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兩個星期前,萊斯利告訴我,我將被「遣返」,「回歸社 會」。我將和叔叔一起生活。那兩個星期比我在貝寧之家生活的 八個月還要長。要跟另外一家人一起生活,我很擔心。我已經獨 立生活很多年了,在沒有任何指導的情況下,自己照顧自己。叔叔 本無必要收留我,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將來離開這個家庭,我擔 心自己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我還擔心自己做噩夢或者偏頭痛發 作,不知如何是好。我跟新家庭裡的人,特別是孩子,怎麼解釋自 己的痛苦。它就掛在我的臉上,根本無法掩飾。這些問題,我沒有 答案,跟伊瑟講,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我需要的不僅僅是安 慰話。

我躺在床上,整夜盯著天花板,思考。我為什麼會在戰爭中活 下來?為什麼在直系親屬中,我是活在人世的最後一個?沒有答 案。我不再踢足球,也不再打乒乓球。每天都去看伊瑟,打個招 呼,問她現在怎麼樣,然後就陷入對離開中心後的生活的沉思之中。有時候,伊瑟需要在我面前打個響指才能讓我回過神來。晚 上,我、穆罕默德、阿爾哈基和曼布一聲不吭地坐在露台上。他 們離開凳子起身走了,我都沒覺察到。

遣返的日子到了,我把自己的幾樣東西裝在塑料袋裡。我有 一雙運動鞋、四件T恤、三條短褲、牙膏、牙刷、一瓶凡士林 霜、一個隨身聽和幾盤磁帶、兩件長袖襯衫、兩條長褲、一條領 帶——這些是買來給我到大會演講時穿的。我等候著,心裡咚咚 跳,就像母親第一次把我送進寄宿學校時一樣。已經能聽到麵包 車在石子路上行駛的聲音了。車朝著中心開過來。我拎起塑料 袋,走到醫院大樓前等車。穆罕默德、阿爾哈基和曼布坐在門前 台階上。伊瑟出來了,臉上帶著笑。麵包車掉了個頭,停在路邊。 時間已晚,天還是藍的,但太陽已不耀眼,躲進了僅有的一片雲彩 當中。萊斯利坐在前排座上,等我上車,送我到新家去。

「我得走了,」我用顫抖的聲音跟大家說。我向穆罕默德仲 出手,但他沒握,而是躍起來抱住我。穆罕默德還沒鬆開,曼布就 抱住了我,他使勁摟著我,好像知道這是永別(我離開中心後,曼布 因家人拒絕接納他而重返前線)。之後,阿爾哈基跟我握了手。我 們捏著對方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都浮現在腦 海中。我拍拍他的肩,笑了笑。他知道我要說的是我們都會好 的。後來因為他不停地變更收養家庭,我再沒見過他。我們握完 手,阿爾哈基後退一步,給我敬個禮,小聲說:「再見,小隊長。」 我又拍拍他的肩膀,我不能給他還禮。伊瑟走過來,眼睛含著淚水。這次她抱得我比以前更緊。我沒很好地回應她的擁抱,因為 我在努力忍住自己的淚水。她鬆開手,給我一張紙。「這是我的 地址。隨時可以來找我,」她說。

幾周以後我去了伊瑟家。但時間不湊巧,她正要去上班。這 一次她擁抱我時,我也緊緊地擁抱了她;我們鬆開後,她笑起來,盯 著我的眼,說:「下週末來看我,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在一起,好 嗎?」她穿著白大褂,正要去接手其他受傷害的孩子。背負這麼多 戰爭故事生活,肯定很不容易。我只背了一個,還是自己的,就已 經覺得很難了。過去發生的事情常常出現在噩夢中,一直讓我痛 苦不堪。她為什麼要做這項工作?他們為什麼都在做這項工作? 我們分手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我愛她,但從未跟她表白。

我一下麵包車,叔叔就把我抱起來,一直抱到露台上。「今 天,我像歡迎酋長一樣歡迎你。你的雙腳觸地,就表示你失去了酋 長的尊位,就從現在開始叔叔大笑著把我放下來。我笑了笑, 但很緊張。我的四個堂兄妹輪流擁抱我,臉上帶著笑,光彩熠熠。

