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危字組

  林映容並未走遠,她一生中除了水雲村和娘家,從沒去過別的地方。老婆子心慌意亂,跑進了附近的樹林,兒子從頭頂飛過,她明明看見,就是躲藏不出。

  呂書維的叫聲越去越遠,老婦的心越發絕望。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遲早會公諸於眾,如果陰謀敗露,她又怎麼面對兒子?她的心中淒風苦雨,趴在一塊石頭上面,昏昏沉沉,迷煳睡去。

  忽覺有人拍肩,她吃了一驚,張眼醒來,忽見一個體格高大的年輕男子,眼鼻深刻,膚色淡黃,一頭銀白長髮,輕輕披在肩上。男子的身上透出逼人的氣勢,嚇得老婦跳了起來,瞪眼望著來人,只覺似曾相識。

  「老人家!」男子笑了笑,「天快黑了,這兒荒山野嶺,妖怪出沒,睡著了可有一點兒不妙!」

  林映容慘笑說:「被野獸吃了,倒也一了百了!」

  白髮男人看她一眼,笑著說:「老人家,你有什麼煩惱事嗎?不介意的話,不妨說來聽聽!」

  他的口氣柔和,彷彿漫不經意,無形中卻有一股力量,叫人難以抗拒。林映容本就滿心苦惱,這時不知不覺,把對胡紅衣的疑惑和後來除妖的經過說了一遍。

  男子靜靜聽完,笑了笑說:「老人家,你的猜測沒錯,此胡即是彼狐,古月非月,狐道猖獗!」

  「什麼!」林映容吃了一驚,「她真的是狐妖?可我用盡法子,也沒見她露出原形呀?」

  「也怪不得!」男子輕輕搖頭,「她不是一般的狐妖,她是狐中的妖神!」

  「妖神?」林映容變了臉色。

  「宛子城的狐家,大方城的李家,都是狐神蓬尾的嫡系子孫,李是狐狸之狸,狸家這些年人才平庸,不值一提。胡是狐狸之狐,狐家青衣,紫衣,紅衣,三兄妹個個了得,都是修煉幾千年的大妖怪。狐青衣是當今的狐王,統領世上妖狐,平常的道者,也許不知道他的名號,妖怪裡面,提到青衣狐王,可是如雷貫耳。」

  「狐紫衣早年鬥法受傷,多年臥病在床,前年大限臨頭,寂滅物故;狐紅衣年紀最小,性子最癡,不愛同類,卻愛道者,立志非人不嫁,早年也曾遇上過幾個男子,可都有緣無分,到後來還是獨守空閨。狐神這一支,不同於尋常的狐妖。蓬尾當年歸化道祖,脫去獸胎,修成人道。他(?原文如此)的後裔又多與道者混血,所以半人半妖,有妖氣卻無妖形。醉狐酒,擒狐衣對狐紅衣沒用,犬妖遇上了她,也是有死無生。所幸她愛戀令郎,不曾反擊,要不然,這座水雲村,只怕早就毀滅了!」

  林映容聽得心子亂跳,望著眼前的白髮青年,靈機一動,撲通跪下,「還請高人指點一條明路!」

  青年人笑了笑:「老人家,你真不願娶這兒媳婦嗎?」

  「除非我死了!」林映容衝口而出。

  「好吧。」男子點了點頭,「我教你一個法子,可叫狐紅衣去盡偽裝,顯露原形。」

  「什麼巧妙法子!」老婦人高興地連連搓手。

  「也沒什麼巧妙,只是兩句閒話!」男子俯下身子,附在林映容耳邊,低聲說了兩句,接著含笑直起身來。

  林映容將信將疑,皺眉說:「萬一狐妖惱羞成怒,當場翻臉呢?高人,你跟我一起去吧!」

  青年人搖了搖頭:「我有急事趕往玉京。不能在這兒久留。道妖間的契約,本是狐神蓬尾親手訂下的。狐紅衣身為狐神的子孫,向來沒有劣跡,這一次,諒她也不敢亂來。這樣好了,老人家,如果她當真做了違法的事,你可來琢磨宮找我,我給你主持公道!」

  「琢磨宮?」林映容渾身一顫,兩眼盯著青年,「你,你到底是誰?」

  「我姓皇,名師利!」那人微微一笑,身子一閃,就不見了。

  林映容呆呆怔怔,好似做了一場迷夢。她站了一會兒,只見明月東昇,猛可想起婚禮,於是使盡力氣,向著呂宅跑去。

  到了門外,望著沖天的燈火,聽著喧嘩的人聲,一時間,她幾乎失去了進門的勇氣。如果皇師利的指點沒用,不但拆不穿狐紅衣的真面目,從此她將顏面掃地,只有一死了之。林映容躊躇了一會兒,腦海裡浮現出兒子的音容,從嗷嗷待哺的嬰兒到長身玉立的男子,其中的苦楚疼愛,真是說不盡,道不完。

  老婦人一咬牙,衝進了大門。剎那間,門裡鴉雀無聲,目光全都向她投來。呂書維跳了起來,大叫一聲「媽……」

  「我不跟你說話!」林映容聲色俱厲,「狐紅衣呢?」

  「我在這兒!」狐紅衣冉冉走出人群。

  林映容盯了她一會兒,忽地高聲說:「我改了主意,你們的婚事我不同意!」

  「什麼?」人群嘩然。

  「瘋婆子。」呂孟津一臉殺氣地衝了上來,冷不防林映容舉起符筆,喝聲「橫關斷金」。呂孟津挨了辟頭一棍,趴在地上,嘴裡連叫「反了,反了!」他抽出符筆,就要反擊,冷不防兒子奪走符筆,沉聲說:「媽,你鬧夠了嗎?你到底要怎麼樣?」

  「這話不該你問!」林映容盯著未來的媳婦,「狐紅衣,你怎麼說?」

  「好吧!」狐紅衣歎了口氣,「林伯母,你要怎樣才肯答應婚事?」

  「你的嫁妝裡差一件東西!」林映蓉的嗓子微微發抖,「有了那件東西,我就答應你們結婚!」

  狐紅衣不勝詫異,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只好問:「什麼東西?」

  「首陽山青狐的狐皮!」老婦面龐扭曲,透出幾分猙獰。

  這話莫名其妙,呂孟津高叫:「瘋婆子,你要青狐皮做什麼?」

  林映容哼了一聲,揚聲說道:「我要做衣服領子……」

  「林映容!」狐紅衣一聲銳喝,語氣裡透出無比憤怒,眾人掉頭看去,紅衣女容色慘白,眼裡射出駭人的光芒。她一向妖嬈婉轉,溫和有禮,這時突然動怒,竟是說不出的可怕。

  「什麼?」老婦人橫了心,大聲回應。

  狐紅衣一手按腰,走上前來,林映蓉見她走近,雙腿不由一陣發軟。

  紅衣女的腳步忽又停下,臉上怒容散去,透出幾許無奈:「林伯母,你好狠心!」

  老婦心中怒氣一湧,忘了恐懼,揚聲說:「都是你逼的!」

  「沒錯!」狐紅衣目光如水,掃過在場眾人,「我是狐神蓬尾的後裔,來自首陽山的狐妖!古月非月,我本姓狐,狐狸的狐!」

  這幾句話震驚四座,呂書維更是面無血色。

  狐紅衣看他一眼,歉然說:「書維,我本來不想瞞你,可我真的害怕,害怕失去你,也怕誤了你。如今看來,欺騙心愛的人,必將受到天譴!」

  呂書維口唇顫抖,身子搖晃兩下,默默閉上眼睛。

  狐紅衣淒然笑笑,掉頭對老婦人說:「林伯母……」

  「不敢當!」林映容冷冷地說,「你三千多歲,我該反過來,叫你一聲祖奶奶!」

  狐紅衣輕輕搖頭:「以前的時光,大半都是虛無的流沙!人與事看多了,也就淡了。三千年的歲月,未必找得到真正的愛人,經歷得越多,越知道機緣的可貴。鴻蒙造物,從來獨一無二,我再活三千年那又怎麼樣呢?我遇得到千千萬萬的男子,可是再也遇不上另一個呂書維了……」

  呂書維猛地張眼,盯著狐紅衣,眸子深處透出一絲掙扎。

  林映容只怕兒子動搖,忙說:「人妖不同道,別跟我說什麼情呀愛的。」

  「你當然不說情說愛!」狐紅衣淡淡地說,「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

  「你說什麼?」林映容心中一陣刺痛,老舊的瘡疤悄然迸裂,鮮血洶湧噴出,她歇斯底里地吼叫,「你一隻畜生,你又懂什麼是愛?」

  「林映容!」狐紅衣盯著老婦,目光輕蔑冷淡,「你也真是處心積慮,先用醉狐酒給我,我喝了,你拿擒狐衣給我穿,我也穿了,你找來犬妖詐我,結果咬中了書維,我明知是你的主意,也沒有提過你隻言片語。可是你心腸太狠,竟要我大哥的皮毛做嫁妝,我們兄妹三個,父母過世得早,二哥又剛剛去世,只剩下我和大哥相依為命,如果我開口,沒準兒他真會犧牲性命,換取我的幸福。可我不願意!人有情,妖也有情。林映容,你捫心問問,你這樣說話,可有一絲人味嗎?」

  「臭狐狸,你敢跟我談人性?」林映容氣得滿面通紅,伸手指點四周,「各位鄰里鄉親,你們說說,換了是你們的兒子,肯與這個狐狸精攀親嗎?白虎人的血脈,肯叫這妖血污染嗎?」

  人們聽了,紛紛搖頭,狐紅衣慘然一笑:「我早就料到了,人妖相戀,世所不容……」說到這兒,她深深看了呂書維一眼,忽地挺直腰背,傲然走向門外。

  「留步!」呂書維一聲大叫,狐紅衣應聲回頭,那宿命的剋星,眼含淚光,怔怔望了過來,他的身子好像疾風中的勁草,止不住微微發抖。

  「維兒!」林映容只覺不妙,叫了一聲,可是兒子雙拳一握,直直向前走去,走到狐紅衣面前,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狐女柔軟的手,兩人四目相對,眼淚雙雙奪眶而出。

  「你不能走!」呂書維嗓子發顫。

  「可我是狐啊!」狐紅衣像是歎息,又如自語。

  「那又怎麼樣?」呂書維掃視堂中,「我只知道,捨身救我的是你,疼我愛我的是你,我只知道,除了狐紅衣,我再也不會愛上別的女子!」

  「煳塗!」林映容老淚縱橫,「你瘋了嗎?她不是什麼女子,她是一隻母狐狸。煳塗東西,你這麼年輕,就做上了副司長,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做到星官,憑你的人才模樣,要什麼女子沒有?如果斗廷的人知道你的妻子是只狐妖,他們又會怎麼想?」

  呂書維望著母親半癲半狂,不由後退一步,只將掌心的纖手握得更緊,似乎稍不留意,女子就會悄悄溜走。他的臉上慘無血色,眸子深處,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決絕。

  「媽!」呂書維沉默一下,澀聲說,「我從小敬你愛你,為了我,你可以忍受一切。可是,為了紅衣,我也可以忍受一切。紅衣說得對,三千年也未必遇得上心愛的人,道者的生命不過百年,如果我失去紅衣,往後的人生,都將暗淡失色!」

  「你說什麼?」林映容失聲尖叫,「為了這隻狐狸,你寧可不要媽了?」

  呂書維沉默不語,林映容的一顆心墜入谷底,她狠狠望著狐紅衣,眼裡的仇恨深如海水,她嘶聲尖叫,那聲音就像夜梟的悲鳴:「狐紅衣,你一定用妖法奪走了他的心,他沒了心,才會說出這樣的昏話!」

  狐紅衣搖頭:「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沒用一點兒法術!」

  林映容束手無策,掉頭望向丈夫,呂孟津兩眼發直,神色猶豫,不由大叫:「老頭子,你怎麼不說話?難道說,你希望將來的孫子,長一條狐狸尾巴?」

  「這個……」呂孟津神色狼狽,滿頭大汗,他不願丟了到手的嫁妝,也不願兒子娶一隻狐妖,心中矛盾反覆,想了半天,起了一個歹毒念頭,「就這樣吧,一切付諸天意。村外的『純陽伏魔陣』,如果狐紅衣破得了,你們就成婚,破不了,哼,狐紅衣,你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

  人們聽了無不叫好。在水雲村的後面,呂氏的先祖設下了一座法陣,六名好手主持,可以產生極大威力,每逢戰亂,村裡人都去陣裡躲避,這座法陣十分厲害,**(原文看不清)過多次邪魔攻打。

