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評傳3

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袁崇煥還沒有到任,寧遠已發生了兵變。兵變是因欠餉四個月而起,起事的是四川兵與湖南、湖北的湖廣兵。兵卒把巡撫畢自肅、總兵官朱梅等縛在譙樓上。兵備副使把官衙庫房中所有的二萬兩銀子都拿出來發餉,相差還是很多,又向寧遠商民借了五萬兩,兵士才不吵了。畢自肅自覺治軍不嚴有罪,上吊自殺。兵士的糧餉本就很少,拖欠四個月,叫他們如何過日子?這根本是中央政府財政部的事。連寧遠這樣的國防第一要地,欠餉都達四個月之久,可見當時政治的腐敗。畢自肅在二次寧遠大戰時是兵備副使,守城有功,因兵變而自殺,實在是死得很冤枉的。袁崇煥於八月初到達,懲罰了幾名軍官,其中之一是後來大大有名的左良玉,當時是都司;又殺了知道兵變預謀而不報的中軍,將兵變平定了。

但京裡的餉銀仍是不發來,錦州與薊鎮的兵士又嘩變。如果這時清軍來攻,寧遠與錦州怎麼守得住?局勢實在危險之至。袁崇煥有甚麼法子?只有不斷的上奏章,向北京請餉。崇禎的性格之中,也有他祖父神宗的遺傳。他一方面接受財政部長的提議,增加賦稅,另一方面對於伸手來要錢之人大大的不高興。袁崇煥屢次上疏請餉,崇禎對諸臣說:「袁崇煥在朕前,以五年復遼、及清慎為己任,這缺餉事,須講求長策。」又說:「關兵動輒鼓噪,吝邊傚尤,如何得了?」

禮部右侍郎周延儒奏道:「軍士要挾,不單單是為了少餉,一定另有隱情。古人雖羅雀掘鼠,而軍心不變。現在各處兵卒為甚麼動輒鼓噪,其中必有原故。」崇禎道:「正如此說。古人尚有羅雀掘鼠的。今雖缺餉,哪裡又會到這地步呢?」「羅雀掘鼠」這四字崇禎聽得十分入耳。周延儒由於這四個字,向著首輔的位子邁進了一步。周延儒是江蘇宜興人,相貌十分漂亮,二十歲連中會元狀元,這個江南才子小白臉,真是小說與戲劇中的標準小生,可惜人品太差,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傳》。本來這人也不算真的十分奸惡,他後來做首輔,也做了些好事的,只不過他事事迎合崇禎的心意。周延儒之奸,主要是崇禎性格的反映。但「逢主之惡」當然也就是奸。這個人和袁崇煥恰是兩個極端。袁崇煥考進士考了許多次才取,相貌相當不漂亮,性格則是十分的鯁直剛強。「羅雀掘鼠」是唐張巡的典故。張巡在睢陽被安祿山圍困,苦守日久,軍中無食,只得張網捉雀、掘穴捕鼠來充飢,但仍是死守不屈。羅雀掘鼠是不得已時的苦法子,受到敵人包圍,只得苦挨,但怎能期望兵士在平時都有這種精神?周延儒乘機中傷,崇禎在這時已開始對袁崇煥信心動遙他提到袁崇煥以「清慎為己任」,似乎對他的「清」也有了懷疑。崇禎心中似乎這樣想:「他自稱是清官,為甚麼卻不斷的向我要錢?」袁崇煥又到錦州去安撫兵變,連疏請餉。十月初二,崇禎在文華殿集群臣商議,說道:「崇煥先前說道『安撫錦州,兵變可彌』,現在卻說『軍欲鼓噪,求發內帑』,為甚麼與前疏這樣矛盾?卿等奏來。」「內帑」是皇帝私家庫房的錢。因為戶部答覆袁崇煥說,國庫裡實在沒有錢,所以袁崇煥請皇帝掏私人腰包來發欠餉。再加上說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隱含威脅,崇禎自然更加生氣。

哪知百官眾口一辭,都請皇上發內帑。新任的戶部尚書極言戶部無錢,只有陸續籌措發給。崇禎說:「將兵者果能待部屬如家人父子,兵卒自不敢叛,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懷其德,如何有鼓噪之事?」

「羅雀掘鼠」和「家人父子」這兩句話,充分表現了崇禎完全不顧旁人死活的自私性格。兵士有四個月領不到糧餉,吵了起來。崇禎不怪自己不發餉,卻怪帶兵的將帥對待士兵的態度不如家人父子。他似乎認為,主帥若能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沒有糧餉,士兵餓死也是不會吵的。俗語都說:「皇帝不差餓兵。」崇禎卻認為餓兵可以自己捉老鼠吃。周延儒揣摩到了崇禎心意,又乘機中傷,說道:「臣不敢阻止皇上發內帑。現在安危在呼吸之間,急則治標,只好發給他。然而決非長策,還請皇上與廷臣定一經久的方策。」崇禎大為贊成:「此說良是。若是動不動就來請發內帑,各處邊防軍都學樣,這內帑豈有不乾涸的?」崇禎越說越怒,又是憂形於色,所有大臣個個嚇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說話。袁崇煥請發內帑,其實正是他不愛惜自己、不怕開罪皇帝、而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本來,他只須申請發餉,至於錢從何處來,根本不是他的責任。國庫無錢,自有別的大臣會提出請發內帑,崇禎憎恨的對象就會是那個請發內帑之人。以袁崇煥的才智,決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但他愛惜兵士,得罪皇帝也不管了。說不定朝中大臣人人不敢得罪皇帝,餉銀就始終發不下來,那麼就由我開口好了。

當袁崇煥罷官家居之時,皇太極見勁敵既去,立刻肆無忌憚,不再稱汗而改稱皇帝。

袁崇煥回任之後,寧遠、錦州、薊州都因欠餉而發生兵變,當時自然不能與清兵開仗,於是與皇太極又開始了和談,用以拖延時間。皇太極對和談向來極有興趣,立即作出有利的反應。袁崇煥提出的先決條件,是要他先除去帝號,恢復稱「汗」。皇太極居然答允,但要求明朝皇帝賜一顆印給他,表示正式承認他「汗」的地位。這是自居為明朝藩邦,原是對明朝極有利的。但明朝朝廷不估計形勢,不研究雙方力量的對比,堅持非消滅滿清不可,當即拒絕了這個要求。皇太極一直到死,始終千方百計的在求和,不但自己不停的寫信給明朝邊界上的官員,又托朝鮮居間斡旋,要蒙古王公上書明朝提出勸告。每一個戰役的基本目標,都是「以戰求和」。他清楚的認識到,滿清決計不是明朝的敵手,明朝的政治只要稍上軌道,滿清就非亡國滅種不可。滿族的經濟力量很是薄弱,不會紡織,主要的收入是靠搶劫。皇太極寫給崇禎的信,可說謙卑到了極點。