「你肯定餓了;我做個歸家宴給你接風,」嬸嬸說。她為歡迎 我回家,專門做了木薯葉蒸雞。給人做雞吃是很罕見的,被視為榮 耀。一般只有在聖誕或新年這樣的節日才吃雞。薩萊嬸嬸握著我 的手,讓我挨著叔叔坐在長凳上。她端出飯來,我和叔叔一起吃, 用手從同一個盤子裡抓飯。飯很好吃,我舔著手指,享受著香噴噴的棕櫚油。叔叔看看我,笑著對婢嬸說:「薩萊,你成功了。這一 個也會留下來的。」

我們洗完手,二十一歲的堂哥阿里被叫到露台上,讓他帶我去 看看睡覺的地方。我帶著塑料袋跟著他來到叔叔臥室後面的一幢 房子。房子之間的過道仔細地鋪了小石子,像一條小路。

阿里幫我開著門,我走進了潔淨整齊的房間。床上疊得整整 齊齊,衣服已熨燙好掛在衣帽架上,鞋子擺在鞋架上,棕色的地板 磚透著亮光。他從床下拉出一個床墊,讓我睡地板,他和室友睡一 張床。我早晨起床後把床墊折起來放回床下。他又給我講如何保 持房間整潔。然後,我回到露台上,坐在叔叔身邊。他摟著我,捏 捏我的鼻子。

「市裡熟悉了嗎?」叔叔問。

「不太熟。」

「如果你想去,讓阿里找個時間帶你去逛逛。你也可以自己 去探探路,迷路了,就想法走回來。要想熟悉城市,這是個好辦 法。」他笑著說。我們聽到召喚祈禱的鐘聲在整個城市裡迴響。

「我要去做禮拜了。需要什麼東西問你兄弟要,」他說著,從 台階上拿起一把水壺,開始做洗禮。洗禮完畢,他沿著小路下山到 附近的清真寺去。嬸嬸從房裡出來,頭上紮了一條布,踉在叔叔 後面。

我歎口氣,一個人坐到露台上。我已不再緊張,但我想念貝寧 之家。那天晚上,叔叔和嬸嬸做完禮拜回來,新家庭的全體成員都坐在露台上,圍著錄音機聽故事。叔叔搓搓手,按下放音鍵。著名 的雷雷?格勃馬開始講述一個男人去周遊世界,卻把心忘在家裡 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小時候在外婆村裡聽過。新家的人聽這個故 事的時候,從頭笑到尾。我那天晚上只是不出聲地微笑而已,因為 我需要適應一段肘間。很快,我就習慣了跟終日快樂的人在 一起。

我在叔叔家住了一兩天後,阿里送給我第一雙正式場合穿的 鞋和一條腰帶,還有一件時髦的襯衫。

「要想當紳士,首先要穿得像個紳士。」他笑著說。我正想 問他為什麼送我這些東西,他就開了腔:「這是個秘密。晚上我帶 你去參加舞會,讓你玩個痛快。等老爸一上床,咱彳q就出發。」 那天晚上我們偷偷溜出去,到一家酒吧去跳舞。路上,我想起 中學時常和同學去跳舞。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仍記得那些舞 會的名稱,「返校舞會」、「鮑勃?馬萊之夜」等等,許多許多。 舞會持續到凌晨雞叫,我們才脫掉被汗濕透的襯衫,乘著涼爽的晨 風走回宿舍。那時的日子真的是快樂。

「到了,」阿里說,搖搖我的手,打了個響指。很多年輕人在 排隊等候進人酒吧。男孩們衣著很正式,褲子經過熨燙,襯衫掖進 褲腰裡。女孩穿著漂亮的花連衣裙和高跟鞋,看上去比舞伴都要 高一些。她們的嘴唇也塗得很鮮艷。阿里精神頭十足,跟面前的 人聊得很起勁。我靜靜地站著,望著吊在門口的五顏六色的綵燈。有一隻藍色大燈把人的衣服照得格外漂亮。我們來到門口, 阿里付了我們兩人的錢。裡面,音樂震耳欲聾。我已經許多年沒 進過酒吧了。我跟阿里來到吧檯旁,找了張桌子,坐在兩個高腳 凳上。