  呂書維還在猶豫,狐紅衣卻笑著說:「好啊,我試試!」

  「嘴上答應不行!」呂孟津冷冷地說,「還得立下字據。」

  「全都依你!」狐紅衣當著眾人,立下了字據。

  呂孟津收起字據,召集村中長老,閉門商議說:「狐狸精的兒媳,我萬萬不會要的,狐狸精的嫁妝,我一個子兒也不想丟。我把她騙進『純陽伏魔陣』,大夥兒齊心協力把她弄死。嫁妝到了手,我一定重重酬謝!」

  這樣的飛來橫財,聞者莫不動心,再說狐妖的財寶,不取白不取。眾人都知道呂孟津吝嗇,也紛紛要他立下字據,如果殺死狐妖,每家分得多少。一群貪心鬼鬧鬧嚷嚷,把嫁妝分去了三分之一,呂孟津儘管肉疼,可剩下的三分之二,仍是財寶巨萬,幾輩子也使不完,這麼一想,他的心裡才好過了一些。

  貪心一起,良知泯滅,村民一想到行將得手的財寶,無不紅了眼睛,想方設法,在法陣裡布下極惡毒的埋伏,一切安排停當,次日一早,來請狐紅衣破陣。

  村中挑出六名好手主持陣勢,呂孟津也在其中。村民無論老少,全在陣外觀戰,一群人翹首以待,望著呂宅方向,沒過多久,就看到呂書維、狐紅衣並肩走來。

  一夜間,呂書維容貌大變,目光暗淡,臉色灰白,整個人好似火燒後的殘灰。狐女還是一身紅衣,她穿過人群,向陣前挺身一站,絕世風采,光照天地。

  村中的男子無不傾倒,村中的女子無不嫉妒,就連密室裡的陰謀家,也紛紛心生慚愧,要不是想到這女子不是人類,勢必放下屠刀、軟了心腸。

  呂孟津連催狐紅衣入陣。狐女笑了笑,掉過頭來與呂書維對視一眼,兩人目光交纏,難捨難分。林映蓉一邊看著,厲聲說:「磨蹭什麼?只要從陣裡出來,將來有的是時間拋媚眼、使媚術!」

  狐紅衣轉身就走,呂書維死死拉住她的右手。狐女歎了口氣,輕聲說:「書維,我們商量好的!」男子一呆,垂頭喪氣地放開了手。

  狐紅衣一揚手,招來一道劍光,劍名「清柳」,清新嫩綠,恍若一段細長的柳枝。只見青光一閃,狐女鑽進了法陣。

  「純陽伏魔陣」分為六部,風、火、水、雷、雲、矢。六部相生相長,各由一人主持,六人潛藏陣中,彼此遙相忽應。

  陣乍一看,只是一片亂石。狐紅衣一旦闖進,天地忽地開朗,亂石化為奇峰絕嶺,雲氣平地湧起,狂風大作,雷霆翻滾,水龍起舞,火球亂飛,無影神箭縱橫怒射,衝開雲霧,氣勢驚人。

  一片紅衣在陣中飛動,好似一葉輕舟,駛入了洶湧的怒海,又像一支蓬草,在風雨中縱橫飄搖。陣外人看得目不轉睛,因為立場不同,各自把心高高懸起。

  突然間,陣中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嗓音嬌脆清亮,分明出自女子。跟著煙飛雲散、雷火熄滅,偌大一片亂石,忽然安靜下來。

  人人屏息凝神,定眼望著陣中。不一會兒,六名主持面露笑容,從藏身處走了出來。剎那間,人群裡發出一片歡忽,林映容滿心狂喜,偷眼一看,兒子面無血色,兩眼大睜,盯著陣中瑟瑟發抖。

  林映容的心裡閃過一絲歉疚,好在禍根清除,來日方長。她歎了口氣,正想上前安慰,不料忽的一聲,平地裡刮起一陣旋風,六個主持連帶法器,全被怪風捲到了空中。有人駕馭飛輪,輪子被風吹走,有人擎出符筆,符筆莫名消失。六個人好似無主的風箏,漫天團團亂轉,下面的眾人仰頭觀望,一個個目瞪口呆。

  這時一聲雷響,旋風忽又消失,六個人昏頭漲腦地栽落下來,有的掉進了亂石堆裡,根本不知死活,有的卻摔落在了陣外,就在村人面前,跌了個頭破血流。

  人們還來不及攙扶傷者,一個村民走出了人群,他一揮衣袖,容貌改換,活脫脫就是狐紅衣的樣子。

  「紅衣!」呂書維輕輕叫了一聲,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狐紅衣衝他點了點頭,掃視地上的傷者,嘴角露出一絲譏嘲。

  一個傷者瞪著狐女,呆了呆,失聲大叫,「你、你不是死在陣中了嗎……」

  「你錯了!」狐紅衣冷冷地說,「我根本沒有入陣!」

  眾人恍然大悟。狐女入陣前經過人群,使了個分身法,一分為二,入陣的是她的分身,本體搖身一變,混進了村民中間。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分身上面。根本沒有留意人群中多了一個人。

  狐紅衣呆在陣外駕馭分身,她是狐神後裔,精於變化,分身術足以亂真。陣裡的六個道者全都上當,把分身當成了本體,狠招毒招一起使出,擊得「狐紅衣」粉身碎骨。六人大功告成,得意出陣,冷不防狐紅衣暗中行法,一陣風捲得六人飛上天去,奪走法器符筆,狠狠擲落下來。

  林映容又驚又怒,大聲說,「狐紅衣,你弄虛作假,勝了也不算數!」

  狐紅衣拿出昨晚立下的契約,「這上面只說破陣,可沒說用什麼法子。硬闖是破陣,用計也是破陣。狐族以狡猾著稱,我寧可鬥智,不願鬥力!」

  「你……」林映容氣得兩眼翻白,「你勝了就勝了,為什麼還要傷人?」

  「如果你們勝了,死的又是誰呢?」狐紅衣冷笑一聲,手裡揚起一疊文書,「你們這些人早就密謀商議,要用陣法把我消滅,瓜分我的嫁妝,這些契約都是憑證,要我一張張念出來嗎?」

  人群鴉雀無聲,許多人伸手去摸昨晚立下的字據,可是全都摸了個空。原來,狐紅衣藏在人群中間,施展空空妙手,把所有字據都偷走了。

  「我知道人性貪婪,可沒想到,你們貪得無厭,到了這樣的田地!」狐女的聲音冰冷刺心,「我昨天晚上還在想,無論受多少委屈,也要留在水雲村裡,無論公婆怎麼嫌我恨我,也要千方百計討得他們的歡心。可是,你們的所作所為真是玷污了『道者』二字。從現在起,我和你們恩斷義絕,無論千萬歲月,永不踏足這個村子!」

  林映容不怒反喜:「你走啊,沒有誰會留你!至於嫁妝,哼,你也統統拿走,一個子兒也別留下!」說到這兒,她轉向兒子,「書維,你看清了嗎!?她是狐妖,我們是道者,道妖不兩立,你還不反省嗎?」

  「媽!」呂書維歎了口氣,「昨晚紅衣告訴我,你們想要謀財害命,我起初還不相信。可我現在明白了,紅衣說的沒錯,人性貪婪,勝過妖怪。媽,對不起,我要跟紅衣一起走!」

  最後一句話,好似五雷轟頂,震得林映容呆若木雞。對面的情侶對望一眼,乘劍駕馭,雙雙沖天飛去,村人們蜂擁上前,忽來一陣大風,吹得他們張不開眼睛。等到風塵落定,早已不見了兩人的影子。

  村民好似炸了鍋,紛紛跑向呂家。人人都懷了貪念,想要奪得狐紅衣留下的嫁妝。他們翻箱倒櫃,摔瓶砸碗,誰知箱子裡飛出了無數的狗蜂,瓶碗裡竄出來成群的翼蛇。村民們抱頭鼠竄,跑得稍慢一點兒,要麼被叮得滿頭腫包,要麼被咬得鮮血淋漓,一個個忽爹叫娘,淒慘透頂。

  村子裡家家遭殃,紛紛責怪呂家。可是呂家也好不到哪兒去,呂孟津掉進了一片亂石堆中,儘管狐紅衣手下留情,還是摔斷了一手一腳,額角劃破了一條大口子,流了不少血,躺在床上大聲哼哼。

  林映容守在床邊,臉色陰沉,眼睛裡透出一股子瘋勁。

  這個可悲的婦人,失去了深愛的兒子,也泯滅了所有的希望。她的心墮入了地獄的深淵,再也見不到一絲光亮。她望著床上的丈夫,心裡只覺說不出的痛快——多少年來,這個可惡的老頭兒,隨心所欲地欺凌我,到如今,你也落到了這步田地嗎?你叫什麼?真的很痛嗎?我打斷我的骨頭時,可想到一個痛字?我向你苦苦哀求時,你可曾手軟過一次?我剛剛生過孩子,你就揪住我的頭髮,拖到床下拳打腳踢,那一次,我斷了三個肋骨,兩根手指。為了今天,我等了四十多年,好啊,機會來了,你也會央求我嗎?哈,用鏡子照照吧,你的模樣真可笑啊。你流什麼眼淚,眼淚洗得掉罪孽嗎?你別望著我,也別向我求饒,你要喝水,好哇,水在這兒,你過來喝啊!啥,走不動了吧?你可以爬啊!呵,這話好耳熟,我記得你也說過吧……

  喪子之痛像是一點火星,引爆了四十多年的積怨。老婦人極盡所能,折磨床上的丈夫。她拳打腳踢,張口痛罵,四十年的欠債,卻要老頭兒一夜償還。不但如此,林映容把對狐紅衣的仇恨也發洩在了老頭兒身上。呂孟津起初反抗,不久開始哀求,可那統統沒用,哀求化為了慘叫,慘叫變成了呻吟,直到後來,聲音全無,呂孟津瞪大一雙眼睛,眼裡的光亮悄然熄滅了。

  這一剎那,老頭兒償清了所有的債。他生前沒有多少風光,死得更是窩窩囊囊,他帶著滿腹怨恨死去,也把所有的罪孽一筆勾銷。

  殺死了丈夫,老婦人望著屍體,好一陣瘋寂傻傻,可沒多久,她又害怕起來。她殺了人,得要抵罪,得要坐牢,沒準兒還會送到天獄,一輩子與星辰為伍。

  恐懼夾雜悲苦,一股腦兒湧上心頭,老婦人趴在床邊,嚎啕痛哭。她哭了好一陣子,收起眼淚,癡呆呆坐了—會兒,心底的蛇猛地甦醒,亮出了尖銳劇毒的牙齒。

  她想到了一條好計!老婦人望著屍首,忽地歇斯底里地瘋笑,邊笑邊說:「老頭子,你—輩子作惡,死了以後,總算還做了一件好事!」

  老婦人小心翼翼,抹去了不利的痕跡,然後站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衝出門外大叫:「死了,呂孟津死了……」

  到了第二天,村裡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老頭的死訊。呂孟津帶傷回家,重傷死去,沒說的,全都是狐狸精造的孽,這一筆債,的算到狐紅衣身上。

  林映容十分忙碌,她進入城裡,找到訟師,控告狐紅衣,依據《道與妖的忽爾扎》,妖怪無故殺死道者,必須判處極刑。

  村人們也愧也恨,眾口一詞,都給林映容作證——狐紅衣用妖法迷惑了呂書維,作為父親,呂孟津全力阻止,狐妖懷恨在心,招來一陣怪風,把老頭攝到半空,活活摔死在了亂石堆裡。

  狐紅衣是妖怪裡的望族,小城裡的官員無力拿她歸案,案卷一路送到斗廷刑部,可是從那之後,案卷就如石沉大海、渺無音訊。

  林映容跑到玉京,天天站在積明湖邊等待消息。她見了斗廷官員,也不管人家是否來自刑部,立馬扯住詢問案情。沒過多久,斗廷的內部傳開,積明湖邊有一個瘋老婆子,滿嘴瘋話,大夥兒都別理她。

  官員們見了林映容,紛紛繞路飛走。老婦人鍥而不捨、追問不懈,她一陣笑,一陣哭,見了官員就笑,沒有消息就哭。失望一天更勝一天,直到某一天,一個官員走上前來,給她一頁文書,也不多說,掉頭就走。林映容一瞧,兩眼發黑,幾乎昏了過去。這是最後的判決書,斗廷認為案情不明,證據混亂,所以駁回上訴、不予受理。

  花了整整半年,只得到這樣的結果。林映容萬念俱灰,癡呆呆返回村子,她坐了整整一晚,決心親自去找兒子。她賣田賣地,走東闖西,到處尋找兩人的下落。可那兩人就像落入大海的水滴,消失得無影無蹤,更有人提醒她,兩個人興許離開了震旦,去了紅塵。紅塵裡的裸蟲比道者多得多,找一個人比在震旦難十倍。

