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自從幾個月之前我在女護士和城裡的小白臉中尉聊天時走出 醫院以後,就再沒進過醫院,那個護士也不再拉我回去做檢查。但 一天下午,舉辦了一場乒乓球賽,全體工作人員都去觀看,我覺得 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原來是那個護士。她穿著白大褂,戴著 白帽子。這是我第一次正視她。她的牙齒白白的,皮膚黑黑的,淺 淺一笑,光潔的臉蛋美麗又迷人。她個子高挑,棕色的大眼睛和悅 可親。她遞給我一罐可口可樂。「什麼時候想來,就過來看 我。」說完,她笑著走了。冰涼的可口可樂罐讓我心裡一驚。我 和阿爾哈基一起離開比賽廳,到外面坐在石頭上喝可樂。「她喜 歡上你了,」阿爾哈基逗我說。我沒說話。

「那你喜歡她嗎?」他問。

「不知道。她比我大,又是我們的護士,」我說。

「你肯定是害怕女人,」阿爾哈基點著頭回答。

「我想她對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喜歡。」我看著阿爾哈基,他笑起來。

喝完可樂,阿爾哈基回去了,我決定到醫院去。走到門口,我 朝裡面瞅了一眼,看到護士在打電話。她示意我進去坐,朝著我 笑,讓我明白那笑是因為我在跟前,而不是對電話裡的人。我四下 看看,發現牆上有一張表,中心所有孩子的名字都在上面。在名字 旁邊的方框裡,大多數都有一個勾,表示至少來過一次。但我的那 一行方框裡一個勾也沒打。護士放下電話,把表格取下來,放到抽 屜裡。她把椅子朝我拉近些,我想她可能是要問我關於戰爭的事 情,但她平靜地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很驚訝,因為她肯定知道 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我生氣地說。

「可能知道吧,但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我,」她堅持說,眼睛睜 得大大的。

「好吧,好吧。我叫伊斯梅爾,」我說。

「好名字。」她點點頭,接著說,「我叫伊瑟,我們應該成為 好朋友。」

「你真的想跟我交朋友.?」我問。她想了想,說:「也 許不。」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當時我不相信任何 人。我學會了如何生存,如何保護自己。在我短短的一生中,我差 不多都是這樣過來的,不相信任何人。坦白地說,我喜歡獨處,因 為獨處更容易活下來。中尉是讓我服從和信任的人,除他之外我 懷疑任何人,特別是成年人。我對人的動機常懷猜疑。我寧願相信人們的交往是為了互相利用。因此,我不理睞護士,轉而盯著 窗外。

「我不過是你的護士。如果你想跟我交朋友,就要來邀請我, 首先要讓我信任你,」她說。我笑了笑,因為我也是這樣想的。但 她接下來說?. 「你笑得真好看,你應該多笑。」我立刻停止笑,繃 緊了臉。

「你要從市裡捎什麼東西嗎?」她問,我沒回答。

「今天就到這裡吧,」她說。

第一次談話後過了幾天,護士送給我一樣禮物。那天我正在 看幾個男孩在院子裡掛排球網。阿爾哈基做完咨詢從醫院裡回 來,告訴我伊瑟護士說我應該去看她。我正想看排球賽,但阿爾哈 基拉住我不放,一直把我拖到醫院門口。他把我一把推進去,自己 笑著跑了。我倒在地板上,抬頭看見伊瑟坐在桌前微笑。

「阿爾哈基說你想見我,」我說著站了起來。

她扔給我一個包。我捧在手裡,想不出裡面裝的是什麼,她為 什麼要給我。她兩眼盯著我,等著我打開。我打開包裝,跳起來擁 抱她。但我立刻克制住這興奮,嚴肅地問1 「如果我們不是朋友, 你為什麼要給我買隨身聽和磁帶?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說唱樂?」

「請坐她說著把包拿回去,在隨身聽裡裝上電池和磁帶, 又遞給我。我戴上耳機,裡面傳來的是Run-D.M.C.: 「就像這 樣,就像這樣……」我搖頭晃腦,伊瑟給我把耳機摘下來,說:「你聽音樂,得讓我給你做檢查。」我同意了,脫掉襯衫,稱了體重,她 又檢查了我的舌頭,用電筒檢查我的眼睛……我一點也沒在意,因 為我完全被音樂吸引住了,仔細聽每一個詞。當檢查到我的腿,看 到左小腿上的傷疤時,她又把我的耳機拿掉,問:「這傷疤是怎麼 來的?」

