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紐倫堡之旅(1926年)

遊記(旅遊回憶錄)的作者,很不幸地,通常不能被列為——能為自身的行動作清楚解釋的人;更不幸的是,他自己也不相信,這種解釋對他自己或其他人而言,皆是合情合理的。

所謂的解釋,也可以說是理由,在我看來,通常是十分曖昧的,因果關係是永遠無法在現實生活中獲勝的,它只能在思想上獲勝。一個徹底知性化的人,或確切地說,一個完全「超脫」其本性的人,是應該能夠認識他生命中的一種永續不斷的因果關係的,因其如此,他是有理由將他接觸得到的因果關係與衝動,作為他唯一所能把握的東西,因其如此,他自身便能包藏他所有的意識。然而,我卻從未碰見過這樣的一個人,或這樣的一個神。事實上,世上是沒有一個人根據「理由」而行事的;一般人只是拚命地裝著他們是根據「明理」而「行事」的,且裝著很賣力的樣子,但是,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虛榮與美德,而向別人誇示,他們是依理而行的。

以我自己的情況來說,我至少能夠舉出自己的一兩個例子來證明,我自己的行動衝動——不是我個人的「理由」(理智)或「意志」所能解釋清楚的。如果今天,我自問我由迪希諾到紐倫堡的秋季之旅,理由何在——前後長達兩個月之久——我必然會嚴肅應之,但卻無言以對。一年以前,當我在斯華比亞作短暫停留之時,我一個住在布勞貝倫(Blaubeuren)的斯華比亞朋友曾向我抱怨說我一直沒有到他家走走,於是我答應在我下次的斯華比亞之行時,一定設法彌補這個不敬。表面上看來,這是我此次之行的第一個動機。但是即使是這項承諾也有其背景與間接的理由,這是我後來才明瞭的。我雖然很喜歡去看看一個十分歡迎我前去拜訪的老朋友,然而我天生是個喜歡安逸的人,且一向極力逃避旅行與群眾,對於這樣的一個人,前去一個遙遠的小村落旅行,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實上,我作這個承諾並不只是出於友誼或禮貌,其實還有其他原因——在布勞貝倫的名字之後,還潛隱著一種夢想及一種神秘、一種回憶,記憶與誘惑之流。首先,布勞貝倫是一個可親的古斯華比亞式的小鄉鎮,一所古老的斯華比亞修道院的所在地。其次,布勞貝倫及那所修道院有一些著名而珍貴的東西可看,特別是一個歌德式的祭壇。但是,光是藝術史的誘惑還是不足以推動我前行。在布勞貝倫的情結裡,還有其他東西的迴響,一種斯華比亞式,帶著詩意的東西,這種東西特別令我迷戀:在接近布勞貝倫的布勞托普(Blautopf)曾住著一個可愛的勞小姐,這個勞小姐曾由布勞托普的地下遊行到儂涅霍夫(Nonnenhof)的地窖,然後在一個空曠的泉水中出現,然後從水面上浮上來——這個神話故事的作者如是寫道。

而我對布勞貝倫的渴望也就是源起於這個迷人的神話。但是隔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的理智才認識到,看一看布勞托普的真面目以及可愛的勞與她儂涅霍夫的地窖裡的浴室,才是我慾望的目標,也是我答應前往布勞貝倫一遊的主要原因。

我經常發現,不僅是我,即使是其他能為自己的行動提出理由的可羨的人兒,事實上,並不是因為這些理由而是出於某種愛意而行事的,我個人絕不否認我個人的這種特殊的愛意,因為它乃是我年輕時候最美麗、最強大的動力之一。在我年輕時,有兩個詩裡的女性乃是指引我詩性及感性的幻想力的高貴典範,一個是《地精》7里的可愛的勞(Lau),另外一個是《格林·漢尼希》8這部小說裡的美麗動人的朱迪斯(Judith)。

許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想起她們,也沒談起她們的名字,更沒重讀過她們的故事。現在,突然想起了布勞貝倫這個字眼,我又再度看到了可愛的勞,看到她浮在水面的胸脯,看到她撞在地窖溫泉的石塊邊緣的雙臂,我會心地想了一下,我現在已知道我此行的動機何在了。除了可愛的勞之外——我幾乎不敢巴望在她先前的住處裡看到她——在我此行的憧憬裡,還交織著我年輕時候以及它所熱切追求的夢幻世界的回憶,我對詩人莫裡克、古老的斯華比亞的俗語、遊戲、神仙故事,以及我童年時代的語言與景物的懷念。

實在說來,不管是我的故居或我孩提時候的城市,皆無法在我身上產生類似的魔力,我重訪過它們太多次了,因此它們對我已完全失去了魔力。但是「布勞貝倫」這個聲音所喚起的意象,卻將連結我的心靈與我的青春、故土及同鄉的一切仍然活著的聯繫集中起來。所有這一切關係,回憶與情感皆在愛的象徵——可愛的勞——之下浮現出來。當然,我還沒有覺察到一種更強大的魔法。

我對一切懵然不知,它們還沒進到我的意識裡,剛開始,此行完全是為了一種承諾——而這種承諾也許在兩年或十年之後,才會兌現。

之後,在初春的某一天,我接到一個邀請,前去烏姆(Ulm)作一次公開的朗誦。如果在其他任何時候,我一定會循例寫一封禮貌的明信片,表示歉難接受等等,然後事情便了結了。但是來自烏姆的這次邀請卻在一個特殊的時刻來到,是時我的生活很不如意,我被憂慮、責任、沉悶壓得喘不過氣,而且來日也嗅不出一些歡暢的氣息,在這種靜極思動的情況下,出外一動自然是一件樂事。因為這樣,我乃沒有寫出這封禮貌的明信片,而是再把這封邀請信讀了一次,這時我已開始想到烏姆就在布勞貝倫附近,我將邀請信擱在書桌上一兩天,然後我決定接受了,但有一個條件,朗誦會不能在嚴冬,而必須在春天或初冬舉行。烏姆的有關人士將時間安排在11月初,我接受了,但是心裡頭卻有一點保留,我對所有遠期的約會一向有這種顧忌,但是我還是接受了,因為我暗自想著:「反正到時候無法分身的話,再打個電報表示我的歉意並不遲。」

由於當時是春天,距離11月份尚遠,我對這個約會並沒有想得太多。我心裡頭還盤據著其他思緒與顧慮,即使偶爾想起烏姆的事情,我也只是略為後悔地想到,我自己又再度被我自己都不相信其價值的一種場合所誘惑了,到時候,它又將變成一個煩人的責任了。演唱者、演奏者與演員的職業必須在公開場合上亮相,因此他們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出現之前6個月或一年裡,不斷地重複煩人的練習,而他們的職業也要求他們不受表演時的情緒與念頭所左右,如此他們才能自由自在地去表演。但是對於一個作家,一個深居簡出的鄉下人,一個學究式的沉默寡言的人來說,想到下下個月的12號,要在某個城市舉行一次公開的朗誦會,無論如何是會感到恐慌的。如果他非得將就不可的話,那麼他便必須將一切事情擱下好幾天,打點行李,核對時間表,在陌生的城市裡旅行,住在旅館,然後又要對著一群陌生人大聲朗誦自己的詩作。因此,一個詩人如果是為了虛榮心、名利慾,或是為了好旅遊,而被誘來從事公開朗誦的話,那麼他往往必須為此而付出昂貴的代價。

在我動身前幾個月的情形是這樣的:夏天來到了,是時我生命的旋律並沒有好轉,我對外界的掛慮一直籠罩著我,同時,我的老嗜好繪畫與閱讀已失去了它們大部分的魅力,因為我的眼疾已愈來愈嚴重。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希望的實現又將落空了,我的生命必須在一種新的標示之下才能再度求得意義。

經過了多年來的努力與犧牲,我已成功地為自己建立了一個隱居之所,我可以隱藏在這個安樂窩裡自得其樂,也可以在我這個小世界裡追求我的遊戲與罪惡、思想與幻想、閱讀、作畫、飲酒、寫作——現在,這個希望總算得到實現了,但是我卻將這個實驗完全享受光了,雖然我的眼睛又靈活起來,但是我的工作——包括閱讀與作畫——卻已不再是一種樂事,當這種狀況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令人有如坐針氈之感時,某種新的狀況,一種對生命的新嘗試,一種新的「肉身成道」——一如以往我時常經歷過的——便告出現了。

現在的問題是去體會我痛苦的極限,閉起眼睛,盡量把自己看淡一點,默默地承受命運。從這個觀點來看,11月初的烏姆之旅毋寧是一件樂事。即使此行一無所獲,它至少可以給我帶來轉變、新的景物、新的人兒。再說,它還可解除我的寂寞,使我嘗一下人間煙火,多關心人間世事,總而言之,它畢竟是我一個入世的機會。很好,這是值得一試的。