  老太婆傷心、憤怒、不甘、絕望,彷彿行屍走肉,徘徊震旦各地。她常常十天半月地不說話,她日漸消瘦,很快枯稿如柴,有時她夢見自己死了,可是一覺醒來,卻又明明白白她活著。

  仇恨支撐著她,儘管發白如霜,面如骷髏,可她始終活著。林映容不懈地行走,不懈地尋找,幾乎走遍了半個震旦。直到有一天,偷兒盜走了她所有的盤纏和法器。老太婆落入了絕境,她在路邊號哭,可是沒人理睬,那時魔道崛起、人人自危,誰也不願多管閒事。

  老太婆哭得昏夭黑地,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睡夢中,她彷彿回到了水雲村,在村後的那片樹林裡,冉冉走出一人,他白髮如雪,膚似象牙,稜角分明的臉龐上,掛著一絲莫測的笑意。

  一剎那,林映容醒了過來,一股喜悅在她心中流竄。她連罵自己煳塗,皇師利臨去的時候不是說過嗎?如果狐妖當真做出違法的事,可去琢磨宮找他。林映容當時只想著如何拆穿狐紅衣,竟把這一句更緊要的話給忘了。

  琢磨宮遠在數千里外,老太婆沒了盤纏、也沒了法器,只能步行前往。她沿途乞討,受盡了人世的冷眼,終於有一天,走到了琢磨宮外。她的前面出現了一片火海,林映容已經筋疲力盡,望著遠處的宮殿,再也無力跨越那片火焰。

  老婦人悲從中來,衝著宮殿號哭,大聲叫喊白王的名字,直至嗓音嘶啞,哭倒在了光禿禿的山岡上。

  正哭著,來了兩個年輕男子,高大的說:「老人家,我是琢磨宮左向司辰,你找白王幹什麼?」

  林映容忙站起來:「我是水雲村的白虎道者林映蓉,跟白王見過一面,白王答應過我,如果有難辦的事,可以來這兒找他!」

  那兩人對視一眼,司辰說:「鍾離霆,你向白王問問!」

  另一個人點點頭,符筆朝天一指,一點白光飛入宮殿,過了一會,又有一點白光從宮裡射來,鍾離霆伸手接過,點頭說:「白王答應見她!」

  兩個人一左一右,攙扶老婦,晃眼跨過火海,進入了一座冷清清的大殿。殿裡站了不少人。皇師利高高在上,冷冷俯瞰下方,林映容忍不住伏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歷。

  皇師利靜靜聽完,笑著說:「老人家,你知道斗廷為什麼不肯受理此案嗎?」

  「他們都是煳塗蛋!」林映容恨從中來。

  「煳塗?不!」皇師利搖了搖頭,「他們清醒得很呢!眼下的斗廷是伏太因的傀儡,伏太因又和狐紅衣的大哥狐青衣有交情,如今魔徒猖狂,妖怪倒向那邊,都能動搖均勢。所以說,魔道也好,斗廷也好,兩方面都想討好妖怪。這個節骨眼兒上,伏太因不好得罪狐族,只好煳塗官斷煳塗案,把這案子草草了結!」

  林映容聽得心中發冷,比起道者戰爭的大事,她一個小老太婆的恩怨悲喜又算得了什麼?想到這兒,不由絕望起來,顫聲說:「還請白王替我主持公道!」

  「你放心!」皇師利挺身站起,「老人家,我答應過你,就不會食言。你是白虎人,我是你的天道者,白虎人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說……」他的眼裡寒光—閃,「我也決不准許,狐狸的妖血沾染白虎的神血!」

  林映容高興得快要昏了,嗓子說不出話,只有死命磕頭。

  「巫史!」皇師利揚聲高叫。

  一個高高瘦瘦、臉色灰白的男子應聲出列。

  「把狐紅衣找出來!」

  「可是!」巫史放低嗓音,「如果狐族反抗呢?」

  「誰也不能違反《道與妖的扎爾忽》。狐族反抗,就是毀約。白虎人將與狐族開戰,我的飛輪會從首陽山頂碾過去!」

  「伏太因那邊呢?」

  「不必理他!」皇師利徐徐坐下,眉宇間透出一絲冷傲,「這是白虎人的事,我,才是白虎人的天道者,我,才是白王皇師利!」

  玲瓏城小巧玲瓏,坐落在無情海中。小島橫直百里,濃蔭包圍城郭,房屋就地取材,硨磲水晶,珊瑚龍骨堆砌得光彩奪目。路過的道者從天下望,這座小島躺在無量的碧波中間,就如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城裡居民不過萬人,民風淳樸富足,事務稀少散淡,城中的官吏走在街上,就和平常的百姓沒有兩樣。

  呂書維與狐紅衣,來到城中快有一年了。

  二人買下一幢白樓,上下兩層,開窗見海。忙時,呂書維也和他人一樣乘車出海、採珠捕魚;閒時,夫妻徜徉海邊的長堤,坐看水雲飛逝,魚龍起舞。

  人要是悠閒歡喜,光陰就過得很快。一眨眼,狐紅衣身懷六甲,生下了一個兒子。呂書維給他取名「呂品」,天天抱在懷裡,片刻不肯離手,惹得妻子半嗔半喜,埋怨兒子奪走了丈夫的寵愛。

  一家三口走在街上,惹得人人側目。男子俊秀,女子冶艷,就是懷中的嬰兒,也是粉妝玉琢,機靈可愛。

  人生到了這兒,似乎圓滿無缺,只是憑海臨風,偶爾想起大陸上的父母,呂書維的心裡才會感到惆悵。可是人妖相戀,不為世人所容,當年離開故土,也是迫不得已,只盼再過若干年,兒子長大以後,一家返回大陸,時過境遷,光陰磨去了恩仇,一家五口,又可以平和相處了。

  這個小小的願望藏在心裡,呂書維從沒說出口。可是狐紅衣靈慧過人,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兒子滿月的時候,她對丈夫說:「那天離開水雲村是負氣,父母的情分,又怎麼割捨得下呢?你不如紙劍傳書,道一聲平安,也免得他們牽掛!」

  呂書維一聽正合心意,於是寫下書信,先說成婚生子,—切安好,又說這裡儘管臨海,可是悠閒富足,不勞父母掛念。

  傳書發出以後,過了一個多月,這天下午,呂書維攜妻抱子,一如平時走在城中的大街上。

  他們來了一年有餘,城中的居民早已熟悉,夫婦倆沿路招忽,十分怡然自得。

  走到長街的盡頭,路邊閃出一人,向著兩人慢慢走來。呂書維看見那人,整個人似被閃電擊中,狐紅衣正埋頭挑選活魚,忽覺丈夫有異,也直起身來,掉頭一看,微微皺眉。

  來的是林映容,她消瘦得可怕,頭髮稀稀疏疏,走路抖抖索索,六十出頭的婦人,看上去像是活過了百歲,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彷彿兩塊火炭,死死盯著狐紅衣。

  三人對峙了一會兒,呂書維忍不住叫了聲:「媽……」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他望著母親的模樣,心中湧出深深的愧疚。

  本以為老婦人一定會嚎啕大哭、又跳又罵,怎料林映容不急不惱,盯了嬰兒一眼,冷冷問:「你們的孩子?」夫妻倆對望一眼,默默點頭。

  「長得挺伶俐!」林映容若有所思,目光移開,落在兒子身上,「書維,我不跟你哭,也不跟你鬧,只有兩句話跟你說說!」

  「什麼話?」

  「跟我來!」林映容轉身就走。

  呂書維無奈,把孩子交給妻子,跟母親走到遠處街角。兩人湊在一起,時而低語,時而爭執。過了一會兒,呂書維愁眉苦臉地回來,輕聲說:「紅衣,媽說我爹自從去年摔傷,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這個月怕是挨不過去了,他臨終以前,想要見我一面!」

  「我也去!」狐紅衣說。

  「不好!」呂書維搖頭說,「他不願見你!」

  「她是怎麼找來玲瓏城的?」狐紅衣忍不住問。

  「她收到了我的傳書,我在信裡提到了這裡的風光人物,她求教別人,有來過這裡的人告訴她,興許就是玲瓏島!」

  狐紅衣心中疑惑,一抬眼,林映容也正注目望來。兩人四目交鋒,老的目光好似毒箭,一支支狠狠地射來。狐紅衣知道宿怨難解,不由深深歎了口氣。

  「紅衣!」呂書維還在一邊嘮叨,「他再不好也是我爸,我怎麼也該見他最後一面。等他死了,我安頓了母親,就回玲瓏城來!」

  「你真的回來?」狐紅衣幽幽看了他一眼。

  「一定會!」呂書維將她緊緊抱入懷裡,「有你和品兒,我無論如何也會回來!」

  狐紅衣的眼淚流了下來。三千年的直覺,讓她感到了不祥,她心中不願丈夫離開,可又找不到任何阻攔的理由。呂書維放開她的時候,她的眼前陣陣發黑,心裡湧出一股絕望,她似乎看見林映容嘴角的狠笑,儘管一閃即逝,可也明明白白。

  狐女失魂落魄地返回住所。數千年中,她經歷過無數的凶險,靈覺敏銳,過於常人,走在大街上,她感覺前後左右都有人窺視,可當她凝目望去,那陌生的氣息又消失了。

  換在以往,她一定掉頭就走,可是,如果她離開這裡,呂書維又上哪兒去找她呢?

  狐紅衣定不下心。在以往,她是靈動的紅狐,無牽無掛;現如今,她卻是為人妻母,心裡添了許多顧慮。

  她走入家門,感覺對手不住逼近。狐紅衣的心裡激起一股勇氣,她走入臥室,將孩子放進搖籃,小小的嬰孩一無所知,望著母親癡癡地發笑。狐紅衣鼻酸眼熱,先畫了一道「黑甜符」,催眠了孩子,又使了個障眼法,將搖籃隱藏起來。

  海風灌入屋裡,窗戶吱呀吱呀地作響,狐紅衣抖擻精神,來到大廳,揚聲說:「來者是客,也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吧!」

  剎那間,大廳裡無中生有,跳出三個人來。接下來符光亂閃,只一瞬,倒下了兩名虎探,另一個虎探也掛了彩,口鼻淌血,小腹見紅,左腿一瘸一跛,和狐紅衣相對繞圈。

  客廳死寂可怕,連忽吸都沒有一絲。如果有人從門前經過,絕料不到屋裡正在生死相搏。

  虎探露出了破綻,狐紅衣筆尖一抖,還沒出手,說時遲,那時快,臥室裡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兒啼。

  孩子醒了?不可能!她明明用了催眠符。狐紅衣心中一亂,拋下對手,一陣風衝進臥室,剎那間,她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一個灰衣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床邊,他懷裡抱著一個嬰兒。障眼法破了,灰衣人抬頭一笑,冷冰冰的眸子裡,透出一絲陰慘慘的詭笑。

  「你是誰?」狐紅衣想要舉筆,手指卻顫抖得厲害。

  「白虎巫史!」灰衣人站起身來,食指塞進嬰兒口中,孩子想必飢餓,貪婪地吮吸這那根手指。

  啪,狐紅衣的筆掉在地上,跟著腦後挨了一記重擊,兩眼發黑,失去知覺。

  湖水平靜無波,升起裊裊的雲氣,湖邊的聲浪,卻一陣高過一陣。

  血淋淋的鎖鏈,穿過狐女的雙肩,數不清的石塊穢物向她狠狠擲來。謾罵聲此起彼伏,村民們帶著惡毒的快意,盡情發洩心中的殘忍。

  一塊尖石擊中額頭,殷紅的鮮血順著蒼白的臉頰淌了下來。狐紅衣的腰背挺得筆直,嘴角掛者一絲淡淡的譏笑——這個個狐國的公主,還是那麼驕傲,這孤獨的傲氣,惹來了更多的羞辱。

  她穿過喧囂的入群,筆直地走向前方,道路的盡頭,是一座高高的法台——那是煉妖台,死亡的祭壇、妖族的末路,煉妖之火一旦燃起,她的肉身與魂魄,都將統統化為烏有。

  這短短的一程,又似無比的漫長。數千年的往事掠過心頭,相比起來,村民們的喧囂,就如蚊蚋的低吟,何等可笑,何等渺小?

  思緒停在了最後,鋃湖御魔,魚口逃生,還有玲瓏城中,那一段羨煞神仙的日子。

  縱使經歷千萬年,這也是她最快樂的日子!