然而崇禎的狂妄自大比他哥哥天啟更厲害得多,對滿清始終堅持「不承認政策」,不承認它有獨立自主的資格,決不與它打任何交道。為了與滿清作戰,萬曆末年已加重了對民間的搜括,天啟時再加,到崇禎手裡更大加而特加,到末年時加派遼餉九百萬兩,練餉七百三十餘萬兩,一年之中單是軍費就達到二千萬兩(萬曆初年全國歲出不過四百萬兩左右),國家財政和全國經濟在這壓力下都已瀕於崩潰。明末民變四起,主要原因便在百姓負擔不起這沉重的軍費開支。

敵人提出和平建議,是不是可以接受,不能一概而論。我以為應當根據這樣的原則來加以考慮:敵人的和議不過是一種陰謀手段,目的在整個滅亡我們?還是敵人因經濟、政治、軍事、或社會的原因而確有和平誠意?必須假定締結和約只是暫時休戰,雙方隨時可以破壞和平而重啟戰端。目前一直打下去對我方比較有利?還是休戰一段時期再打比較有利?締結和約或進行和平談判,會削弱本國的士氣民心、造成社會混亂、損害作戰努力、破壞聯盟關係、影響政府聲譽?還是並無重大不良後果?和約條款是片面對敵人有利?還是雙方平等,或利害參半,甚至對我方有利?如果是前者,當然應當斷然拒絕;若是後者,就可考慮接受,必要時甚至還須努力爭齲在當時的局勢下,成立和議顯然於明朝有重大利益。不論從政略、戰略、經濟、人民生活哪一方面來考慮,都應與滿清議和。

拒絕和滿清議和,是崇禎一生最大的愚蠢。他初即位時清除魏忠賢逆黨,處理得十分精明,於是臣下大捧他為「英主」。他從此就飄飄然了,真的以「英主」自居,認為「英主」決不能和叛逆的「建州衛」妥協。在明朝君臣的觀念中,「建州衛」始終是中國皇帝屬下一個小官的領地,皇帝決不能跟小官談和。至於使得全國億萬人民活不下去,那是另一回事,皇帝的尊嚴不能有絲毫損害。

他可以和察哈爾蒙古人談和,付給金銀以換取和平。因為明朝的江山是從蒙古人手裡奪來的,明朝承認蒙古是敵國。堅持政治原則,本來不錯。然而政治原則是要以正確的策略來貫徹的。完全忽視實際情形,把國家與人民的生死存亡置之不顧,和「英主」兩字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袁崇煥和皇太極一番交涉,使得皇太極自動除去了帝號,本來是外交上的重大勝利。但崇禎卻認為是和「叛徒」私自議和,有辱國體,心中極不滿意,當時對袁崇煥倚賴很重,隱忍不發,後來卻終於成為殺他的主要罪狀。

1《明史·錢龍錫傳》:「龍錫奏辯,言:『崇煥陛見時,臣見其貌寢,退謂同官:此人恐不勝任。』」錢龍錫這話也是胡說八道,怎能見人家相貌難看,便說他不能擔當大事?

2《烈皇小識》:「時天威震迅,憂形於色。大小臣工皆戰懼不能仰對,而延儒由此荷聖眷矣。」

3關於這場交涉,因皇太極稱帝之後再自動除去,又向明朝要求發印而不得,在滿清方面是受到重大屈辱,所以清方官文書中都無記載,或有記載而後來都刪去了。但清內閣檔案中還留存皇太極天聰四年頒示的一道木刊諭文,其中公開承認這件事:「逮至朕躬,實欲罷兵戈,享太平,故屢屢差人講說。無奈天啟、崇禎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號),及禁用國寶。朕以為天與土地,何敢輕與?其帝號國寶,一一遵依,易汗請印,委曲至此,仍復不允。」

4《明清史料》丙編,皇太極諭諸將士:「爾諸將士臨陣,各自奮勇前往,何必爭取衣物?縱得些破壞衣物,尚不能資一年之用。爾將士如果奮勇直前,敵人力不能支,非與我國講和,必是敗於我們。那時穿吃自然長遠,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豈不美哉?」

5《天聰實錄稿》,七年九月十四日,清太宗致朝鮮國王信:「貴國斷市,不過以我國無衣,因欲困我。我與貴國未市之前,豈曾赤身裸體耶?即飛禽走獸,亦自各有羽毛……滿洲、蒙古固以搶掠為生,貴國固以自守為素。」

6《天聰實錄稿》六年六月,清太宗致崇禎皇帝信:「滿洲國汗謹奏大明國皇帝:小國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圖大位,而起此念也。

只因邊官作踐太甚,小國惱恨,又不得上達……今欲將惱恨備悉上聞,又恐以為小國不解舊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詳陳也。小國下情,皇上若欲垂聽,差一好人來,俾小國盡為申奏。若謂業已講和,何必又提惱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夫小國之人,和好告成時,得些財物,打獵放鷹,便是快樂處。謹奏。」最後這句話甚是質樸動人。

7崇禎五年,宣府巡撫沈棨和清軍立約互不侵犯,崇禎便把兵部尚書熊明遇革職查辦,沈棨下獄。此後他更下旨給守邊的官員,任何人不得與滿清有片紙隻字的交通。

8《明史·食貨志》:「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萬以輸京師,又括京師二千萬以輸邊乎?」

崇禎對袁崇煥的猜忌,從「請發內帑事件」開始。帶兵的統帥追討欠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債戶對於債主追討欠款,不論債主的理由如何充足,債戶自然而然的會對他十分憎恨,如果債主威名震於天下而又握有武力,十幾歲的少年債戶除了憎恨之外還會恐懼。崇禎又不敢懲罰袁崇煥和皇太極談和。這「不敢」兩字之中,自然隱伏了「將來和你算帳」的心理因素。該年閏四月,加袁崇煥太子太保的頭銜,那是從一品,比兵部尚書又高了一級。到了下個月,便發生了殺毛文龍事件,這又增加了崇禎內心對他的不滿和恐懼。

毛文龍是浙江杭州人。袁崇煥殺毛文龍在崇禎二年(公元一六二九),那是己巳年。早了一百八十年(一四四九),同樣是己巳年,我另一位同鄉杭州人于謙為明朝立了安邦定國的大功。那一年發生土木堡之變,皇帝被蒙古人擄去,于謙擊退外敵,安定了國家。于謙和袁崇煥都是兵部尚書,於做總督,袁做督師,地位相等。兩人後來都被皇帝處死,都是明朝出名的大忠臣。

杭州人在江南雖然有「杭鐵頭」之稱,然而那是與性格柔和的蘇州人「蘇空頭」相對而言,很少去當兵打仗的。戚繼光率領來平定倭寇、守禦北邊,後來在戚死後又去抗日援朝的浙江兵,都是浙東義烏一帶的人。

毛文龍所以投軍,主要由於他有個舅舅在兵部做官。毛文龍喜歡下圍棋,常通宵下棋,愛說:「殺得北斗歸南。」捧他場的人,說他的棋友中有一個道人,從圍棋中傳授了他兵法。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毛文龍的棋力一定相當低,因為他的兵法實在並不高明。又有一個傳說:他上京去投靠舅舅的前夕,睡在於廟(于謙的廟,在杭州與岳廟並稱)裡祈夢,夢到于謙寫了十六個字給他:「欲效淮陰,老了一半。好個田橫,無人作伴。」這十六個字後來果然「應驗」了:韓信二十七歲為大將,毛文龍為大將時五十二歲;田橫在島上自殺時,有五百士自刎而殉,毛文龍在島上被殺,死的只他一人。這當然是好事之徒事後捏造出來的。于謙見識何等超卓,又怎會將他這個無聊同鄉去和韓信、田橫相比?

