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頭如刀面如割

當初蔣介石堅決不肯捨棄濟南,從戰略角度上來說,確實是出於不得已。

濟南是山東的心臟,國民黨失去濟南,整個山東就完全成了一盤死棋。陳誠曾經論述說,在解放戰爭初期,國共在全國有六個戰場,在這六個戰場上,大家是兵對兵,將對將,雖然不像球賽那樣人盯人,但大體上,雙方還是相互牽制,旗鼓相當,哪一方都沒有明顯的壓倒性優勢。要說不同,就是解放軍比較機動靈活,善於避實擊虛,往往能佔得上風。

可是濟南戰役後就不同了。解放軍可以抽出山東的兵力,加在什麼地方,就造成什麼地方顯著的優勢,無論東北、華北、華中,均可以造成國民黨軍之力日消、解放軍之力日長的趨勢。

陳誠因此把濟南戰役看成是解放戰爭的分水嶺,哀歎:「軍事崩潰之局,遂更無可挽救。」

打仗就像下棋,有大局觀的人,都會提前看到下一步,下一步怎麼走,濟南戰役還沒結束,粟裕就已經有了盤算。

沒能打到援兵,在略感失望的同時,也讓粟裕有了一個新的認識,那就是即便黃、邱、李兵團加一塊兒,都不敢與解放軍打援兵團面對面交鋒。

他們不敢跟你打,說明你可以主動找他們打了。

1948年9月24日晨,濟南內城的巷戰尚在激烈進行中,粟裕即向中央軍委發電,提出了出徐州以東,舉行淮海戰役的主張。

臭招

粟裕最早提出的淮海戰役,在史學界被稱為是「小淮海」,方案為開闢蘇北戰場,攻佔兩淮、海州、連雲港等地區。顯而易見,這裡的淮海指的是兩淮及海州。

粟裕發出電文的第二天,即得到中央軍委的回復:「我們認為舉行淮海戰役,甚為必要。」

在復電中,毛澤東還為淮海戰役添加了一個重要指標:殲滅黃百韜兵團。

黃百韜以往就很顯眼,在華東戰場上,無論搏命程度,還是戰鬥成果,都在國民黨將官中首屈一指。到了豫東帝丘店戰役,黃百韜親率坦克衝鋒,救出新七十二師之舉,更把他在國民黨軍隊中的聲譽推向了頂峰。豫東戰役結束後,蔣介石在南京親自給黃百韜佩戴上了代表最高軍功的「青天白日」勳章,也因此,在毛澤東預設的斬將台上,黃百韜理所當然地拿到了頭牌。

淮海戰役採取的是華野、中野聯合作戰方式,在初期參戰部隊中,華野有16個縱隊(其中包括暫歸粟裕指揮的中野第十一縱隊),中野有4個縱隊。

1948年10月下旬,粟裕完成了淮海戰役的各項準備。

蔣介石很快發現華野、中野在向徐州方向運動,他認為徐州是「四戰之地,易攻難守」,距南京又遠,後方補給線長,因此曾計劃放棄徐州,以便集中兵力「守淮保江,拱衛京滬」。

恰恰在這個時候,遼沈戰役行將結束,東北敗局已定,以李宗仁、白崇禧為首的新桂系趁機在幕後「逼宮」,蔣介石面臨著行將下野的危險,他又猶豫起來。

放棄徐州,守衛淮河、長江,在當時國民黨軍已處於全面頹勢的情況下,亦不失為以退為進的妙招,這曾經是粟裕所擔心的,可是蔣介石自己又給推翻了。說到底,國民黨內部那些婆婆媽媽的掣肘和顧慮實在太多,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打好仗,只有天曉得了。

蔣介石最終採用了「徐蚌會戰」計劃。該計劃由國防部作戰廳廳長郭汝瑰主持制訂,要點是將兵力集結於徐州及徐蚌(徐州至蚌埠)鐵路沿線,作攻勢防禦。

此計劃一出,就引得國民黨陣營內議論紛紛,有識之士大多認為這是一個臭招,「未戰而敗局已定」,「我們在徐州愈久,就中了敵人之計」。

黃百韜與郭汝瑰是陸軍大學時的同學,他就此也非常有意見,「作戰廳郭汝瑰……做出這樣的計劃,使人傷心,為陸大同學丟醜。」

黃百韜並不知道,他的「郭同學」與劉斐一樣,也是中共在國防部的高級秘密特工,所制訂的計劃自然只會把國民黨往敗路上引。

國防部方略已定,南下是不可能了。

黃百韜有偵察電台,也獲得了解放軍不斷向隴海路推進的信息,在向劉峙進行報告後,黃百韜提出,國民黨軍全都分佈於隴海沿線,戰線遼闊,且四面八方都有解放軍在運動,「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所謂「攻勢防禦」,不要說攻,防都防不住。

黃百韜建議,倣傚「拿破侖的團式集中法」,集結各兵團於徐州四周,然後掌握戰機,在華野、中野尚未會合之前,予以各個擊破。

就軍事而言,這是一個極富建設性的意見,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變徐州「易攻難守」的困境,但是劉峙久無回音。

當初顧祝同升任國防部參謀總長,考慮讓劉峙出任徐州「剿總」總司令。郭汝瑰勸他說:「徐州是南京的大門,應派一員虎將把守,不派一虎,也應派一狗看門,今派一隻豬,眼看大門會守不住。」

郭汝瑰所說的「一隻豬」很明顯是指劉峙,但顧祝同斟酌再三,最後還是選了劉峙。

郭汝瑰的秘密身份在那裡,他當眾說過的很多話,現在都必須反著理解,假如劉峙的智商和能力真的只是「一隻豬」,估計郭汝瑰就不會這麼說了。

顧祝同與劉峙幾乎同時出道,對劉峙的水平算得上知根知底,以徐州地位之顯要,他絕不敢真的找一個庸碌糊塗的人來坐鎮,而在曾經戰將如雲的國民黨陣營,劉峙若沒有兩下子,也不可能坐到如今的高位。

這位北伐和中原大戰時期的常勝將軍,位居蔣介石「五虎上將」之首,若論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能力,被公認還在顧祝同等人之上。

黃百韜的建議沒有得到及時回應,並不是劉峙沒有眼光,不肯納諫。

事實上,劉峙剛剛上任就感到了力不能支。他的兩大對手,華野粟裕有40萬兵,中野劉伯承有20萬兵,這還不包括地方武裝及民兵、游擊隊,而歸劉峙指揮的黃百韜、邱清泉、李彌、孫元良兵團,總兵力最多也不過20萬,只勉強與中野相抵,何況有的軍還沒有整編完成,不過是個賬面數字。

劉峙原計劃放棄徐州,退淮以守,被「徐蚌會戰」方案否決後,又欲集結兵力於徐州附近。包括黃百韜兵團,他早就想撤到運河以西,可是這些設想都沒有能夠得到國防部的批准。

劉峙猶如被綁著手腳在跳舞,他自己也非常鬱悶,不無怨氣地說:「我好像是童養媳長大,骨頭多大,當婆婆的都摸得清,服從是無條件的!」

由於劉峙及前線將領意見集中,時任參謀總長的顧祝同受蔣介石之托,與郭汝瑰等人專程趕到徐州對部署進行了調整。

1948年11月5日,顧祝同召集徐州「剿總」和一線將領們開會,會上黃百韜再次進諫。

這次他換了個說法,把洋式的「團式集中法」換成了中式的「烏龜戰術」,並主張放棄海州,黃兵團由原駐地新安鎮全部撤往徐州。他對顧祝同說:「不是我怕死,而是只有這樣才能持久,海州守不守並無關係。」

顧祝同在請示蔣介石後,終於批准了黃百韜的建議。

黃百韜對此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已經隱隱感覺到,自己所面臨的危險正越來越近。

在當天返回新安鎮的火車上,黃百韜對第二十五軍(即原來的整二十五師)軍長陳士章說:「可惜我這個計劃批准太晚,現在撤退恐怕來不及了。」

已經快來不及了,國防部「郭同學」又不失時機地拖了一下後腿。

原駐海州的第四十四軍本擬從海上撤退,但國防部臨時改為通過新安鎮撤往徐州,同時規定,黃兵團要為四十四軍擔任掩護,在四十四軍還未到新安之前,黃兵團不得提前西撤。

四十四軍本身不需要一個兵團為之做掩護,但海安是國民黨第九綏靖區所在地,行政人員、學生、商民全都得跟著部隊走,所以當四十四軍撤出時,拖帶了大量非戰鬥人員,全部加起來有10餘萬人。

鍋碗瓢盆一多,行動必然非常遲緩。按照原計劃,黃兵團11月5日就能撤往徐州,就因為要等四十四軍,行動便足足延誤了兩天。

把一個兵團推向末路需要多久?只需兩天!