  狐紅衣又歡喜,又淒涼。她極力扭頭望去,越過虎探的肩膀,極力搜尋丈夫的影子。可是,自從離開了玲瓏城,呂書維就消失了,狐紅衣從頭至尾再也沒有見過過他一次。

  虎探粗暴地推搡著她,狐紅衣不甘地收回目光,接著走向慘烈的結局。

  赤裸的雙腳踩上階梯,冷冰冰的感覺好似銳利的鋼刺,刺穿她的魂,她的心。她又一次回頭,望著巫史懷中的嬰兒,孩子皺著眉頭,揚著無知小臉,咿呀呀地哭著,雙手向天,亂抓亂舞。

  「他一定餓了吧!」狐紅衣的心也碎了,她癡癡望著兒子,魂魄與心血全都傾注在他身上,就算化為一縷青煙,她也情願繞著他,護著他,不讓他受一點委屈,陪著他慢慢地長大!

  雙手套上了鐵環,吊在了法台的中央,雙腳釘上了鐵釘,劇痛使她一陣痙攣。

  台下響起激烈的叫好聲。狐紅衣遊目望去,目光猛然定住——人群的中央,林映容微微佝僂、冷冷佇立。她的目光又欣喜、又陰狠,噴射著心中的毒汁,有著不同常人的癲狂。

  「林映容!」狐紅衣忍不住叫出了聲,「書維在哪兒?」

  「你管不著!呵……」老婦人笑著笑著,咳嗽起來,熱辣辣的氣流,在她胸口躥來躥去。她實在太高興了,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一切的苦難都值得,一切的怨恨都有了結果。

  狐紅衣呆了呆,又叫:「品兒是你孫子!」

  「呸!」老婦人唾了一口濃痰,「那個該死的雜種!我才不稀罕!」

  狐紅衣的心凍成了冰塊,再也無緣化開,她的眼裡透出深深的絕望,這眼神更叫林映容滿心歡喜——這可惡的妖怪,誰叫你奪走我的兒子?你越痛苦,我就越高興,太妙了,太好了,你活該,你臨死以前,也見不到我的兒子。

  法台上的符文轉動起來,一股烈火沖天升起,那火焰蒼白可怕,像是無奈的傾訴,又似淒涼的歎息。狐女的身子在火中痛苦地扭動,台下一片沉寂,死亡真的來臨,所有人只覺恐懼。

  「呀!」人群裡響起一聲悲苦的叫喊,就像落入波心的石子。一個人半身是血,風也似的向煉妖台奔來。

  虎探根本不及阻攔,那人一頭衝進了煉妖之火。

  一剎那,林映容看清了來人的模樣,她驚駭欲絕,腔子發出一聲絕望的悲叫。

  她無法明白,兒子明明喝了符水,躺在地窖的深處,為什麼又會在這裡出現?為什麼他的額頭在流血,為什麼他的半個身子,盡被鮮血染紅了?

  呂書維的確服了符水,也的確沉睡了許久,可是不知怎的,一個聲音始終叫喚著他,噩夢一個接著一個,終於將他喚醒。他掙扎起來,發現自己躺在地窖,最近的記憶,就是母親給他喝了一杯茶水。

  周圍黑洞洞的,他摸索到門口,想要抽出符筆,打開鐵門,可是符筆沒有了,一同失去的,還有他的飛輪。

  喧囂聲陣陣傳來,儘管聲音模模煳煳,呂書維還是聽出了其中的不詳。他儼然聽見了紅衣的叫聲,可仔細去聽,卻又只剩下微弱的聲浪。他聯想前後,心生恐懼,**(實體書看不清?)渾身的元氣,狠狠撞擊那道鐵門,頭破了也不管,骨折了也不顧。

  匡啷,窟門終於開了。呂書維衝出地窖,來到地面,強烈的陽光,刺得他兩眼流淚,他朝著喧嘩處跑去,當先投入眼簾的就是那座高台。

  高台上的女子多麼熟悉!他還記得她柔軟的唇,溫暖的身,還記得她的撒嬌弄癡,低吟淺笑,過往的一切,都那麼的鮮活。

  當他跑近時,火焰已經騰了起來,他沒有筆,也沒有輪,除了流血的身子,可說是一無所有。

  於是,他衝了上去,他闖入了沖天的火焰,緊緊抱住了台上的女子。

  白火燒灼著兩人的皮肉,極度的痛苦貫穿了炅魂。狐女張開雙眼,望著眼前的男子,眼裡透著驚喜,也有一分釋然。

  「你可真傻!」狐紅衣說。

  「我不後悔!」呂書維說。

  火焰猛地一跳,兩個人緊緊相擁,一起化成了灰!

  林映容在煉妖台下跳著叫著,她乞求,她磕頭,希望虎探滅掉火焰,可是一切都是枉然,巫史壓根兒不為所動。

  老婦人跪在地上,揪住胸口,睜大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台上——火焰漸漸熄滅,只餘兩縷青煙,纏繞著飛上天去。

  人群死一般寂靜,村人們默不作聲,各自低頭走敢。到後來,虎探也離開了,只剩下林映容一個。她長久地跪在那兒,化為了一具蒼涼的雕像。

  嬰兒的啼哭聲響個不停,小傢伙蹬腿揮手,哭得十分帶勁。他己經一天沒有進食了,餓得實在厲害極了。

  「嗐!」抱他的虎探微微皺眉,衝著同伴說,「你看,這小東西還真鬧心。」

  「趕快些!」同伴大不耐煩,「巫老大說了,把她處理掉!」

  「巫老大幹嘛不自己動手?」

  「你笨哇,他那樣的身份,親手弄死一個娃娃,傳出去還不叫人笑話?」

  「唉,我們都是頂缸的!」

  「少廢話,快點兒!,我還趕著回家!」

  「你說怎麼辦?掐死?還是丟到那湖裡?」

  「你看著辦。」

  「為什麼又是我?媽的,這小東西盯著我哭,我下不了手哇。你來吧,還是你來!」

  「我不幹,誰叫你先接手?」

  「你……我看,還是丟湖裡吧!」

  「隨便你,記得綁塊石頭……」

  「你抱著,我去找石頭!」

  「少來這套!唉,你別塞給我呀……」

  兩個虎探你推我讓,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這時有人淡淡地說:「你們都不要,那就給我吧!」

  兩人吃了一驚,掉頭望去,一個青衣男子迎面走來,英挺俊偉,神采逼人。

  兩人張大嘴巴,望著男子,雙腿瑟瑟發抖,不敢挪動一步。

  男子將手一招,嬰兒冉冉飛起,落進了他的懷裡。說也奇怪,小東西的哭聲止住了,他瞪著亮晶晶的淚眼,吮著拇指,呆呆地望著青衣男子。

  男子苦笑一下,輕聲說:「小傢伙,我來晚啦!」

  他抬頭望去,兩個虎探呆如木雞,一臉驚奇的恐懼。男子點了點頭說:「你們去吧,告訴皇師利,我會去琢磨宮拜訪他!」

  兩人臉色蒼白,對視一眼,雙雙駕起飛輪,—陣風飛遠了。

  林映容跪在台前,恍恍惚惚,昏昏沉沉。她已耗盡了氣力,只覺疲憊和睏倦。她抽出符筆,對準胸口,筆尖一抖,變得堅硬如鐵。

  這麼活著再無意義,死亡是歸宿,更是難得的解脫。

  她比了一比,剛要紮下,忽聽有人說話:「你覺得這樣一死,就能減輕你的罪孽嗎?」

  林映容抬頭望去,一個青衣男子,抱著孩子站在面前。她木呆呆望著對方,喃喃說:「不死,還能怎麼樣?」

  「你認為,這件事對了?還是錯了?」

  「對了,錯了!」思緒茫茫閃過,林映容抱著腦袋,發出痛苦的呻吟,「我,我不知道!」

  「你連對錯也不知道,又為什麼要自殺呢?」

  「我失去了兒子!」

  「你愛你的兒子?」

  「是……」

  「所以憎恨狐紅衣?」

  「是……」

  「恨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

  「我……我不知道……」

  「好吧,我給你一樣東西,這個東西,有你的愛,也有你的恨!」

  「什麼東西?」林映容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男子。

  男子將懷中的嬰兒,交到老婦人的手裡:「這是你唯一的孫兒,他流著狐神的血,也有呂氏的血脈。如果你的恨多過你的愛,你就殺了他,如果你的愛多過你的恨,那就把他撫養成人!」

  林映容呆呆地望著嬰孩,雙手不由收緊。孩子哇地哭了出來。剎那間,老婦人的心軟了,手也鬆了,歎氣說:「你為什麼把他給我?」

  「我希望你活著!」男子抬頭望天,微微苦笑,「死亡其實容易,活著卻要艱難得多。你有許多時間去思考,你的心裡,究竟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這個孩子,是我的問題,也是你的答案!」

  那人說完轉身離開,林映容彷彿突然驚醒。盯著男子的背影,大聲說:「你是誰?」

  「我叫伏太因。」男子頭也不回。走入暮色深處。

  林映容渾身一顫,完全清醒過來,她望著懷中的嬰兒,嬰兒也將她仔細打量,突然小臉一蹙,哇哇地大哭。

  哭聲落入老婦的耳中,一股久違的溫情湧上心頭。林映蓉的眼淚奪眶而出,可又忍不住地想笑。她抱著孩子,抖索索站起身來,流著眼淚,仰天大笑,笑裡夾雜嬰兒的啼哭,在清冷的湖邊久久迴盪。

  四面的煙塵徐徐散去,景物漸次分明起來,呂品回到了現實,目光掃去,天皓白、山爛石、方非、林映容,還有,前面那個紅衣女子。

  剛才,他做了一個深沉的噩夢,他在夢境中遊走,無數次將手伸向夢中的人物,可是抓不住,也摸不著,悲歡離合一幕幕上演,可他,只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觀眾,眼睜睜瞧著,卻什麼也不能做。

  一彈指的功夫,他走過了幾十年的路,心中的疑惑全都解開了。為什麼由來只見父親的留影,不見母親的相貌?為什麼一說到父母,林映容總是神色張皇、支吾其詞?為什麼他生來就會天狐遁甲?為什麼小妖怪對他服服帖帖?他們住的村子,也不再是幻境中的水雲村,村外沒有湖泊,只有一條小河,林映容帶著他遠走他鄉,只因在那兒,誰也不知道他的母親是一隻神狐。

  臉上冰冰涼涼,早已掛滿淚水,舊淚還沒乾透,新的熱流又洶湧而出。呂品呆了呆,向前一步,張開雙臂,緊緊抱住紅衣女子,溫柔的感覺向他全身蔓延,他情難自禁,失聲叫道:「媽媽……」

  懷中人歎了口氣,那是男子的聲音。

  呂品渾身一震,錯步後退,「狐紅衣」的形貌悄然改換,化為了一個青衣男子。

  這只是狐王的變身,真正的紅衣女子,早已在煉妖台上化成了灰。

  「你是我的舅舅?」呂品呆了呆,喃喃問。

  狐青衣點頭,呂品衝上去,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狐王后退一步,歎道「打得好!」

  呂品兩眼佈滿血絲,大聲喊叫:「你為什麼不救我媽?」

  「我去了!」,狐青衣微微苦笑,「我遇上了皇師利,我打不過他!伏太因也去了,他晚了一步,只來得及救下你!」

  呂品掉頭望去,林映容臉色死灰,眼裡透著一絲驚恐,輕聲說:「品兒……」

  「別叫我!」呂品惡狠狠的大叫「我不是你的孫子!你是我的大仇人……」

  話沒說完,狐青衣手起手落,打了他一記耳光,呂品撲了上去,拳頭雨點似的落向狐王。方非見勢不妙,向簡真打個招忽,兩人緊緊抱住呂品,呂品又哭又叫,又蹦又跳,好一陣才平靜下來。忽又縮在兩人身上,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

  「呂品!」狐青衣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裡難受!」

  「說對了!」呂品把淚一抹,「狐青衣,你為什麼打我?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的對!」狐青衣兩眼望天,「我以前也恨過她,連帶恨上了伏太因,他不許我殺掉老太婆,還把你交給她撫養。第八次道者戰爭,狐族沒有參戰,伏太因的死我脫不了干係,可後來,我漸漸明白,伏太因是對的,他是個道者,活了不過三十多歲,我是一個狐妖,活了四千多歲,但是比起胸襟,他才是橫亙古今的智者,我呢,只是一個不經事的蠢材。」

  「剛才的『前塵煙』,一大半是他收來給我的。人生下來,並無正邪善惡,也無愛恨情仇,有了前因,才有後果。林映容固然可恨,但也可憐。沒錯,她害死了紅衣,可她也撫養了你,她恨過怨過,可是愛終於戰勝了恨,伏太因給她出了一道難題,她也給出了一個了不起的答案。這個答案就是你!」