毛文龍到北京後,得他舅舅推薦,到遼東去投效總兵李成梁,後來在袁應泰、王化貞兩人手下,升到了大約相當於團長的職位。他的功績主要是造火藥超額完成任務和練兵,可見此人是一個能幹的後勤人員。遼東失陷後,他帶了一批部隊,在沿海各島和遼東、朝鮮邊區混來混去,打打游擊。他的根據地是在朝鮮,招納遼東潰散下來的中國敗兵和難民,勢力漸漸擴充,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帶領了九十八人,渡鴨綠江襲擊鎮江城,俘虜了清軍守將。這是明軍打敗清兵的罕有事件,王化貞大為高興,極力推薦,升他的官,駐在鎮江城。但不久清兵大軍反攻,鎮江城就失去了。毛文龍將根據地遷到朝鮮的皮島,自己仍在遼東朝鮮邊區打游擊。皮島在鴨綠江口,與朝鮮本土只一水之隔,水面距離只不過相當於過一條長江而已,北岸便是朝鮮的宣川、鐵山。當時朝鮮的義州、安州、鐵山一帶,因為鄰近中國,從遼東逃出來的漢人難民和敗兵紛紛湧到,喧賓奪主,漢人佔了居民十分之七,朝鮮人只十分之三。皮島橫約八十里,逃到島上的漢人為數不少。毛文龍作為根據地後,再招納漢人,聲勢漸盛。明朝特別為他設立一個軍區,叫作東江鎮,升毛文龍為總兵。那時袁崇煥剛出山海關,還未建功。明朝唯一能與清兵打一下的,只有毛文龍一軍,所以他名氣相當大。當時董其昌曾上奏說:國家只要有兩個毛文龍,努爾哈赤可擒,遼地可復。他這道奏章,當然只有書法上的價值,但由此也可見到一般朝臣對毛文龍的觀感。

毛文龍不斷陞官,升到左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劍。天啟皇帝提到他時稱為「毛帥」,不叫名字。天啟四年五月,毛文龍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攻入滿清東部,被守將擊敗,全軍覆沒;五年六月及六年五月,曾兩次派兵襲擊滿清城寨,兩次都喪師敗歸。毛文龍打仗是不行的,可是連年襲擊滿清腹地,不失為有牽制作用。那時候明軍一見清兵就望風而遁,毛文龍膽敢主動出擊,應當說勇氣可嘉。天啟七年正月,清兵征朝鮮,因為毛文龍不斷在後方騷擾,於是分兵去攻他所駐守的鐵山。毛文龍大敗,逃上了皮島。他在中朝邊區打游擊時,雖然屢戰屢敗,卻也能屢敗屢戰。上了皮島之後,有了大海的阻隔,清軍沒有水師,安全感大增,加之又上了年紀,很快就腐化起來。他開始發揮後勤才能,在皮島大做生意,徵收商船通行稅,那便是海上買路錢,派人去遼東和朝鮮挖人參。一方面向朝廷要糧要餉,又向朝鮮要糧食,理由是幫朝鮮抵抗清兵,要收保護費。朝鮮也只得時時運糧給他。他陞官發財之後,對打仗更加沒有興趣了。當時皮島駐軍有二萬八千,戰馬三千餘匹,皮島之東的身彌島駐兵千餘,作為皮島的外圍,寧錦大戰之時,毛文龍手擁重兵在旁,竟不發一兵一卒去支援,也不攻擊清兵後方作牽制。袁崇煥當然極不滿意,但因管他不著,無可奈何。天啟年間,毛文龍不斷以大量賄賂送給魏忠賢和其他太監、大臣,對朝中當權派的公共關係做得極好。天啟五年,御史麥之令彈劾毛文龍,認為他無用,遼東軍務不能依靠他。魏忠賢極力袒毛,說麥之令是熊廷弼的同黨,將他殺了。這樣一來,所有反對魏忠賢的東林黨清流派都恨上了毛文龍。崇禎接位後,毛文龍作風不改。朝廷覺得皮島耗費糧餉太多,要派人去核數查帳。毛文龍多方推托,總之是不歡迎御用會計師駕臨。