於是,我便開始展開了旅行計劃。在前往烏姆朗誦之前,我要先行往訪布勞貝倫——無條件地先訪布勞貝倫。我要到那兒去看看我可愛的勞,看看我的老友,我絕不願意把我在公開朗誦之後經常發生的失望與厭惡,帶到那裡去。因此,我準備在10月底就動身出發。但是從我住的迪希諾村(Ticino)到布勞貝倫,有相當長的一段路,因此我必須設法把這段遙遠的旅程切成好幾個寫意的小片段,盡量使它愉快一點,易於消化一點。無論如何,我決意在蘇黎世稍事停留,在那裡我有不少朋友,如此住處有了著落之後,我便毋須擔心住在旅館的恐怖,我可以略微享受一下城市生活,音樂、美酒、電影或許還有劇院。但在另方面,我仔細一算,這次的旅行可能要花不少錢,在烏姆朗誦的酬謝金只夠幾天的旅遊費用,光靠這些錢是無法從事幾個星期的旅遊的。因此,當我突然接到奧格斯堡(Augsburg)的另外一個朗誦邀請時,我毫不猶豫便接受了。據我所知,從奧格斯堡搭火車前去烏姆只有兩個小時的行程,因此我根本沒有必要作中間的停留。我特別指定,奧格斯堡的朗誦會必須在烏姆朗誦會之後兩天舉行,於是我們便達成了協議。

現在,我旅行的計劃已變得更重要,而且成行的可能性也更大了,因為現在我欲往訪的已不只是烏姆及奧格斯堡,以及那些古老可敬的斯華比亞城市而已,從奧格斯堡,我可以順道前往慕尼黑,我在那兒有許多朋友,而在許多年以前,我亦曾在那兒度過一些美好而快樂的日子。

我臨時將我的計劃通知我在蘇黎世、烏姆及慕尼黑的朋友;熱情的回音與邀請更使我的遊興倍增,而且經過了一番考慮之後,我認為在一天的時間裡,由蘇黎世趕到布勞貝倫並不是不可能的事。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在清晨七八點鐘就出發,這在晚冬時分是有點太早,但是畢竟作一點小犧牲是值得的,會心地笑了一下,我把火車的時刻記了下來。

在夏季裡,我的主要行業並不是文學,而是繪畫,因此只要我的眼睛狀況許可,我便坐在我們美麗的森林的邊陸地帶的栗樹下,十分勤奮地畫著水彩畫——陽光普照的迪希諾山丘與村落的繪畫,4年以前,我還自以為我對這個地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熟悉,而4年以後,我對它的一草一木甚至更為熟悉,且更感親密。我圖畫的紙夾已愈來愈厚了,就像歲月的逝去一樣的輕巧,一樣地不引人注意,在不知不覺之中,田野變得更黃了,清晨變得更冷了,而黃昏的山色也變得更濃了,我青色的色彩必須加上更多的金色與紅色。突然間,麥田變得光禿一片,9月到來了,夏日之後的清澈來臨了。在一年的其他時間裡,我絕無法像這個季節般地聽到如此清脆的生命之聲,在其他的季節裡,我絕不會像現在這般飢渴而小心翼翼地啜飲著大地的色彩,就像品酒家喝下了他最後一杯的名貴葡萄酒一般。

此外,在這個季節裡,我在繪畫方面也有一些小成就——我對繪畫始終懷有相當的野心——我賣出了幾張畫,而一家德國月刊也答應某人寫的有關迪希諾的散文由我作插畫,我曾看過插畫的清樣,也收到了我當藝術家的酬報,我曾半開玩笑地想到,有天我或許能夠徹底逃避掉文學,而以更具吸引力的畫家這一行為生。就這樣,我過了幾天的好日子。

但是當我欣喜過望,用眼過度,而致無法繼續畫畫時,許多秋天的景象又告出現,不安的情緒又再度襲來。如果說,我現在的生活狀況正在下降,如果我決意出外走動、旅行遊覽、改變一下環境的話,那麼我還等著作什麼。於是,在9月底,我便決定動身了。

現在,突然間我有許多事情做了。我現在必須為幾個星期的旅行打點行李,此行我無意全部過著一個旅行者的生活,我只想舒舒服服地到處停留,最後能抽空畫畫或寫點東西。無論如何,我必須隨身攜帶我的繪畫材料及我中意的幾本書。西裝與襯衫必須準備齊全,紐扣必須配齊,破損的地方必須補好,我所有的衣櫃與抽屜全都打開了。

但在最後一刻,我準備在朗誦會上穿的黑色西裝,樣子不好看,必須大事修改一番。就在貨車關上門的前一刻,我又接到了紐倫堡寄來的一封邀請信,希望我能直接由奧格斯堡前往紐倫堡一行。這個邀請有待考慮。紐倫堡十分適合於我這次的旅行,而且額外的花費也不大。於是我接受了,但是我答應在奧格斯堡5天之後才能前去。這中間相隔的時間,或許足夠我以悠閒的姿態雲遊於奧格斯堡與紐倫堡之間吧。

現在,我已可以動身出發了。蘇黎世是我的第一個目標。之後,我打算在巴登略事休息,那兒有硫磺溫泉,我可在那兒作一次溫和的療養。但是我的行李車已經出發了,當我攜著手提包準備出發時,9月的驕陽正開始明亮地照射著,葡萄園已長滿成熟的藍葡萄,在這時節前去陰寒的蘇黎世旅行,真是活受罪。但是我根本沒想到此行我將錯過了葡萄的豐收季!解開行李,足不出戶,再縮回我急欲逃避的「過熱之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在羅卡諾(Locarno),我有幾個許久不見的朋友。在那兒,我不必跟陽光與葡萄道別便可開始我的新生活。於是,我決定先往羅卡諾一遊。

我選擇得很對,羅卡諾的確是我旅行的一個好的開始。我在布裡歐內(Brione)與哥多拉(Gordola)的艷陽高照的山邊,吃了好幾磅的甜葡萄,或者由於獨處太久了,我十分樂於坐下來與此間的朋友談天說地。

我在羅卡諾一共待了5天,而第三天一早,我就感覺到旅行的好處之一,我居然沒有收到信件!郵件所帶來的一切煩惱,一切請求,以及對我的眼睛、心靈及情緒的一切不合理的要求,都突然不見了!當然,我知道這只是一種暫時的解脫而已,到了下一站我將停留久一點,如此,不如意的事件便要跟著來了,至少是信件將尾隨著我而來。但是至少今天、明天及次日,我是沒有信件的,我又像個人,像個上帝之子了,我的眼睛、思緒、時間與情緒又將再度屬於我了,僅屬於我及我的朋友而已。出版商不會再來警告我,印刷廠不再來向我要回校訂稿,也不會再有人來請求我簽名,不會再有年輕的詩人或學生登門向我求教,更不會受到某個德國瘋人協會的威脅信與謾罵信的騷擾,這一切令人氣悶的事絕不會再來侵襲我,我將可享受到安靜與平和!

老天,只是因為一連兩天沒有接到信函,我才第一次看出我一天要吞下這麼一大堆沒有價值且難以消受的垃圾(信件)。幾天不看報紙也同樣令我意識到我一天要看多少沒有用的東西(不過現在我已好幾年不看報紙了);每天浪費這麼寶貴的晨間時間去看這些腐蝕人心的微不足道的東西是多麼不值得啊!

現在有機會擺脫掉這一切,能隨心所欲地去決定思索些什麼、忘掉些什麼,以及幻想些什麼,是多麼快意的事啊!更重要的是:不必經常被提醒著文學,提醒著自己所屬的階級與行業——一種身份不明而且並不十分光彩的職業——但是一般入世未深的年輕人卻誤將自己的才氣投入這一行!我經常試圖退出這種騙局,而每次在失望之餘,我都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是十分殘酷的,它所要求於詩人的並不是他的詩文與思想,而是他的地址與人格,喜歡他時便對他尊崇備至,不喜歡他時便把他一腳踢開;看上他時把他捧上天,看不順眼時便把他貶得體無完膚;中意他時不計代價地寵溺他,不中意時便翻臉唾棄他。所謂世態炎涼,莫此為甚。

曾經有一次我借由匿名之助,幾乎有一年的時間,成功地表現了我的思想與幻想,既不受盛名與敵意之累,也不受冷嘲熱諷所干擾,但是後來我被識破了,新聞記者蜂擁而來,把我團團圍住,在眾人的嚴加逼問之下,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曾以匿名寫稿。我短暫的喜悅便至此結束,其後我便成為黑塞,這個大名鼎鼎的文學家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唯一能向自己施加的報復乃是拼起老命寫一些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欣賞的東西,這樣一來,我的生活便變得平靜多了。

然而,我還是無法完全免於別人的注意。一個我所認識的讀者,有一次居然熱烈地高呼我為《鄉愁》(Peter Camenzind)一書的作者。這真叫我臉紅,面對這樣的人,我能說些什麼?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說,我已經記不得那本書了,我已15年沒讀過它了,它在我的記憶中已跟《沙金根的號角手》9混得模糊不清了?而且,我嫌惡的並不是作品本身,而只是它對我生活的影響;確切地說,由於我的作品獲得完全出乎意料的成功,我乃被迫永久投入於文學,後來我雖然花費了極大的努力,但是仍然無法從中脫身。他可能完全無法瞭解這一些,他會把我對文名的嫌惡,解釋為虛偽做作或故作謙遜。無論我再怎麼解釋,他都會誤解我的,因此我只是略顯羞澀地不發一語,並盡早逃開。