「子彈打的,」我滿不在乎地說。

她的臉上帶著悲傷,聲音顫抖地說:「你得告訴我發生的情 況,我才好決定治療方案。」 一開始我很不情願,但她說只有告訴 她詳情,特別是當時是怎麼處理的,她才能有效地治療。於是我把 受傷的經過都給她講了。我並不願意去講,只是我想如果告訴她 一些戰爭中發生的恐怖真相,她會害怕我,就不會再問我問題了。 她仔細地聽我講,眼睛盯著我的臉。我低著頭,回憶起不久前 的事。

參戰的第二個旱季,由於缺乏食品和彈藥,我們決定跟往常一 樣,襲擊另一個村莊。我首先帶著小分隊去偵察。我們盯了這個 村一整天,看到這裡人比我們多,武器裝備精良,槍是嶄新的。我 說不准他們是不是叛匪,因為他們中間男孩子的數量比我們攻擊 的其他隊伍都要少。半數人穿軍裝,另外一半穿平民服裝。我們 回到基地,把情況報告給中尉。我們很快出發往那個村去,大約三 天路程。我們計劃先拿下村子,然後駐紮下來,將其變成一個新基 地,這樣就不用把物資運回來了。

我們是當天夜裡出發的,整夜不停,一會兒快走,一會兒慢 跑。行軍三天,我們每天只停一次,吃飯喝水,服用毒品。彈藥、 槍支和半自動機槍全帶上了。每個人都有兩支槍,一支背著,另一 支端在手裡。只留下兩個人看守基地。第二天早晨,中尉讓我們 休息一會兒,然後又走了一整天,傍晚見到了那個村子。

村裡有許多芒果樹、柑橘樹和番石榴樹。完成包圍之後,我 們等待中尉下命令。剛埋伏好就發現村裡空無一人。我趴在中尉 身邊,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我。我低聲跟他說,村裡幾天前還到處都 是拿槍的人,但現在看上去沒人了。我們繼續觀察,發現一條狗從 村裡穿過,邊走邊叫。大約過了一小時,五名持槍者進了村,他們 從一座房子的露台上拎幾隻水桶,朝河邊走去。我們疑竇叢生。 正覺得有些不對勁,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我們馬上就明白,我 們被包圍了。敵人想把我們壓迫進村裡,這樣我們就沒有什麼掩 蔽了。

雙方交火一整夜,相持到早晨,我們被迫退進村裡。這正是對 方期望的。我們損失了五個人,叛匪朝著剩下的人衝過來,他們隱 蔽在芒果樹、柑橘樹和番石榴樹叢中,居高臨下,隨時可以將子彈/

傾瀉到我們身上。我們小隊分散開來,從村頭到村尾,臥在房後。 我們必須立刻突圍,否則就完了。但首先要消滅樹叢中的敵人。 我們的子彈密集地灑向樹林,叛匪中彈從樹上落下來,那些沒一槍 斃命的,還沒等落到地上,就被我們打死了。要想避開開闊地,到 附近的森林裡重新集結,就必須撕開一個缺口,而我們周圍火力太強。於是我們把火力集中到一處林地,將所有敵人都打死。剛集 結起來,中尉就面授機宜,要求我們必須勇敢戰鬥,奪取村子,否則 就只能在森林中遊蕩另找基地了。

有的人受了傷,但不算重,還能戰鬥;另外的人,像我這樣,已 多次受傷,根本就不在乎。我們的第一次反擊是為了從死者身上 奪取彈藥。接著又發起了第二次更為猛烈的反擊,取得了村子的 部分控制權。戰鬥進行了大約二十四小時,我們有時撤退,有時進 攻,奪取被殺死的敵人身上的武器彈藥。最後我們似乎制服了對 手。槍聲停息了。芒果樹後面的叢林十分寂靜。整個村子似乎已 到了我們手裡。