  「我?」呂品呆了一下。

  「試想一想,我那時-腔怒火,只想給紅衣報仇。如果交給我撫養,我—定處心積慮地把你調教成一個復仇者。乖戾、狠毒、自私、傲慢,狐族的缺點,你會應有盡有。接下來,你會殺死你的祖母,殺光水雲村,最後不免與白虎人大戰一場,狐族將會死傷無數,你也難逃皇師利的毒手。到了最後,你不過是第二個林映容,除了仇恨,一無所有,可憎可厭,徹底地失敗!」

  狐青衣頓了頓,望著呂品,臉上流露出一絲欣慰:「可是看看現在的你,你能為了友情,克制親情,又能為了親情,克制友情,儘管左右為難,可你心中的愛總是勝過了恨。白虎呂品,你不是—個復仇者,你是一個有良知的普通人。為什麼?林映容拋棄了仇恨,你是在她的愛中長大的,盡哲有些懶情,有些貪玩,可你的本性從沒泯滅。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紅衣的影子,也看到了你父親的風采!」

  狐青衣頓了一頓,大聲說:「呂品,你永遠記住,你是呂書維和狐紅衣的兒子,你要追隨自己的本性,聽從良知的召喚!」

  「本性!」呂品回過頭去,望著半死不活的祖母,心中百味雜陳。

  沉默了一會兒,呂品昂起頭來,澀聲說:「我要參加考試!」

  「品兒!」林映容有氣無力,「你不能得罪白王……」

  呂品不理她,向狐青衣說:「照顧我奶奶!」兩人深深對視一眼,狐青衣從袖裡抽出一支符筆,淡黃色的筆管上,有著火紅色的筆鋒。

  「這支狐聿,是你母親留下的!」狐青衣說,「筆鋒的毫毛,就是她的毛髮!」

  呂品接過筆,緊緊握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子,面向兩個室友,大咧咧地說:「方非,死肥豬,你們誰敢偷懶,我可對他不客氣!」

  「臭懶鬼!」其他兩人齊聲大叫,「管好你自己吧!」

  呂品一笑,回頭望去。狐青衣扶著林映容,正在那兒低聲耳語。老婦人呆呆怔怔,默默點頭。這一對宿怨的仇敵,此時此刻,卻像是相依為命的友人。

  「呂品!」天皓白的歎息聲傳來,「我也許不該多說,你祖母的陽壽要盡了!」

  呂品心頭一顫,百感交集,忍不住問:「天道師,你認識我的爸媽?」

  天皓白默默點頭。

  「你知道他們的事嗎?」

  「這件事,震旦裡許多人都知道!」天皓白的臉色一陣黯然。

  「就我不知道!」呂品滿心不是滋味,他還想追問,天皓白擺了擺手,揚聲說:「大家各自就位!」

  考生們鬧嚷嚷散開,再次分組停當。

  天皓白稍許沉默,微笑起來:「六神關裡,大家最關心什麼?」

  「寶物!」眾口一詞。

  「呵!」老道師翻出手來,掌心裡悠悠忽忽,長出了一簇雪白的芝草,九片銀葉,托著一顆翠綠奪目的明珠。

  「夜靈芝!」人群裡發出一片驚忽。

  方非盯著靈芝,心中不勝驚訝,夜靈芝是靈素館裡的鎮館靈草,震旦裡只有兩棵。傳說手持夜行,可避妖魔,中了惡毒法術,只要魂魄還在,嗅一嗅芝上的明珠,就能活轉過來。

  「這枚夜靈芝,就是六神關的寶物!」天皓白大聲宣佈。

  學生們紛紛鼓掌,發出一陣響亮的歡忽。

  老道師一揚手,芝草化為了一道綠光,數百道目光跟隨綠光,一直飛進了地峽的入口。

  「接下來說說考題!」天皓白微微—笑,「這六道考題,是由祖師葫蘆出的題,三位監考道師親手布下的,對於每個學生,應該都很公平!」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第一關,波詭石陣!」

  人群裡響起幾聲低忽。

  「第二關,木奴陣法!」

  低忽聲變成了驚叫。

  「第三關,雲譎天書!」

  這一下,場中一片死寂。

  「第四關,雷霧重重!」

  「第五關,蟲海翻騰!」

  「第六關,龍潭虎穴!」

  天皓白頓了頓,目光掃過場上,學生們有的愁眉苦臉,有的若有所思,更有甚者臉色青白,身子簌簌發抖。

  「接下來是提示!」老道師笑了笑「提示也有六個,大家聽好了,提示是——最大與最小,最快與最慢,最老與最新……」天皓白頓了頓,臉色嚴肅起來,「這兒我要提醒大家,前面五關,不許互相攻擊,要不然,我會取消他的考試資格!」

  「第六關呢?」司守拙粗聲粗氣地詢問。

  天皓白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到了第六關,我也希望你們稟有仁恕之心。」

  司守拙咧了咧嘴,眼裡閃過一絲狠笑。

  「考試時間不限,直到有人找到夜靈芝!在這以前,你們不要勉強自己,萬不得已,記得使用這個!」

  老道師一揚筆,青光閃過,每人的手心出現一個龍飛鳳舞的「遁」字,「必要時緊握右拳,叫出『遁』字,即可脫離考場,返回這裡!」

  說到這兒,天皓白面露微笑,目光掃過全場:「那麼,現在,請君入峽!」

  一陣大忽小叫,學生乘劍駕輪,一陣風鑽進峽口。危字組的三個男生,齊齊回頭看向天素。少女臉色慘白,定定望著三人,平時冷漠的眼中,透出幾許擔憂,幾許期望。

  方非心口一熱,伸出左手:「我們會贏!」

  「說得好!」呂品也笑嘻嘻伸手,「我不喜歡上課!可我喜歡贏!」

  「兩隻大話精……」簡真把胖手伸了過來,小眼睛哀哀切切地掃過兩人,「我們輸定了……」

  方非衝過峽口,前方霧氣瀰漫,景物若隱若現,正想細看,腳下忽地一沉,尺木筆直下降。他吃了一驚,盡力穩住身形,冷不防頭頂一暗,一塊巨石橫空壓來。方非縱木躲閃,尺木不聽使喚,只好揚筆大喝:「撥轉乾坤!」

  「卸重符」擊中巨石,火光四濺,石頭停頓一下,繼續當頭落下。

  尺木力量飛瀉,方非下落更快,眼看頑石壓頂,星拂向下一掃。

  「氣障重重!」氣浪沖擊地面,洶湧反撲回來。方非借勢一躥,橫著彈出十米。他就地一滾,身邊轟隆巨響,巨石滾落在地,如果稍微遲慢,勢必把他碾成肉泥。

  剛一入峽,就遇凶險,方非心驚膽顫,還來不及爬起,巨石抖動兩下,忽地人立起來,他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巨石轱轆一轉,轟隆隆迎面滾來。

  方非轉身就跑,可一回頭,又見一塊巨石,活是一輛坦克,氣勢洶洶地向他衝來。

  方非盡力向右一跳。砰,兩塊石頭撞在一起,石屑飛濺,聲如雷鳴。跟著沉寂時許,石塊的深處嘎吱連聲,通體發紅髮亮,顫抖著左右分開。

  石塊能分能合,竟是兩個活物。方非嚇出一身透汗,還沒緩過勁來,忽聽有人忽救。他一回頭,只見簡真卡在了兩塊巨石中間,怒眼撐睛,面紅耳赤,無論如何也掙不出來。

  「艮岳為開!」方非發出一道「叱山吒石符」,想要喝開巨石,那石頭抖了兩下,絲毫不為所動。

  「開山破石!」一道「破山符」飛出,強光迸閃,石屑四濺,巨石上多了一個小小的凹坑。這兩塊石頭大過房屋,如要統統擊碎,不知要花多少時間,眼看簡真舌頭外吐,右手舉起,方非心頭一涼,知道大個兒意志軟弱,動了使用「遁字符」的心思。

  「糟糕!」念頭還沒轉完,忽聽有人大喝,「閃開!」

  方非讓到一邊,掉頭看去,呂品步履如飛,後面跟了一塊黑黢黢的巨石,橫直十米,轟隆滾動,活是一頭追趕老鼠的大象。

  小鼠忽東忽西,大象也跟看亂轉,兩邊一追一逃,很快靠近簡真。呂品斜刺裡一躥,巨石也跟著變向,可是慣性太猛,哧溜滑出一段,總算剎住勢子。這簡真身前的巨石人立起來,兩塊巨石打了個照面,吧嗒合在了一起。

  簡真像被車輪碾過,胸腔裡發出一串呻吟。

  兩塊巨石緊緊抵攏,石心嘎吱作響,通體發紅髮亮,噌,後來的巨石向後彈開。簡真渾身一輕,前後的巨石抖動兩下,也似叫人推了一把,轟隆隆各自退開。

  他脫身出來,就地一滾,抬眼望去,前方三塊巨石,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緩過氣來,旋風轉動,又向他滾滾壓來。

  大個兒掉頭便跑,可是剛一回頭,忽又張大嘴巴,盯著方非身後。

  方非見他神態有異,心頭一凜,一掉頭,一塊巨石無聲滑來,來勢神速無比,躲閃已經來不及了。

  昂,一頭紅豬直衝過來,咚,巨獸撞上巨石,兩股大力交鋒,紅豬後退半步,巨石哧溜一聲,從他身邊滑了過去。

  「後面!」呂品大叫一聲,簡真回頭一看,後面三塊巨石如狼似虎,要麼滑行,要麼滾動,爭先恐後地衝了過來。

  砰,一塊巨石撞上了紅豬的臀部,他向前躥了兩步,不料前面也有石塊欄路,巨石前後夾擊,結成一個石牢。

  「跳起來!」懶鬼又叫一聲,紅豬應聲跳起。轟隆,巨石撞在一起,橫直黏合,動彈不得,跟著一陣吱吱呀呀,石頭髮紅髮亮,紛紛向後退開。

  砰,紅豬落在地上,摔得連聲哼哼。「快來!」呂品在遠處招手,簡真變回原形,奔跑上前,神色驚驚慌慌,不住東張西望。

  「別停步!」呂品帶頭飛奔,「跟緊我!」

  其他兩人慌忙跟上,身邊的巨石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發出連環撞擊,叫人心驚膽顫。

  「這是什麼石頭?」方非望著巨石,驚疑不定。

  呂品如得神助,儘管滾石如飛,他總能搶先一步,閃開巨石陷阱,他一邊奔跑,一邊解釋:「這不是石頭,這是石妖!」

  「石妖?」方非一愣。

  「沒錯!」

  「這些石……石妖無手無腳,怎麼會動?」

  「它們沒手沒腳,卻有一種力量!」

  「什麼力量?」

  「磁力!」大個兒氣忽忽大叫,「妖怪常識不是講過嗎?方非,你上課都在幹嗎?」

  「我記得那堂課他沒去!」呂品笑著揭發。

  簡真伸手摸出《妖怪辭典》,翻到一頁,清了清嗓子:「石妖,形妖科,群居,顏色烏黑,大小不一。產地:金山。繁衍方式:傳導生殖。石妖利用磁力運動,以生靈的精氣為食,它身具陰陽兩極,可以隨意轉換磁極,石妖群中,必有……哎喲!」

  一隻石妖閃電衝來,與大個兒擦肩而過,簡真一個趔趄,手裡的詞典飛出老遠,又一隻石妖轟隆碾過,書本立馬粉身碎骨。

  「我的辭典哇!」簡真哀哀慘叫。

  「死肥豬」呂品笑呵呵落井下石,「我就奇怪了,你那麼聰明,又知道石妖的來歷,怎麼會叫石妖困住?」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馬,沒見到,豬,有一頭!」

  「狐狸精……你也不怎麼樣!」

  「你叫我什麼?豆子眼的死肥豬……」

  「狐狸,狐狸,狐青衣是你舅舅,你就是一隻懶透心的狐狸精……」

  「信不信我捏死你……」

  兩個人不顧身在險境,一邊對罵,一邊揪打起來。

  方非使出吃奶的勁頭,才把兩人分開。石妖趁機合圍,三人使盡力氣才勉強逃脫。

  身後巨響連連,聽得方非心驚膽戰,忍不住問:「呂品,我們這是往哪兒去?」

  「不知道!」呂品聳聳肩膀。

  「什麼……」另外兩人傻了眼,簡真怒叫,「懶狐狸,那你跑什麼跑?」

  「我是見縫就鑽!」懶鬼意味深長地說,「石妖分為陰陽二極,異極相吸,同極相斥。不管這些破爛石頭多麼狡猾,數目多了,總有同極相斥的時候。所以逃過它,法兒很簡單,就是跑到同極相斥的兩隻石妖中間。石妖可以變換磁極,變換的速度卻不如本人的腳快,只要跑得夠快,就能輕易躲開!」

