾著他,那是茫然的、實實在在而又難以言訴的情愫。除了貪婪地注視著這些腿還能做什麼?……

那些使他顯出自己獨特性的一切秘密中,這也許是最糟糕的一項。在所有的男孩裡邊,唯獨是他滑入了這種陰暗的色慾傾向;在那些天真無邪、身心健全的男孩中,他是唯一有慾念的一個。102

儘管伍斯特處於鄉間,但是通過閱讀及其影響,約翰的知識面有了很大的擴展,所以他到了新學校,學業也一直像在羅斯班克時一樣優異。起初,搬家似乎對他產生了不利影響。從1949年最初的兩份成績單中可以看出,雖然老師對他的學習成績相當滿意,並認為他是一個彬彬有禮的學生,但他已經不再保持一貫的第一名了。在1949年的最後一份報告中,他的成績升到第五名,但是從1950年起,他又開始保持全班第一名的成績,除了其中有一次,他因為流感缺席十五天,成績回落到第二名。他的績點始終保持在89%以上。他的作業一直被評價為令人非常滿意的。他的班主任G.古斯(G.Gouws)先生在1951年3月的一份報告中指出:「他是一個討人喜歡,並有上進心的男孩。」

12歲的約翰已經開始認識到,他的家人和部分親屬不是「尋常」的人。比如,他意識到庫切家會混合使用語言。與他們的父母不同,他的大多數堂兄弟姐妹都說純正的阿非利堪斯語,加上一點點英語,而阿格尼斯則像老一代一樣講英語和阿非利堪斯語的混合語。叔伯娘嬸在農莊年度聚會上說的阿非利堪斯語,與他在伍斯特所聽到的不一樣。庫切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我的背景是非常混雜的。我記得我父親家的任何人,說的每句阿非利堪斯語裡都有英語單詞,而說英語句子時也會夾雜阿非利堪斯語的詞彙。」103

與同學的父母不同,庫切父輩那代人是沒有任何狂熱民族主義傾向的南非白人。庫切家是典型的1948年以前的南非白人。1948年後,隨著民族主義的氾濫,南非白人的身份帶上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內容。像他的父母這樣的人被誣蔑為叛徒。庫切是一個南非白人的孩子,在南非白人民族主義猖獗,一個接著一個的歧視法案頒布的時候,他所上的是一所講英語的學校。那時甚至有人說要通過立法,阻止有南非背景的孩子進入英語學校,但是這一法案沒有真正實施。12歲的約翰已經強烈地感到自己處於社會的邊緣。104他在2008年寫道:「1948年,我們搬到伍斯特市的時候,做一個南非人是一個政治熱點問題。我是一個既不足夠英國化,也不足夠南非化的人,所以我被深深地捲入了那時的文化戰爭。」105

約翰的這種疏離感部分源自他父母傑克和維拉的文化背景。在他們兩個成長的時代,阿非利堪斯語被鄙視地稱為廚房的語言,教育用語應該是英語。儘管傑克的英語有很重的南非口音,但是他的英語水平仍然很高。他的阿非利堪斯語詞彙量有限。他每天都能填完《開普敦時報》上的縱橫字謎,雖然時不時地要求助於《袖珍牛津詞典》。106約翰懷疑他父親是否有本事做阿非利堪斯語的字謎。約翰從來沒有見過他讀阿非利堪斯語的書籍,但他卻知道一定數量「高雅」的英語文學名著,比如莎士比亞和華茲華斯的作品,甚至可以從他們的作品中引用一些句子。他母親的英語要比他父親的好很多。雖然她所受的教育有限,只上過一年的大學,107但她對英語語法的掌握近乎完美。她說阿非利堪斯語的音調很好聽,儘管像他父親一樣,她的詞彙量有限,也從來沒有讀過阿非利堪斯語的書籍。

因此,約翰·庫切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自己的雙重起源,並同時使用英語和阿非利堪斯語。他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在不同的小說中,對此都有了不同的反映。2008年,回憶兒時經歷時,他感激父母和在伍斯特的老師教給他的良好英語:

我的很多小學老師也都具有類似的背景,他們以及我所閱讀的英文書籍讓我學到了什麼是好的英語。我在伍斯特五年級的老師古斯先生所教給我的英語語法,其複雜性遠遠超出了現在大學生的水平。然而,古斯先生在家裡說的是阿非利堪斯語,他也沒有什麼大學學位。我父親那一邊,我的堂兄弟姐妹,大多數從文化上說屬於南非白人。我母親那一邊,我的表兄弟姐妹都毫無例外地屬於「英國人」。在我12歲搬到城市裡之前,我的社會交往圈子主要是在親戚之間而不是朋友之間(這種模式,已經不復存在)。108

1992年在接受大衛·阿特維爾採訪時,他充滿溫情地回憶了自己少年時的美好經歷:

隨著我長大,我發現自己的童年似乎也更令人著迷、令人感到神奇。也許大多數人都這麼看待兒時的自我,總是越發覺得自己曾處在天真世界的中心處。喜歡我們曾經的樣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任何時候都不想否定這一點。孩子是成人之父,所以我們不應該太苛求兒時的自我,我們應該寬容地對待他們,是他們帶我們上路,使我們成為現在的我們。儘管如此,我們不能沉溺於舒適的過去。我們必須明白那個忙碌於旅行之中、追求著榮耀的少年所沒有看到的東西。我們,或至少說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應該用苛刻的眼光去觀察什麼讓歡樂和童真成為可能。我覺得,如果可能的話,我們要寬容,同時也要果敢。首先是果敢,然後是寬容。109

庫切家在1951年底搬回開普敦。作為會計師的傑克·庫切知道,他老闆的生意處於低潮,所以他在該公司的前景並不好。因此,他試圖重新進入律師行業。

在向好望角律師協會提交的文件中,他寫道,他在1946年2月20日退伍,然後在開普敦擔任房屋出租總監。1948年12月,他辭職後到伍斯特標準包裝與罐裝公司工作。他的申請附帶兩封推薦信證明自己的勤奮、誠實、冷靜,以及「機智地與市民交流的能力與技巧」。

由於早期產生的所有債務都已解除,他的客戶也沒有蒙受任何損失,所以律師協會接受了他的申請。他於1950年3月13日重新成為註冊律師。110傑克·庫切可能首先要賺到錢,才能開設他的事務所。庫切全家在1951年底搬到開普敦,這使約翰和大衛可以從新學年的第一學期開始在開普敦上學。


(1)埃塞俄比亞的舊稱。

(2)在二戰期間,一些南非荷蘭人組成了一個極端仇英的政治組織,取名為奧瑟瓦布蘭德威格(Ossewabrandwag),意思就是牛車、火把、警戒,反對南非同英國結盟,立場上親德國。

(3)非學校教育從7歲開始。從小學到高中分基礎階段、中級階段和高級階段。基礎階段是預備班到三年級,中級階段是四到六年級,高級階段是七到九年級。

《J.M.庫切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