大淮海

粟裕在第一時間便得到了黃兵團即將西撤的情報。淮海戰役的初定發起時間為11月8日,他立即決定提前兩天發起戰役。

值得注意的是,此重大決定在上報中央軍委的同時,就已下令部隊執行,如果情報不是絕對的確鑿可靠,粟裕是不會這麼做的。

1948年11月6日晚,華野在中野的配合下,分三路向南挺進。當天午夜,解放軍迫近台兒莊、賈汪一線,直逼黃兵團側背。

台兒莊、賈汪一線尚有國民黨第三綏靖區的部隊據守,而且從第二天早上開始,黃兵團就將西撤,但黃百韜仍然脫口而出:「太遲了。」

因為這是在敵前撤退,所有撤退,以這種撤退方式為最危險。

留在新安鎮打,孤立無援,往徐州撤,到不了徐州便可能遭遇解放軍,而所有這些都是拜國防部的一紙命令所賜,黃百韜捶胸頓足:「國防部作戰計劃一再變更,處處被動,正是將帥無能,累死三軍!」

黃百韜通過偵察,得知華野有十幾個縱隊南下,因此預估僅華野就會有30多萬兵力參戰,而黃兵團只有10多萬,若是華野集中來攻,他必敗無疑。

說到這裡的時候,黃百韜很是激動:「這次會戰如垮,就什麼都輸光了,將來怎麼辦?國事千鈞重,頭顱一擲輕,個人生死是不足惜的。」

雖然勝負還未分出,但黃百韜已經非常清楚自己的結局,他讓人給蔣介石帶去遺言,表示自己受蔣知遇之恩,無論如何要予以報效,「臨難絕不苟免」。

1948年11月7日,黃兵團開始西撤。

這時的黃兵團包括四十四軍等五個軍,是關內也是徐州「剿總」序列中最大的一個主力兵團,他們要渡過運河才能前往徐州,可是運河上只有一座鐵路橋。此前,黃百韜曾寄希望於徐州工兵團,但後者並未來架設更多橋樑,而黃百韜也錯過了自行架設浮橋的機會。

10多萬人馬,要在短時間內通過一座橋,豈是容易的事,四十四軍還拖帶著10多餘萬非戰鬥人員,這支隊伍裡面棄斥著大車、小轎、箱籠、行李,一上橋就把橋面給堵得嚴嚴實實,部隊根本過不去。

在他們後面,追兵即將趕到。

南京國防部為粟裕「爭取」了兩天時間,利用這兩天,粟裕加緊完成了另外一項秘密部署。

國民黨第三綏靖區副司令官何基灃、張克俠均為中共秘密黨員。早在淮海戰役發起之前,粟裕就在爭取他們率部起義,並針對第三綏靖區制定了三條原則:一、起義;二、不起義,讓開道路;三、既不起義,又不讓道,堅決殲滅。

經過緊張策劃,何、張決定於11月8日凌晨發動起義,此議一出,便意味著黃兵團難逃生天。

既是囊中之物,就無須多慮,此時此刻,粟裕所想到的,是後面一連串的提前佈局。

1948年11月8日,凌晨,粟裕與部將張震聯名向中央發出電文,建議在殲滅黃兵團之後,不再向兩淮進攻,而是向徐州進擊,爭取在長江以北打掉敵方更多的主力兵團。

這就是著名的「齊辰電」。

第二天深夜,中央軍委復電,同意粟裕的建議,並表示將合華東、華中、中原三大解放區之力,對淮海戰役予以強大的後勤支援。

至此,最初的開闢蘇北戰場發展成為南線戰略決戰,「小淮海」變成了「大淮海」。

幾十年後,當談到這封復電時,粟裕仍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說:「這封電報雖短,但是字字千鈞。」

就在「齊辰電」發出不久,何、張率所部2萬多人發動起義,徐州東北大門洞開,華野通過起義防區,迅速朝新安鎮開去。

粟裕後來說:「如果再晚4個小時,讓黃百韜竄入徐州,那仗就不好打了。」

華野各縱隊原來的攻擊路線,是以新安鎮為主要目標,一路自北向南開進,一路進行迂迴包圍,但前線傳來的一個情報引起了粟裕的重視。

山東兵團特務團的偵察員潛入黃兵團駐地,抓到了一些俘虜,經過訊問得知,黃兵團正向運河鐵橋湧去。

偵察營將這一情報及時上報野司,粟裕當即調整部署,急令各路縱隊全部改向,對黃兵團進行追擊和截擊。

接到命令,華野各縱隊爭相向運河鐵橋撲去,有的部隊一天的行軍速度已達到120~140里,正好截住黃兵團尚未過河的後衛部隊……

大戰的銅鑼尚未敲響,黃兵團便已損兵折將,共計損失一軍一師,其中作為黃兵團骨幹的第二十五軍損失了一半人馬。

過河得脫的部隊齊集徐州以東150里的碾莊,黃百韜面臨著兩個選項,要麼繼續西進;要麼固守碾莊。

這是一個生死選項,一面寫著「生」,一面寫著「死」。

迷信

黃百韜把軍長們叫到一塊,召開陣前緊急會議,商議究竟是進還是守。

多數人主張趁解放軍主力尚未通過運河鐵橋,盡快兼程趕往離碾莊較近的大許家,只有第六十四軍軍長劉鎮湘一個人表示反對。

在黃兵團中,第六十三、六十四軍均為粵軍,戰前才從南京、蕪湖調來蘇北。他們以雜式裝備為主,許多步兵使用的還是漢陽造,比解放軍的裝備都要差好多,但這兩支部隊參加過抗戰,部隊裡有許多是具備作戰經驗的老兵,用劉鎮湘的話來說:「我們在抗戰中同日本鬼子都敢拚,難道還怕共產黨不成。」

過鐵橋時,為免擁擠,第六十三軍主動要求到窯灣另尋渡口,同時為兵團做側背掩護。到了窯灣一看,沒有渡船,於是會游泳的就先行泅渡,不料華野的葉飛縱隊快馬趕到,泅渡的大多被打死在河中,未及泅渡的只得在窯灣倉促佈防。

葉飛縱隊採取急襲戰法,集中榴彈炮、山炮等重武器進行攻擊,經兩天兩夜激戰,終將六十三軍予以全殲,軍長劉章負傷後自殺。

劉章調升軍長不久,實際上是個替死鬼。在撤往窯灣前,他就知道凶多吉少,拉著同仁的手傷心地說:「我們要永別了……我非死不可呀!」

黃兵團中,六十四軍第一個得以過河,並在碾莊東端佔領陣地,為的就是策應六十三軍過來,可是左等右等不來,後來才知道這支同鄉部隊已被消滅。

廣東人很團結,劉鎮湘物傷其類,自恃六十四軍尚保持完整,便反對去大許家,並且說他的陣地已經構築成功,不用而走,未免可惜,不如先在碾莊打一下,邊打邊等援軍。

劉鎮湘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顧慮,就是到了大許家之後,黃百韜預定分配給他的防禦陣地是一座土山,那裡相傳是三國時關羽被圍降曹的地方。

關羽威風八面,都吃了敗仗,可知此處有多麼不吉利,恰好劉鎮湘以往在守土山方面又總是吃虧,心裡存在很大陰影。

見劉鎮湘不願走,二十五軍軍長陳士章急了:「多走一里好一里!」

陳士章深知解放軍作戰之勇猛,豫東戰役時,他的部隊和新七十二師的陣地只隔20里,這邊的炮彈可以打到那邊,但就是衝不開解放軍的防線。

陳士章說:「現在留在碾莊,萬一被圍困,再夢想邱兵團遠道來援,恐不可恃。」

對於援軍,黃百韜同樣不抱任何幻想,他曾經對別人說:「國民黨鬥不過共產黨,人家對上級指示奉行徹底,我們則是陽奉陰違。古人說,『勝則舉杯相慶,敗則出死力相救,』我們是辦不到的。」

聽完陳士章的話,他加了一句:「就是相隔5里,他們也不會來救我們。」

就在爭論即將結束之時,黃百韜突然接到國防部電令,上面說黃兵團沒過運河,就損失了這麼多部隊,建制太過凌亂,不如在碾莊略加整頓後再行西撤。

有了這份電令,劉鎮湘氣壯許多:「既有命令,為什麼還要走,打垮了敵人之後再走不好嗎?反正是要打的,為什麼一定要到大許家再打呢?」

眾人皆呈倉皇之色,唯劉鎮湘還能如此慷慨激越,黃百韜覺得士氣可用,遂決計執行國防部命令。

黃百韜與邱清泉同為國民黨悍將,彼此存在著一定的競爭關係,特別是豫東戰役後,邱清泉自認有功,但功難以抵過,鑒於區壽年兵團損失大半,他被蔣介石處以記過處分,相反,黃百韜卻獲得蔣介石親自頒發的「青天白日」勳章,並正式升任兵團司令。

作為黃埔系的天子門生,邱清泉向來看不起雜牌和地方軍,跟友軍將領難以搞好關係,是他的一個致命弱點。在被雜牌的黃百韜給「比」下去後,邱清泉內心裡極不服氣,邱、黃也因此頗有水火不容之勢,所以陳士章才會說邱兵團不會來援,黃百韜安慰大家:「不要緊的,邱清泉不來救我們,還有孫元良、李彌兩個兵團,都和我們互相支援過,只要我們守得住。」

李彌兵團駐紮於距碾莊以西僅24里的曹八集(今邳州市八義集鎮),那裡是黃兵團西撤徐州的必經之地。

有李彌掩護和接應,黃百韜心裡會安定不少,但在黃兵團進入碾莊之前,李彌已經撤離了曹八集,隨後到達此處的是第一軍所屬的第四十四師。

一前一後只有很短的一個空隙,這個空隙被粟裕牢牢抓住。蘇北兵團奉命從南面實行迂迴,一舉突入曹八集,全殲了第四十四師,師長劉聲鶴開槍自殺。

1948年11月11日,隨著解放軍佔領曹八集,黃百韜的西撤之路被切斷,華野圍點部隊完成了對黃兵團的全面包圍,隨即便展開了碾莊攻堅戰。

當天,粟裕將野司指揮所設於議堂,議堂離碾莊已經不遠,他用木梯子登上古榆樹,站在樹杈上用望遠鏡就能觀察到碾莊戰場。

第二天,粟裕又前進至過滿山。過滿山離碾莊不足10里,連中央軍委知道後,都認為野司位置太過靠前,特地來電要粟裕後撤10里。

於是粟裕在第三天將指揮所轉移到了大許家的土山,也就是關雲長被曹操圍住的那個地方。此地北可眺望碾莊戰場,西可與打援部隊保持密切聯繫,是一個理想的指揮位置。

劉鎮湘生怕自己也像關羽一樣,所以才不肯來土山,無獨有偶,黃百韜在碾莊也曾碰到過相同的忌諱,在他將指揮部設於碾莊圩的一座院落內後,看到院裡有一棵樹。

院中一木,組成一字,即名「困」,黃百韜的副官趕緊上前將這棵樹給砍了。

所謂迷信,其實就是一種心理暗示。粟裕當然不會這麼迷信,但是那三天,華野在碾莊確實都打得極其不順。

死亡陷阱

碾莊一帶的村落非常密集。由於歷年洪水氾濫,每座村莊都會築起高出地面2米的高台,當地稱為「檯子」。一座村莊由幾個檯子組成,檯子中間是窪地和水塘,大一點的村莊還修有圍牆和較深的水壕。在村莊外圍,則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和墓地。

黃百韜能夠下決心在碾莊固守待援,一定程度上也是看中了此處易守難攻的地形。

李彌兵團曾駐防碾莊並構築過工事,黃百韜在此基礎上,把村莊、檯子都利用起來,逐村設防,加修工事,以碾莊圩為中心,使每座村莊都成為環形的野戰防禦陣地,其間子母堡、交通壕、塹壕縱橫交錯,猶如蜘蛛網一般。