我正在一個棚子裡往背包裡裝子彈,突然間子彈像雨點般朝 村裡打來。我的左腳連中三彈。前兩彈貫穿,最後一彈留在腳 內。我無法站立,躺在地上朝子彈射來的方向還擊。把一梭子子 彈全部打向那一區域。我記得脊椎上有一點酥麻的感覺,儘管看 到腳已經腫脹起來,但我吸毒過多,已經覺不到痛了。小分隊裡的 軍醫把我拽到一座房子裡,想把子彈取出來。他每次從我的傷口 上把手抬起來,都是滿手血。他不停地用一塊濕布給我擦額頭上 的汗。我眼皮沉重,昏迷過去。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第二天醒來時感覺好像腳裡的骨頭上 釘了鋼釘,血管痛得像被刀割。我痛得厲害,卻哭不出聲,只有眼 淚在流。我躺在床上,茅屋頂一片模糊。我竭力想看清周圍的環 境。槍聲已經平息,村子裡很安靜,我想敵人已經被打退了吧,感到一陣輕鬆。但腳又痛起來,全身的血管都在抽縮。我咬住嘴唇, 閉上沉重的眼睛,緊緊抓住木床邊沿。我聽到有人走進屋子,站在 我的床邊,剛一說話我就聽出了他們是誰。

「這孩子遭罪了,我們這裡沒有藥,無法給他止痛。所有東西 都留在原來的基地了。」軍醫歎口氣,繼續說,「派人取藥需要六 天時間。這麼長時間他會痛死的。」

「那我們只好把他送回原基地。反正我們也需要那裡的補 給。盡一切力量保住孩子的性命,」中尉說完走了出去。

「是,長官,」軍醫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我慢慢睜開眼睛, 這一次能看清楚了。他額頭上全是汗,我對他笑一笑。聽了他們 的對話,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勇敢作戰,腳傷痊癒後為小分隊獻出 自己的一切。

「我們會想辦法幫助你,小伙子,堅強些,」軍醫輕聲說。他 坐在我床邊檢查我的腿。

「是,長官,」我說著,掙扎著抬起手來給他敬禮,但他輕輕地 把我的手放下來。

兩名士兵進了屋,告訴軍醫,中尉派他們來把我送回原基地。 他們把我從床上抬下來,放到單架上,抬出了房間。一開始陽光照 得我睜不開眼。他們抬著我出村時,村裡的樹冠在我眼前旋轉。 旅程漫長得像一個月。我多次昏迷後又醒過來,每當我醒過來的 時候,都覺得抬擔架的人的聲音離我很遙遠。

我終於回到基地。軍醫立刻投入工作。他們給我打了一針。

我一點都不知道基地還有針頭。但當時那種情況下,我無法詢問 我的情況。我得到了一些可卡因,因為我瘋狂地想要。還沒等藥 物起效,手術就開始了。其他士兵摁住我的手,把一塊布塞到我嘴 裡。醫生用一把彎曲的剪刀插入傷口,在裡面探查子彈。我能感 覺到金屬進人我的體內。我全身劇烈疼痛。我的骨頭都癱軟了。 我覺得受不了了。正在這時,醫生一下子把子彈拽了出來。一陣 尖銳的疼痛從腰部衝向脖頸。我昏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藥物也發揮了作用。我四 下張望,看到桌子上放著給我開刀用的器械。旁邊還有一塊浸透 了血的紗布我想自己手術中不知流了多少血9我手伸下去摸了 一下腳,上面纏了繃帶。然後我站起來,踮著腳走出去。外面坐著 幾個士兵和那個軍醫。「我的槍呢?」我問他們。軍醫把放在迫 擊炮上的G3遞給我。我幵始擦槍,不理睬腳上的繃帶和身邊的 人,倚牆坐下,朝空中放了幾槍。然後抽大麻,吃飯,吸可卡因和布 朗粉。那三天時間裡,我只幹了這些事情,後來就返回佔領的新基 地。走前我們把茅屋澆上煤油,用火柴點燃。又對著牆發射了幾 發火箭彈。廢棄的基地一定要毀掉,這樣其他隊伍就不能使用 了。兩名士兵用擔架抬著我,但這一次我手裡握著槍。走在林中 小路上,我還能抬頭左顧右盼。

我在新基地休養了三個星期,阿爾哈基被任命負責我的特遣 小組。我忙於吸毒和擦槍。軍醫給我清洗傷口,總說「你真幸 運」。當時我還不覺得自己幸運,我認為我勇敢,懂得如何打仗。

我還不太懂得,在我經歷的那場戰爭中,或在其他任何戰爭中,要 倖存下來,並非僅靠訓練有素或英勇善戰。而正是良好的訓練和 無畏的勇氣讓我覺得自己與死亡無緣。

?