「我要進舞池了,」阿里喊道,他要扯大嗓門我才能聽到。他 消失在人群中。我坐了一會兒,觀察好地形,慢慢地走到舞池一角 跳起來。突然一個黑皮膚女孩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把我拉到舞池 中央。她笑盈盈的,光彩映照整個舞廳。她貼近我跳舞。我回頭 看看阿里,他站在吧檯旁,對我豎起大拇指,我慢慢地跳起來,不斷 加快節奏。我和那女孩跳了一支即興舞。她把我拉近,我輕輕握 著她的手,跟著音樂扭動身體。我能感覺到她評評的心跳。她想 跟我目光對視,但我轉向了一邊。跳到一半,一個大些的男孩把她 拉走了。她跟我招招手,在那人的陪伴下穿過人群朝門口走去。

「你挺老練的嘛,小子。我看得出來。」阿里走到我身邊。 他朝吧檯走過去,我跟在他後面。我們背靠吧檯,面朝舞池,還在 笑著。

「我可什麼都沒幹。她就是想跟我跳跳舞,我又不能拒絕,」

我說。

「說得一點不錯,你一言不發,她就主動湊上來,」他開玩笑地說。

我不想再說什麼。觸景生情,這讓我想起我們襲擊過一個鎮 子,當時學校裡正在開舞會。我彷彿又聽到老師和學生的尖叫聲,看到地板上血流滿地。阿里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回到現實中。我 朝他笑笑,但整個晚上我一直沉浸在悲傷中。舞會持續了一夜,我 們趕在叔叔早晨睡醒前回到家裡。

?

幾天後,我獨自去過那家酒吧,又一次遇見了那個女孩。她告 訴我她叫薩伊納布。「上次對不起,」她說。「我哥哥要回家,我 不得不走。否則父母會擔心的。」

跟我一樣,她這天晚上也是單身一人。

我和她開始約會,談了幾個星期,她開始問許許多多的問題。 我是哪裡人?在「上線」長大到底是什麼樣兒的? 「上線」是克 裡奧語,在弗裡敦,它主要指內陸地區的落後狀況、那裡的居民及 其脾性。我不願意講,所以我們就分手了。我和弗裡敦的女孩子 之間總是這樣。她們想瞭解我,我不想告訴她們。不過無所謂,我 喜歡一個人待著。

萊斯利來看我,問我生活怎樣,在忙些什麼。我想告訴他,我 患了嚴重的偏頭痛,一個燃燒著大火的村莊總是浮現在我的腦子 裡,還能聽到眾人的哀嚎;想告訴他我的頸背僵直,頭像壓了巨石 一樣沉重。但我只是說我一切都好。萊斯利拿出一個紙簿,在上 面做記錄。記完後他對我說:「我有件事情跟你講,很重要 的事o.」

你總有消息帶來,對吧? 」我開玩笑說。

「這事很重要。」他查看了一下手裡的紙簿,接著說:「我們要派人去美國紐約,到聯合國去做演講,主題是塞拉利昂兒童的生存狀況及解決辦法,得選兩個人面試。你以前所在改造中心的主任卡馬拉先生推薦你參加面試。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把地址給你。」他撕下一張紙遞給我。我看紙上內容的時候,他又說:「如果你想讓我陪你去,就到我辦公室來。面試時注意著裝,好嗎?」

他盯著我,想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我什麼也沒說。他離開時,臉 上掛著微笑,說他知道我會去參加面試的。

面試的日子終於來到了,我穿的是便裝——運動鞋,黑色褲子 和綠色的長袖襯衫。我按照萊斯利給我的那個地址沿著史蒂文斯 大街朝前走,邊走邊把襯衫掖進褲腰裡。我沒跟任何人講我的去 向。本想告訴阿里的,但又猶豫了,因為要告訴他這事,就要解釋 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比叔叔告訴他的要多得多。