粟裕最初在攻堅戰中採用的是急襲戰術,想乘黃兵團立足未穩之機,迅速攻入碾莊,因此各縱隊都是誰先到誰先打,一路猛打猛衝,結果一上來就遭到很大損失。

在守軍的火力阻擊下,解放軍能通過開闊地和水壕,進入碾莊主陣地,已屬不易,但是在裡面迎接他們的,卻是更多更深的死亡陷阱。

碾莊工事的特點是,進攻方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切入,都會立即招致多方向火力殺傷。特別讓人防不勝防的是,守軍的射擊孔大多緊貼地表,進攻時很難發現,就算你匍匐前進,都可能被子彈所擊中。

衝鋒部隊九死一生,把沿途能見到的工事都拋在腦後,正要繼續往裡村子沖,突然一排排子彈從背後襲來,戰士們猝不及防,紛紛被打倒在地。

原來黃百韜還設置了夾壁牆式的工事,外表看不出來,以為就是普通牆壁,而工事裡面的守軍,就專等解放軍衝過去,然後從背後開槍。

從前沿陣地回來的參謀向粟裕報告:「黃百韜真難打啊!100米寬的正面就有20多挺重機槍,子彈像潑豆子一樣。」

敵方火力如此熾密,粟裕推斷,前線部隊的傷亡一定小不了。可是從各縱隊上報的傷亡數字來看,又似乎與此不符。

於是粟裕親自到野司附近的野戰醫院進行瞭解,瞭解下來,各個縱隊的上報數字都已經打了個很大折扣。

回到指揮所,粟裕首先與陶勇通話,詢問陶勇縱隊的傷亡情況。

陶勇吞吞吐吐,王顧左右而言其他,實在被逼急了,才將原先的上報數字重新複述了一遍,並且稱自己縱隊的傷亡並不嚴重。

粟裕已經心中有數,立即打斷他的話:「你騙鬼!給我如實報告。」

陶勇無法隱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語調沉重地匯報:「粟司令,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好瞞你,情況確實很嚴重,眼下傷亡已經達到4300多人。」

這時華野的一個主力縱隊在兵員數量上,大致相當於一個軍,在2~3之間,但是能夠率先衝在前面的,往往都是最勇敢也最能打仗的老兵,所以這個數字非同小可。

傷亡大,進展卻很緩慢。

在野司的作戰地圖上,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很多村莊,上午插代表解放軍的紅旗,下午就得換上代表黃兵團的藍旗,到了晚上,又插紅旗,而到第二天早上會插什麼旗,誰都心裡沒數。

碾莊戰役期間,顧祝同還派出了作戰飛機予以增援。為了使地空協同更為密切,空軍通訊科科長奉命駕駛飛機,向碾莊空投陸空通訊電台,中途因為飛機發生故障,這名科長被逼無奈,只得隨電台跳傘降落碾莊。

黃百韜聞訊立即接見,同時喜形於色:「此乃天助我也!」

解放戰爭以來,國民黨軍的地空協同戰術基本上就是一「花瓶」,中看不中用,有了通訊電台和專家之後,難得地出現了起色——陣地一緊張,轟炸機立刻呼嘯而至,反之,空中發現什麼情況,黃百韜也能迅速掌握。

這使解放軍的推進更加困難。至11月14日,華野除在第四十四軍、一軍陣地前略有斬獲外,在二十五軍和六十四軍正面均只能形成拉鋸式局面。

徐州和南京方面當然聞之則喜,顧祝同、劉峙對外已經說成是「碾莊大捷」,何應欽(一說是陳誠)更是拍案大叫:「黃百韜真英雄也!」

粟裕對黃百韜兵團的戰鬥力評價,只是中等偏上,而這還是看在豫東戰役中黃兵團表現不俗的份兒上。就事論事,在幾大主力兵團中,黃兵團的實力也確實很一般,從第二十五軍起,沒有一個是美械軍,其中的粵軍、川軍在槍械上更是低劣不堪,步槍基本上還是抗戰時使用的漢陽造,山炮要麼壞了,要麼就是沒炮彈。

原先黃兵團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兵員數量多,可在被提前打掉兩個軍之後,這一優勢也不存在了。

粟裕意識到,問題應該出在戰術方面。

答案找到了,但粟裕此時已無法只顧及碾莊,因為邱、李兩兵團也正向碾莊逼近,阻援戰場同樣打得如火如荼,並進入了關鍵時刻。

立體作戰

直接指揮救援黃兵團的是杜聿明。

濟南戰役之後,杜聿明便作為救火隊長,被老蔣派去指揮遼沈戰役,然而為時已晚,沒救得了火不說,杜聿明自己也被燒得焦頭爛額,失魂落魄。

接到蔣介石宣召時,杜聿明正在華北,當他得知何基灃、張克俠起義,以及「徐蚌會戰」計劃中的主力尚未能集結於蚌埠時,頓時感到天旋地轉。

用兵之法,以謀為本,自己這一方棋子都沒布好,對方就已經拍馬殺將過來,請問下面還會有多少勝算?

杜聿明的恐懼心理直往上湧,徐州戰場對他來說,就好像是一個刑場,他到徐州,不是將被打死,就是將被俘虜。

這當然不是怕死那麼簡單,任何一個成名戰將,在走上戰場前的那一刻,都想要贏得勝利,誰會心甘情願地去指揮一場毫無準備,幾乎必敗的戰爭呢?

可是不去又不行,杜聿明先前已經應允老蔣,飛機都準備好了,不去的話,不但失信,還會被別人譏笑,這是一個職業軍人在公開場合絕對無法容忍的。

1948年11月11日,杜聿明趕到徐州,協助劉峙進行指揮。

這時中野及華野一部正對徐州進行牽制性攻擊,但是劉峙、杜聿明依據經驗都一眼看出,解放軍的真實企圖不是攻佔徐州,而是消滅黃百韜,因此他們決定大膽抽調兵力,以解黃兵團之圍。

劉峙的想法是救兵如救火,不待徐州以西的邱清泉兵團集結完畢,就將其調到徐東戰場,來多少上多少,逐次轉用。

這種戰法的好處,是可以在最大程度上為援救黃兵團爭取到時間,按照該方案,邱、李兵團於11月12日即可向華野發起攻勢。

可是杜聿明不同意,他主張先集中完畢,再開始攻擊。

劉、杜一正一副,按道理是以劉為主,杜為輔,但實踐中卻完全相反。

在徐州指揮作戰,必須能夠差遣得動邱清泉等兵團司令。這些少壯派並不容易指揮,李彌、黃百韜還好一些,邱清泉個性狂傲,目空一切,據說豫東戰役時連蔣介石的手令都拒不執行,劉峙更不被他放在眼裡。

杜聿明在少壯派將領中有一定威信,又是邱清泉的老上司,指揮調遣各兵團運動時要自如得多,這也是蔣介石執意要讓杜聿明前來徐州進行指揮的一個重要原因。

最後解圍行動以杜聿明的意見為準,白白延誤了一天。

1948年11月13日,早晨9點,在杜聿明的指揮下,邱、李兵團開始向碾莊攻擊前進。

作為中國機械化部隊的最早創始人之一,杜聿明本身也是坦克技術專家,機械化立體作戰是他用以壓箱底的絕活,這次他毫無保留地全部搬了出來:步車協同、步炮協同、地空協同。

空軍輪番投擲輕重炸彈及燃燒彈,炮兵以山炮、野炮、重炮齊發,一時間濃煙瀰漫天空,沿途村莊盡成瓦礫,步兵趁勢猛衝。

正打得順手,地空聯絡突然中斷。

杜聿明急忙派人偵察,才知道,在徐州周圍的解放軍炮兵對徐州機場進行了遠程射擊。

炮彈落到機場東北跑道附近,國民黨空軍在起飛時受到威脅,從而導致地空失去聯絡,陡然失去空軍支援的步兵受到了意外損失。

在確定炮擊的位置後,杜聿明即把剛剛空運到徐州的一個師派過去,將解放軍炮兵壓迫撤退。

空軍繼續起飛,立體作戰得以延續。

在邱、李兩兵團的重壓下,正面擔任阻擊的華野3個縱隊打得十分艱苦,其中僅宋時輪縱隊一天就打退了10餘次集團式衝鋒。

在這場被稱為徐東防禦戰的攻防戰中,杜聿明像粟裕一樣實行靠前指揮,從他開始,杜集團的各級指揮官也都在第一線進行督戰。杜聿明在指揮所看到,解放軍鬥志頑強,有的村落及其防禦體系已被炮火完全摧毀,但解放軍士兵在失去統一指揮後,仍不放棄抵抗,還在殘壁斷垣處人自為戰。

國民黨軍士兵衝進去,就被趕出來,再衝進去,再被趕出來,最後只好再用炮火及飛機炸彈重新覆蓋一遍。

對於解放軍這種能攻善守的堅忍精神,杜聿明暗暗折服,不過他認為解放軍再堅忍,也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這來自於他的一個發現:解放軍在正面的火力越來越弱。

杜聿明看得很真切,解放軍缺乏彈藥。從南下追擊黃兵團起,華野各部一路飛奔,後勤輜重難以跟上,而打正面防禦戰,彈藥消耗巨大。

當天阻援戰場上的很多解放軍部隊已經打光子彈,營長以下全拼刺刀,有的已經在扔石頭。

子彈罄盡,軍糧也在告急,部隊只能臨時找一些紅薯和麥種充飢。

這一天,杜聿明佔了上風。到晚上,他統計了一天進度,各部隊進展少的推進了6~8里,多的已經推進了12~14里。從兩兵團的攻擊位置到碾莊,只有不到80里的距離,這樣算的話,估計一周就可以到達碾莊附近。

杜聿明樂了,來徐州前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掃而空。他馬上將這一情況向留守徐州的劉峙進行報告,劉峙聽了也很高興。