袁崇煥的新任命,理論上是有權管到皮島東江鎮的。朝中於是有人建議皮島的糧餉經由寧遠轉運,意思是交由袁崇煥控制。甚至有人主張撤退皮島守軍,全部調去寧遠。這些主張,都遭到毛文龍的抗拒,而兵部又對毛相當支持。袁崇煥寫信給首輔錢龍錫商量,要殺毛文龍。錢回信勸他一切慎重。袁在北京時,也曾和錢龍錫商議過殺毛的事,當時袁對錢龍錫說,要恢復遼東,必須從整肅東江鎮的軍紀開始。袁崇煥決心要解決這件事。崇禎二年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煥離寧遠,去和毛文龍會談,約定了在旅順附近的一個小島上相會,這小島叫做島山。從寧遠經渤海到旅順,和從皮島經黃海到旅順,海程大致相等,所以旅順是一個中間地點,也可說是中立地帶。那時毛文龍對袁崇煥已心存疑忌,如邀他到寧遠相會,他是不肯來的。袁崇煥如去皮島,卻又是身入險地。袁崇煥除座船外,帶船三十八艘,出發前先試放西洋大炮,射程遠的五六里,近的三四里。二十六日到雙島,登州的軍官帶了兵船四十八艘來會。二十七日到島山停泊,旅順的軍官前來參見。袁崇煥帶眾將上山,到龍王廟去拜龍王,對眾將訓話:「本朝開國,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諸君起初在鄱陽湖、採石磯大戰,後來一直打到漠北,水戰固然勝,馬步戰也勝,才能驅逐胡元,統一中國。現在你們的水師只能以紅船在水上自守,滿清韃子不下海,難道能趕他們入海打水戰麼?所以水師必須也能陸戰。」他的抱負是要將水師訓練成為海軍陸戰隊。六月初一,毛文龍率領將士到達島山,與袁互相交拜。毛文龍呈上禮帖三封和三桌筵席。在船中吃過,袁崇煥和他談話,說道:「遼東海外,只有我和貴鎮二人,務必同心共濟,方能成功。我歷險來此,旨在商議進齲軍國大事,在此一舉。我有一個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服這一帖藥。」當晚兩人直談到二更。初二袁崇煥上島,犒賞毛的部屬,和毛又密談到三更。初三日又再談,袁崇煥要求皮島設文官監軍,糧餉由寧遠轉發,改編部隊,連談三日三夜,毛文龍始終不同意,到這時談判終於破裂。袁崇煥給他最後一個機會,勸他辭職回鄉。毛文龍說:「辭職回鄉這件事,我一直是在盼望的。只不過我對遼東事務很熟悉,解決了滿洲之後,可順勢襲取朝鮮了。」袁崇煥聽他大言不慚,更是不滿。酒散後,袁傳副將汪翥上船密議,五更方畢。通宵部署,要殺毛文龍了。初四日,袁崇煥犒賞毛部兵將共三千五百七十五名,軍官每名三五兩不等,兵每名數錢,又將帶來的餉銀十萬兩交卸。同時和毛劃分職權,此後旅順以東由毛指揮,旅順以西由袁指揮。毛文龍收到大筆銀子,對指揮權的區劃又十分滿意,減少了提防警惕。初五日,袁崇煥邀毛文龍一起檢閱將士比賽射箭。相見後,袁崇煥說:「我明天要回寧遠了。貴鎮身當國家海外重寄,請受我一拜。」說著下拜,毛文龍跪下還禮。大家上山後,袁的親信參將謝尚政指揮各營士兵布成一個大圍。毛文龍和隨從官員百餘名在圍內,將毛部兵丁都隔在圍外。袁崇煥問起毛文龍手下將官的姓名,居然大多數姓毛。袁崇煥覺得奇怪。毛文龍說:「他們都是我的義孫。」袁崇煥笑了起來,跟著對毛部眾將說道:「你們在海外辛苦,兵士每個月只有五斗米的糧,甚至家中幾口人都分食此糧,想起來令人痛心。請大家受我一拜,感謝你們為國家盡力,以後大家不必擔心沒有糧餉。」當即下拜。眾將磕頭答禮,甚是感動。袁崇煥隨即提出幾件事來責問毛文龍,毛文龍抗辯。袁崇煥不客氣了,斥責道:「本部院披肝瀝膽,與你說了三日,只道你回頭是岸,也還不遲。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一片欺誑到底。你目中沒有本部院,那也罷了。方今聖天子英武天縱,國法豈容得你?」命人除下他衣冠,綁了起來。毛文龍的態度仍是十分倔強,自稱無罪有功。

袁崇煥厲聲道:「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瞧我不起。本部院卻是能管將官之人。你說沒有罪麼?你犯了十二大罪,我數給你聽:「一、明朝的制度,大將在外,必由文臣監督,你專制一方,軍馬錢糧不肯受核。二、殺戮降人難民,謊報冒功,說殺的是清兵。三、宣稱如果南下,取登州和南京猶如反掌。四、每歲餉銀數十萬,但發給兵士的糧餉每月只有三斗半,侵盜軍糧。五、在皮島開馬市,擅自與外國貿易。六、部將數千名都冒稱姓毛,擅自封官。七、敗退時剽掠商船。八、你自己強搶良家婦女,部下傚尤。九、驅策難民到遼東去偷挖人參,不肯去的就不發糧食,讓他們大批在島上餓死。十、將大量金銀送去京師賄賂,拜魏忠賢為義父,在島上替魏忠賢塑像。十一、鐵山一仗,大敗喪師,卻報稱有功。十二、設立軍區已達八年,不能恢復寸土,觀望養敵。」這十二條罪狀數了出來,毛文龍魂不附體,只有叩頭求饒。袁崇煥問毛的部將:「毛文龍該斬麼?」諸將都嚇得不敢作聲。有人說毛文龍這些年來雖無功勞,但也辛苦出力。袁崇煥叱道:「毛文龍本來只不過是個尋常百姓,現今官居極品,滿門封蔭,已足夠酬答他的辛勞了,為甚麼他還這樣悖逆?」於是向著北京叩頭,宣稱:「臣今天誅毛文龍以整肅軍紀,諸將中若有行為如毛文龍的,也一概處決。臣如不能成功,請皇上也像誅毛文龍一樣的處決臣!」請出尚方劍來,命旗牌官將毛文龍在帳前斬決,向毛文龍部屬諭示:「只誅毛文龍一人,其餘各人一概無罪。」毛文龍麾下將士無一敢動。袁崇煥命人收殮毛文龍,次日開吊拜奠,說:「昨日斬你,是為了朝廷大法。今日祭你,是為了僚友私情。」

隨即將毛部分為四隊,派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副將陳繼盛等四人分領,犒賞軍士,盡除皮島毛文龍的虐政。回寧遠後上奏稟報,最後說:毛文龍是大將,不是臣有權可以擅自誅殺的。臣犯了死罪,謹候皇上懲處。

崇禎得訊,大吃一驚,非常不以為然。但想毛文龍已經死了,目前又正倚賴袁崇煥盡力,只得下旨嘉獎他一番,又下旨公佈毛文龍的罪狀,逮捕毛文龍的駐京辦事處主任,以安袁崇煥之心。袁崇煥擔心毛文龍的部下生變,奏請增加餉銀。但查核部隊實數,兵員比毛文龍虛報時少得多了。崇禎見兵員少了,餉銀反增,頗為懷疑,但都一一批准。以崇禎這樣剛強的性格,這時迫於形勢而不敢得罪袁崇煥,實已深深伏下了殺機。毛文龍在皮島,儼然是獨立為王的模樣,不接受朝廷派文官監察核數、濫殺難民冒功、侵吞軍糧、軍紀不肅,的確有罪。但袁崇煥以尚方劍斬他的方式,卻也未免太戲劇化了些。明朝賜尚方劍給主帥,用意是給主帥以絕對權威,部將如不聽指揮,立即可以誅殺。然而毛文龍的罪行都非緊急,也不是反叛作亂。何況毛文龍也是受賜尚方劍的。毛文龍在皮島,畢竟曾屢次出兵,騷擾滿清後方,是當時海上惟一的一支機動游擊隊,滿清對他也一直頗為重視忌憚。這十二條罪狀中,有幾條平心而論並不能成立。毛文龍說取登州、南京如反掌,只不過一時誇口,並非真的要造反;向外國買馬,當是軍中需要;擅自封官是得到朝廷授權的,部將喜歡姓毛,旨在拍主帥的馬屁,也沒有甚麼大不了;不能恢復寸土,只能說他無能,卻非有罪,要打敗清兵,恢復失地,談何容易?在島上為魏忠賢塑像,更難以加他罪名。