時近中午,桕油路曬得發燙。一隻塑料袋落在路上,立刻就融 化了。幾輛中巴車駛過,售票員喊著站名,招攬乘客。前面幾步 路,一輛車停在路邊,司機手持水罐給過熱的引擎潑水。「這車喝 的水比牛還多,」他抱怨說。我走得很慢,但內衣已經濕透了。到 達之後,我站在高樓前,不禁驚歎大樓竟然能建這麼高。進到大 堂,大約有二十個孩子,哪個都比我穿得好。他們的父母正在抓緊 最後一分鐘,囑咐他們面試要訣。我趁機觀察了一下大樓裡的大 水泥柱。我喜歡思考諸如人是怎樣造出這麼粗大的柱子的,又是怎樣把它們豎起來的這類問題。我正忙著看柱子,一個男人拍拍 我的肩膀,問我是不是來面試的。我點點頭,他指了指一個敞開的 鐵箱子,其他男孩子都已經站在裡面。我遲疑地走進這個擠滿人 的箱子裡。那些男孩一陣哄笑,因為我不知道需要按一下按鈕,這 個箱子才會移動。我以前從未進到這種箱子裡面。這是去哪裡 呢? 一個男孩從我身旁擠過去,按了一下數字「5」。這個數字亮 起來,箱門關了。我朝四周看看,大家都很平靜,於是我想這沒什 麼可擔心的。箱子開始往上走,速度很快。其他孩子仍然保持平 靜,整理著領帶和襯衫。門打開後,我是最後一個出門的。大家走 進一個敞開式的大廳,這裡有棕色的皮沙發。對面靠牆處坐著一 個男人,示意我找個位子坐下。其他男孩都已經就座了。我離他 們遠遠地坐下,朝四周看。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其他建築物的 樓頂,我決定站起來,看看這裡離地有多高。正往窗子走的時候, 點到了我的名字。

一個皮膚很白的人坐在一把大黑皮椅上,我看不出他是不是 塞拉利昂人。「請找個位子坐下,我過一會兒要跟你談話,」他用 英語說,手裡翻閱一些文件,拿起電話撥個號碼。電話接通後,那 個男人只是說「直接過關」,便掛上了電話。

他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用英語慢慢地問我 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看著桌子上的名單。

「伊斯梅爾,」我說。還沒等我說出全名,他就在我的名字上畫了勾。

「你為什麼覺得自己應該去聯合國宣講我國兒童的生存狀況 呢?」他抬起頭看著我。

t

「是這樣,在我所在的那個地區,我不僅深受戰爭傷害,而且 還親身參戰,又經歷過改造。我有親身經歷,我比其他任何來這裡 面試的孩子理解得都更為深刻。他們到了那裡會說些什麼呢?除 了聽到的新聞,他們對戰爭一無所知。」我看看那男人,他在笑, 這讓我很生氣。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他問。

「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您為什麼笑?」我在軟軟的皮椅上坐 直身子。

「你可以離開了,」那男人說,他還在笑。

我站起來走出房間,連門都沒關。我走到大箱子旁站住,等了 幾分鐘,但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那個大箱子到 樓上來。那些等候面試的男孩笑起來。桌前坐的那個人走過來, 按了一下牆上的按鈕。門立刻就打開了,我走進去。那人按了一 下數字「1」,朝我擺擺手,門關上了。我正要找個地方抓牢,箱子 已經下到地面。我走出大樓,站在樓外面觀察它的結構。我想,見 到穆罕默德時,一定要給他講講這座宏偉建築的內部情況。