高興也就高興一晚上,到了第二天,出乎杜聿明意料的局面出現了。

毛病

得知阻援部隊缺糧少彈,粟裕一邊火速向軍委發報,要求速送糧食和彈藥,一邊把機關人員甚至於自己警衛員的彈藥都全部收集起來,送往前線。

能夠臨時收集起來的彈藥不多,子彈不超過3000發,手榴彈不到500枚,但已足以支撐一段時間。

1948年11月14日,杜聿明一覺醒來,發現阻援陣地上的解放軍並沒有垮掉。不僅如此,當天他引以為豪的立體打法還落得了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第一個碰壁的是步車協同。邱兵團以23輛坦克在前,排成「一字長蛇陣」,掩護步兵衝鋒。早有準備的解放軍炮兵待坦克進入射程後,予以猛烈齊射,當即擊中4輛坦克,使之無法行動。

其餘坦克見勢不妙,趕緊回頭,連帶步兵衝鋒也被迫戛然而止。

緊接著,地空協同也中了槍。

按照預定計劃,空軍先進行轟炸,下面的步驟本應是邱兵團出擊,可是邱兵團的官兵在前番衝擊未果後已經疲勞不堪,就沒有能夠立即壓上去。

空軍認為自己被涮了一把,對邱清泉大加指責,說他按兵不動。等到邱清泉準備好了,再要求空軍協助攻擊時,空軍就負氣不予配合。

少了空軍支援,邱兵團不僅出擊不利,還多受了損失。以邱清泉那火暴脾氣,沒個不大罵空軍的道理,這下好,雙方互相指責,鬧得一塌糊塗,不可收拾。

由於前一天打得不錯,劉峙按捺不住,親自到前線督戰,可他在指揮所能見到的,只是空軍和陸軍大吵大鬧的情景,讓他十分喪氣。

晚上杜聿明再統計進度,他也無法樂觀了:整整一天,邱兵團幾乎毫無進展,李兵團也只攻佔了兩三個村莊。

同樣的晚上,粟裕也在忙碌。

參與圍點的各縱隊指揮員被召集到野司指揮所,粟裕宣佈改急襲為強攻,同時在具體打法上進行了全面調整。

鑒於杜聿明在徐東攻勢甚急,粟裕決定讓譚震林負責指揮圍點,自己則專心致志地指揮打援。

他清楚杜集團增援部隊的弱點在哪裡,並將由此展開反擊,以便進一步鞏固防線。

杜集團的各兵團裡面,只有黃兵團擅長夜戰,其他部隊都不慣夜戰——假如邱、李兵團能打夜戰的話,11月13日那天晚上就可以一鼓作氣向前推進,杜聿明也不會第二天挨當頭一棒了。

國民黨軍的這個毛病不是原來就有,十年內戰,包括抗戰的前中期,很多部隊也能吃苦,會打夜戰,然而自從有了美援,一切就變了,尤其是那些美械軍,竟然也學起了美式戰術,晚上不打白天打,白天打的話,要是沒有飛機坦克支援,似乎也寸步難行。

在解放戰爭中,國民黨軍素以美械裝備和飛機坦克誇耀於人,殊不知,其實這正是導致他們落敗於戰場的一個關鍵因素。

中國的國情,軍事上學德國可以,學日本可以,唯獨不能學美國,因為你沒那本錢。

國民黨軍擁有的美械裝備其實並不多,能夠武裝出來的也不過是幾個美械軍,坦克飛機則因數量過少而根本形不成足夠的戰鬥力,最糟糕的是,以當時關內的工業水平,這些裝備一件都製造不出來,也就是說,抗戰時美國人一共給了多少武器,打完就算完,毫無可持續性。

蔣介石和他的國民黨陣營似乎從來沒能真正想通這一點,或者已經有了依賴性,想擺脫都擺脫不掉,解放戰爭的那三年,從頭到尾都想著讓美國繼續給予軍援,卻不知道這有多麼不現實。

抗戰時人家援助你,緣於中美是盟國,美國必須依靠中國牽制日本,現在抗戰都勝利了,憑什麼還要這麼做,難道美國人製造武器就不花錢不費力?

戰場之上,一旦失去最基本的作戰手段和能力,也就意味著離失敗不遠了。

對此,粟裕非常清醒和務實。早在抗戰時期闡述「組織戰鬥」理論時,針對很多部隊偏好機關鎗,他就強調,機關鎗不是越多越好,子彈如果打光了,還沒有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管用呢,在現實情況下解決戰鬥,最終靠的也不是機關鎗,而是最普通的步槍和刺刀。

當天晚上,粟裕發揮解放軍擅長夜戰和近戰的特點,集中力量進行反擊。彈藥不足的解放軍士兵端著刺刀衝上去,結果邱兵團右翼被解放軍徹夜包圍猛攻。解放軍一度突破了敵方陣地,經過激烈的爭奪戰,到第二天拂曉,邱清泉才將陣地重新奪回。

眼見得正面陷入了攻不動的僵局,杜聿明和劉峙經過一番商議,也準備調整戰術,劉峙下決心將作為總預備隊的七十四軍(即新七十四師)星夜調出,以供杜聿明指揮。

11月14日一戰結束,空軍近水樓台先得月,搶先向蔣介石告狀,說邱清泉按兵不動,打仗不賣力云云,蔣介石聞訊,在電責邱清泉的同時,又派顧祝同到徐州督戰。

顧祝同一見杜聿明劈頭就問:「敵人不過兩三個縱隊,為什麼我們兩三個兵團還打不動?」

顧祝同責怪杜聿明指揮不力,嚴令他督促兩兵團攻擊前進。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杜聿明分析了一番戰況,然後說:「打仗不是紙上談兵,畫一個箭頭就可以到達目的地,況且敵人已先我佔領陣地,戰鬥非常頑強,每一座村落據點,都得經過反覆爭奪,才可攻佔。」

聽說仗這麼難打,顧祝同又建議從徐州抽調更多兵力進行增援。

杜聿明聽後態度消極,這讓顧祝同很是不滿,他並不知道杜聿明和劉峙早就抽出了七十四軍,並且還準備進一步抽調七十二軍(即新七十二師)。

杜聿明只是不願意當著面告訴顧祝同,他所忌諱的自然不是顧祝同,而是站在顧祝同身邊的那個人。

對壕作業

這個人就是隨顧祝同來徐州的郭汝瑰。

郭汝瑰最早畢業於黃埔第五期,雖在國防部任要職,但黃埔資歷遠不及杜聿明,加上個頭矮小,因此杜聿明私下稱他小鬼。

黃百韜只是覺得郭汝瑰水平低,杜聿明卻直接懷疑「郭小鬼」就是地下黨,認為他與解放軍一定有聯繫,而蔣介石和顧祝同正是完全聽信了他的話,才會造成淮海戰役前國民黨軍那樣糟糕至極的列陣格局。

為此,杜聿明曾當著面對郭汝瑰說:「你郭小鬼一定是共諜,發的命令都是把我們往共軍包圍圈裡趕!」

可是杜聿明手上並無郭汝瑰是「共諜」的確切證據,畢竟他只是一個軍人,不是戴笠那樣的特工。

杜聿明對著顧祝同說出了自己的懷疑,顧祝同聽後還一個勁兒地搖頭,說:「你不要疑神疑鬼,郭汝瑰跟我來徐州一年多,非常忠實,業務辦得很好。」

到郭汝瑰主持制訂「徐蚌會戰」計劃,卻又沒按計劃將國民黨軍主力撤到蚌埠附近,杜聿明更證實了自己的懷疑。

赴徐州上任之前,他給顧祝同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我指揮作戰的方案,事先絕不能讓郭小鬼知道,如果他知道我的方案,我就不照原方案執行。」

解黃百韜之圍的戰略戰術和兵力部署,原本也是由國防部所制定,但杜聿明根本就沒照這個方案來,就是因為方案出自於郭汝瑰之手。

顧祝同與杜聿明對話時,郭汝瑰正在旁邊,杜聿明便避而不談抽兵增援的事,等郭汝瑰一走,他才對顧祝同說出實情。

對杜聿明的戰術安排,顧祝同十分贊同,杜聿明接著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絕對不要向郭汝瑰透露,顧祝同也點頭答應了。

顧祝同連夜返回南京向蔣介石匯報。即便到這個時候,他和蔣介石對郭汝瑰都沒有產生絲毫懷疑,更不知道身邊這位紅色間諜將對戰局起到怎樣顛覆性的作用。

1948年11月15日,按照粟裕的建議,中野從南線對宿縣(今宿州)發起總攻,並與第二天凌晨攻佔該城。

宿縣位於徐州和蚌埠之間,俗稱南徐州,是徐州「剿總」唯一的補給線和退路。由於國民黨主力未能及時集結於附近,致使其防守薄弱,被中野一擊而中。

解放軍奪取宿縣後,不僅繳獲了大量物質,而且通過切斷徐蚌線,完成了對徐州的戰略包圍,這正是粟裕在「齊辰電」和「大淮海」中想要達到的目標。

此時以宿縣為界,南線的國民黨軍被阻隔,北線的國民黨軍則大多按照郭汝瑰所制訂的「徐蚌會戰」計劃,仍以徐州為中心,呈十字架式散狀分佈,明眼人都能看出其敗相已現,劉伯承對陳毅、鄧小平說:「蔣介石是信仰上帝的,他終將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終於發展到了大決戰。

毛澤東推算,淮海戰役結束尚需3~5個月時間,包括俘虜兵在內,解放軍每天將有80萬張嘴等著吃飯,因此必須進行統籌。

1948年11月16日,成立淮海戰役總前委,由鄧小平、劉伯承、陳毅、粟裕、譚震林5人組成,統一指揮淮海戰役。毛澤東給總前委發來指示:「淮海戰役為空前大戰役,此戰勝利,不但長江以北局面大定,即全國局面亦可基本解決。」

從這一天起,毛澤東改變了解放戰爭初期「消滅敵人,保存自己」的策略,提出要「不惜一切代價犧牲,力圖大戰取勝」。

眾人的視線首先聚焦在對黃兵團的圍殲上。

粟裕已經調整了對碾莊的攻擊戰術,開始採用近迫式對壕作業來突破黃兵團陣地。

在黃兵團直接火力控制下的開闊地作業,白天根本不行,只能在夜間隱蔽進行。於是從11月15日凌晨開始,華野在白天就停止了攻擊。

一到晚上,官兵們便身背武器,手拿鐵鎬和鐵鍬,每人以5步的距離一線拉開,地面上立刻響起一片金屬與土石的撞擊之聲。

對壕作業很有講究。先要挖成臥式工事,以便避開對方的火力射擊,然後逐步加工成跪式,直至立式。按照這種方式繼續往前挖,兩人一組,相互打通,最後連成一線。

縱橫交錯的交通壕和塹壕像長龍一般,彎彎曲曲地向前伸去,直至插入各村之間。僅僅兩夜工夫,戰壕前沿已接近碾莊圩水壕,最近處只有五六十米。

槍炮聲突然沉寂,黃百韜還以為解放軍撤兵了,派小部隊一偵察,才知道對方在挖壕。

他立刻明白粟裕在打著什麼主意,以及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11月16日,在戰壕前沿接近碾莊圩水壕後,所有已經修好的交通壕、塹壕都被連接起來,構成進攻陣地,解放軍又恢復了攻擊。