天啟年間,魏忠賢權勢熏天,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塑像而向他跪拜。當時袁崇煥在寧遠也建了魏忠賢的生祠。時勢所然,人人難免。毛文龍死後,部將心中不服,頗有逐漸叛去的,其中重要的叛將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這三人投降滿清,為清朝出了很大力氣,後來都封王。清初四大降王,除吳三桂外,其餘孔、耿、尚三人都是毛文龍的舊部。不過這也不能說是袁崇煥的過失。對於「殺毛事件」,當時輿論大都同情毛。一般朝臣認為,毛文龍即使有罪,他是一個大軍區司令,也只能由皇帝下旨誅殺。皇帝的統治手段,主要只是賞與罰。袁崇煥擅殺大將,是嚴重的侵犯了君權。我也覺得袁崇煥這件事做得不對,過分的橫蠻。將毛文龍逮捕,押解北京,交由皇帝去處置,才是合理的方式。當時小說盛行,有人做了小說來稱譽毛文龍。一部是四十回的《遼海丹忠錄》,是杭州人陸雲龍所作,大捧向鄉毛帥。另一部是作者不署名的《鐵冠圖》(不是講李自成事跡的那一部),以毛文龍為主角。當時大名士陳眉公對「殺毛事件」抨擊甚烈。另一個大名士錢謙益是毛文龍的朋友,對朝野輿論當然也有影響。《明季北略》甚至說:袁崇煥捏造十二條罪名來害死了毛文龍,與秦檜以十二道金牌來害死了岳飛完全一樣。卻又是過分的批評了。推測袁崇煥所以用這樣的斷然手段殺毛,首先是出於他剛強果決的性格。其次,文人帶兵,一定熟讀孫子兵法,對於孫子殺吳王愛姬二人、因而使得宮中美女盡皆凜遵軍法的故事,對於「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的軍法觀念,一定印象十分深刻。那時候寧遠、錦州、薊州各處軍事要地都曾發生兵變,如不整飭軍紀,根本不能打仗。袁崇煥明知這樣做不對,還是忍不住要殺毛,推想起來,也有自恃崇禎奈何他不得的成分。最後,毛文龍接近魏忠賢,袁崇煥接近東林清流,其中也難免有些黨派成見。

1督師本來比總督略高,但在于謙的時候還沒有設督師當時總督是地位最高的帶兵文官。見吳晗:《明代的軍兵》。

2即今遼寧省安東之北的九連城,與朝鮮的義州隔鴨綠江相對。

3皮島在朝鮮寫作椴島。這個「椴」字,漢文音「駕」,但朝鮮人讀作Pi音,所以中國人就簡稱為皮島。有一本相當流行的講清史的通俗著作說皮島即海洋島,地理弄錯了。海洋島在皮島和大連之間,離皮島約一百海里。皮島是朝鮮地方,海洋島是中國地方。

4據朝鮮派去皮島的使者記載:毛文龍每天吃五餐,其中三餐有菜餚五六十品,寵妾八九人,珠翠滿身,侍女甚多。

5一般書籍(包括《明史》)上記載,都說袁毛的會晤地是在雙島。《荊駝逸史》中輯有《袁督師計斬毛文龍始末記》一文,採用的是日記體,從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煥出發到六月十一日回寧遠,逐日記錄海程、所經島嶼、風勢、船隻、兵員、官員姓名等等,十分詳盡,作者顯然是袁崇煥隨行的幕僚或部屬。他寫作態度異常忠實,對於袁毛密談三日三夜,只記兩人「二更後方散」、「密語三更方散」,記錄兩人密談後的神色,卻不記密語內容,全天憑空推測的言辭,合於現代要求最嚴格的報導體。該書記載袁毛相會的地點是在島山,離旅順陸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距雙島有半日水程,中間隔了松木島、豬島、蛇島、蝦蟆島等許多島嶼。我比較各種資料,覺得島山的說法更為可信。

6《始末記》記載當時情形說:「酒敘至終,(袁)方有傲狀,毛帥有不悅意態。」

7後來大大有名的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都是毛文龍的義孫,那時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

8梁啟超在《袁崇煥傳》中說:「吾以為此亦存乎其人耳。毛文龍不死,安知其不執□為諸降王長?」意思說,毛文龍如果不死,說不定他反而是第一大降王呢。然而這也是揣測之辭了。

這時候朝廷又欠餉不發了。袁崇煥再上奏章,深深憂慮又會發生兵變,更憂慮兵卒嘩變後不再接受安撫,從此變為「大盜」。他說一定要發生一次兵變,才發一次欠餉,而發了欠餉之後,又一定將負責官員捉去殺了一批,這樣下去,永遠是「欠餉——兵變——發餉——殺官——欠餉」的循環。這道奏章,當然只有再度加深崇禎對他的憎恨。崇禎二年春,袁崇煥上奏,說山海關一帶防務鞏固,已不足慮,但薊門單弱,須防敵人從西路進攻。這時薊遼總督是劉策,懦弱而不懂軍事。袁崇煥看到了防務弱點的所在,第一道奏章上去,朝廷沒有多加理會,他再上第二道、第三道。崇禎下旨交由部科商議辦理,但始終遷延不行。拖到十月,清兵果然大舉從西路入犯,正在袁崇煥料中。首當其衝的,正是剛剛發生過索餉兵變的遵化。

明朝初年為了防備蒙古人,對北方邊防是全力注意的,好好修築了長城,設立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統偏頭、寧武、雁門三關)、陝西、延綏、寧夏、甘肅九大邊防軍區,那便是所謂「九邊」。東起鴨綠江,西至酒泉,綿延數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駐守。但後來注意力集中於遼東,其他八鎮的防務就廢弛了。明太祖本來建都南京,成祖因為在北京起家,將都城遷了過去。在中國整個地形上,北京偏於東北,和財賦來源的東南相距甚遠。最不利的是,北京離國防第一線的長城只有一百多里,敵軍一攻破長城,快馬奔馳半天,就兵臨北京城下。金元兩朝以北京為首都,因為它們是來自北方的遊牧民族,不敢深入中原,一旦有變,可以立刻轉身逃回本土。明朝的情況卻根本不同。成祖對蒙古採取攻勢,建都北京便於進攻,後來兵力衰弱,北京地勢上的弱點立刻暴露無遺。本來,兩個互相敵對的社會是不可能長期對峙的,僵持一段時期之後,終究是非進則退。明朝既堅決不肯和滿清議和,形勢上又無力進攻,再將京城暴露在敵人大兵團朝發夕至的極近距離之內,根本戰略完全錯誤。以漢人為主的中華民族所以偉大,主要是在文治教化,征戰本非所長,如果基本戰略一錯,局勢就難以收拾了。