三個星期結束時,我們迎來了第一批進攻者;中尉料到他們會 來。我紮緊腳上的繃帶,拿起槍,跟著我的小分隊去伏擊敵人,阻 止他們靠近村子。我們幾乎將他們全殲,捉了幾個俘虜帶回基 地。「這些人應該對你的腳傷負責。現在是確保他們不再朝你和 你的同志開槍的時候了。」中昏t指著俘虜。我不確定他們中是否 有人朝我開過槍,但在那個時候,隨便哪個俘虜都行。於是,六個 綁著手的人站成一排。我開槍打他們的腳,用整蹩一天的工夫看 他們遭受痛苦,最後才朝頭上開槍,終止他們的哭喊。在槍殺每個 人之前,我都盯著他,看著他眼睛裡放棄希望,鎮靜下來,才扣動扳 機。我覺得他們絕望的眼神能讓我興奮。

給伊瑟講完我的故事,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她不知道應該撫 摸我的頭還是擁抱我。最後她兩樣都沒做,而是說:「這一切都不 是你的錯。你只不過是個小男孩,無論何時,你有事要跟我講的 話,我都會在這裡傾聽。」她盯著我,想抓住我的目光,這樣她就 可以讓我相信她說的話。我很生氣,後悔自己跟別人,一個平民, 講述了自己的經歷。我最不喜歡「這不是你的錯」這句所有工作 人員一聽到有人談戰爭就愛用的台詞。

我站起來,走到醫院門口,伊瑟說:「我會安排你到科納維格特醫院做一次全面檢查。」她停頓一下,又說:「隨身聽讓我來保 存吧。你不想讓別人羨慕而偷去吧。我每天都在這裡,你隨時可 以來聽。」我把隨身聽扔給她,就離開了,兩手摀住耳朵,我不要 再聽她說「這不是你的錯」。

那天晚上,我坐在露台上聽到幾個孩子在談論我錯過的那場 排球賽。我試圖回憶童年,卻做不到,因為腦子裡閃過的是第一次 抹人脖頸的記憶。這個場景不斷在我腦海中浮現,就像漆黑的雨 夜裡的閃電,每次出現這種情況,我都聽到腦子裡一聲尖叫,讓我 脊椎生疼。我走進屋裡,坐在床上,面向牆壁,想停止思考,但那天 晚上頭痛得厲窖。我的頭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滾來滾去,頭痛沒 有停止。我到淋浴間,把頭放在冷水管下衝,也沒有用。劇烈的頭 痛讓我無法行走。我大聲喊叫。夜班護士被叫來,給我幾片安眠 藥,即使偏頭痛消失之後,我還是不能入睡。我知道睡後噩夢將 至,我無法面對。

伊瑟讓我給她講講我夢到的東西。她只是聽,靜靜地和我坐 在一起。如果她有話要說,她會首先發問:「我對你的夢說說看 法,好嗎?」大多數時候我都會說不,要她把隨身聽給我。

有一天下午伊瑟不值班,但她穿著一條牛仔裙來到中心,沒穿S

平時的白大褂。她是和兩個男人乘坐同一輛車回來的。一個是司 機,另一個是戰爭兒童組織(CAW)的外勤人員。這是一個基督教組織,與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非政府組織合作創建像我們這樣的 中心。

「我們到醫院去給你做檢查,然後帶你去市裡遊覽。」伊瑟 很高興地問我:「你看怎麼樣?」

「好吧,」我表示同意。每次進市區我都很興奮。「我朋友 阿爾哈基可以一起去嗎?」我問。

「當然,」她說,就像知道我會問她。

我們開車進入弗裡敦。外勤人員自我介紹說:「我叫萊斯利, 很高興認識各位先生。」他從前排轉過身跟我們一一握手。他坐 下後從反光鏡裡觀察我們。伊瑟在後排座位上,坐在我和阿爾哈 基中間,逗我們笑,有時候還雙臂摟著我們倆。我不接受這種親 近,她就雙手摟抱阿爾哈基。我把視線轉向一邊。她用肘輕輕地 捅我一下,然後又摟住我。

在市中心,伊瑟指給我們看郵局、商店、聯合國大樓和木棉 樹。在華萊士 ?約翰遜大街上,商販把音樂放得震耳欲聾,還搖著 鈴鐺招徠顧客。男孩女孩頭頂冷飲櫃喊:「冰棒,冰棒……」 「冰 鎮姜啤……」城市裡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人群和商販嘈雜而各 異的叫喊聲,總讓我興致勃勃。汽車開到給我做檢查的醫院門口 時,我看到一個商人一邊搖鈴一邊把出售的舊衣服拋向空中吸引 顧客。