粟裕首倡的對壕作業一問世,即成為國民黨軍的致命傷。對壕掘成後,解放軍攻擊部隊可以在不受敵軍炮火阻擊的情況下,沿壕溝攻擊前進,到敵方主陣地前幾十米處時,便猝然發起衝鋒,一舉而突破陣地,這樣就使得國民黨軍的所有輕重武器,以至於手榴彈都失去效用。

讓國民黨官兵最感恐懼的,還不是對壕掘成之時,而是掘壕前進的過程,隨著威脅越來越近,幾乎能讓人精神崩潰。

在炮兵、機槍手的掩護下,華野各戰鬥小組沿著交通壕,使用小炸藥包、手榴彈和衝鋒鎗,邊打邊偵察,奪取一塊陣地,即鞏固一塊陣地。

時間分配上,解放軍也從全天攻擊,改為區分時段,即夜間進攻,用於修建對壕工事,白天固守,以便打退敵人的反擊。

黃百韜不反擊就只有等死,但是如果白天反擊,無異又等於送死,最後雙方都被迫打起了夜戰——白天基本不打,一到晚上6點天黑以後就大打出手,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東方吐出魚肚白為止。

這邊坑道挖著,那邊粟裕又把焦點重新轉向徐東防禦戰。

表面上看,華野只有3個縱隊進行阻擊,但粟裕實際用於防禦一線的部隊遠不止這些,除了正面的3個,側翼還有5個!

圍點部隊不過6個縱隊,打援部隊卻足足有8個,做出如此部署,當然不僅僅是阻援這麼簡單。事實上,它與粟裕在濟南戰役時採用的「攻濟打援」一樣,就是要在攻下碾莊的同時,把前來增援的敵軍也收入囊中。

濟南戰役時,杜聿明聲東擊西,沒能被粟裕抓住,這次他決心不留遺憾。

但是粟裕此前一直未動用側翼的那5個縱隊,即便是正面都已幾乎堅持不住。

近在咫尺

因為他想要扎的,是一隻大口袋。

在這只口袋中,正面的3個縱隊是袋底,側翼的5個縱隊是收口袋的。該戰術的關鍵之處,就在於收口袋的時機,不能太晚,但也不能太早。

同樣的戰術,曾出現在抗戰時期的台兒莊戰役中。在那次戰役中,湯恩伯擔任的就是收口袋角色,事後有人罵他在戰事激烈時為什麼遲遲不現身,其實他要早現身,可能就沒有後來的大捷了。

什麼時候扎袋口最好?就是要讓對方完全進入,且受到足夠損傷,即便明知自己已成囊中之物,也難以再鑽出的時候,當然它的必要前提是,袋底絕不能先破。

經過3天的拉鋸,特別是解放軍在11月14日那天晚上發起的反擊,邱、李兵團的推進速度已經明顯慢了下來,其銳氣亦大減,這時候才可以考慮把袋口紮起來。

粟裕在地圖上早就選好了一個地方,此地名叫潘塘,位於徐東戰場南端,它將成為口袋陣的必要支點。

1948年11月16日,凌晨3點,5個縱隊悄悄出發,到達了潘塘東南。

只要繞過潘塘,向西不僅可以迂迴至邱、李兵團側背,對杜聿明形成完全包圍,甚至還能乘徐州兵力空虛之機,一舉突入徐州城。

黑夜中,解放軍與一支軍隊撞了個滿懷。

天亮一看,大吃一驚,那赫然是一支國民黨軍,而且看樣子,其使命與打援部隊完全相仿。

對方的驚訝有多無少,除了沒想到會與解放軍在這個地方不期而遇外,他們還驚詫於解放軍會有如此之多,竟有5個縱隊的番號。

這支國民黨軍就是杜聿明派出的第七十四軍。

杜聿明為人謙和,但在作戰中亦喜用奇謀、奇兵,平時的口頭禪就是「英雄行險道」、「不向虎山行,便打不到老虎」,他對郭汝瑰秘而不宣的那個行動計劃,原來也是迂迴包抄。

潘塘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被粟裕和杜聿明同時看中了,作戰雙方都出奇招,又都把取勝希望凝聚在同一個地方,才使戰場上出現了最富戲劇性的一幕。

潘塘縱橫不過10里,兩軍連避讓的地方都找不到,就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其「親密」程度可以用近在咫尺來形容:解放軍的一個團離七十四軍指揮所只有3里地,七十四軍與華野的縱隊司令部也僅一溝之隔。

重建的七十四軍雖無法與整七十四師相比,但有一些老兵作為骨幹,所以尚能一戰,不至於立馬垮掉。

邱清泉聞訊,接連在電話中向杜聿明告急,要求調七十二軍增援。

七十二軍此時仍被解放軍所牽制,杜聿明想抽也抽不出來,無奈之下,只好下令邱清泉把預備隊全部調上去。

潘塘地域狹窄,華野雖有多達5個縱隊的優勢兵力,但鋪展不開,邱清泉的預備隊上來後,經6次反覆較量,解放軍在潘塘的攻勢遭到遏制,被迫後撤10多里。

在潘塘遭遇戰中,粟、杜各有得失。有趣的是,他們各自的得,正好是對方的失,而他們的失,又正好是對方的得——自己想一蹴而就的努力全都失敗了,不過也都成功地避免了被敵人一蹴而就。

徐東防禦戰又進入了新的相持狀態,這對黃百韜來說可不是好事,因為杜聿明再也無法在短期內為他解圍,而碾莊的包圍圈卻越縮越緊。

1948年11月17日,經過兩天準備,解放軍對碾莊發起總攻。

碾莊攻堅戰開始時打得很亂,幾乎是一窩蜂,此次總攻,粟裕在幾天前的縱隊會議上就定下了戰法,即在分區作戰的前提下,實行「先打弱敵,後打強敵,攻其首腦,亂其部署」。

「弱敵」是被黃百韜部署於碾莊外圍的第一軍、第四十四軍。

打的是弱敵,粟裕用的卻是強兵。特縱的重炮、坦克全部上陣,先是重炮摧毀了突破口附近的大部分火力點,接著坦克搭載爆破手到達前沿,又將守軍的核心工事予以炸毀。

打開通道後,步兵再猛打猛衝就沒了顧忌,解放軍迅速攻克了碾莊外圍的四五座村莊,第一軍遭到殲滅性打擊,軍長周志道負傷後化裝逃回徐州。

黃兵團的處境變得十分艱難,因為原計劃不是在碾莊作戰,兵團的給養列車均已開往徐州,導致糧食彈藥都很缺乏,許多士兵只能靠吃馬肉維持。運輸飛機用降落傘向包圍圈內空投物資,但因為包圍圈越縮越小,風一吹,就刮到了解放軍陣地。

這時黃百韜仍表現得很鎮定,儘管碾莊內的電話線已被解放軍切斷,他還在通過無線電部署防禦,並向蔣介石表示,自己將苦戰到底。

不過黃百韜心裡清楚,光靠他自個在碾莊撐著沒用,歸根到底還是援軍得給力才行。

徐東方向炮聲隆隆,顯見得邱、李也沒歇著,而且已經比較接近,可是當黃百韜爬上屋頂,引頸西望時,他卻看不到一個援軍。

天崩地裂

黃百韜不相信以邱兵團那樣的半機械化推進速度,會走得如此之慢,唯一的解釋就是,邱清泉與他有隙,不肯全力援救,而李彌為什麼也快不起來呢?

不用說,當然是實力不濟了。

在徐州戰區的現有兵團中,邱清泉兵團是唯一的王牌兵團,其攻擊和機動能力都相當強,為李彌兵團所不及。

黃百韜憤憤地說:「有些人(指邱清泉)眼睛中只看到我黃百韜是青天白日勳章獲得者,他們是不會全力救援的。」

說到這裡,他不由得搖頭歎氣:「如果李彌有邱清泉的力量,解圍還有點希望,現在是無望了。」

黃百韜感到失望,杜聿明卻燃起了希望。就在解放軍對碾莊發起總攻的同時,他亦在徐東採用「火球戰術」,對解放軍發起猛攻。

所謂「火球戰術」,相當於地空協同、步炮協同、步車協同戰術的一個大混合,即在同一時間裡,把全部兵種都用上,天上飛機轟炸,中間坦克開路,後面炮群掩護,前沿步兵則發動整團整營的集團衝鋒,令戰場上造成的聲勢有如滾動的火球一般。

這些天,解放軍阻援部隊在糧彈上雖有所補充,但抵不過巨大的消耗,杜聿明的「火球戰術」一起,防守上就備感困難。

當天早上9點,解放軍實行分路撤退。杜聿明怕粟裕設伏,特地詢問了俘虜和居民,得知阻援部隊在撤退前,確實已糧彈兩空,戰士們每天僅能在地裡挖幾塊紅薯充飢了。

杜聿明放下心來,下令全線追擊。

到中午時分,兩兵團先後接近大許家附近,距離碾莊50餘里,炮聲相聞,這時杜聿明又判斷解放軍呈崩潰之狀,所以他認為解救黃兵團有望。

杜聿明向徐州方面進行了匯報,劉峙聽後歡喜若狂,說:「這回對得起國人了。」

「徐州大捷」的消息被忙不迭地發佈出去,一時間,徐州的大街小巷貼滿了「祝捷」標語,鞭炮辟辟啪啪,放得到處都是。

顧祝同聞訊也激動起來,又知道黃百韜在包圍圈內苦不堪言,急忙親自乘機飛臨碾莊上空,並用空地聯繫電台通話,不停給黃百韜打氣。

然而他們都高興得太早了。

杜聿明逼近大許家,華野的處境確實險惡,但是粟裕在佈局上的先見之明在關鍵時刻彌補了這一危機。

別忘了,華野的阻援部隊多達8個縱隊,其中還有5個是投入戰場不久的生力軍。

粟裕在大許家一線設置了多縱深阻擊陣地,杜聿明看到後,起初還以為是解放軍用以撤退的掩護陣地,不曾料到這裡的防守兵力會如此厚實。

這下又攻不動了,別說火球,火星都不管用。劉峙到前線督戰,嚴令督促,仍然無濟於事。

杜聿明目瞪口呆,他打破腦袋都想不通,為什麼在解放軍已經「全線崩潰」的情況下,兩個兵團還是寸步難進。

於是一個與先前內容完全不同的戰報又傳給了顧祝同。顧祝同見到後哭笑不得,只得也給黃百韜遞上一句大實話:「邱、李兩兵團在隴海路兩側被堵截,無法前進,你們如能突圍出去,去與邱清泉、李彌會合也好。」