這次進軍皇太極親自帶兵,集兵十餘萬,知道袁崇煥守在東路,攻打不進,於是由蒙古兵作先導,繞道西路進攻。出發前對王公大臣說:「明朝若是肯和,我們採參開礦,與他們交易,換來布匹,大家共享太平,豈不極好?但我幾次三番的求和,明朝總是不允,這次非狠狠打一仗不可。」十月初五,抵達喀喇沁的青城。這條路很遠,行軍不便,諸將見到了前途的艱難,不少人便主張退兵,其中以代善及莽古爾泰兩大貝勒主張最力,認為:深入敵境,勞師襲遠,如果糧匱馬疲,又怎麼回得去?縱使攻進了長城,明人勢必聚集各路兵馬圍攻,我們便眾寡不敵,要是後路遭到堵截,恐無歸路。金人的根本是在遼寧、吉林一帶。從山海關進攻北京,那是安全的進軍路線,如果打不勝,退回去就是了。現在遠遠的繞道蒙古,當時運輸工具簡陋,糧草很容易接濟不上。那時代善四十九歲,是皇太極的二哥,莽古爾泰四十三歲,是皇太極的五哥,兩人比較老成持重。

少壯派大將岳托與濟爾哈朗等人則支持皇太極(當時三十八歲,排行第八)的進軍主張。岳托是代善的兒子,當時年齡不詳,相信最多三十歲,濟爾哈朗是皇太極的堂弟,三十四歲,都是勇氣十足。那日開軍事會議密商,直開到深夜,在皇太極的堅持下決定繼續進攻。但皇太極也知道此行極險,第二日早晨重申軍令,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准酗酒,採取柴草時必須眾人同行,不可落單,充分顯露了戰戰兢兢的心情。皇太極愛讀《三國演義》,這次出師,很有鄧艾伐蜀、深入險地的意味。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極命岳托、濟爾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濟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諸部蒙古兵攻龍井關;他自己親率中軍攻洪山口。三路先後攻克,進入長城,進迫遵化。袁崇煥於十月二十八日得訊,立即兵分兩路,北路派鎮守山海關的趙率教帶騎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壽、何可綱等大將從南路西去保衛北京。沿途所經撫寧、永平、遷安、豐潤、玉田諸地,都留兵佈防,準備截斷清兵的歸路。崇禎正在惶急萬狀之際,聽得袁崇煥來援,自然是喜從天降,大大嘉獎,發內帑勞軍(這次是心甘情願了),發表袁崇煥作各路援軍總司令。

袁崇煥部十一月初趕到薊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與清兵在馬升橋等要隘接仗,每一仗都勝。清軍半夜裡退兵。但北路援軍卻遭到了重大挫敗。趙率教急馳西援,到達三屯營時,總兵朱國彥竟緊閉城門,不讓他部隊進城。趙率教無奈,只得領兵向西迎敵,在遵化城外大戰,被清軍阿濟格所部的左路軍包圍殲滅,趙率教中箭陣亡。遵化陷落,巡撫王元雅自殺。清軍越三河,略順義,至通州,渡河,進軍牧馬廠,兵勢如風,攻向北京。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中途堵截,都被擊潰。滿、侯兩部兵馬退保北京。

袁崇煥得到趙率教陣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傷心愛將之死,又知局面嚴重,於是兩日兩夜急行軍三百餘里,比清軍早到了二天,駐軍於北京廣渠門外。

袁崇煥一到,崇禎立即召見,大加慰勞,要他奏明對付清兵的方略,賜御饌和貂裘。

同時召見的還有滿桂。他解去衣服,將全身纍纍傷疤給皇帝看,崇禎大為讚歎。袁崇煥以士馬疲勞,要求入城休息。但崇禎心中頗有疑忌,不許他部隊入城。袁崇煥要求屯兵外城,崇禎也不准,一定要他們在城外野戰。清兵東攻,一路上勢如破竹,在高密店偵知袁軍已到,都是大驚失色,萬萬想不到袁崇煥會來得這樣快。二十日,兩軍在廣渠門外大戰。

袁崇煥這時候不能再輕袍緩帶、談笑用兵了,他穿了甲冑,親自上陣督戰。從上午八時打到下午四時,惡鬥八小時,勝負不決。滿桂率兵五千守德勝門。當時北京軍民在城頭觀戰,但見清兵衝突而西,從城上望下來,如黑雲萬朵,挾迅風而馳,須臾已過。一場激戰,滿桂受傷,血染征袍,五千兵只剩下了三千人。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驚膽裂。北京城頭守軍放大炮支援滿桂,但炮術奇差,炮彈打入滿桂軍中,殺傷了不少士卒。主戰場是在廣渠門。袁崇煥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頭守軍沒有放炮支援袁軍),清兵終於不支敗退,退了十餘里。袁軍直追殺到運河邊上。這場血戰,清軍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三部都被擊潰。袁崇煥也中箭受傷。這一役之後,清兵眾貝勒開會檢討。皇太極的七哥阿巴泰按軍律要削爵。皇太極說:「阿巴泰在戰陣和他兩個兒子相失,為了救兒子,才沒有按照預定的計劃作戰,然而並不是膽怯。我怎麼可以定我親哥哥的罪?」便寬宥了他。可見這一仗清軍敗得很狼狽。皇太極與諸貝勒都說:「十五年來,從未遇到過袁崇煥這樣的勁敵。」於是不敢再逼近北京,駐兵在海子、采囿之間。袁崇煥來援北京時,因十萬火急,只帶了馬軍五千作先頭部隊,其後又到了騎兵四千,廣渠們這場大戰,是以九千兵當十餘萬大軍,其實是勝得十分僥倖的。當時一來袁軍一鼓作氣,奮勇抗敵,二來清軍突然遇到袁軍,心中先已怯了,鬥志不堅。袁崇煥知道這一仗僥倖獲勝,在軍事上並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貪圖僥倖。他對部屬說:「按照兵法,僥倖得勝,比打敗仗還要不好。」因為碰運氣而打勝,也可因運氣不好而敗,一敗就不可收拾。但如謀定而後戰,事先籌劃好第二個步驟,即使敗了一仗,也無大患。可是崇禎見清兵沒有遠退,不斷的催促袁崇煥出戰。袁崇煥說,估計關寧步兵全軍於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一等大軍到達,就可和清兵決戰。這時清軍中的大將見到袁崇煥兵少,主張立刻攻城。皇太極終是忌憚袁崇煥,不肯攻城,推托說是怕損失良將。其實即使在袁崇煥步軍大隊開到之後,還是不應和清兵決戰。明軍的戰鬥力遠不如清兵,雙方人數如約略相等,明軍勝少敗多。在京城外決戰,在明方是太過冒險,萬一(其實不是萬一,而是極有可能)袁軍潰敗,甚至全軍覆沒,北京立刻失陷,崇禎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決不能拿京師和皇帝來孤注一擲,作為賭注。但多過得一天,明軍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勤王之師便多到一批。任何平庸的將才也看得到:應當大軍在城外堅守不戰,派遊軍去截斷清兵的糧道,焚燒清兵糧草,再派兵去佔領長城各處要隘,使清兵完全沒有退路,然後與清兵持久對抗。簡單說來,就是「堅壁清野」。在任何地方打仗,都須設法立於不敗之地。在京城抗敵,更是絕對要立於不敗之地。除非先將皇帝與統帥部先行撤出京城。時間一久,清軍身在險地,軍心必然動搖,困在北京郊外,進是進不得,退又退不了,變成了甕中之鱉。這時袁崇煥兵權統一,只待援軍雲集,就可對清軍四面重重圍困。兩軍交戰,勝敗之分全在乎一股氣勢。明軍戰鬥力雖然不行,但眼見必勝,兵將都想立功,自然不會一觸即潰。三個月、四個月的打下來,清兵非覆沒不可。

在這其間,明軍應當再派兵進攻遼陽、瀋陽。清兵傾巢而出,本部全然空虛。明軍要攻佔遼沈決非難事。取得遼沈後,將一些清軍的家屬送去清軍營中,清兵哪裡還有鬥志?