那天下午我慢慢地步行回家,路上觀看來來往往的車輛。我 沒有過多地去想面試的事情,只是感到奇怪,那個面試官為什麼要笑。我所言非虛,而且這也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路上,一個車隊 開過去,有軍車,有奔馳,上面裝飾著國旗。車窗玻璃是著色的,而 且車開得很快,我看不清裡面坐著什麼人。回到家,我問阿里可知 道是哪個大人物這樣招搖過市。他告訴我是新總統泰詹?卡巴, 八個月前,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三月代表塞拉利昂人民黨贏得大 選。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那天晚上,叔叔帶回家一袋花生。薩萊嬸嬸把花生煮熟,盛在 大盤子裡端出來。所有人,叔叔、嬸嬸、阿里、科納、瑪蒂爾 達、桑波和我,圍坐在盤子邊吃花生,聽雷雷?格勃馬的另一盤錄 音。講的是他如何跟一個尚未出生的男孩結為好友的故事。兩人 的母親是鄰居,同時懷了孩子,所以他們倆還在娘胎裡就見面了。 他生動地描繪了出生前的生活:打獵,玩遊戲,如何傾聽我們的世 界……故事很有趣,曲折離奇。故事結朿後,叔叔、嬸嬸和兄妹們 笑了幾個小時停不下來。我也笑了,叔叔笑得連一個完筆的詞都 說不出來,剛要開口,又是一陣大笑。「我們應該再來一次。笑對 我們的心靈有好處叔叔說,還帶著笑意。我們互道晚安,各自 回房歇息。

一天早晨,卡馬拉先生乘坐一輛戰爭兒童組織的麵包車來到 叔叔家。幾天前,他說我被選中去聯合國,這事我只跟穆罕默德說 過,因為我不太相信我能到紐約去。卡馬拉先生來的時候已近中 午,叔叔上班了,嬸嬸在廚房裡。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叔叔肯定會知道卡馬拉來訪過。我想我必須告訴叔叔這次旅行了。

「上午好,」卡馬拉先生說,看了一下表,確認還是上午。

「上午好,」我回答。

「你準備好進城去為出行做些準備了嗎?」他用英語問。自 從他得知我被選中去聯合國以後,一直只用英語跟我交談。我跟 嬸嬸道別,跳到車上,去辦護照。那天#像全市的人都去辦護照, 可能是要想離開這個國家吧。因為卡馬拉先生預約過,我們不需 要再排隊。他在櫃檯交上我的照片、相關表格和費用。一個圓臉 的人仔細審查了材料,問我要出生證明。「你必須提供證據證明 你是這個國家出生的,」那人說。我非常氣憤,差點上前去給他一 耳光。我已告訴他戰爭時期,沒人有時間去收集那類材料,他仍然 不依不饒地要我必須提供出生在塞拉利昂的證明。他對我的解釋 不理不踩。卡馬拉先生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讓我坐在凳子上,他與 那人談起來。最後他要求見他的上級。等了幾個小時,終於有人 找出一份我的出生證明,他們讓卡馬拉先生四天後過來取護照。

「第一步完成了,現在該去辦簽證,」卡馬拉先生走出護照辦 公室的時候說。我沒有回答,因為我還氣呼呼的,也很疲倦,只想 回家去。

那天晚上我下車時,叔叔在家。我跟他打招呼,他笑著說: 「給我講講是什麼事情。」於是,我告訴他我要去紐約聯合國總 部講戰爭的事,與兒童有關。叔叔不相信。「孩子,有些人總愛搞 這種把戲騙人,你可不要讓他們把胃口吊得高高的,」他說。

每天早晨他上班前都會開玩笑說:「要去美國了,我們今天准 備點什麼好呢?」

卡馬拉先生帶著我去購物。他給我買了一個旅行箱和幾件衣 服,多數是長袖襯衫、正裝褲、還有傳統的蠟染彩色棉布外套,領 口、袖口、褲腰上都繡了花。我把這些東西拿給叔叔看,他還是 不相信我會去美_。

「可能他們只是讓你變個樣,更加像個非洲人,不再穿你那肥 腳褲,」他開玩笑說。

我和叔叔有時下班後會去散步。他向我過得怎樣,我就說很 好。他會用長長的胳膊摟著我。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他一些事情, 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我想跟他講,每次我和兄妹們到樹林裡 去拾柴,我都會想到過去看到或做過的事情。站到樹邊,看到樹皮 上已凝固的紅色樹液,腦中就會閃現出我們把俘虜捆在樹上槍決 的景象。俘虜的血濺在樹上,即使在雨季裡也洗刷不掉。我想跟 他講,每當看到他人的日常家庭生活,看到孩子擁抱父親,抓握媽 媽的圍巾,或拉著雙親的手躍過水溝,都會讓我想起自己失去的童 年。我真希望自己能夠回到從前,一切從頭重來。