醫生在我受過傷的地方按按捏捏,不停地問我,「有沒有感 覺?」我開始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醫生說檢查完了。我穿上衣服,走到候診區,伊瑟、萊斯利和阿爾哈基都坐在那裡。他們笑著,伊 瑟走近我,捏捏我的鼻子,逗我高興。我們慢慢走到剛才驅車路過 的集市。我把時間差不多都花在研究一個售貨亭裡的磁帶上。伊 瑟帶阿爾哈基去看足球衣,買了一件送給他。萊斯利給我買了一 盤鮑勃?馬萊的磁帶,是那盤名為.《出埃及記》的專輯。我是聽 雷鬼樂長大的,但已有些日子沒聽到了。我看著磁帶,回憶其中的 歌曲時,頭痛開始了。伊瑟肯定注意到我的異常,把磁帶拿走,放 進自己的手提包裡。「誰要喝可口可樂?」她問。我高興地跑到 可口可樂攤位。她給我們每個人買了一瓶冰鎮可口可樂,氣泡刺 得牙齒癢癢的,乘車回中心的路上,我一直在品味。我情緒很高, 笑了一路。

萊斯利借這個機會告訴我,他被指派給我和另外幾個男孩。 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在我完成改造後,給我找個住處。「無論什麼 時候,你如果想跟我談心,就到伊瑟辦公室去,她會打電話叫我 的。好嗎?」我嘴裡含著可樂瓶,點頭同意。

那天晚上,伊瑟乘車回家之前,把我拉到一邊,彎下腰來盯著 我看。我把眼睛轉到一邊,但她並不退縮。她說:「鮑勃*馬萊的 磁帶我先拿著,明天給你帶回來。明天來聽喲。」

她上了車,揮揮手,車開走了。阿爾哈基巳經把球衣穿到身 上,跑來跑去玩假想足球。我們回到露台上,大家都對阿爾哈基的 新球衣嘖嘖稱羨。球衣上有綠、白、藍三種顏色,跟國旗的顏色 相同,背上印著二號。阿爾哈基在露台上四處炫耀。最後他停下來,說:「我對市裡瞭如指掌。到哪兒買什麼東西我都知道。」

除了洗浴的時候,他的球衣穿了一個星期沒脫,因為他知道有 人想偷。他用球衣做起了生意。他把球衣借給人穿幾個小時,用 來交換牙膏、肥皂、午餐等等。一周之後,他攢了一大堆牙膏和 其他物品,拿到離中心很遠的露天市場去賣掉了。

從城市回來的第二天,下課後我就到醫院去找伊瑟。她看到 我在門口等她很驚喜。她摸著我的頭說:「我有個好消息。你的 體檢結果出來了。醫生說沒有什麼大毛病。我會督促你按時吃 藥,過幾個月再檢查一次。」她打開門,我一聲不吭地跟在她身 後。她知道我要什麼,把鮑勃?馬萊的磁帶和隨身聽給了我,還有 一個漂亮的筆記本和鋼筆。.

「你可以把歌詞記在本子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一起 唱。」她開始打電話。

她怎麼會知道我喜歡寫歌詞?我心裡在想,但沒有問她。後 來,我的改造完成之後,得知伊瑟是從中心裡的非正式教學中得知 我的愛好的。我們上課時,曾以輕鬆的形式做過調查問卷。一開 始的問題很寬泛,不需要觸動記憶。你喜歡什麼音樂?你喜歡雷 鬼樂嗎?如果喜歡,你喜歡哪位歌手?你為什麼聽音樂?對這類 問題我們或者在課堂上討論,或者寫一個簡短的回答。我們的回 答被交給負責個別心理咨詢的護士。

伊瑟每天下午的來訪漸漸成了我的期盼。我把當天記住的歌詞唱給她聽。背歌詞使我沒有多少時間去想戰爭中發生的事情。 我跟伊瑟熟悉之後,我給她主要講鮑勃?馬萊和Run-D.M.C.。 她多數時間在聽我講。萊斯利每週來兩次,跟我複習歌詞。他愛 給我講拉斯特法裡的歷史。我喜愛埃塞俄比亞歷史,喜歡雪芭女 王和所羅門國王相會的故事。我講他們千里迢迢最終到達目的 地。我希望我的旅程跟他們的一樣有意義,一樣充滿歡樂。