  方非恍然大悟,大個兒好奇地問:「懶狐狸,你剛才怎麼救我出來的?」

  「很簡單,困住你的兩隻石妖,用的是異極相吸的法。我引來的那只石妖,也與困住你的石妖相吸,石妖相吸,想要擺脫對方,必須轉換磁極。打個比方,困住你的石妖是陰極,我引來的石妖是陽極,你的石妖小,我的石妖大,一般來說,小石妖害怕大石妖同化,必然搶先轉換磁極,造成同極相斥。你的石妖陰極換陽極,陽極換陰極,這樣一來,又與困住你的另一隻石妖同極。這麼同極相斥,還能困得住你嗎?」

  呂品說得頭頭是道,簡真聽得一頭霧水,他摸了摸腦袋,嘀咕說:「這只臭狐狸,腦子還挺好使!」

  「一般般……」

  「得了吧,我可沒有誇你!」大個兒放大嗓門,「人腦子好使是聰明,狐狸腦子好使,那就是詭計多端!」

  「哦,豬腦子好使又該怎麼說?」

  「我……」簡真又氣又恨,還沒想出反駁的話來,遠處傳來一串巨響,響聲格外密集,三人心頭一沉,大個兒驚叫:「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我知道了!」呂品拍手一笑,「其他人都在那邊!」

  「在那邊幹嗎?」

  「我哪兒知道!」

  方非掏出仙羅盤,盤上的指針溜溜亂轉,根本不會指向一處,呂品笑著說:「別費心了,我早看過了,這個鬼陣子的磁場驚人,不但擾亂了仙羅盤,就連飛行法器也受了影響!」

  「難怪我會掉下來!」方非恍然大悟。

  三人越往前跑,石妖越多,互衝互撞,間不容髮。三人屢屢遇險,方非忍不住問:「呂品,這是怎麼回事?」

  懶鬼一拍腦袋:「不好,前面是石神柱!」

  「石神柱?」

  「你不覺得奇怪嗎?石妖憑借磁力運動,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可我們不是石妖,石妖也沒長眼睛,為什麼總能變換磁極來撞我們?」

  「沒錯!」方非一轉念,衝口而出,「難道有人指使?」

  「不是人,是石神柱!那是石妖之王,個兒最大,磁力最強,變換磁極也最快,它處在石陣的中心,統帥所有的石妖!」

  「你說它個兒最大?」方非冷不丁問了一句。

  呂品嗖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齊聲大叫:「最大與最小!」

  「你們兩個嘮叨個啥?」大個兒一邊咕噥,「什麼最大、最小!」

  「豬腦子,你忘了天道師的提示嗎?」

  簡真張了張嘴,兩眼睜圓:「你是說,石神柱就是最大?」

  「還用問嗎?」

  轟隆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三人眼前一亮,出現了許多熟識的身影。無怪沿途都不見人,原來大家都已猜到石神柱就是破陣關鍵,所以紮了堆向石陣的中心衝去。可是越近石神柱,石妖數目越多,運動越快,上下左右無所不在,好似一群獵手,正在圍獵獸物。

  獵物就是學生!

  石陣裡不能飛行,眾人紛紛鼓足元氣、跳躍飛騰。只見人影閃動、符光交織,巨石碎裂的聲音不斷傳來,飛石雨點似的從天落下,砸得大地顫抖,好似雷霆迸發。

  學生們連聲忽喊,聲音有粗有細、有男有女,有的忽喚同伴,有的忽叫對敵,還有的落入了石妖的陷阱,發出一聲聲絕望的哀鳴。

  各組成員各顯神通。有的四人抱團,發出「開山裂石符」沖關。可是石妖碎裂,磁力並不消失,碎石亂飛,好似出巢的蜂群,忽聚忽散,防不勝防,剩下的石妖同仇敵愾,衝撞得越發厲害,強闖的學生舉步維艱,陷入了連番苦戰。

  也有組員投機取巧,使出「地陷符」,掘成了一條地道。他們且挖且走,沒料到地下也有石妖,平時磁極分在左右、連成一塊,學生向前掘進,驚動了這些石妖,紛紛轉換磁極,變成一上一下,磁極一旦朝天,馬上引來天上的飛石。巨石活似長了眼睛,落處十分精準,地道紛紛塌陷,裡面的學生灰頭土臉地爬了出來,稍一遲慢,就叫石妖困在地底,無奈握緊右拳、退出考試。

  有的組極盡騰挪,也如危字組一樣避實就虛,尋找相斥的間隙。這法兒開始有用,可是越往前去,石妖越多,間隙越少,前途屢屢受阻,有時繞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轉了回來。

  弄巧不成,只有硬闖,甲士們競相化為巨獸,憑著一股神力,強行撞開石妖。變身中最醒目的,還數牛字組藍觴化身的八角青牛,張字組金牙施化身的六牙白象,斗字組武大衍化身的火焰麒麟,房字組凌琅化身的紫金狻猊。

  簡真也變身紅豬,連拱帶突,撞得巨石亂滾,可是沒過一會兒,就覺筋骨酸軟、氣喘吁吁。方非、呂品緊隨其後,一齊施展「卸重符」,卸開飛來的巨石。飛石來勢凌厲,兩人全神寫符,絲毫不敢大意。

  忽聽女子忽救,三人掉頭一看,一隻半鹿半馬,頭頂獨角的獬豸,獨角卡在巨石縫裡,兩隻石妖趁機上前,把它狠狠夾在中間。一邊的三個女生急得跳腳,一面躲閃石妖,一面急聲忽救。

  方非認得這三個女生,水紅衣衫的是白虎琴照、白衣的是朱雀溫如、黃衣的是玄武谷空音,全部來自女字組。由此推斷,這只獨角獬豸,該是同組的蒼龍莊毅。

  沒有甲士破不了陣,三個女生急得快要落淚,方非心生不忍大聲說:「簡真!快來幫忙!」

  「什麼?」呂品吃了一驚,「方非,這可是考試哇,考試就是競爭,競爭起來,還管對手怎麼樣?」

  「對手也是人!」方非頭也不回,向女字組衝去,呂品一愣。冷不防紅豬轉身殺回,經過懶鬼身邊,尾巴狠狠一甩,抽在他臉上。

  呂品哇哇怒叫。趕上去扯住豬尾,拳打腳踢,可是大紅豬皮粗肉厚,拳腳上身,不疼不癢,他的鼻子裡哼哼唧唧,大屁股甩來甩去,呂品掛在後面,就像是一隻蕩鞦韆的大猴子。

  紅豬向前一拱,撞歪了一塊巨石,長嘴別住獬豸的胸脯,向後狠狠一擲,獬豸借力一掙,登時脫出困境。

  三個女生齊聲歡忽,方非趁機說:「女字組,一起上!」

  琴照是白虎人,也是該組的組長,聞言十分遲疑,莊毅卻不待組長號令,調轉身子,與紅豬並肩開路。

  組員造反,琴照無法可想,只好半推半就地跟上了去。

  呂品瞧著驚奇,本以為方非濫用好心、必定吃虧,誰知道轉禍為福,居然贏得了一支盟軍。

  一群人併力向前,遇上有人受困,立馬上前解救。救的人中有敵人,也有朋友,可是劫難當頭,學生們拋開嫌隙,擰成一股。到後來,十隻變身巨獸結成陣勢,從石妖陣中殺出了一條生路,羽士們也紛紛使出「卸重符」,幾十道符光縱橫交錯,結成一張防空大網,飛石碰到網上,頓被彈出老遠。

  這一團隊推進神速,很快超過了領先的各組。各組見勢不妙,紛紛互相招忽,組成集團與之抗衡。

  走了一段,前面的亂石叢中,聳起了一座奇怪的高塔。無數石妖懸在空中,有的凝然不動,有的車輪翻滾,時分時合,時而向外彈射,化為飛天的巨石。浮石一旦飛出,就有新的石妖補上,這座塔就像是一個奇形怪狀的魔方,巨石上下翻滾,來回循環往復。

  「那就是石神柱?」方非大聲問道。

  「不!」呂品瞇縫雙眼,「石神柱在浮空石的裡面!」

  方非極目望去,浮石縫中一團漆黑,不知藏了什麼古怪。正在胡思亂想,忽地看見皇秦。太子爺已經逼近石塔,符筆指東打西,符光射到的地方,石妖跌跌撞撞,踉踉蹌蹌,甚至於原地打轉、停止不動。

  皇秦的身後跟了一隊學生,除了角字組,璧字組也在其中。七人抱團跟在皇秦身後,輕輕鬆鬆地通過了石陣。也不知道是符法失效,還是皇秦留了後招,八人前腳通過,石妖馬上活躍起來,變本加厲地阻攔後來的學生。

  呂品冷笑說:「方非,我敢打賭,皇秦到哪兒,宮奇就跟到哪兒,璧字組這一群下流胚,做定了角字組的寄生蟲。」

  「皇秦用的什麼符法?」方非大皺眉頭。

  「我不知道!」呂品的雙手揣進兜裡,這時出力的人多了,懶鬼舊病復發,又在一邊投機取巧,偷懶觀望。

  方非好容易才壓下了使用隱書的念頭,這時皇秦回頭看來,濃眉向上一挑,他一馬當先,本以為甩開了眾人老大一節,沒料到後來者齊心協力,大有拍馬趕上的意思。

  皇秦轉頭去,出手更快,接連分開石妖,帶領本部人馬衝進一片亂石,只一閃,八個人就消失了。

  方非凝目望去,皇秦一行消失的地方,石妖密密層層地疊在一起,結成了一面高大的城牆。他心中吃驚,再一抬頭,驚見高塔筆立,巍然聳入雲端。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怪塔的腳下。學生手腳並用、向上攀登,砌牆的巨石全是活物,不住搖來晃去。眾人掛在上面,驚心動魄。方非高叫:「我們也上去!」

  「嗐!」簡真變回原形,苦著臉叫喚,「不行哇,那石頭還在動呢!」

  「上去不?」呂品凶狠威脅,「不上去,我把你變成石頭,跟石妖們做親戚!」

  大個兒心裡害怕,忙說:「好,我上,哼,摔下來,都怪你們……」一邊嘮嘮叨叨,一邊向上爬升。

  危石活搖活動,好似波浪起伏,爬起來本就艱難,大個兒又貪生怕死,故意磨磨蹭蹭。結果三人落在了最後,等到你拉我扯,爬到石壁頂端,掉頭一看,其他的組全不見了。

  「人呢?」簡真左瞧右看,「叫石妖吃了嗎?」

  懶鬼白他一眼:「他們都進塔去了!」

  「進去了?」大個兒轉眼一瞧,浮空的石妖中間,隔了莫大縫隙,可容一人進出。他伸手一摸,縫隙裡湧出一股潛力,手指伸進寸許,再也無法深人。簡真用力-戳,冷不防上面石妖落下,轟隆,石塊合攏,要不是他收手得快,幾乎斷送了四根手指。

  「破石妖!」大個兒驚魂未定,小眼一瞪呂品,「懶狐狸騙人,這也算進得去?」

  「我可沒說這祥進去!」

  「什麼?」大個兒不勝迷惑。

  「還記石妖的繁衍方式嗎?」

  「傳導生殖?」

  「什是傳導生殖?」

  「這個…就是有靈力的妖怪,把靈力傳給別的妖怪!」

  「石妖靈力是磁力,這個磁力誰來傳導?」

  「其他的石妖唄?」

  「不!」呂品搖了搖頭:「是石神柱!」

  簡真還在犯傻,懶鬼大罵:「笨蛋,你說這些石妖,都來石塔幹嘛?」

  大個兒撓頭苦思一下,忽地眉開眼笑,「我知道,石妖開會!」

  「呸!」呂品啐了一口,「開你個頭!」

  方非想了想說:「我知道了,這個石神柱,是個充電器!」

  「充電器?」另外兩人瞪眼望他,「什麼東西?」

  「一種紅塵裡的機器!」方非解釋說,「別的機器電力耗盡,放到充電器上面,要不了多久,電力就能重新蓄滿。」

  「有這種東西?」呂品摸摸下巴,「有工夫真該去一趟紅塵。喏,方非說得對,石神柱的功效,與這個充、充什麼的差不多。石妖捕獵太久,磁力減弱,這時候,石神柱就會將它們召回,吞入塔裡,傳導磁力,等到磁力蓄滿,再從天上彈射出去。」說到這兒,他將手一指,「你們看……」

  前面的幾隻石妖抖動起來,呂品叫聲「快!」他向前一跳,抱住一隻石妖,方非、簡真也明白過來,雙雙撲了上去,趴在那只石妖身上。

  石妖抖動得更加厲害,它向上一跳,直奔塔身衝去。一瞬間,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塔上的石妖紛紛挪開,露出了一個洞口,黑咕隆咚,橫直十米。大個兒瞧得害怕,不由閉上眼睛,心子撲通亂跳。