當我繼續我的旅程之時,我決定一路直驅蘇黎世,如此便能經驗到另外一次的旅遊之便;因為只要一上路,要道別便變得容易多了。記得前幾回,當我辭別我羅卡諾的朋友,打道回府時,我總覺得我們下次相聚可能要等待一段長時間了,在這種離情依依的情況下,分離對我來說,往往是一件困難而令人沮喪的事。

在這方面,我自己也不是一個看得開的人,因為我不會看輕及憎惡感情與情懷,我往往會自問:我們真正是依賴什麼而生活的?如果不在我們的情感之中,我們到底要往何處去尋求生命呢!荷包裝得滿滿的,銀行一大堆存款,錦衣玉食,乃至美女陪侍,如果沒有什麼情感的話,又有何用?不管我多麼厭惡他人的感傷,但是對於我自己的感傷,我卻始終珍愛有加,甚至有點溺愛它。感情、愛意,以及對情感激盪的敏感感應,這些都是我的天賦,為它們我必須付出自己的生命本能。如果我是一個以依賴體能為生的摔跤手或拳擊手的話,沒有人會認為我不應該把我的體力視為我生命的第一本能。但現今這個時代對詩人的要求,以及詩人對自身的期許卻是他們正應該憎惡詩人之成其為詩人的這些品質——對靈魂的易感性、戀愛的能力、熱愛生命及放射生命光芒的能力,將自己投身於感情世界,並自其中體驗超乎古今世俗的東西——他們必須憎惡這些東西,必須引此為恥,必須警戒一切所謂帶有感傷色彩的東西。好吧,既然他們如此執迷不悟,就讓他們這麼去做吧;我個人可不願與他們為伍,我個人的情感比世界上所有聰明的東西,更親近我心,親近千倍以上,只有它們才能使我在戰爭期間,避免涉入這些聰明人的感傷,介入他們對槍林彈雨的歡欣鼓舞。

就這樣,我懷著歡暢的心情離去了。

一路上,我經過了許多在我生命中扮演過某種角色的地方:G.schenen, Fluelen, Zug,特別是Brunnen。我馬不停蹄地經過了這些地方,我情願沉醉在蘇黎世裡。當然,蘇黎世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義。對我來說,它乃意味著帶有亞洲文物的地方,在那兒,我有好幾個在暹邏待過許多年的朋友,在他們家裡,我可以尋回成百個有關印度的回憶,我可以嗅到大海與遠方的氣息,稻米與咖喱的氣味迎面撲來,金光閃閃的暹邏神座照射著我,神情肅穆的佛陀神像直視著我。從這個古異的洞穴進來而進入音樂、展示會、劇院,甚至是電影的現代世界,無疑是一種「純粹的喜悅」。

即使在今天,我對這個城市仍然懷著鄉間孩童式的態度。我發覺自己很難將這個城市全部吸收進來,因此我情願讓自己被它的一景一物所迷惑;在街車裡,我看過無數張面孔,見到無數個招牌,我讚歎騎著腳踏車、雙手插在口袋裡,專心地聽著自己吹的口哨的機械匠或學徒,我仔細地觀察著站在混亂路口的警察,用他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揮著瘋狂的車輛,我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地被電影院的廣告所吸引,我目不暇接地望著一家家商店的櫥窗,驚異地發現居然有這麼多的書本、玩具、皮衣、雪茄,以及其他迷人的東西,然後我又偷偷溜進小巷後街裡,看看果菜攤販、二手貨商店,以及一些廉價品的零售店。

無論是在米蘭或蘇黎世、慕尼黑或日內瓦,我逛街的最後一站通常是這種紊亂骯髒的側街小巷,而我最後的歇腳處不是在郊區的運動俱樂部,便是在佈置簡陋而低俗的小酒店。

想著,想著,終於到了蘇黎世,事先我曾拜託我朋友的太太愛麗絲到車站來接我,我坐在車站的餐廳等著她,並叫了一杯馬康酒。天氣很冷,我打著寒戰,聲音嘶啞,我真後悔不在巴登停留,後悔好久沒有回去迪西諾。還好,沒多久愛麗絲就來了,我們搭車子到她家,一進門就看見她家的那尊大佛像,對著我作嘲笑狀。我朋友的太太曾贊成我一路旅行下去;如果我不耐地放棄的話,那我一定會後悔的。所謂不耐,我想,你們比較正常的人一定不知道我們這種人的情況是怎麼樣的——如果我們晚上沒有睡好覺,如果我們次日一大早就必須起床,在火車上坐上好幾個鐘頭,安排計劃,履行義務。我在氣惱之下,次日便拒絕早起,一直睡到我滿足為止,反正起床之後,還有充分的時間打電報。

謝謝老天,昨夜跟今晨總算還過得不錯,我朋友回來了,我們一起進餐,喝了一杯酒,我吃了一點安眠藥,當晚的確睡得不錯,次日約在10時至11時之間,才起床。

吃過中飯之後,我又開始任由命運的擺佈,往德國的邊境行進。現在,我才清楚地認識到,一開始我馬不停蹄地一路開往布勞貝倫的旅行計劃,以及一大早在火車上苦苦磨蹭,根本是錯誤的。我不應該直赴布勞貝倫,而應該先在杜特林根(Tuttlingen)下車,然後在那兒過一夜,即使爽約晚一天到朋友家及柯羅茲爾·佈雷(Kl.tzle Blei)亦無所謂。

我只好聽天由命地坐在車廂裡,對面坐著一位胖胖的生意人,膝上蓋著一張氈子,正沉睡著,窗外的景色飛逝而過,昔日我所熟悉的康斯坦士湖、萊因河,以及萊因瀑布一一呈現在窗前,後來海關人員進來檢查我們的護照,海古山脈(Hegau)已呈現在我們眼前,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昔時我生活在這裡的種種情景。沒多久,我們就到達了西根站(Singen),我突然想起,我有幾個朋友仍住在這裡,我不應該過此而不去拜訪他們。但是我很快就瞭解,在我擬定我的旅行計劃時,我何以沒有想起西根及這些朋友,因為我不太願意回想起我住在康士坦斯湖的歲月是有其原因的。當我打開窗戶,向外張望時,有一位穿著制服的人走過來禮貌地跟我說,火車將在這裡停留40分鐘。這樣也好,我下了火車,打電話到城裡,我的朋友帶著他的太太跟兒子飛奔而來,我上次看到他兒子時,他還是個小孩子,如今已變成大學生了。一見面,我們相談甚歡,當40分鐘到了時,我匆匆上了車,像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心裡輕鬆了不少。

在還沒到達杜特林根之前,天色已經黑了,燈光亮了起來,我對面那個生意人,一個撒克遜人,醒來立即開口說話。他似乎滿腹怒氣,他是從意大利來這裡做生意的,不管在意大利或在瑞士,他似乎都幹得不如意——「你聽,」他說,「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你是騙不了我的。生命根本是騙人,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你能騙多少就有多少。」

我完全同意他談話的內容,但是卻不同意他的語氣,我一直保持沉默,而到了杜特林根時,我心裡覺得很舒服。現在我已到了斯華比亞,我的家鄉了,我打算在一個斯華比亞的城鎮度過一夜。車站裡有個飯店來的腳夫,我跟著他前去一家古雅的旅店。這家旅館是一座建築堅固的古老大廈,房間很舒服,我用冷水清洗一下我那仍然發熱的眼睛之後,便叫來一份雞湯當晚餐。雞湯很對胃口,由於我對這個城市仍很陌生,因此我決定到城裡四處逛逛才回旅館睡覺。

我將外衣的衣領翻起,燃起一根雪茄,然後出外溜躂。

我也已經認識了主要街道,因此我便轉進第一條側街,踏過了一些木材,登上了一個草木叢生的斜坡。突然間,月亮出來了,皎潔的月光反射在一池清幽的水上,屋頂的尖頂直指著蒼茫的長空,四周靜寂無聲,後院的籬笆後傳來了狗吠聲。我沿著起伏不平的路面踱步,過了一道小橋才折了回來,冷水的清香觸起了我的思情,這裡的屋頂尖頂正像我家鄉的一樣,當我想起了家鄉,想起了我愚蠢的人生以及我孤寂的老年時,月亮又再度現出臉來,從屋簷下看過去,它顯得又小又潔靜,此時我又憶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我立志當一位詩人的那一刻(雖然在此之前,我已曾寫過詩了)。

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們12歲時在拉丁學校所用的讀本裡,常有一些有關腓特烈大帝、大鬍子伊夫拉德(Everard)的詩歌、故事與軼事,這些東西我讀起來都感到興趣盎然,但是其中我覺得最神妙、最迷人、最美麗的東西乃是霍德林所寫的一首詩——芬芳醉人的《夜》10。這首詩我經常反覆歌詠,而在一種既感神妙狂熱,又覺畏怯之中,我終於得到了一個信念:這就是詩!這就是詩!我平生第一次從我父母所操的語言中,感受到一種深度、一種聖潔、一種震撼力,當我還是個學童,完全不解其含意時,這些不可思議的詩歌居然在我心田激起了一種預言的魔力、一種詩的秘密!