事實上當然不能這樣順利。皇太極和眾貝勒善於用兵,立刻就會全軍急退,衝出長城,如果退得早,退得快,明軍尚未合圍,相信袁崇煥攔他們不祝但西路沿途追擊,東路另出大軍去攻遼沈而作牽制,清兵大軍雖能退回本部,卻非輸得一敗塗地不可。皇太極這次偷襲實在十分冒險。孫子兵法的重要原則是:設法引敵人進入於我有利的陣地;讓敵人辛辛苦苦的遠道來攻,我以逸待勞;敵人初來時兵勢鋒銳,應當持重不戰,待得敵人困頓怠懈而想退兵之時,便乘機進擊。這些求之不得的良機,突然之間都出現了。袁崇煥熟讀孫子兵法,以他的大才,當然能善於利用,就算不能一舉而滅了滿清,至少也可以令清兵十餘年不敢再來進犯。

二次世界大戰時德軍猛攻斯大林格勒。蘇軍一面扼守堅城,一面另遣大軍抄德軍後路,終於聚殲德軍三十三萬人。經此役後,德軍就此一蹶不振。蘇軍元帥朱可夫的戰略,基本原則也不過是「守堅城,抄後路,聚殲之」九字而已。然而崇禎是個十分急躁、毫無韌力的青年,那時還沒滿十九歲,一見袁崇煥按兵不動,登時便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催他出戰。袁崇煥一再說,要等步兵全軍到達才可進攻,現在只有九千騎兵,和敵兵十餘萬決戰,難求必勝。料想崇禎就懷疑起來了:「你不肯出戰,到底是甚麼居心?想篡位麼?想脅迫我答應議和麼?你從前不斷和皇太極書信往來,到底有甚麼密謀?你為甚麼一早就料到金兵要從西路來攻北京?」他的性格本來就十分多疑,敵軍兵臨城下,又驚又怕之際,想像力定然十分豐富。這時又有尤世威一路援兵到達,另有侯世祿部一軍,兩路部隊人數不多,戰鬥力也不強,如派去和清兵交鋒,一戰即潰,反而擾亂全軍軍心,影響京師城防。

袁崇煥派尤世威部去守昌平,那是明成祖以來歷代皇帝的陵寢所在,如果給清兵攻佔,掘了皇帝祖宗的墳墓,此事非同小可。他派侯世祿部去守三河,以作薊州的後應,目的是牽制清軍,乘機可截斷清兵歸路。北京的衛戍部隊本來有所謂「京營」,在明太祖時是全國諸軍之冠,精銳之極,可是這時久未訓練,早已無用,所以袁崇煥派滿桂和自己所帶的九千騎兵守北京。崇禎見他並不將所有援兵都調來守北京,更加憂慮重重。總之,他見清兵來攻,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盼望所有援軍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衛他皇上萬歲一個人。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理。一支部隊如果派出去攻擊敵軍後路,所發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退到南海子,潰敗之後,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舉燒殺出氣。北京城裡居民的心理是和皇帝一樣的,顧到的只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聽信了謠言,說袁崇煥不肯出戰,別有用心。許多人說清兵是他引來的,目的在「脅和」,使皇帝不得不接受他一向所主張的和議。於是有人在城頭向城下的袁部騎兵拋擲石頭,罵他們是「漢奸兵」。石頭砸死了幾名兵士。

這種盲目的群眾心理,實在是很可怕的,近代的群眾心理學書籍中常有提到。第一次寧遠大戰,清兵猛攻,眼見城破在即,百姓就大罵袁崇煥害人,清兵退後,便即大哭拜謝。據動物學家的調查報告,合群的動物(如老鼠)在遇到危難時,往往會撕殺同類,或許是出於同一心理。就在這時候,清兵捉到了兩名明官派在城外負責養馬的太監,一個叫楊春,一個叫王成德。皇太極心生一計,派了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巴克甚、達海等人監守。俘虜了兩名小小太監,何必要派五名將領來監守?其中當然有計。高、鮑、寧三人是投降滿清的漢人。到得晚上,鮑承先與寧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極所授的密計,大聲「耳語」,互相說道:「這次撤兵,並不是我們打了敗仗,那是皇上的妙計。你不見到麼?皇上單獨騎了馬逼近敵人,敵人軍中有兩名軍官過來,參見皇上,商量了好久,那兩名軍官就回去了。皇上和袁督師已有密約,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這兩名太監睡在旁邊,將兩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極命守者假意疏忽,讓楊春逃回北京。楊春將聽到的話一五一十的稟報了崇禎。

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禎召袁崇煥和祖太壽進宮,問不了幾句,就喝令將袁崇煥逮捕,囚入御牢。祖大壽眼見之下,嚇得手足無措,出北京城後等了三天,見袁崇煥始終沒有獲釋。崇禎派太監向城外袁部宣讀聖旨,說袁崇煥謀叛,只罪一人,與眾將士無涉。眾兵將在城下大哭。祖大壽與何可綱驚怒交集,立即帶了部隊回錦州去了。正在兼程南下赴援的袁部主力部隊,在途中得悉主帥無罪被捕,北京城中皇帝和百姓都說他們是「漢奸兵」,當然也就掉頭而回。中國歷史上甚麼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敵軍兵臨城下而將城防總司令下獄,卻是第一次發生。

崇禎見祖大壽帶領精兵走了,不理北京的防務,這一下可急起來了,忙派了內閣全體大學士與九卿到獄中,要袁崇煥寫信招祖大壽回來。袁崇煥心中不服,不肯寫,說道:「皇上如有詔書,要我寫信,我當然奉旨。再說,我本來是督師,祖大壽聽我命令。現今我是監獄裡的犯人,就算寫了信,祖大壽也不會重視。」但崇禎不肯低頭,不肯正式下旨命他寫信,只是不斷派太監出來催促。後來兵部職方司郎中余大成勸袁崇煥說:「你的忠心和大功,天下皆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終須以國家為重。」袁崇煥想到了「以國家為重」五字,於是克制了自己的倔強脾氣,寫了一封極誠懇的信,要祖大壽回兵防守北京。