參謀總長都撂下了這種話,說明外援確實是無望了。黃百韜當即表示:「我總對得起總長,犧牲到底就是了。」

過後他對陳士章說:「反正是個完,突圍做什麼?送狼狽樣子讓邱清泉看笑話嗎?不如在此地繼續打下去,一個換一個,也算夠本了。」

當初選定固守碾莊時,他和陳士章就預計邱清泉不肯施以援手,出死力相救,現在似乎應驗了,黃百韜對此憤恨不已:「我們最後不過一死,叫黃埔看看,也好鼓勵他們以後不要再鉤心鬥角,只圖私利!」

應該說,從徐州出發時,無論邱清泉還是李彌,確實都包藏著一些私心,想保存自己的實力,認為多一些部隊就能多維持幾天,早消耗,早完蛋。

那個時候,誰也不願真心實意去救別人。劉峙要邱清泉出兩個軍,李彌出一個軍,可實際上邱清泉只出動了兩個師,李彌也僅出一個師,而且越到第一線,兵力配置越少。當時有人將這種情況諷喻為「錐形戰術」。

可是仗打到後來,邱、李感覺到了份量和壓力,就都不敢再懈怠了,該出的力出,該上的兵也一個不少全部派了上來。

邱清泉就算沒有比李彌做得更好,但也沒有更差,就此而言,黃百韜還真是有些冤枉了他。

邱、李兵團都在日以繼夜地發起攻擊,然而兩人連會師大許家都難以做到,解放軍的阻援陣地愣是屹然不動。

1948年11月18日,杜聿明以大許家為重點,實施中央突破戰術。激戰一天,兩兵團依然攻不進去,全線進展收穫寥寥,有的村莊白天拿下來,到晚上解放軍一個突襲,就又丟了。

杜聿明不用統計推進里程了,算損失就可以——邱、李兵團均傷亡慘重,一線部隊的消耗已經達到40%~50%上。

邱、李兵團在解圍行動的中後期都稱得上是兇猛頑強,這樣都連連受挫,可想而知,對指揮官信心之打擊有多大。邱清泉曾留學德國,抗戰時期一度在陸軍大學的課堂上大講德國軍事戰術,一向眼高過天,可到這個時候,情緒也變得悲觀消極起來:「對黃百韜,我是出死力相救的,結果傷亡竟然這樣大!」

從黃百韜,到劉峙、杜聿明,都曾要求空軍「早日將運河鐵橋炸斷」,但空軍本來就沒幾架飛機,為了配合杜聿明的地空協同、火球戰術、中央突破之類的花樣,力量更加分散,加上作戰時漫不經心,導致這一目標根本未能實現。

淮海戰役期間,東北基地日以繼夜地製造和運來炮彈,這些炮彈又通過鐵橋和臨時搭建的十幾座便橋,源源不斷地補充給碾莊前線的華野特縱、各縱隊炮兵部隊。

從11月18日開始,解放軍每天發炮不下3萬發,整日整夜,人們耳朵裡充滿的都是此起彼伏的爆炸聲。

第四十四軍一五師師長趙璧光後來回憶碾莊炮戰帶來的那種震撼效果:「火力猛烈,炮火連天,火藥味辛辣刺鼻。房屋著火,牆壁倒塌,猶如天崩地裂一般。」

炮彈如雨滑落,火焰燃燒著村莊,轉眼之間,什麼都破碎了,而地心還在不斷地分裂之中。

經過高密度炮擊,碾莊已成一片瓦礫,工事大部毀壞。當天,第四十四軍被殲滅,軍長王澤浚成為俘虜,趙璧光率殘部千餘人投誠。至此黃兵團已被打掉3個軍編制,僅有二十五軍及六十四軍的殘部在守著碾莊圩、大院上、小院上等幾個村莊。

戰鬥變得越來越殘酷。碾莊的一位老鄉在若干年後回憶,一批廣東籍國民黨士兵(六十四軍)曾住在他家,有一天出去打了一晚上,回來時僅剩一人。在失去所有同伴後,那名倖存的士兵就整天默默地蹲在牆角邊,一句話都不說,看上去既緊張又恐懼。

每天3萬發炮彈,對解放軍來說也是一個驚人的消耗,不可能天天如此,而這時阻援一線的解放軍也都處於苦戰之中。

實際為碾莊攻堅戰阻援的,除了大許家一線的阻援部隊,還有南線的中野。

宿縣被奪後,蔣介石即命令黃維兵團等三兵團兼程前進,以便「北上解圍,拱衛徐州」。與國民黨南線兵團一打起來,中野方面才感到並不如原先想像中那麼輕鬆,短時間內,不僅吃不掉對方,反而還可能會被對方所吃掉。

1948年11月19日,劉伯承、陳毅、鄧小平根據戰場情況,致電中央軍委,表示中野要單獨對付南線三兵團,困難較多,建議華野在殲滅黃百韜兵團後,以尚未動用的5個或3個縱隊使用於南線,協同中野殲滅黃維、李延年。

中央軍委採納了這一建議,並確定由中野殲滅黃維,華野殲滅李延年,當然它的前提是,粟裕必須先在北線殲滅黃百韜。

所有希望都放在了碾莊,所有壓力也都集中到了粟裕身上。

歷數粟裕在解放戰爭中所指揮過的重大戰役,有三個他認為最緊張的戰役,除宿北戰役、豫東戰役之外,就是淮海戰役。

在頂住杜聿明白天對大許家發動的新一輪攻擊之後,粟裕痛下決心,以黃百韜兵團司令部所在地碾莊圩為目標,於當晚發起大總攻。

黃豆進油壺

1948年11月19日,晚上10點,華野各縱隊從不同方向同時殺入碾莊圩。

碾莊圩分內圩和外圩。兩圩之間設有兩道水壕和圩牆,在水壕和圩牆之間,黃百韜又憑借幾座院落構築起複雜的蜘網陣地,當解放軍強越水壕時,雹雨般的手榴彈在水壕中接連爆炸,混濁的濠水被打得翻騰起無數水柱和浪花。

戰事激烈異常,一刻鐘後,解放軍才得以突破頭道水壕。

為加快攻擊速度,粟裕下令暫停步兵突擊,改用炮火進行急襲——3萬多發炮彈,在半小時內全部扔進了面積不足一平方公里的碾莊圩,頓時煙塵瀰漫,流彈飛迸,炮火震盪著灰暗的夜空。

火力急襲摧毀了蜘網陣地,解放軍一擁而上。

黃百韜見狀,急令炮兵將現存所有的炮彈也打過去。解放軍剛剛進入兩道圩牆中間的開闊地,便成片成片倒在了炮火之中。

在指揮所內,黃百韜向劉峙、杜聿明發出求援急電,告知碾莊圩已危在旦夕,發完電報,他登上屋頂,指揮預備隊向解放軍發起反衝鋒。

解放軍雖在炮擊中傷亡枕藉,但後續部隊及時趕到,經4個小時的廝殺,預備隊被擊垮,解放軍穿過第二道圩牆,一舉突入碾莊圩的核心陣地。

1948年11月20日,清晨5點,華野完全佔領碾莊圩,二十五軍基本瓦解,黃百韜的兵團司令部亦被攻陷。

黃百韜與陳士章在分頭突圍時失散,陳士章化裝成傷兵,逃至徐州,而黃百韜率少數直屬部隊進入位於大院上的第六十四軍陣地,繼續進行指揮。

劉峙、杜聿明得此消息,不由得大為著急。他們雖然還不知道粟裕用於阻援的兵力,會占華野出動總兵力的一半以上,但也明顯感覺得到,如果僅僅依靠邱、李兵團,實在難見成效。

此時劉峙通過佈防調整,已將六十二軍抽調至徐東戰場。為了援救黃百韜,六十二軍軍長余錦源督師進攻,戰車團團長趙志華也自告奮勇,表示自己會親率戰車發起衝鋒,如果步兵跟不上,「戰車也可以單獨打到碾莊」。

在戰車團的配合下,六十二軍付出慘重傷亡代價,當天終於攻下了大許家,但是未能擊破解放軍的整條防線。

最主要的是,經此一戰,國民黨軍又一次到達了極限,炸彈和炮彈極其缺乏,尤其是坦克戰車的炮彈打光了,趙志華再怎麼上躥下跳,他也不敢開著沒炮彈的坦克衝進碾莊,而余錦源更是叫苦連天,再三說不能攻了。

1948年11月21日,杜聿明不管部下們願不願意,強行下令繼續攻擊,其中李彌的前鋒部隊距碾莊僅為30里,然而再往裡推進,就簡直比登天還難。

為什麼這麼難,至少邱清泉和李彌已經弄明白了——僅僅在李兵團前面,就有兩個縱隊以上的解放軍!