……夜月出來了,

在眾星的烘托下,出奇的冷艷,

它唯我獨尊地放射著皎潔的光芒,

目中無人地升起於山巔,

悲淒的冷漠裡,

不失其雍容華貴的氣質。

雖然我年輕時也讀了不少詩,而且讀得十分熱心,但是沒有任何一首詩像我童年讀的這一首那麼令我著迷。後來,在我21歲首次讀到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11的詩時,我才感受到同樣的震懾力,霍德林的那首詩隨即撞擊到我的腦海裡,我童年時首次與藝術對遇的那一股驚異之感又重新湧現出來。

在霍德林的月光下,我沿著溪旁的沉睡街道,慢慢地踱步回到我的旅館,與我年輕時代的一個庇護所不期而遇,既叫我震驚,亦令我感到快慰。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繼續在我年輕時代的深井裡,聽到那種聲音。

次晨在用過了早餐之後,我發現到杜特林根城已失去了魔力,這錯不在我,也不在於我無法在白天發現這個城市的有趣之處,而是我自己的觀察使我確認,整個來說,杜特林根是一個相當沉悶的城市。但是這個發現並沒有使我感到難過,我照樣沿著湖邊的路走回到那個有尖屋頂的地方,除了月亮跟夜晚的優雅氣氛之外,所有的一切皆跟昨夜一模一樣。我暗自慶幸,我昨夜來到這裡正是時候,因為在那個寶貴的時刻裡,杜特林根正是一個神仙故事裡的神秘城鎮。

現在,我可以了無牽掛地離開這個地方了。我買了一份三明治,在車站裡領回我的邏邏制手提箱,然後心滿意足地登上了火車,這班擁擠的星期日列車是開往美麗的多瑙河河谷的。

我看到了明艷陽光下的布隆(Beuron)與溫倫瓦格(Werenwag),我很想下車前去探訪這些引人的勝景,但是一想到我布勞貝倫的朋友,必然因為我昨日沒有出現而大感失望,他們可能正焦急地在等著我,我便強令自己安靜地坐定下來。不久,火車便投入濃霧裡,在河谷的一個彎曲處,陽光消失了,我幾乎已分辨不出車站月台上的地方名稱。當我在午後不久到達布勞塔爾時,我發現這兒的天氣亦同樣的灰暗、薄霧茫茫。我親愛的朋友來了,我們站著對看了一下,這些年來,我們都沒有什麼改變,我相信我們彼此都感到深摯的喜悅。至少對我這個離開童年家鄉達二十年之久的人來說,我自然無法掩藏內心的快活與溫暖,每次見面發現自己從小認識的朋友居然沒有什麼改變,激動之情,真非言語所能表達而出。

我們之間的友誼可以回溯到我們14歲之時,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保持著他那時候的娃娃臉,即使他現在走起路來已帶著一種教授型的穩健步履,蓄著一個大鬍子,一臉沉重的表情,且頭髮已經斑白,它還是無法瞞得過我的,直到他死亡之日為止。我敢說,我這位童年時的朋友,在我心田里仍將保持著他15歲時的模樣;我相信,我在他的印象裡也是這個樣子。

久別話舊是人生一大樂事,我們興致勃勃地沿著沉悶的街道一直走下山谷,一面走路一面聊天,由於談興正濃,我居然沒有注意到這個洋溢著喜氣的小城市裡充滿著人形屋頂的古色古香的住宅,過了住宅區,我們便進入了幽靜的修道院區。

突然間,我想起了可愛的勞,我向我朋友提起她的故事,提起她在儂涅霍夫地窖裡的石板浴室,並告訴他說,對我來說,這個地窖及這個浴室是布勞貝倫最重要的東西,我要求他帶我去看看這個浴室。但是我朋友對地窖及浴室的事卻一無所知,現在我也開始懷疑,這個故事是否只是莫裡克杜撰出來的一個美麗故事而已。後來,我們碰上一個人,他是修道院的管理者,他是一個負責的看管者且是布勞貝倫名貴古物的鑒賞家。當我向他解釋我的請求,詳細地描述莫裡克故事裡所敘述的情節時,他的臉突然亮了起來。是的,的確有這麼一個地窖,而且確實還有一個連接它與布勞托普的地下水道。我們約定次日見面,見面之後我們便相偕前往我朋友現在住的一個過去為修道院的大宅,他的太太很熱心地接待我們,並馬上招待我們吃中飯。我吃了斯華比亞的馬鈴薯沙拉,喝了一些上好的淡貝西該梅酒(Besigheimer),這是我回到故鄉後首次用斯華比亞語講話,我現在已不是外地的紳士了,而是本地的同胞兄弟,我現在已不是一個土裡土氣的隱士了,現在當地人已找我問東問西,打聽昔日的同窗好友、過去的師長,以及他們的子女的消息了。在此地的修道院,我遇到了一位教授,他的父親是我過去就讀的拉丁文學校的董事。我約定明天要見面的另外一個同學,現在已是一名鄉間牧師,他的孩子現在也在這所拉丁文學校就讀。當我的主人很小心地進食,摸著他的大鬍子,以及跟他的太大用極其體面的話交談時,我仔細地端詳著他,我看到了他眼角的小皺紋,但是這一切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分別,他在我心目中仍然是個小男孩時代的威廉。

我在布勞貝倫一家修道院的附屬建築住了兩天,建築的形狀極其嚇人,但是我倒覺得它十分可親。然而我並非一天24小時皆覺得很快活,夜晚我難以入眠,而且週身覺得不適。我憂慮地想著烏姆的約會,我渴念地憶起我在南方的「老窩」,有時我則以十分羨慕的眼光望著我的朋友——他已有了地位,積極地在做事,每天都有責任要執行——但是這些在我心裡只不過是芝麻小事,我並不把它們看得十分認真,而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皆十分重要而寫意。

碰到幾個昔日的修道院的老師,真是一種意外的喜悅,他們過去常把我看成怪物;因為在我15歲那年,我曾經因為忍受不了學校生活,而逃離了修道院,後來這件事幾乎變成一個傳奇故事在這所學府流傳著。但是現在的情形如何呢?這些擁有著一副光滑柔嫩的可愛娃娃臉的漂亮年輕學生,是否跟我們在修道院學校就讀時同樣年歲呢?在這些前額及男孩髮型之後,是否為著跟我們過去一樣的問題而困擾著?他們是否跟我們過去一樣渴望著沉浸在辯證與哲學的世界裡?他們是否跟我們一樣有著熾熱的理想呢?我的朋友也認為,時下的年輕人在修道院裡的學校生活比我們那時候輕鬆得多了,他們雖跟我們一樣面臨同樣的問題,但他們所受的困擾卻少了許多。但是談到這些話時,我親愛的威廉已不再是個15歲的少年了,而我當然也已年華不在,我們的眼角邊已有許多皺紋,而我們斑白的頭髮已清晰可辨。

我們的儂涅霍大地窖之行多令人興奮呀!我們的嚮導帶領我們走下一個古老的梯道,經過了一個陰暗的地下室入口而進入一座高聳、建築堅牢而古樸的石壁地窖,嚮導為我們指示繞行處,而地下水道便是自此伸展出去的,這時我已忍不住地問起有關浴室的事,嚮導用手電筒照射著屋內的一角,在粗糙的石壁之間終於顯現出一塊鋪設較為平滑的水泥地,它看起來顯然比其他石壁新一點,這就是勞的浴室!在這一塊倒霉的水泥地湧出了秘密的冷水,可愛的勞便在這裡游泳,而她的胸脯也就是在這裡浮起的。

我們並沒有問起,今日的斯華比亞人是否已完全不相信神明了,他們是否真的不知道神明附身在勞及莫裡克身上以及這些神奇的事跡,在這方面,斯華比亞比德國其他地方都要來得豐富。我們寧可讓那些惱人的問題存而不論。

斯華比亞的神學家與語言學家似乎都有趕火車的習慣,然而在最後一刻鐘,他們卻都能趕上火車。而我們似乎也有同樣的情形,中世紀以驚人的速度結束了,而我也必須趕往烏姆作公開的朗誦。我們在間發之間才趕上火車的,但這也使我們逃避掉了話別的依依之情。次日黃昏時分,我們抵達了烏姆。

現在,我突然想起我忘了提起我在巴登作客期間的一個小事件。有一天在醫生的診察室裡,我遇見了一個來自烏姆的人,他這次也邀請我到他家作客,現在他正跟我一個烏姆的老相識在火車站裡等我,這位老相識早在二十幾年前就曾引我到這個城市遊覽。我被引到一個一團和氣的家裡,這一家的大大小小都令人覺得和藹可親,我在這裡並不覺得陌生,我人還是在斯華比亞。但在另方面,我在這裡卻必須履行我的責任。但是既然來到這裡,我就必須開始思考我的朗讀,雖然我一肚子不情願——即使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弄明白我自己的態度。