  石妖衝進了洞口,經過的地方石妖競相合攏,四週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忽地紅光撲面,石妖一個急剎,冉冉停在了空中。

  簡真瞇眼望去,前方一根巨大的圓柱,不知多粗,也不知道多高,通體殷紅如血,發出奪目紅光。

  「這就是石神柱?」三人正想著,石妖徐徐靠近紅柱,柱傳來一股力量,三人不由得屏住了忽吸。

  紅光更加強烈,好似千百雙大手,輕輕撫弄那只石妖,石妖深處吱吱嘎嘎,發出滿足的呻吟,跟著它緊貼石柱,徐徐向上攀升。

  「快!」呂品又叫,「死肥豬,快摸柱子!」

  「怎麼是我?」大個兒撅起嘴巴,很不樂意。

  「我來!」方非自告奮勇地爬到石神柱前面,定一定神,伸手摸去。

  石柱表面光滑,好似人體的肌膚,透過柱內的紅光,可見方非的指骨血脈。

  此處別無古怪。方非正覺失望,一股酥麻透過掌心傳來。度者渾身的毛髮一根根豎了起來,緊跟著,手與石柱之間,迸出炫目的電光。

  「咻!」石妖勢如電梯,筆直上升,三人毛髮飛動、心跳如雷。

  一眨眼,紅光消失,黑暗壓頂,石妖升到了石柱的頂端,柱子裡發出了一串鳴響,那聲音十分動聽,就像是黃鶯在陽光下唱歌。石妖忽地一震,好似出膛的子彈,向著塔外嗖地飛去。

  這一下十分突然,三人應勢向後一仰,方非呆在石塊邊沿,幾乎滾落下去,天幸呂品眼疾手快,將他一把抓住。三人抱緊石妖,只覺耳邊風聲忽忽,跟著強光刺眼,石妖衝出了怪塔。

  它的勢頭不止,筆直向前急飛,地峽裡狂風捲來,刮面生寒。方非探頭望去,下方的石妖東—叢、西一簇,滿地茫茫亂走,又像兵馬,又似獸群。

  鼻間傳來了草木的清香,方非抬眼望去,波詭石陣已到盡頭,翠色如波湧來,一排樹牆迎面聳起,枝葉縱橫交織,遮掩得密不透風。

  石妖的深處發出嘎吱的鳴叫,前方的枝葉應聲活轉,刷刷刷紛紛閃開。三人眼前一黑,還沒咂摸明白,石妖一股腦兒衝進了森林,沿途撞斷了無數枝條,最後沿著粗大的樹幹,咕嚕嚕向下滑落,滑了半分多鐘,咚地落在地上。

  這一番折騰,鬧得三人暈暈乎乎,從石妖上下來,雙腿忽高忽低,好似踩在棉花堆裡。

  方非舉目望去,四周巨木參天、怪籐垂地。籐蔓粗的勝過人腰,細的也好比手腕,縱橫交織成網,彷彿一面面軟牆;上方的樹冠濃蔭如蓋,也是密密匝匝,只有少許縫隙,可見些微天光。

  呂品忽出一口氣:「好了,這是第二關!」

  「木奴陣法?」大個兒心神不安、東張西望,「怎麼陰森森的啊?」

  「廢話!」呂品掏出仙羅盤,瞧了瞧。「這玩意兒的瘋癲病好了!」

  方非也取出仙羅盤,凝目一瞧,指針不再亂轉。呂品說:「入峽前我瞧過一眼,地峽盡頭,該在東北庚四九卯三七!」指針應聲轉動,指向東北。

  三人順著指針向前走去,林中空寂幽閉,蟲豸鳥獸全無,只有葉尖的清露,時而滴落下來,發出微妙的輕響。

  長草亂石隱約可見,地上東一處,西一處,佈滿了許多水窪。水窪十分清淺,綠藻搖曳多姿,似要破水而出。

  走了幾百步,前方樹牆壁立,垂籐萬千。簡真人高腿長,走在前面,想也不想就扯那籐,呂品忽覺不妙,叫聲:「慢著!」

  大個兒手快,懶鬼叫聲出口,他已捫住了一根籐蔓,籐蔓簌地一抖,忽如蟒蛇抬頭,向他攔腰捲來。

  「哎喲!」大個兒一聲尖叫,被那長籐扯向樹牆。

  「烈焰神鋒!」方非下意識符筆一指,火劍辟中長籐,籐上火苗一躥,反向簡真燒去。方非吃了一驚,來不及變招,呂品大喝—聲:「太白無鋒!」

  「切金斷玉符」斬落,長籐漿汁四濺,閃電後縮,叢林中噴出霧氣,火焰墣噗熄滅,一股青煙四散瀰漫。

  大個兒落在地上,扯下燃燒的籐蔓,粗蔓斷而不死,帶著火焰不住扭動。大個兒又驚又怕,遠遠丟開,把頭一別,吊起眉毛髮狠:「方非你這個笨蛋,五行生剋也不懂嗎,木生火,你要燒死我嗎……」

  「我……」方非面紅耳赤。

  「不對!」呂品臉色一變,兩人順他目光瞧去,雙雙吃了一驚。籐牆波濤似的湧動起來。忽啦,干百根長籐一起躥出,如靈蛇,如象鼻,快比疾風閃電,瞬間衝向三人。

  「太白無鋒!」方非吃一塹,長一智,筆尖扯出一道金光,忽長忽短,橫砍豎辟。金克木,木生火,方非之前用火克木,險些鑄成大錯,這時使用金相符法,與呂品且戰且退。

  簡真也舞起兩口豕牙刀,寒光閃閃,旋風似的掃來蕩去,身邊籐蔓寸斷,漿汁橫流,濺得大個兒滿臉滿身。

  樹林深處,響起了一聲低沉的吼叫,好似沉睡的獸物甦醒過來。三人心驚膽戰,寒毛直豎,忽覺腳下地面,波濤的動盪起來。

  「快飛!」呂品駕起「紫璇風」,嗖地躥上天去。

  方非暗罵自己煳塗,石陣裡呆了太久,居然忘了飛行。他駕馭尺木,剛剛飛起,下方嘩啦一聲,千百樹根破土而出,根粗皮厚,堅硬如鐵,勢如槍矛林立,向著天空一陣亂刺。

  方非極盡騰挪、左躲右閃,忽聽簡真哀聲慘叫,低頭看去,大個兒的左腳卻被一條根須纏住,拍著翅膀上下撲騰。根須又粗又韌,簡真擺脫不了,揮刀想要斬斷,可是長籐漫天飛捲,一不留神,左邊的翅膀又被纏住。他失去了平衡,筆直向下墜落,一條合抱粗的巨籐好似怒龍擺尾,向他惡狠拫抽了過來。

  「太白無鋒!」兩聲斷喝好似出自一人,兩道白光同時閃過,根須籐蔓紛紛折斷。誰知斷是斷了,糾纏依然如故,簡真手舞足蹈地向下掉去,忽覺雙臂一緊,身子飛速上升,巨籐從腳底掠過,捲起一陣凜冽的狂風。

  「死肥豬,你還真他媽的沉!」呂品被壓彎了腰。

  「嘿!」簡真死裡逃生,眉開眼笑,「懶狐狸,有勞了!」

  「就你事兒多,幹什麼都慢一拍!」

  「胡扯,我吃飯比你快,長肉也比你快,早上醒得也比你快……」

  「鬧夠了沒有!」方非急得大叫,「現在怎麼辦!」

  「衝上去!」呂品大喝一聲,三人飛身衝向樹冠,懶鬼揚起筆來,白光飛過,一根樹枝斷成兩截。

  他剛要穿過斷枝,方非眼尖,忽見四周枝葉抖動,回想下面的遭遇,心頭一寒,剎住去勢。兩人拉著簡真,呂品被他一帶,向後退了回來,剛要回頭喝罵,一枚樹枝忽地伸長,好似一桿長槍,掠過他的頭頂。

  懶鬼嚇出一身冷汗,兩眼一掃,周圍的枝幹瘋也似的長,結成柵欄牢籠,把三人困在了裡面。

  三人揮刀運筆,好容易斬斷枝幹、鑽了出來,累得氣喘吁吁、近乎虛脫。飛了好—會兒,樹林終於安靜下來,根須縮回土裡,籐蘿垂落下來,頭頂的樹枝也回復如初,枝搖葉動,如沐微風。

  三人落回地面,戰戰兢兢,到了這時才總算明白——這片樹林是一座苦牢,無門無窗,也無路可逃。想必別的地方也有類似的樹林,困了其他的二十七組,破不了這個「木奴陣法」,後面的五關全是妄想。

  一番激戰過後,地勢改變,流水注入了一個深譚,潭水深沉幽靜,好似一隻無神的眼睛,默默地望著樹頂。

  呂品沉吟一下,雙手合十,對著一棵樹木運起「天狐遁甲」。他的精神一進樹木,彷彿一點水滴投入了汪洋大海,來來去去,根本摸不著邊際。

  「它們不是樹妖!」懶鬼放下雙手,輕輕歎氣,「天狐遁甲對它們沒用!」

  「那是什麼東西?」簡真不住拭汗。

  「不知道!」呂品搖了搖頭,忽聽方非驚叫一聲:「石妖呢?」呂品回頭一看,眼神微微一變。

  「不會逃了吧?」大個兒小聲嘮叨,「石妖逃得掉,樹林裡一定有條通道!」

  「少做夢了!」呂品微微冷笑,「這兒遠離石神柱,單塊的石妖根本動不了!」

  「你們沒發現嗎?」方非凝視樹牆,皺起眉頭,「這兒的樹木,跟以前的不太一樣?」

  簡真左右瞧瞧,心裡發毛:「怎麼不一樣,你眼花了吧?」

  「不!」懶鬼搖了搖頭,「真是不一樣,準確說來,石妖沒動,動的是樹!」

  「樹在動?」大個兒兩眼瞪直。

  「這片森林……」方非的目光掃過四周,「正在向我們靠攏!」

  「好傢伙!」呂品輕輕吹了一聲口哨,「要不了多久,這片空地就會填得滿滿當當,這片老木頭,會把我們作成夾心餅千!」

  簡真鼓起兩腮,使勁瞪視一棵大樹,猛可間,那條巨蟒似地樹根,悄沒聲息地向前一衝,其餘的樹根也隨之跟進,一眨眼,整棵樹木挪動了足足一寸。

  大個兒只當眼花,揉眼再瞧,這一看,差點昏了過去,每條樹根都在挪動,看似緩慢,其實快得驚人。

  「這個……」簡真結結巴巴,「怎麼回事?」

  「樹木靠攏以前,得想個出陣的法子……」懶鬼的眼裡閃過一抹憂慮,他坐了下來,拈起—根斷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嘴裡唸唸有詞。

  「你幹嗎?」簡真呆呆地問。

  「想辦法!」呂品頭也不抬。

  方非也坐了下來,凝眉沉思,簡真孤零零站在一邊,左瞧—眼,右瞧一眼,一顆心隨著森林逼近,咚咚咚跳得飛快。

  呂品輕聲說:「最大與最小,最大沒了,最小呢,這些樹細的高,矮的粗,誰大誰小,很難比較。慢著,天道師的提示裡面,不是還有最老與最新嗎?唔,有什麼法兒,測得出這些樹的年紀呢?」

  簡真隨口說:「把樹砍了,瞧它的年輪!」

  「好哇,死肥豬,這活你算的了!」

  「呸,我才不幹!」

  「主意是你出的!」

  「我,哎喲,我身上好酸,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簡真撲通坐下,左揉揉,右揉揉,嘴裡哼哼唧唧,慵懶得像個妃子。

  「你就裝吧!」呂品哼了一聲,伸手狠砸腦門,「最老,一定是這個,年紀,年紀,怎麼才能發現樹的年紀……」

  「呂品!」方非忽地起身,望著森林,眸子幽黑發亮,「我覺得,不是最老,而是最新!」

  「最新?那也得看年輪!」簡真大聲嚷嚷,「方非,砍樹你去,別招惹我!」

  「不用砍樹!」方非搖了搖頭。呂品雙目一亮,拍手說:「沒錯,就是最新!」

  「懶狐狸!」簡真十分奇怪,「你找到測樹齡的法子啦?」

  「不!」呂品笑了笑,「不用測什麼樹齡,這兒的樹都很古老,只要現在長出一棵樹,放在這兒,就是最新!」

  「長出一棵樹?」簡真瞪大眼睛,與呂品對視一眼,齊叫,「五行循環!」兩人四道目光,投向那眼小潭。

  三人伸手入水,大喝一聲:「長!」

  轉眼間,一點綠影破水而出,樹葉尖尖細細,枝幹翠綠光滑,樹苗汲足了三人的元氣,忽悠悠一路向上。升到三十米高,長勢略為一緩,三人漸感元氣不濟,森林卻毫不鬆懈,似慢而快,向前爬行。不多一會兒,空地只剩下方圓百米,枝椏衝著三人,勢如一排排長槍短戟。