華野的阻援部隊多於解圍部隊,看樣子是有計劃要先殲滅黃百韜。邱清泉面如土色:「黃兵團不免於敗,我們上了敵人的當。」

大家都明白,黃百韜被消滅,僅僅只剩下一個時間問題了。

碾莊攻堅戰的節奏還在不斷加快。黃昏後,粟裕集中火力攻擊大院上,並從第二天凌晨起,發起總攻。

1948年11月22日晨,大霧迷濛,空軍無法飛到碾莊上空助戰,解放軍攻擊更為有利,戰至早上10點,一舉攻克大院上。

中午,黃百韜退至東側的小院上。

眼見援軍仍然毫無蹤影,他所控制的陣地僅剩寥寥可數的幾座小村莊,黃百韜開始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他失去了最初的鎮靜,像一頭被囚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樣,披著軍大衣在陣地上轉來轉去。

明知敗局已定,黃百韜仍不肯接收解放軍的任何勸告,也拒看打到陣地上的傳單:「我年紀大了(時年49歲),身體多病,做俘虜我也走不動,而且很難為情,不如犧牲了,讓別人知道還有忠心耿耿的國民黨人。」

他對劉鎮湘說:「你年齡還輕,尚有可為,希望你能突圍出去。」

聽得黃百韜此言,劉鎮湘突然做出了一個讓眾人震驚的舉動,他打開皮箱,穿上將軍禮服和皮靴,繼續率部死戰。

11月22日下午,解放軍攻克小院上,黃百韜、劉鎮湘等人退至吳莊。

吳莊是六十四軍所屬的就位一五六師指揮所駐地。「吳莊」與「吾葬」諧音,黃百韜一聽村名,即頓足長歎:「這是我的葬身之地啊!」

下午4點,解放軍對吳莊發動猛攻。戰至黃昏,殲一五六師大部,黃百韜、劉鎮湘等人分別帶一部分作戰人員朝尤家湖方向突圍。

途中劉鎮湘被俘。黃百韜負了傷,由二十五軍副軍長楊廷宴攙扶著,走到碾莊西南十里處的一棵大樹下時,得知尤家湖也已經被解放軍所佔領。

黃百韜坐下,掏出自己的名片,在背後寫了「黃百韜盡忠報國」幾個字,囑咐楊廷宴萬一能夠突圍的話,將名片轉交給蔣介石,然後便讓楊廷宴開槍打死他。

楊廷宴遲遲下不了手,黃百韜即拔槍自殺。

當地百姓稱尤家湖為「油壺」,黃百韜從口音上聽像是「黃豆」,因此紛傳:「黃豆進油壺,死路一條。」

國民黨內部一些人分析,黃百韜之死,除了他自己所說的要對蔣介石「以死相報」外,還有另外一層重要因素,即抗戰時黃百韜曾擔任顧祝同的參謀長,是「皖南事變」的主要策劃人,在歷史上與以新四軍為前身的華野有著血海深仇,他深生被俘後受辱。

後來在南京政府為黃百韜舉辦的追悼會上,蔣介石痛哭「黃埔精神不死」。黃百韜並不是黃埔生,但在相當多黃埔將領已經怯戰、懼戰的情況下,老蔣也只有另外尋找寄托了。

經過10多天的血戰,華野終於將黃百韜兵團全殲於碾莊。

稱血戰毫不為過,華野僅在碾莊就傷亡了近5萬人,華野老兵秦鏡時任教導團團長,回憶碾莊戰役:「我們這個團沒有百人以上的傷亡或幾百人傷亡的代價,是過不了一夜的。」

傷亡人員多是各部的戰鬥骨幹,排、連、營各級幹部傷亡非常嚴重。傷亡很大而繳獲很小,引得有些部隊在戰鬥過程中就不斷叫苦:「傷亡太大了」,「部隊不充實了」,「不能再打了」。粟裕也在總結報告中指出,當碾莊戰役進入最殘酷、最艱難階段時,各部「有少數松勁洩氣表現」。

當時華野有一個連上報有220人傷亡。這個連滿編時為120人,由於不斷補充兵源,以致傷亡數已接近於滿編數的兩倍。

殲滅黃百韜兵團後,秦鏡發現教導團每個班,除站在最前面第一名的班長,一般還是解放軍老兵外,從後面的副班長一直到士兵,大部分都是剛剛補充進來的「解放戰士」。

參加過碾莊攻堅戰的華野官兵都一致認為,此戰戰況之慘烈,為淮海戰役之最。

指揮碾莊戰役已經是心跳連連,但粟裕說,他在淮海戰役中感到最為緊張的時刻,其實是第二階段。

在這個階段,解放軍的作戰重心開始移向南線,粟裕不再擔任主攻方向的指揮,然而他卻反而壓力倍增。

上策

1948年11月23日,就在黃百韜兵團被殲的第二天,黃維兵團向中野南坪集陣地發起猛烈進攻。

黃維兵團的正式番號是第十二兵團,實際是原胡璉兵團的擴充,不過胡璉兵團只屬於臨時性編製,胡璉也不是正式的兵團司令。

解放戰爭進入中後期,解放軍越戰越強,在各個戰場上,國民黨軍都出現了整軍整師不斷被殲滅的情況,一兩個軍都不敢單獨出來行動,完全喪失了軍事上的主動權。

最初蔣介石組建了一些臨時性兵團或小兵團,以應付局面,然而豫東一役中區壽年兵團被殲滅,證明連小兵團都不濟事,也無法完成戰略任務。

自1948年8月起,南京政府便正式採取「戰可攻,退可守,吞不下,啃不動」的所謂大兵團戰術,陸續發表了多個大兵團番號,第十二兵團即在其中。

編組第十二兵團時,胡璉本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兵團司令,但因為第十二兵團屬於華中「剿總」的戰鬥序列,而華中「剿總」司令白崇禧討厭胡璉,於是蔣介石只好改任黃維為兵團司令,胡璉屈居副司令。

淮海戰役打響時,胡璉父親病危,他自己也患有牙病,遂請假離隊,整個兵團由黃維全權掌握和指揮。

黃維兵團的主力包括第十八軍(即整十一師)在內的4個軍和1個快速縱隊,約12萬人,大部分是美械裝備。它與邱清泉兵團一南一北,是僅剩的兩大王牌兵團。

在國民黨南線三兵團中,要阻滯李延年、劉汝明兵團相對容易,唯有黃維兵團,在戰場上「攻如猛虎,動如脫兔」,似乎無人能攖其鋒。

黃維兵團曾給中野防線造成了非常大的壓力,但這只是在粟裕未殲滅黃百韜之前,之後就完全不同了。

按照預先約定,粟裕可以騰出手派兵南下隔絕李延年,這樣,中野便可以集中足夠兵力對付黃維。

中野司令員劉伯承以「膽大心細,足智多謀」著稱,他和粟裕一樣,都很注重掌握對方軍事主官的性格。

黃維做過小學教員,身上有很重的書生氣,打仗固然勇不可擋,然而有時不知變通,缺乏胡璉那樣的靈活機變,屬於「志大而智小」類型的戰將。更主要的是,解放戰爭開始後,黃維把興趣一直放在搞教學,拿教鞭上面,這幾年來都沒跟解放軍交過手,對解放軍的戰術戰法和戰鬥力根本不瞭解。

臨陣易將,素為兵家之大忌。黃維盲人騎瞎馬,打到興起時,已經忘記自己與李延年、劉汝明完全脫節,成了遠道孤軍。

針對黃維的特點,劉伯承決定進一步放棄南坪集,一路引導,直至把他給帶到溝裡去。

1948年11月23日夜,劉伯承、陳毅、鄧小平向中央軍委報告:「殲滅黃維之時機甚好。」

第二天,中央軍委復電同意,並要求粟裕按計劃予以配合。

接到電報後,粟裕將手中所有兵力分成三路:除已南下歸建的中野第十一縱隊外,再抽調包括特縱一部在內的3個縱隊,用於殲滅黃維;3個縱隊加江淮軍區2個旅,用於阻擊李延年、劉汝明,完全隔斷他們與黃維的聯繫;剩下的8個縱隊,用於阻擊邱清泉、李彌、孫元良,使其不能南下增援。

粟裕一肩擔三任,首先考慮的是碾莊戰役結束後,劉峙、杜聿明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劉峙的打算是,放棄徐州,向西撤退。

在碾莊戰役中,劉峙的一些細節處理確實很糟,但這並不完全是他的能力不行,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實來自於國防部的直接插手指揮,以及「徐蚌會戰」計劃對他的束縛。

比如讓黃百韜坐等四十四軍,結果「為了保住1個軍,丟了5個軍」,就來自於國防部的命令,而李彌兵團過早撤出曹八集,導致黃百韜兵團失去西撤掩護,則是因為各兵團沒能早日集結徐州及徐蚌路,如果劉峙再不讓李彌靠攏徐州的話,實在沒法應付華野的襲擾攻擊。

劉峙的功底還是有的,特別表現在對戰局的提前預感上。他看出,黃百韜兵團被殲後,徐州右臂既失,津浦路徐蚌段又被中野切斷,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宿縣這一補給基地,徐州已成危城,這時應以保存兵團實力為要,及早從險處抽身,此為上策。

可是當他向杜聿明說出自己的這一想法時,卻遭到了杜聿明的否決。

來徐州之前,杜聿明曾經以為此戰必敗,一路上都忐忑不安,但在戰場實際操作後,他發現,邱、李兵團都還很能打,從兩兵團爭奪戰、反覆廝殺的衝鋒與阻擊行動來看,部隊士氣尚屬旺盛,說怪話、發牢騷、對戰局信心動搖,只是集中在軍長及兵團司令一級。

與粟裕對陣,杜聿明要說輸,最主要的還是輸在國防部給他和劉峙布了一個極其狗血的局,徐州方面兵力嚴重不足,邱、李兵團都沒有華野的阻援部隊人多,當然很難解圍。

僅就戰術而言,他並沒有明顯漏洞,無論側面迂迴還是正面突擊,都能跟粟裕打成平手。

再說了,儘管黃百韜兵團在碾莊全軍覆滅,但華野受到的損失也不小,而他手中還有足夠本錢,特別是尚握有自己的起家部隊,邱兵團這樣「王牌中的王牌」。

根據杜聿明先前的戰報,劉峙曾向各方發佈「徐州大捷」的消息,南京政府為此專門組織了一個由中外記者組成的慰勞團飛往徐州,當他們來到徐州的時候,黃百韜已經身亡,然而由於杜聿明秘不宣示,這些人都還被蒙在鼓裡。

在參觀完邱兵團組織的戰俘、戰利品展覽後,一名記者突然以懷疑的口吻問杜聿明:「這樣的大捷,黃百韜到哪裡去了?」

杜聿明不假思索地回答:「黃百韜回家休息去了。」

回家休息,也不知道回哪個家休息了,杜聿明欲蓋彌彰,是因為從這一刻起,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僥倖取勝和要面子的想法。

這正是為將作戰之大忌。

聽劉峙說要放棄徐州西撤,杜聿明立刻有些瞧不起他。這位過去的黃埔戰術教官,「五虎上將第一名」,確實是老了,膽小了,難怪會被別人罵成「豬」。現在不過死了一個黃百韜而已,就洩氣成這樣,至於嗎?