我個人之所以不喜歡公開朗讀的原因不只是因為我不情願面對社交場合裡的孤立感,事實上它是很容易可以克服的,它主要是因為在這種場合裡,我必然會面對到我自身本質上根深柢固的混亂與衝突,而它乃是由我對整個文學的不信任所造成的,在公開場合裡大聲地朗讀,特別是朗讀我自己的作品,無異是一種酷刑。我個人並不相信我們當代文學的價值。我瞭解每一個時代皆必須有其自己的文學,正如它必須擁有當代自身的政治、理想與風格一樣。但是我卻深深地相信,我們當代的德國文學正處於一種過渡性而動向不明的階段,它先天的種子即已不良,後天上的土質亦不好。外表上雖然多彩多姿,但內部卻問題重重,它無法結成充實、成熟而堅實的果實是可以斷言的。依此發展下去,我認為今日的德國詩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是絕對無法產生真正的創作,真正的文學作品的;幾乎在當前的每一部詩作裡,我皆能夠看到某種僵化模式、陳腔濫調的痕跡。而在另方面,我倒還能看出過渡性文學的價值,我亦能看出,一種動向不明及詩魂未確的詩,卻能以其最大的誠意,表現其自身及其時代的缺陷。

基於上述原因,我對今日詩人的許多優美而結構完美的詩作雖未能欣賞與贊同,但是我對年輕詩人許多粗糙而結構欠佳的詩作卻抱著同情的態度,因為它們至少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他們的誠意。

這種差異也可以直接適用到我自己的小世界及一般文學。

我喜好1850年以前那個階段的德國詩人,我喜歡浪漫主義詩人,歌德,霍德林、克萊斯特12,我認為他們的作品乃是真正的不朽之作。我一再重讀尚保羅(Jean Paul)的作品,他如布列他諾(Brentano)、霍夫曼13、史迪夫特14,愛森道夫15皆使我百看不厭,正如韓德爾、莫扎特,以及舒伯特以前德國的所有音樂皆令我百聽不厭一樣。

這些作品的完美性幾乎是無可置疑的,即使到了今天,它們雖已無法表現出我們的感情與問題,它們已是超乎時間以外的「完成品」,至少對我們今日許多人而言,它們仍是如此。

從這些作品中,我學會了熱愛詩歌,它們的旋律,在我的感覺之中,正如空氣與流水一樣地自然,它們是引導我生活的典範。多年來,我已認識到,模仿這些優美的典範是徒勞無功的。我深知我們今日的文藝價值不在於為我們這時代或千秋萬世樹立一種形式,一種風格,一種古典主義,而是在我們的痛苦之中,以最大的誠意表現出我們心中的吶喊。

我們這一代詩的全部風貌,總是在坦誠、退讓與自我捨棄的要求,以及我們自年輕時即熟悉的其他要求與美的表現之要求等,這兩種不同本質的要求之間,困惑不定,來回擺動的。

即使我們為求最大的誠意,乃至不惜自我捨棄——即使在此種情況下,我們又何以去尋求表現它的工具呢?我們現今的文學語言無法為它提供此種工具,而我們的學院派語言亦無法為它提供工具,我們的書寫方式早已固定了。

在孤立的狀況下,有些具有絕望的勇氣的作品,像尼采的《瞧,這個人》(Ecce Homo)似乎力圖指出一條途徑,但是到頭來,它們只是更清楚地顯示出,我們根本沒有任何途徑。心理分析似乎能為我們提供某種助力,但是它卻未能帶來任何進展,不管是心理分析學家或是任何受到心理分析訓練的作家,皆未能使此種心理學家擺脫太過狹窄,太過武斷,且徒勞無功的學院派的迷信。

夠了,我們已經說得差不多了。現在,假設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被邀請作一次公開朗讀,站在聽眾面前手持著我的手稿,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尖銳的形式面對這個問題,如此,我手中的文稿便會變成無用的廢物,我必須毫不考慮到美的因素以追求坦誠。在這種情形下,我最好把燈熄滅,告訴聽眾說:「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對你們朗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告訴你們,我只能說我在努力使自己不說謊話。這一點務請你們幫助我,好了,現在就讓我們回家吧。」

雖然有這種禁忌,但是在好幾次的公開朗誦裡,我卻極力說服我自己,務必不要辜負主辦者的期望。但是每一次,我都吃驚地發現,雖然只是短短一個鐘頭的大聲朗讀,但是它卻能使人筋疲力盡,它甚至會使人崩潰。如果它是一個抽像化或理想化的詩人去面對一群抽像化或理想化的群眾的話,那麼整個事情將完全不同,在這種情況下,它必然是純粹悲劇性的,再不然,它必然會導致詩人的自殺或遭聽眾丟石頭。

所幸,在現實的經驗世界裡,事情便完全不同,我們還有一點欺騙的餘地,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尚有一種古老媒介——幽默——存在的餘地。在這樣的夜晚,我往往盡量運用這種東西,盡量利用每一種幽默,特別是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幽默。現在,且讓我簡單地介紹一下這種純粹光線的折射線,這種對現實的卑劣適應。

現在,假設一個對自己以及他詩品價值抱有極深懷疑的詩人站在一個擠滿聽眾的大廳之前,而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他靈魂深處的複雜過程。在這種情況下,這位詩人何以能夠高聲朗讀他的詩作,而不至於走得遠遠的然後上吊自殺呢?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乃是在於詩人的虛榮心。即使他不把他自己或是他的聽眾看得太認真,他還是免不了帶有虛榮心的,因為每個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即使是禁慾主義或甚至是自我懷疑者亦然。

我說這些話並非出於害羞,我相信就自我的抽像化而論,我是比歐洲一般人優秀的:我比其他一般人更瞭解我們身上的「永恆自我」省察「道德主義」的狀況,我能帶著同情、嘲弄與中立的眼光去省視它。否則的話,我如何將我的「我」暴露在所知不及我的讀者的嘲笑的眼光下呢?正因為我所知比一般人為多,因此我才冷淡地去注意詩人的虛榮心。

無可否認地,詩人的虛榮心遠大於思想性的人,但是思索的天分與虛榮心並非彼此相斥的。事實恰恰相反,沒有人比知識分子更虛榮、更仰求於迴響與肯定。關於這種虛榮心,我雖不比任何詩人強烈,但是至少也有幾馬力,而它在我現在面對聽眾這種絕望的情況下,確能給我一些幫助,這些聽眾期望從我身上得到一些東西,但是我卻沒有什麼可以給他們。但是我身上卻有某種東西,一種包含有三分之二虛榮心的東西,此種東西使我拒絕向聚集在大廳裡的人群投降,使我堅拒向他們承認我的一無價值。這種東西使我覺得值得去控制這些群眾,值得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並使他們靜聽著我的思想與詩品,雖然它們的意義與意向完全不同於聽眾的意義與意向。

於是,我總咬緊牙根作最大的努力,因為在知識方面,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強於群眾,因此我贏得了勝利。聽眾鴉雀無聲地聽著我的朗讀,我故意製造一種印象,使他們相信我所說的一切皆是肺腑之言。

然而,這一切我只能勉強支持一個鐘頭左右,再下去我就必須停止下來,因為我差不多已經筋疲力盡了。

但是,在日常經驗的陰鬱層面裡,能夠為我提供動力,使我肯定自我的,則不僅關乎我愚蠢的虛榮心,我個人動物式但卻極為狡猾的激情而已;聽眾自身以及我與他們的關係亦提供了一臂之力。而這一點正是我比我許多同事強一點的地方。聽眾怎麼樣,根本不是我所操心的,他們的反應如何,我完全無動於衷。即使聽眾跟我之間發生了最壞的情況,例如我的朗讀完全失敗,甚至被噓下台——我也不太在乎。我心裡頭甚至也有一個人主動地附和著台下的噓聲。不,台下大廳裡的聽眾既不會使我感到害怕,而我也並不期望他們什麼。

我現在已不年輕了,這一切我會瞭如指掌。我知道許多這類的管賬者後來會當面或私下寫一封信,對我要求一些十分自私的東西。我知道有些人在一個著名的客人面前會跟他磕頭,但是背地裡卻對他放冷箭。我知道有些野心勃勃的人在你面前會大獻慇勤,對你恭維一番,直到他們發現到他們近乎卑屈的奉承得不到什麼反應,甚至遭了白眼之時,他們才悻悻然掉頭而走。我也知道當一些智識低下之人看到聰明才智之士及大眾矚目的人物也同樣是人,也同樣有可笑之處,有虛榮心或窘態之時,往往會暗自竊喜,我知道他們這種卑微的心理,這種惡意。

我知道魯登道夫16的演講比我的朗讀會可以吸引多過百倍的人,一個拳擊賽可以吸引千倍以上的人。但是由於我自己系生活在中產階級社會以外,我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參與其間,因此我在那個社會是否獲得成功,是否贏得尊嚴,我個人是完全不在乎的(只要我不被自己的虛榮心吸引到那個社會即可)。我享有一切外人的優點,我是一隻腳跨在印度而生活的隱士,我無所求於世俗,而世俗也無法從我身上取走什麼,我很瞭解這些優點。