我得到通知,星期一早晨到美國大使館去見一位塔姆巴博 士。去大使館的路上,我可以聽到城市慢慢從夜裡醒來。中心清 真寺傳出的禮拜開始的聲音在整個城市中迴響,中巴車在街上穿梭,售票員抓著敞開的車門,喊著站名:「盧姆貝,盧姆貝」或「剛 果鎮……」我到得很早,但大使館門外已經排了很長的隊。人們 臉上充滿擔憂和悲傷,彷彿是在等待生死判決。我不知道該怎麼 辦,於是也排進隊伍中。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塔姆巴博士帶著另一 個孩子過來1讓我跟他走。他看上去派頭挺大,我猜想可能不需要 排隊了。另一個孩子也曾當過童兵,他自我介紹說:「我叫巴阿, 很高興和你一起去他說完和我握握手。我想叔叔可能會這樣 回答他:「年輕人,你可不要讓他們把胃口吊得高高的。」

我們坐在大使館裡一個小開放區的高級座位上,等候面試。 一個白人婦女在透明玻璃窗後面;聲音從下面的喇叭裡傳出來。

「你訪問美國的目的是什麼?」她提問,眼睛一直盯著面前的材 料,頭也不抬。

輪到我們,玻璃窗裡的女人已經拿到我們的護照。她沒看我, 而是翻閱了一下護照。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設計這樣的窗子切斷 面試雙方之間的聯繫。

「對著麥克風講,」她說,接下來問:「你訪問美國的目的是 什麼?」

「去開會,」我說。

「什麼會議?」

「大概是關於世界兒童問題的會議,」我解釋說。

『『在哪裡開?」

「紐約聯合國總部。」

「你是否能保證將來回國?」我正在想怎麼回答,她又問: 「你是否擁有財產或銀行存折能保證你回國?」

我的眉頭皺起來。我想問問她,你瞭解這個國家人民的生活 狀況嗎?她只要抬起頭來看看我,可能就不會問我最後的兩個問 題。在我的國家,我這麼大的孩子沒人有銀行存折,甚至連這樣的 夢想都沒有,更沒有什麼財產可以申報。塔姆巴先生說他是戰爭 兒童的陪護人,陪同我們一起赴美,他可以確保在會議結束後讓我 們回國。

那女人又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你認識什麼美國人嗎?」

「不認識,我從未離開過這個國家,實際上這是我第一次來到 這座城市,」我告訴她。她合上護照,放到一旁。「四點三十分 回來。」

在大褸外面,塔姆巴博士告訴我們,簽證通過了,他會來取護 照並保管到我們離開那一天。我們終於有了要出門旅行的跡象, 儘管那本護照我只看到過一眼。

我右手提著旅行箱,穿一條傳統的夏褲,褲子臀部繡著之字形 的圖案,上身穿著T恤衫。我從阿里房間出來的時候,叔叔坐在露 台上。

「我要去飛機場了,」我笑著說。我知道叔叔一定會戲言幾句。

好的。到美國後給我打個電話。哦,我還沒電話呢,那你打給阿米娜塔家吧,她會跑過來喊我。」我叔叔咯咯笑著說。

「好吧,我一定打,」我說話時他還在咯咯笑。

「好了,孩子們,過來跟你兄弟告別。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但 他需要我們的祝福叔叔說。瑪蒂爾達、科納、桑波提著水桶 來到露台上,正要去打水。他們和我擁抱,祝我一路好運。嬸嬸從 廚房裡出來,身上帶著一股油煙味兒擁抱我。「不管你到哪裡,都 應該帶著家的味道。這是我送給你的香水。」她笑著退回去。叔 叔站起來抱抱我,用手摟著我的肩膀,說:「祝你好運,回頭等你吃 晚飯。」他返身坐回到露台的椅子上。

《長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