一天晚上,我讀歌詞的時候睡了過去。我已經有幾個月沒睡 過安穩覺了,如今我能夠避免做噩夢,是因為我一直沒日沒夜地忙 於聽鮑勃?馬萊的歌並記錄歌詞。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跟以 前不一樣的噩夢。一開始我跟哥哥朱尼爾在馬特盧章的河裡游 泳。我們潛到河底去撈蛤蝴,撈上來放在石頭上,再潛下去撈。我 們比賽,最後朱尼爾撈的比我多。我們跑回家吃晚飯,路上比賽誰 跑得快。回到家,飯放在鍋裡,可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回頭問哥 哥怎麼回事,但他也不見了。我孤身一人,天很黑。我摸索到一盞 燈,心裡很害怕。我的額頭上出了汗。我把燈拿到起居室,桌子上 放著一盒火柴。我點上燈,屋裡亮起來,我看到四周都站著人。他 們剛才趁黑暗包圍了我。我可以看到他們的身體,但看不到臉,臉 是黑的,像是行走的無頭人。有些人赤著腳,另外的穿著軍用靴。 全都帶著槍和刺刀。他們互相射擊,互相捅對方的喉嚨。但他們 能死而復生,被殺死又站起來。血流滿地,越來越深。他們的痛哭 聲令我十分難受。我摀住耳朵不想聽,但能感受到他們的痛。每當有人被刺中,我的痛感就愈加強烈;我看到血從我身體上和受傷 者同樣的部位流出來。血流滿屋,我哭喊起來。那些人消失了,門 突然打開,血衝了出去。我滿身是血跑出去,看到了母親、父親、 哥哥和弟弟。他們都在笑,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好像我們一直 在一起。

「坐下,搗蛋鬼,」父親說。

「別理他母親笑著說。

我面對父親坐下來,但不能和他們一起吃飯。我的身體麻木 了,家人好像沒注意到我滿身是血。下雨了,家人跑回屋裡,把我 一個人留在外面。我在雨中坐了一會兒,讓雨水沖刷掉身上的 血。我站起來要回屋裡,但屋子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正在困惑地四處尋找屋子的時候,夢醒了。

我從床上跌下來。

我站起來走到屋外,坐在台階上看著漆黑的夜。我還沒搞明 白,我究竟做沒做夢。自從我因戰爭而逃亡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 夢見家人。

第二天下午我去見伊瑟,她看出來我有煩心的事。「你想躺 一會兒嗎?」她問,幾乎是在耳語。

「昨晚我做了個夢。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說,眼睛看著別處。

她過來坐在我身邊,問:「你把夢到的告訴我,好嗎?」

我沒回答。

「或者只當我不在這裡,自己大聲講出來。我什麼也不說。 除非你問我。」她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為 何,我開始對她講我的夢。

一開始她只是聽,慢慢地她開始問問題,讓我講戰前和戰爭期 間我的生活經歷。每次談話結束,她都會嚴肅地說:「這一切都不 是你的錯。」

每個工作人員都說這句話——坦白地說我一直很不喜歡—— 但從那天起,我開始相信這句話。是伊瑟真誠的語氣讓這句話最 終滋潤了我的心田。這句話並不能讓我不譴責自己的所作所為。 但它減輕了我的心理負擔,給了我思考的勇氣。我給伊瑟講述自 己經歷的戰爭,講得越多就越是刻意迴避一些令人髮指的細節,雖 然我沒讓她知道這一點。我並不完全信任伊瑟。我只是願意跟她 傾訴,因為我覺得她不會因為我的過去而改變對我的看法。她看 我時迷人的眼神和和藹的微笑分明在說我不過是個孩子。

一天晚上,伊瑟帶我到她家裡,給我做飯吃。飯後,我們到市 裡去散步,來到羅頓街一端的碼頭。月亮升起來,我們坐在大堤上 觀望。我告訴伊瑟小時候在月亮裡看到的那些圖形。她很著迷。 我們一起觀察月亮,互相描述所見到的各種形狀。我看到了一個 母親懷抱嬰兒的形象,一如從前。回去的路上,我不再看市景,而 是看著天,感覺那個月亮一直跟隨著我們的腳步。

小時候外婆對我講,你看著天,就會聆聽到它對你說的話。她說:「從天上可以為所有問題找到答案:每一次病痛,每一次苦 難,每一次歡樂和每一次困惑。」那天晚上,我真希望天能開口跟 我講話。

《長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