  雙方比起了快慢,只看森林合圍在先,還是樹木先長到穹頂。

  新樹宛轉上升,逼近老樹的樹冠。這時奇跡發生了,吱呀聲連綿不絕,大樹枝椏挪開,露出了一方空隙,任由新生的同類向上延伸。

  三人齊聲歡忽,盡力注入元氣,新樹扶搖直上,又長了十多米高,就在三人上氣不接下氣的當兒,頭頂豁然洞開,一數天光直落下來。

  吱呀,一根樹枝從大個兒耳邊掠過,簡真面皮發麻,跟著腰間一痛,又叫樹根捅了一下。

  「方非!」大個兒的嗓音裡透著哭腔,「現在、現在怎麼辦?」

  方非汗如雨下,一半是累,一半是怕,幾根古籐爬上了他的後背,好似蛇蟲蠕動,叫人不寒而慄。他定了定神,咬牙說:「我們爬上去!」

  「天啦!」大個兒哀叫,「這些樹會殺了我們!」

  「試試看!」方非抱住樹幹,爬上新生的樹梢。

  大個兒快要神智錯亂,他身邊的枝椏根須越來越多,左一捅,右一頂,親親熱熱,恨不得跟他合為一體。簡真無法可想,抱住樹幹向上爬去,呂品聳了聳肩,逍遙跟在後面。三人沿著大樹攀升,沿途的樹枝籐蔓時而靠近,可都猶猶豫豫,不似先前那麼暴戾。

  這棵新生的大樹,是三人親手變化,樹中的氣質也脫胎於三人的元氣。三人緊抱樹幹,人與樹元氣交融、難分難辨,古木十分困惑,拿不準到底誰才是同類,它們來了去,去了來,還在遲疑不決,三人已經鑽入樹冠,在枝椏上歇了一會兒,抖擻精神,鑽過了樹頂的空隙。

  頭頂一亮,陽光灑在臉上,方非兩眼發酸,舉目望去,前方莽莽蒼蒼,林海起伏,一片綠浪舒捲開合,吱呀聲遠遠傳開,好似竊竊私語,連綿響個不停。

  一塊樹林嘩地破開,晃悠悠長出細長的樹梢,幾個學生躥了出來,好似蝴蝶破繭,沖天飛起。

  雙方打了個照面,均是又驚又氣。那一夥正是角字組和壁字組,兩組合兵一處,仗著人多勢眾,想要強行破陣,結果吃盡了苦頭,拖延了許多時光,儘管先進木奴陣法,卻沒佔到什麼便宜,等到破陣飛出,頭一個見到的竟是危字組。

  皇秦一轉身,駕輪飛向遠方。「快走!」呂品叫了一聲,方非跳上尺木,極速追趕,三組人馬爭先恐後,掠過茫茫林海,飛向地峽的盡頭。

  一路飛去,下方綠意蕩漾,林海洶湧,不時波開浪裂,衝出若干學生。一轉眼,天上稀稀落落,多出來幾十個學生,道道遁光劃過虛空,如虹如電,又如流星急雨。

  晴空萬里無雲,可見地峽全貌,蒼茫的大地上,橫亙了一道長長的峽谷,好似開天闢地的巨神,鑄成神兵以後,曾拿此處試過刀鋒。傷口歷經萬古,血流未干,裂口壁立千仞,其中的蒼碧血液奔流不絕。

  「呵!」青光一閃,造化筆跳了出來,笑嘻嘻大叫,「好玩的來了!」

  學生們還沒還過神來,老筆妖變長變粗,橫撇豎捺地寫起大字。青瑩瑩的天空上,出現了許多巨字,點畫雄渾,筆勢風動,如聳萬仞高山,字字橫亙數里。一豎如撐天立地,一橫似長虹擔日,一撇如驚濤摩天,一捺如山崩海移——寥寥數行字跡,已把天地撐滿,森森然排列空中,彷彿一片天上的城池。

  「天啦!」有見識的叫了起來,「這是米瘋子的字?」

  人群裡起了一陣驚忽。方非仔細看去,也覺那字十分眼熟,一轉念,忽然想了起來。這幾行宇不是震旦的書法,而是出自紅塵的高人,儘管文字的規模放大,但瞧字裡行間,分明就是北宋米芾的《真酥帖》。

  米芾是書法家裡的一位怪才,因為行事怪誕,所以又叫「米顛」、「米瘋子」,這一股瘋勁融入書法,寫出來的字跡氣勢驚人,同代的大書法家黃庭堅曾說,「米芾的書法——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書家筆勢,亦窮於此!」

  這幾句話翻成白話,意思就是,米芾的字好似風快絕倫的利劍,強勁無比的弩箭,鋒芒所向,無堅不摧,其中的筆力氣勢,自古以來的書法家,沒有一個比得上。

  六神關中,其餘的六關每次都有變化。唯獨「雲譎天書」,自古以來必不可少,這一關來自古今書法家的帖,每次法帖都有不同,至干書家的來歷,有震旦的,也有紅塵的,這其中,米芾的書法最叫學生們害怕,這位老兄筆力太強,氣勢太壯,寥寥一字,勝如萬馬千軍。

  許多學生的祖輩、父輩都在他的字前吃過大虧,震旦裡說起「米瘋子」的大名,沒有幾個道者不知道。

  方非的父親方可沉迷書法。方非受他熏陶,從小到大臨摹過不少字帖。這一張《真酥帖》他也臨摹過幾次。這一帖,本是米芾寫給朋友的日常書信,法帖全文如下:

  「真酥一斤,少將微意,欲置些果實去,又一兵陸行難將。都門有干示下,酥是胡西輔所送。芾皇恐頓首。虞老可喜,必相從歡!」

  全帖只有四十七宇,這時橫在天地之間,字字飛動,嚴陣以待,想要飛行繞過,根本是白費心機。

  這一關只有硬闖。學生們硬起頭皮向前衝去,只聽風聲怒吼,四十七個大字迎面壓來。

  這些字空有神意,沒有實體,符法落在字上,好比擊中虛空,可是對於學生來說,撇捺掃過,好比風雲席捲,橫直落下,又如迎頭棒喝,他們除了躲閃,根本無法可施。

  巨字狂奔亂走,沖得學生七零八落。簡真給一個「真」窮追猛打,呂品叫「微意」兩字逼得走投無路,方非遇上了一個「歡」字,還沒接戰,那字忽地散開,橫撇豎捺化身槍彈,衝著他一陣掃射。

  方非幾乎中彈,所幸五行磴上練了一身亂戰本領,間不容髮,從槍林彈雨中逃了出來。那筆畫緊追不捨,忽嘯聲如芒在背,叫人心驚膽寒。

  他飛出一程,回頭望去,忽又嚇了一跳,身後的筆畫多出了幾倍,他粗粗一數,這些筆畫,至少可以湊成四個「歡」字。

  「雲譎天書」竟可自我複製。一筆一畫,可以化身無數,那情形彷彿成群的戰機,發射無窮的飛彈。一群「歡」字左右散開,對他展開了一場圍剿。方非接連遇險,好在他臨摹過《真酥帖》,明白筆勢走向,總能避實就虛,從百險中殺出一條生路。

  正躲閃,忽然傳來一聲驚叫,方非扭頭一瞧,禹笑笑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附近。她被一團青墨裹住了身子,尖叫著直往下墜,一個「將」字趁機壓來,字體沒到,筆勢先至,一陣風雷激盪,掃得少女跌跌撞撞。

  方非心一緊,催動尺木俯衝下去,還沒逼近,一個「兵」字攔住去路,筆畫星散,殺氣四射,方非心急如焚,發出一聲長叫。

  這時紅影一閃,簡真飛身搶到,一伸手抓住了禹笑笑,他鼓起翅膀向左躥出。「將」字一撲落空,轉身變成兩個,氣勢洶洶,分別撲向兩人。

  大個兒捨身救下少女,禹笑笑身上的青墨彷彿瘟疫,順著他的手臂侵染上來,黏黏膩膩,滑滑溜溜,摸上去無形無狀,他的身子卻沉重起來。

  大個兒哇哇大叫,直愣愣向下墜落,「將」字撲到面前,幾乎無處躲避。

  絕望中手腕一緊,身子忽又上升,簡真抬頭看去,大叫「方非」。方非抓著兩人,十分吃力,不經意間,青墨沿著簡真的手臂傳染過來。方非身子一沉,也覺飛行不靈。不一刻,三人越飛越低,眼看掉進樹林。

  嗖,一道金光繞來,方非身子一輕,停在空中,還不及抬頭,就聽有人笑罵:「兩個笨蛋,救人不會用符法嗎?」

  上方白光團團,夾雜一點紫氣,懶鬼腳踩「紫璇風」,一道「金靈束縛符」飛出筆尖,緊緊纏住三人。青墨侵染有形之物,沾染不了無形的符繩。四人一個抓一個,好似一串臘腸,成了飛字的靶子,一轉眼,「必、皇」兩字忽嘯殺來。

  呂品勉強躲過了「皇」字,「必」字筆勢鋒利,直直掃中了簡真,大個兒身子一蕩,連帶禹笑笑甩得老高。方非只覺虎口劇痛,登時脫手,簡、禹二人失聲尖叫,筆直向下落去。

  呂品咒罵一聲,俯身衝下,一伸手抓住簡真。方非心叫不好,果不其然,青墨順著兩人的身子,一股腦兒湧上了懶鬼的手背。

  呂品掙扎兩下,忽地兩眼睜圓,大喝一聲「去」。青墨應聲一縮,流回到簡真身上。方非十分驚奇,忽聽呂品又叫一聲「消」,簡真身上的青墨好似潮水退去,飛快越過手背,捲走了禹笑笑身上的青墨,凝結成老大一滴,散入空中,化為了一團純青色的霧氣。

  兩人得了自由,縱身飛了起來。呂品一轉身抓住方非,目射奇光,方非與他的目光一交,只覺渾身輕鬆,低頭一看,青墨失去蹤影。

  「懶狐狸!」大個兒一邊躲閃飛來的「首」字,一邊奇怪發問,「這青墨水是什麼東西?」

  呂品忽東忽西,跟一個「下」字大捉迷藏:「這不是東西,只是你心中的念頭!」

  「念頭?什麼念頭?」簡真一分神,幾乎叫「少」字一撇掃中。

  「笨蛋!」禹笑笑從「實」字的縫隙中鑽了出來,「壓根兒沒有什麼青墨水,統統都是造化筆的幻術!」

  「誰是笨蛋?」大個兒一面衝她瞪眼,一面跟一個「果」字大跳對舞。

  禹笑笑歎氣說:「好吧,笨蛋先生,今天多謝你了,改天你若有難,我一定盡力幫忙…」

  「誰要你幫忙……」簡真哼了一聲。

  方非好容易從兩個「難」字間突圍出來,大聲說:「呂品,如果是幻術,你能不能把這些字統統消掉……」

  「不能!」呂品拚命躲閃「斤」字的攻擊,「青墨水是幻覺,字兒卻是真的,橫撇豎捺,都是老筆妖橫仿米瘋子的筆意寫出來的,每個字裡面都有他的神氣!」

  飛字越變越多,幾乎無處不在。不時有人中招,慘叫著落向地峽,有人落至半途,手握右拳,叫出「遁」字,從而退出考試,永久消失。

  方非知道這麼下去,非得活活累死。「這一關的提示是什麼?」念頭閃過腦海,他舉目望去,這時法帖已亂,文字忽集忽分,看上去極為混亂。方非以前臨摹過《真酥帖》,帖中的文字大半記得,這時一面躲閃飛字,—面默誦帖中的文字。起初漫無頭緒,念到最後兩句:「虞老可喜,必相從歡」,一道電光,忽地照亮腦海。

  「虞老可喜……虞老……老!」方非一轉身,躲過一群「兵」字的圍攻,經過呂品身邊,大聲問:「你見過一個『老』字嗎?」

  懶鬼一愣:「沒有!怎麼?」

  「這裡面,一定有個老字!」

  「老字?」呂品衝口而出,「最老與最新!」

  方非一抬頭,升起尺木,向著文字密集處飛去,呂品緊跟在後,簡真與禹笑笑只怕有失,也飛身趕了上來。

《震旦3·龍之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