但是使我能夠排除萬難與禁忌,偶爾作一次公開的朗讀,並不完全是由於我對公眾的滿不在乎及我虛榮心的推波助瀾。謝謝老天,還有其他某種東西亦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一種比較好的東西,唯一好的東西——那就是出於愛。這一點似乎跟我說的,我對聽眾的冷漠相互矛盾,但它確是真的。我是憑著由經驗得來的靈巧性,將更大的愛、更溫暖的熱情,從我對公眾的冷漠,轉移向個別的人。如果這個我所愛的人,我樂於為他獻出自己靈魂的人果真在座的話,我總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針對著這個人而朗讀。如果他不在場,或我看不到他的話,我總想著他,假想他在我眼前,我可以想著我不在場的朋友,或我所愛的人,我的姐妹或是我的兒子,或者,我也可以把眼光集中在大廳裡某張聚精會神地聽著的臉孔。我會緊盯著他,愛他,將我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殷切之情投注在他身上,以期獲得知心。而這就是幫助我脫離苦海的護符。

而烏姆的情形則不然,在這裡的大廳裡,我不但可以看到一些友善而熟悉的面孔,我同時也處在朋友之中,這兒是斯華比亞,是我的,這裡的一切都顯得適意而輕鬆。我們是在一幢十分漂亮的建築物——市立博物館——裡晤面的,這次的朗讀會是由這個博物館長主辦的;他邀請我次日去參觀博物館,而他跟其他人也來到我主人的家聊天喝酒,整個來說,這次的朗讀會可以說沒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這次的朗讀會總算過去了,我感到很疲倦,但也相當快樂。

但在我來到烏姆差不多有兩天的時間了,一個人對美麗的事物的記憶並不十分可靠,在我年輕時,我曾來過這個美麗而不俗的城市一次,但是我對這裡的景物卻忘掉許多了。不過我並沒有忘記城牆和教堂祭壇,拉薩斯古樓(Kathaus),我記憶中的印象跟我現在所看到的差不多。而在另方面,有許多景物我看起來就像初次看到的一樣,斜靠在河邊的漁夫住處、城牆上的小地精廟、狹窄街道上的中古世紀民房,還有古怪的人字形屋頂、雄偉的大門等。我帶著老照相機獵取我所喜歡的每一個鏡頭:波羅奈的狗、窗簾半掩後面的斯華比亞面孔,文具店的櫥窗內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小裝飾品,流露出一些聖誕節的氣息——這些東西是永遠令我著迷的。

我徘徊於這些景物之間,流連於無名的回憶裡。我聽到了不少烏姆的笑話與故事,我把日前大聲朗讀過的神仙故事指給我主人家的小孩看,上面有我親筆畫的一些彩色小插畫——在戰後通貨高漲期間,這些插畫曾幫助我度日。

我在烏姆停留的最後一個晚上,當我躺在床上時,我想起了此次斯華比亞之行的種種情形,我想起了西根、杜特林根、布勞貝倫,及烏姆等地方,還有那個可愛的博物館,突然間我想到,這一切受過去的影響有多大,許多死者曾加入談話,甚至有許多生動的部分是由死者口述的。在這次的旅行中,死者幾乎無時無處不在我身邊。這些早已逝去的死者的話語一直活在我心中,他們的思想教育我,他們的作品使沉悶的世界變得美麗而麻醉,這些貧病交迫、受苦受難的人是由於需要,而非出於快樂而從事創作,不是很奇怪的事嗎?這些偉大的建築師系因為對現實的憎惡,而非接受而去從事巧奪天工的事業,不是很奇怪的嗎?

畢竟,中世紀的城市居民都是麵包商、生意人,他們都是舒服、健康、肥胖的人,他們是不是真的建立了這些大教堂,真的要它們?他們是不是因為其他少數人的不滿而被迫去興建的?如果現實世界是對的,如果我們這一類人只是神經衰弱症患者,如果我們應該安分守己地當個老百姓,當個一家之主,當個納稅者,努力從事本業,生兒育女,才算對的話,如果工廠、汽車、辦公室才是男人的正途的話——那麼他們為什麼又建造了這些博物館?他們為什麼還僱用管理員去看管布勞貝倫祭壇呢?他們為何展覽了這麼多的繪畫、平面藝術,並由政府付出大筆錢呢?為何保存了這些古怪的東西、無稽之物,這些藝術家的病態遊戲,為何去收藏、保管、展示這些東西,並為其廣為宣傳呢?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是否真有其意義,真正值得保存呢?為什麼烏姆的住民以擁有保存他們古老的市政大廳的眼光為傲,而把一些古老的危樓、廠房與民房拆掉呢?為什麼我聽說烏姆地方的最高榮譽乃是在於它的現代化建築十分適合於它古老街道的類型呢?為什麼今天所有的一切東西都顯得如此醜陋呢?從蘇黎士一直到烏姆,只要是經過人類雙手改動過、修建過的地方——除了少數擁有古代建築的幾個小島之外——幾乎每一處皆不堪入目呢?放眼看去,到處儘是火車、工廠、公寓住宅、倉庫、軍營、郵局,一處比一處醜陋,一處比一處令人失望,它們只能引起人們的反感,使人想以一死以求解脫。

我提出這些問題並不在於說明它醜陋與令人失望的理由,我對人口的成長與經濟法則都沒有什麼興趣,我只對一個問題感到好奇:你,這位旅途中的瘋詩人,你是否因為生活感到痛苦、厭惡,而不想活下去了,你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否完全起於你忽視設法使你自己去適應現實?

雖然我曾準備再次去思索這些現實問題,但是我所得到的答案卻跟自己過去所得到的一樣:你對這個可悲的世界的抗議完全沒有錯,你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做法是絕對正確的。

我再度地感覺到兩種對極——現實與理想、現實與美感——的深淵裡的閃光,我可以感覺到那種空中橋樑的擺動——幽默。是的,只要帶有一點幽默感,我是可以忍受火車站、軍營,甚至是文學朗讀會的。只要一笑置之,只要不要把它看得太認真,只要經常記著它是可以毀滅的,那麼一切事情皆可以忍受下來。有一天機器會瘋狂地相互撞擊、軍火庫會爆炸……是的,我們大可不必把這個滑稽的世界看得太認真!

奧格斯堡的旅館接客車把我安置在旋轉的玻璃門前,旅館內正播放著留聲機音樂,現代人發明的這種聰明的玩意兒,使他們即使在休息與輕鬆的片刻裡也用不著找人聊天,想些什麼,或注意些什麼。我走到櫃檯前面登記房間,一個腳夫隨即走過來,眼前的一切都顯得十分摩登——餐廳、走道與衣帽間。服務生帶我到二樓,打開電梯門,到了二樓,他為我開了門,一個高大而明亮的房間立即呈現在我眼前,而窗戶則朝向著冬日的花園。在偌大的德國城市裡,我見過的旅館沒有一家比得上這家的漂亮與脫俗,能夠找到這種地方,我真感到喜不自勝。在這個房間裡,唯一令我感到刺目的是那個電話——這種玩意兒真是危險。還好,如果不用它,我盡可把它拿掉或甩掉。但是,首先我必須利用它向我的贊助人宣佈——夜晚的藝術家已經抵達了。然後,我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打開行李,整理一些東西,叫來一杯牛奶與白蘭地酒。

不知不覺之中我睡著了,醒來之後發覺天色已黑,且天氣轉冷了。我走出旅館,沿著一條寬廣的街道,走向一個演奏廳,這次我並沒有把場面把握得很好,也沒有把我慣用的心理伎倆搬出來運用,但是不久之後,我又在聽眾之中挑出了一張面孔,我將目光轉向他,勇敢地大聲朗誦我的作品,偶爾啜一口清涼的飲水,在我內心開始對這場朗讀會產生反感之前,整個事情已告結束了。還好,事情總算過去了,我匆匆地趕到會客室,穿上我的大衣,燃起一根雪茄。

現在,聽眾開始湧進來了,我勉強裝出笑容,一一向他們致意,而內心且暗自慶幸在這個城市裡我沒有任何一個熟人——但是這時我面前卻站著一位雙頰紅潤的女士,她笑著用斯華比亞話說:「你完全認不出我了,是嗎?」她是來自黑森林,來自我家鄉的一個女人,過去跟我妹妹進同一個學校,後面站著的是她女兒,一個漂亮的女孩,雙頰也是紅潤的,我們會心地笑了一下,並決定找個地方,坐下來聊一下。但是我隨即發現,那天晚上我有點昏昏然,有個紳士拿著我的一本書走到我面前要求我簽名。那時我心裡頭正想著紐倫堡,於是我便在書扉上寫一些東西,隨即帶著友善的笑容把書還給他。這個人讀了一下又把書本交還給我。我讀了一下:「紐倫堡之夜留念!」它必須塗改一下。