杜聿明也想好了上策,他的上策是與黃維兵團南北夾攻,打通徐蚌鐵路。

杜聿明讓劉峙緩行西撤方案,還說:「戰守進退的決策,關係到整個軍事前途,目前我不敢輕率地出主意,必須由老頭子(指蔣介石)下決策。」

拿「老頭子」一壓,劉峙無可奈何,嘴唇哆嗦了幾下,再也說不出話來。

1948年11月23日,蔣介石電召劉峙、杜聿明到南京參加官邸會議,以傳達下一步作戰計劃,而這次作戰計劃的制訂者又是郭汝瑰。

經過碾莊戰役,國防部的決策和指揮,已遭到前線將領的普遍質疑。邱清泉大罵:「國防部是打糊塗仗,是亡國的國防部。」連孫元良也在黃百韜被殲後公開說:「消滅黃百韜兵團的是國防部,不是陳毅(陳毅仍為華野司令,所以一般人都認為是陳毅在指揮),黃百韜也是如此。」

下面都說國防部「累死三軍」,可是蔣介石、顧祝同信任的依然是郭汝瑰,其原因就在於蔣介石已內外交困,在內被李宗仁和白崇禧逼迫,在外又要爭取美援,戰場上一步都退不得,而郭汝瑰等人正是抓住了蔣介石的這一弱點,達到了「投其所好」的目的,最後老蔣就像吃毒品一樣,明明自己都覺得其中或許有些不妥,可還得自欺欺人地繼續吃下去。

杜聿明一直疑心郭汝瑰,不過這一回郭汝瑰倒是對了他的胃口——郭汝瑰制訂並為蔣介石所認可的計劃,就是「南北夾擊」。

劉峙西撤的主張自然碰了一鼻子灰,他被告知,放棄徐州可以是可以,但得等到「陳毅主力(即華野主力)參加圍攻黃維兵團」。

這實在是一個讓劉峙啼笑皆非的答覆。總之,像他這樣的「保守派」已經不討老頭子的歡心了,老頭子喜歡的是像杜聿明這樣的「勇戰派」。

早在3天前,粟裕就預計杜聿明和黃維會以宿縣為中心,實行南北夾擊,並進行了相關部署,因此對杜聿明督兵南下,他沒有感到絲毫意外。

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1948年11月24日,杜聿明調集邱清泉、孫元良兵團並肩南攻,粟裕以部署在徐州以南的7個縱隊加2個旅應戰,戰場上機聲隆隆,火光沖天。

孫元良是川軍將領孫震的侄兒,他這個兵團當時實際控制的只有兩個軍,都是孫震舊部。孫震部隊是所有川軍中最親蔣的部隊之一,基本上算是中央系,要比馮治安等雜牌部隊可靠,但他的作戰特點也與一般地方軍相仿,即防禦強過攻堅。兩兵團作戰時,基本上還得靠邱兵團一家使勁兒,進展稍有不順,邱清泉和孫元良就會互相埋怨,說對方保存實力,不肯犧牲。

杜聿明採用的仍是步炮車協同配合的戰術,這一戰術對空軍和炮火的依賴性太大,只能白晝攻擊,而以國民黨空軍力量之薄弱,又遠遠達不到應有的戰略要求,更不可能對解放軍形成絕對的壓倒優勢。

在當天作戰中,邱、孫兵團前進了5里左右,而這時對開的黃維兵團一天就可以北推數十里乃至百里路程。

推進速度如此之慢,讓杜聿明很不甘心,經過調整補充,又於第二天督令兩兵團繼續攻擊前進。

可是接下來的推進速度更慢。粟裕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像徐東防禦戰中那樣,大量採用肉搏戰的方式進行阻擊,地面上到處短兵相接,空軍看著只能乾著急,沒法助戰。

不過杜聿明也用不著再羨慕北進的那位兄弟了。

在黃維一路猛進之時,幕僚中就有人感覺到了不對勁兒,憂心忡忡地對黃維說:「我軍如入無人之境,會不會中劉鄧的誘軍之計?」

黃維不以為然,在彈藥糧草已顯不足的情況下,繼續快馬加鞭,結果猶如吞餌之魚,在劉伯承所布大網中越鑽越深。

1948年11月25日,黃維兵團被以中野為主的解放軍包圍在雙堆集,寸步難以蠕動,重蹈了黃百韜兵團在碾莊的覆轍。

說起來,黃維比黃百韜更慘,他的兵團被壓縮在東西20里、南北15里的範圍內,這個包圍圈比碾莊包圍圈更小更窄。

中野指揮部內一片喜氣洋洋。劉伯承指著地圖上的雙堆集興奮地說:「這賬好算,黃維12萬兵馬,平均每500米地段上,就有400多個敵軍官兵,任何一炮下去,都要傷著敵人。」

劉伯承用四川話打了個比方:「真是十五個駝子困覺,七拱八翹地擠在一起囉?」

鄧小平平時異常嚴肅,不苟言笑,這時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我倒要看看黃維守著這兩個尖谷堆(指雙堆集),怎樣攻如猛虎,動如脫兔?」

黃維像黃百韜一樣,得靠別人來撈他了。

陳毅告知粟裕、張震:「你們要嚴密監視杜聿明,配合作戰,保障南線徹底殲敵!」

粟裕可不光是要監視一個杜聿明。

他將華野阻援部隊分為南北兩集團,北集團由譚震林直接指揮,阻擊邱清泉、孫元良兵團南下;南集團則由他親自掌握,阻擊蚌埠地區的李延年、劉汝明兵團,以保證中野的側翼安全。

自中野圍住黃維起,粟裕就不敢也不能再睡覺了,他的神經高度緊張,唯恐因為自己的疏忽,導致中野功虧一簣。

1948年11月26日,得悉黃維兵團被圍,蔣介石十分震驚,急忙下令黃維向東攻擊,以與李延年兵團銜接。

遵照指令,黃維決定乘夜色突圍。一一師師長廖運周說他已發現解放軍的薄弱環節,並建議將齊頭並進改為梯次行動,由一一師擔當突擊先鋒。

大難臨頭,有人能勇挑重擔,黃維自然高興,他對廖運周說:「你要什麼武器、裝備都給你,坦克、榴彈炮,隨你挑。」

1948年11月27日晨,廖運周率領一一師從雙堆集出發,向雙堆集的東南方向突進。

黃維不斷用電台詢問情況,廖運周的回答都是「沿途暢行無阻」,於是黃維命令後續部隊沿一一師路線跟進,不料遭到解放軍的猛烈阻擊,部隊傷亡慘重,黃維精心策劃的突圍行動遭遇挫敗。

黃維還納悶呢,後續部隊一個都過不去,廖運周是怎麼做到「暢行無阻」的?

不用奇怪,因為解放軍根本就沒阻擊一一師,廖運周帶著他的師直接進入了中野陣地。

一一師起義了!

黃維怎麼也不會想到,廖運周會是地下黨,而且是有20多年黨齡長期潛伏於敵營的老黨員。

在解放戰爭中,中共策動的起義都對戰役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比如濟南戰役時的吳化文起義,淮海戰役開始時的何基灃、張克俠起義。這些起義主要都集中在雜牌軍內部,李彌因此大叫:「將來所有的雜牌軍都靠不住,同雜牌軍在一起作戰太可怕了!」

一一師可不是什麼雜牌,那是標準的「中央軍」,廖運周本人還是黃埔生,這顆定時炸彈的爆炸著實令人措手不及,由此亦可見國共諜戰水平的差異有多麼懸殊。

得知廖運周發動起義,黃維兵團士氣大受打擊,一般軍師長無不洩氣。許多胡璉的舊部開始對黃維產生信任危機,認為黃維不論用兵還是用人皆屬外行,要是胡璉還在,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窩囊。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也相當重要:有黃維傻乎乎的「隨便挑」在先,廖運周出發時得以帶走了許多重炮。

中野當年千里躍進大別山,「叫花子打狗,邊打邊走」,導致大部分重武器都丟掉了,全軍只有40餘門山野炮和200餘發炮彈,輕重機槍的子彈則連一個基數還不到。一一師適時加盟,以及先前粟裕派來華野特縱一部,對中野來說可謂是雪中送炭。

同一天,南京國防部發出電令,調劉峙去蚌埠指揮李、劉兵團。

離開徐州前,劉峙特地登頂雲龍山,對四周景物挨個看了一遍,那種敗亡在即,不勝感慨之情溢於言表。

劉峙調到蚌埠,徐州方面的軍事完全移交杜聿明,但前線的邱、孫兵團仍無法打開華野防線,在華野大縱深堅固陣地面前,部隊屢攻屢挫,經3天激戰,僅僅向前推進了20~30里。

蔣介石在南京暴跳如雷,一天數次電話,命令杜聿明嚴厲督部馳援,「剋日會師於符離集」。蔣介石每來一次電話,杜聿明就滿頭大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再嚴厲,前方的邱、孫兵團做不到,還是一樣白搭。邱清泉和孫元良先後向杜聿明建議,如此強攻,傷亡重而戰果少,無法持久作戰,必須增加空軍和火炮,以火力進行主攻。

杜聿明以機械化作戰見長,他倒也想這麼做,可惜炸彈、炮彈的消耗量都已達到飽和極限,而因為失去了補給點,杜聿明也沒法進行大量補充。

見杜聿明鞭長莫及,黃維又突圍失敗,蔣介石只得改令黃維固守待援。

中野劉、陳、鄧信心倍增,他們估計只需3天,即可將黃維兵團予以全殲。

有一個人不同意這種看法,認為太過樂觀了。

這個人是粟裕。

金蟬脫殼

粟裕最初在碾莊圍殲黃百韜時,也曾急於求成,以為幾天就可以攻破碾莊,他沒想到時間會拖那麼長,仗也打得那麼苦。

黃百韜兵團以雜牌居多,面臨覆亡時都如此強韌,更不必說以美械軍為主,裝備精良的黃維兵團了。

《戰神粟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