於是,我們便相偕前往我的旅館喝杯酒,這個來自卡爾夫鎮的女人談起卡爾夫的種種情事,我們聊起我們記得的每一個卡爾夫鎮人,她的女兒坐在一旁,覺得我們的舊事十分有趣。

當我從堂皇的梯口走回房間時,夜已深了。事實上,從事朗讀這種東西原只是為了賺取麵包而已,但是我欠缺的並不是麵包,而是空氣——有生機的空氣、有內容的空氣,以及相信我的職業與活動的空氣,但是奧格斯堡並沒有這種空氣,而我也沒有得到任何酬報。

次日天氣很好,我走出外面去看看奧格斯堡的街頭景況,後來才知道這一天是個集日。我從歷史並沒有學到多少,我的知識完全是來自詩人,我從莫裡克詩中所得到的有關布勞貝倫的秘密,比我從當地教授口中聽到的還要多,我從阿尼姆(Arnim)的「皇冠的守護者」(Guardians of the Crown)一詩裡,得悉了有關奧格斯堡的種種,從瓦克洛德17及霍夫曼詩裡的記憶中,獲知了有關紐倫堡的種種傳說。毫無疑問的,紐倫堡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城市。但是特別對我具有吸引力的東西卻不在於此。

在市場裡,你可以看到無以數計的牛油、乳酪、水果、蔬菜,以及其他各色各樣的食物,我發現許多農人,尤其是農婦跟他們身邊的小孩都穿著他們古老的民俗服飾。在狂喜之中,我幾乎衝動地想去環抱我第一次看到的人的頸子,我在路攤之間追隨著她好久。繡著許多小花的緊身胸衣,緊圍著手腕的皺邊衣袖,還有那有趣而別具一格的頭巾——它們使我想起我的童年以及卡爾夫的牛畜市場,在那兒有成百個農夫及農婦,每個人都穿著他們的民俗服裝,遠遠看去,我們就可以憑他們皮製馬褲的色彩,分辨他們是不同於其他地區、森林區,或是鄰近的穀類區的農人。

我在奧格斯堡的最後幾個鐘頭最為美妙,也最令我回味無窮。

除了我所經歷過的所有的美好可感的事情之外,我在臨別以前還碰到過一件特別值得我懷念的事情。在奧格斯堡,有一對14年前讀過我的一部作品的夫婦曾寫信告訴我說,他們那時候生下來的一個女兒,便是用書裡的一個人物的名字取名的,現在這對夫婦特別跑來看我,並邀請我也一起用餐,飯後他們用車子在短短的幾個鐘頭,載我前去看看古老的奧格斯堡最重要且最優美的勝景。雖然他們的這份情意以及他們對我現在自己都覺得一文不值的作品的厚愛,使我感到有點虧欠,但是這幾個鐘頭的確是我在奧格斯堡期間最美的時刻。啊,我在這個傳奇性的城市裡,看到了多麼美麗而別出心裁的東西!聖莫裡茲的聖器收藏室裡面有許多彌撒祭袍,其威儀不下於羅馬,而附近小教堂裡,則有尊擺著坐姿的主教——不是木製或石雕的人像——而是身穿華貴法衣的木乃伊。我認為最美麗的無過於教堂的銅門。我看到一個留著棕色大鬍子、身著淺綠色衣服、背著一個背包的鄉下人走進來,我看著他在宏偉的大教堂裡走著,似乎在找尋什麼東西,最後他像是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然後在禮拜堂內跪了下來,他赤著腳,目光注視著祭壇上的畫像,雙臂敞開,雙手作懇求狀,之後,他開始祈禱,用他的眼神、他的嘴唇、他的雙膝、他伸展的雙臂、他敞開的雙手、他的靈肉全神地在祈禱,他對外界幾乎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對於我們這些在聖堂裡尋求銅製歌德式窗戶而非上帝的充滿著好奇的眼光的不信神的人,他完全不理會,也沒受到干擾。

當晚我旅行到了慕尼黑,在那兒我有幾天的休息時間,這可以讓我清理一下混亂的思緒,且可讓我後悔我來到了紐倫堡。

次日,為求增廣我的見識,我特別跑到一家大報社的編輯室,但是我在那兒並不覺得舒服,我甚至連一刻鐘也待不下去……

也許,我不該對慕尼黑要求太多,因為我在那裡始終覺得良心不安。我在慕尼黑有不少過去一度十分親切且彼此之間相當熟悉的朋友,我很喜歡他們,我實在應該去拜訪他們。但是對我目前來講,這種任務似乎是太過艱巨了,如果我前去拜訪他們,將會發生什麼事呢?三十幾個朋友會以友善的態度垂問我說我日子過得怎麼樣,我這一向都在做些什麼,我是否滿意我的生活,我的健康情形怎麼樣,我日常做些什麼活動諸如此類令人不勝其煩的問題,而我只能微笑地坐在一旁,不住地點頭,而這些簡直煩悶得可怕。

但是,一般來說,我一定會去看看我認為是真正朋友的少數幾個人,但是我絕不會到他們有妻兒纏身的家裡去看他們,或到他們工作的地方去打擾他,我們會相約在某個晚上在某家旅舍或某個地下室,開懷暢談天下大事,討論經濟蕭條,並暢飲著Waldulmer或Affenthaler的酒,我們會談起我們的舊事,談起康斯坦士湖的夏日,意大利之旅,或在戰爭中遇難的友人。在這些日子裡,我的情緒並不很好,這不只是因為我對文學已感到十分厭煩,同時還有其他原因。

我6個星期的旅行即將結束了,我從迪西諾順道遊覽至此,已幾乎到了最後一站了,在旅途上,我的內心一直盤據著一個問題:再下去將會發生什麼?你在旅途中曾發現到什麼,你曾得到什麼?你是否能夠返回你的工作崗位去過你隱士的生活,你是否能夠帶著傷感獨自生活在你的書房裡,或者你將從事其他事情?這個問題迄今並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我已經做過了公開的朗讀,我曾跟朋友享受過開懷而熱切的談話,幾乎到任何一地我皆暢飲過美酒,我曾在溫暖而友善的氣氛裡,與朋友度過最美妙的時刻;我也強使自己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場合,在憑弔古老建築的一刻,我曾忘我地陶醉在悠遠的古意中,而在旅途勞頓之時,我偶爾又會渴念我遙遠的隱居地——但是一切並沒有什麼改變,什麼東西都沒有得到解決。我越來越感覺到這種情勢的壓力,因此當我最後將完成紐倫堡之旅時,我的情緒並不十分愉快,也許是這種惡劣情緒的影響,紐倫堡之旅叫我十分失望。

我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陰鬱的日子裡離開的,我再次旅經奧格斯堡,我看到了天主教大教堂與聖莫裡茲教堂隆起於市街上,然後我經過了一個不知名的鄉村,最後,我到達了一個荒野、崎嶇、無人居住的地方,這個地方長滿了許多大松樹,松樹的尖端已被暴風雪吹落了。這是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地方,但是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南方人來說,它卻是惱人而煩人的。如果我繼續朝著這個方向,一路走下去,我暗自想著,那麼毫無疑問地,更多的松樹將會顯現出來,雪也會飄得愈來愈多,再下去可能是萊比錫或柏林,然後是斯畢斯貝根(Spitsbergen)或北極。謝謝老天,假設我接受邀請前去德勒斯登18的話,那情形真難以想像!

如果前去德勒斯登的話,那麼旅程將變得遙遠得多,因為當我抵達紐倫堡時,我內心感到十分快樂。在這個歌德式的城市裡,我暗自期許著各種奇跡出現,我希望碰到霍夫曼與瓦克洛德的幽靈,但是這類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這個城市給我的印象十分惡劣,當然這不應該責怪這個城市,而應該責怪我。在這裡,我看到了一個真正迷人的古老城市,它的古跡此烏姆更豐富,它的古意比奧格斯堡更濃厚。我看到了聖羅倫茲大教堂及聖西巴德大教堂(St Sebald),我看到了拉薩斯(Rathaus)古老僧寺天庭裡的古雅而迷人的噴泉,這一切景物皆十分美麗,但它卻被一個龐大,非人性,商業化的城市所包圍,到處都有引擎聲軋軋作響,汽車如長龍般地迤邐而過,每一件東西在不知不覺之中,皆似乎配合不同時代的節奏而顫動著——一個不知道如何去建造拱形圓屋頂和雅致噴泉的時代——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要在下一個鐘頭崩塌似的,因為它已不復有意旨或靈魂。

啊,我在這個瘋狂的城市裡看到多麼美麗而迷人的事物呀!這裡不乏有名勝、有教堂、有噴泉、有杜瑞19的故居、有古堡,而更可貴,更令我珍惜的是,它還有許許多多稀奇的小東西。

在一家標有地球標誌的藥劑師店舖裡,我的雙眼舒舒服服地洗了一次澡,在一個堅實而美觀的古老建築裡,我看到了一個初生鱷魚的標本、鱷魚的蛋殼,及其他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但是這些並不能鼓起我的遊興,因為我是在該死的機器的煙霧迷漫之中看到這些東西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個非人的撒旦世界所吞沒,在這種非人的世界裡,一切皆處於垂死狀態,每一件東西皆瀕於毀滅與崩潰,厭生而無意旨,虛華而無靈魂。

即使是我在文學俱樂部所領受到的友誼,即使是我辦成了最後一場朗誦會而鬆了一口氣之時也無濟於事。

在紐倫堡,我覺得自己老態龍鍾,而有行將就木之感,在這裡我唯一敢想像的是入土為安,也許是因為這種垂老心境的影響,我很喜歡接近年輕人。其中有一個年輕人,一個大學生,有次曾使我感到十分困窘。他請求我在我一本書上題些字,當我想不出要寫什麼時,他建議我題一些希臘字——引述要出現在我一本著作裡的《新約》裡的一句話。二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寫過希臘字母,天知道我的希臘題字會寫成個什麼樣!另外一個年輕人是詩人,在我紐倫堡的短暫停留時,我大部分時間皆跟他在一起,我很高興有他作陪。我過去就對他懷有好感,而其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曾寫過一篇評論我的作品的傑出論文,在該論文裡,他十分精闢地描寫著我在詩的領域裡的成就,及其所以致此的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寫過一篇短文,該文的主角格拉伯(Grabbe)是個詩人,且擁有真實本領的魔法。這位年輕人跟隨我來到紐倫堡,一到夜晚,他總是耐心地陪著我在酒店裡消磨時間,雖然他自己並不喝酒,他和藹可親的臉,他細小的雙手,有時使我覺得他像是天國派遣來的一個小天使,以保護我度過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的最惡劣的時間。

而我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兒,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盡快離開這裡。我突然想起我在慕尼黑有一個要好的朋友、一個十分可靠的朋友,於是我便打電報告訴他說,我實在無法忍受紐倫堡的一切,我希望搭快車到慕尼黑去,希望他能來接我。我隨即匆匆地把我的日常衣物塞進手提袋裡,離開大飯店,趕往車站,直赴紐倫堡,我雖然身心俱疲,但內心卻輕鬆了許多,畢竟,我是得到釋放了。在我看來,紐倫堡這個城市注定是要毀滅的。這班火車設備很好,一路不停地直達慕尼黑,但是車行甚久,我在抵達以前,幾乎無法消受下來,我像個垂垂老矣的九十老翁,頭腦昏亂,雙目漲紅,雙膝無法伸直。這或許是我旅行中最優美的一刻。我終於保住老命來到慕尼黑了,我將過去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拋諸腦後,我已不需要再舉行任何公開的朗讀會了。我的朋友就站在我面前,高大而強壯,雙眼含笑地挨過來幫我提手提袋;他簡單地告訴我說,我們一夥兒朋友在一個酒窖裡等著我們。說實在的,我寧願上床睡覺,但是酒窖委實太迷人了,因此我隨即一口答應下來。文學界及文藝評論界的名人都齊集在一個大桌子旁,等著我們,正牌摩莎雷上品酒(Moselle)隨即端了上來。酒中的談話與討論十分有趣,我覺得很滿意,因為話題完全沒有扯到我身上,我樂得坐在一旁洗耳恭聽。

我端詳著每一張熟悉的面孔,暢飲摩莎雷酒,恍恍惚惚之間,似覺睡神已降臨到我身上,如果我喜歡的話,明天我將躺在床上,躺個一整天,一年,甚至一整個世紀,任何人皆不能對我有所要求,沒有火車的汽笛聲來擾我,沒有點燃的燈籠來煩我,我毋須寫希臘文或其他文字。

我跟朋友在鄰近的鄉間裡待了好多天,一方面是為了靜養以恢復元氣,一方面則是為了計劃如何安排我的回程之旅。我內心突然感到不安,或者應該說我害怕回到家,最後我決定先通知僕人把信件轉來給我。結果,信件果然如潮水般地湧過來,使我忙碌了好幾天,在所有不太重要的事情中,有些東西卻是十分有趣,有位年輕詩人寫了一封書信,他的手稿我必須寄回給他。過去他曾寫過阿諛性質的虛偽書信給我,使我對他的印象相當惡劣!現在他終於坦白地對我表示,他覺得我笨拙,愚蠢,令人討厭,他這番坦白話倒使我覺得很開心。放膽去說,年輕的詩人弟兄繼續努力下去吧!我們期之於現代文學的不是文飾之辭,而是坦誠。

我曾誘使我一個巴伐利亞的摯友,離開他上巴伐利亞的村落,與我共度一個美好的晚上,每憶及此,胸中感懷之情油然而生。現在,我無俗慮纏身,我對文學與冒險事物又可持著比較率真而坦然的態度,我可以私自前去拜訪我幾個同行。我曾跟伯恩哈特(Josef Bernhart)晤談了個把鐘頭,雖然談得並不投機,畢竟,新教徒與天主教徒是永遠談不攏的。

我也曾跟湯瑪斯曼(Thomas Mann)共度過一個夜晚,我對他表示,長久以來,我對他的敬愛絲毫未變,我想知道,這位深知文學事業的曖昧與絕望,而又能一本其良知與尊嚴從事其文學工作的可敬的作家,是如何完成其名山偉業的。我坐在他桌旁,直到夜深,他幽默的言談中不失熱情與諷嘲。這個夜晚亦令我感懷不已。現在我想前去拜訪另外一位傑出的作家林吉納茲(Joachim Ringelnatz),我們共飲了各種美酒,愉快地度過了一個夜晚。辭行之後,我走到街車車站,搭乘電街車回家,在盡興之後,安然而眠。

在紐芬堡(Nymphenburg),我被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幾乎要被寵壞了,我的雙眼竟日泡在冷水裡,在巍峨的古老樹木下走上走下,看枯葉在秋風裡輕快地飄落。我經常帶著戚容地望著它們,也經常帶著笑臉地望著它們。而正像它們一樣,我今天趕往慕尼黑,明天又趕往蘇黎世,我極力想擺脫痛苦,拚命想拖延死期的到來。人為何要如此地保護自己,我哀傷地自問。因為這乃是生命的遊戲,我自我解嘲地回答道。

因為笑聲是沉悶生活的最佳解毒劑,我特別向我朋友打聽,慕尼黑是否有真正的古典式喜劇演員。有的,我的朋友就認識一位,叫衛倫庭(Valentin),我們從報紙查到他正在一家小劇院主演一出叫做「慕尼黑的橡皮騎士」的戲劇。該劇院10點以前是上演史特林堡的戲劇,10點以後才輪到衛倫庭演出。

該劇雖側重於表現衛倫庭的滑稽動作,但是有時亦喜中含悲,令人哭笑不得。例如,他在寒夜裡坐在城牆上,拉著手風琴,想起他年輕時的生活、戰爭與死亡,往往令觀眾為之鼻酸。或者是,當他帶著哲思語氣敘述著他夢見自己變成一隻鴨子,噬食著一隻小蟲時,觀眾內心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這幕戲以最簡單的形式,將人類悟性的不當,神奇地表現出來。這幕悲劇情境正如他拉著手風琴的一幕一樣,雖然贏得哄堂大笑,但是我卻看不出觀眾有任何歡愉之色。

在這個黯淡的時代裡,每個人多想發笑呀!他們老遠地從郊區趕來,冒著寒風,排著長龍,付了金錢,直到夜深才歸,為的只是要發笑。我也笑得很厲害,如果這場滑稽劇能夠上演到天亮的話,我會覺得更開心。天曉得,我什麼時候會再有發笑的機會。一個愈偉大的喜劇演員,他愈能將人類的愚昧狀況表現出來——而且表現得十分露骨,十分地難以救藥,而觀眾也會笑得更厲害!我後座的一位少女居然忘形地將雙肘靠在我肩上。我轉過頭看她,心想她可能愛上我了,但事實上,她只是笑得失態而已,好像著了魔似的。衛倫庭是我這次旅行最珍貴的回憶之一。

但是,現在我在慕尼黑已經流連太久了,打擾朋友也太久了。作為一個男子漢,我提醒自己說,該走就得走。然而,這兒不是羅卡諾,我實在捨不得說再見,我無法帶著優越感回顧遺下的一切,現在,我是要回到我的籠子裡,回到我冷酷的小天地,回到我的放逐之地。

落葉雖然在風中拚命地掙扎,但是它終歸是要回到風兒要它去的地方。現在,我將走向何方呢?我到底能把我的歸家之日拖延幾天呢?或許我要繼續旅行很久一段時間,或許是整個冬天,也許我今後的歲月將一直飄遊下去。

不管到那一個角落,我終歸是會找個朋友的,我將在夜晚進酒吧聊天,或許在某一微明時刻,我將見重逢我的元氣與我青春的聖堂。不管在什麼地方,我當不只會為陰風與落葉含悲,我也會為之發笑。畢竟,正如我所自視,我身上是帶有幽默家的氣質的。我只是還沒有將此種幽默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已,也許我在這方面所下的功夫還不夠吧。

《孤獨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