這時候祖大壽已衝出山海關北去,崇禎派人飛騎追去送信。追到軍前,祖大壽軍中喝令放箭,這時袁部將士怒不可遏,已把崇禎當敵人了。送信的人大叫:「我奉袁督師之命,送信來給祖總兵,不是朝廷的追兵。」祖大壽騎在馬上,等他過來。使者遞過信去。祖大壽讀了信後,下馬捧信大哭,一軍都大哭。祖大壽對母親很孝順,他母親又很勇敢,兒子行軍打仗,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常常跟著部隊。這時她勸兒子說:「本來以為督師已經死了,咱們才反出關來,謝天謝地,原來督師並沒有死。你打幾個勝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軍,皇上就會答允。現今這樣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師的罪名。」祖大壽覺得母親的話很對,當即回師入關,和清兵接戰,收復了永平、遵化一帶。也即是切斷了清兵的兩條重要退路。如果這時崇禎立刻悔悟,放袁崇煥出來重行帶兵,仍然大有擊破清兵的機會。但崇禎只是一味急躁求戰,下旨分設文武兩經略。這又是事權不統一的大錯誤,大概他以為文武分權,總不能兩個經略一起造反。文經略是兵部尚書梁廷棟,武經略是滿桂。清兵於十二月初一攻克良鄉,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蘆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

申甫的所謂「車營」,是崇禎在惶急中所做的許多可笑事情之一。申甫本來是個和尚,異想天開的「發明」了許多新式武器,包括獨輪火車、獸車、木製西式槍炮等等,自吹效力宏大。崇禎信以為真,立即升他為副總兵,發錢給他在北京城裡招募了數千名市井流氓,成立新式武器的戰車部隊。大學士成基命去檢閱新軍,認為決不可用,崇禎不聽。皇太極回師攻來時,這個戰車部隊出城交鋒,一觸即潰,木製大炮自行爆炸,和尚發明家陣亡。

滿桂身經百戰,深知應當持重,不可冒險求戰,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戰,勢必與袁崇煥一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與總兵孫祖壽、麻登雲、黑雲龍等集騎兵、步兵四萬列陣。皇太極令部屬冒穿明兵服裝,拿了明軍旗幟,黎明時分突然攻近。明軍不分友敵,登時大亂,滿桂、孫祖壽都戰死,黑雲龍、麻登雲被擒。京師大震。

這時祖大壽、何可綱等得到袁崇煥獄中手書,又還兵來救。皇太極對袁部終是忌憚,感到後路所受到的威脅嚴重,於是並不進攻北京,寫了兩封議和的信,放在安定門和德勝門城門口,取道冷口而還遼東。

當清兵圍城時,崇禎的張皇失措,不單表現在將袁崇煥下獄一事上,此外倒霉的大臣還有不少。他認為兵部尚書王洽處置不善,下獄。王洽相貌堂堂,魁梧威猛,當時是很出名的。崇禎用他做兵部尚書,就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說他像個「門神」。當時北京人私下說,門神一年一換,這個王門神的兵部尚書一定做不長久。果然不到過年,門神就除下來了。圍城時一切混亂,監獄中的囚犯乘機大舉越獄,於是刑部尚書和侍郎下獄。崇禎又「發覺」北京的城牆不大堅固,似乎擋不住清兵猛攻,其實,那時城牆就算堅固之極,他也會覺得還不夠堅固,於是將工部尚書和工部幾名郎中一起在朝廷上各打八十棍再下獄。三個郎中兩個年老、一個體弱,都在殿上當場活活打死了。至於那個薊遼總督劉策,他負責的長城防線被清兵攻破,崇禎將他處死,更是不在話下。當時各地來北京勤王的部隊著實不少,本來由袁崇煥統一指揮,大可發揮威力。袁崇煥一下獄,各路兵馬軍心大亂,再加上欠餉和指揮混亂,山西和陝西的兩路援軍都潰散回鄉,成為「流寇」的骨幹。「流寇」本來都是饑民,只會搶糧,不會打仗,這些潰兵一加入,有了軍事上的領導,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為明朝的威脅,就從那時開始。

1《明清史料》甲編,崇禎二年五月,袁崇煥奏:「今各邊兵餉,歷過未給二百餘萬。凡請餉之疏,俱未蒙溫諭,而索餉兵嘩,則重處任事之臣。一番共嘩,一番發給,一番逮治。嘩則餉,不嘩則不得餉。去年之寧遠,今年之遵化,謂嘩不由餉乎?近各鎮多以嘩矣。嘩不勝嘩,誅不勝誅,外防虜訌,內防兵潰。如秦之大盜,嘩兵為倡,可鑒也。」

2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建都》:「北都之亡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有明都燕不過二百年,而英宗狩於土木,武宗困於陽和,景泰初京城受圍,嘉靖二十八年受圍,四十三年邊人闌入。崇禎間京城歲歲戒嚴,上下精神斃於寇至,日以失天下為事,而禮樂政教猶足觀乎?」C.P.Fitzgerald: China, A ShortCultural History(中國文化簡史):「首都的地位,是明朝主要的弱點之一,是它覆亡的主要原因。」該書對明朝建都北京的不利有詳細分析,見P463-464頁。

3Arnold Toynbee: A Study of History(歷史研究)的引論中說:「一個比較文明的社會與一個比較落後的社會之間的疆界,如果不再推移,疆界不會就此平衡穩定,時間過去,發展會傾向於對比較落後的社會有利。」

4Bertr and Russell: The Problem of China(中國問題):「中華帝國所以能夠一直持續到今日,並非由於任何軍事技術;相反的,以它的疆域和資源來說,在大多數時間中,它在戰爭中的表現都是衰弱無能的。」5皇太極在回軍的諭示中說,此行是「渡陳倉、陰平之道,(定)破釜沉舟之計。」

6《崇禎長編》,十一月十五日兵部有疏云:「畿東州縣,風鶴相驚,人無固志。

自督師提兵入援,分派駐防,遂屹然無恙。」得旨:「諭兵部:袁崇煥入關赴援,駐師豐潤,與薊軍東西猗角,朕甚嘉慰。即傳諭崇煥,多方籌劃,計出萬全,速建奇功,以膺懋賞。」又諭:「各路援兵,全聽督師袁崇煥調度。」崇禎這道上諭中,「計出萬全」與「速建奇功」兩件事根本是大大矛盾的。

7朝鮮對明清戰事密切注意,所以朝鮮方面的記載也很有參考價值。據朝鮮《仁祖實錄》卷二十二:「(袁)軍門領諸將及一萬四千兵……由間路馳進北京,與賊對陣於皇城齊化門。賊直到沙窩門。袁軍門、祖總兵等,自午至酉,魔戰十數合,至於中箭,幸而得捷,賊退兵三十里。賊之得不攻陷京城者,蓋因兩將力戰之功也。」

8《清史稿·阿巴泰傳》。

9《孫子》:「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以近待遠,以佚待勞。」「故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崇禎長編》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兵科給事中陶崇道疏言:「昨工部尚書張風翔親至城頭,與臣同閱火器,見城樓所積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詢之將領,皆各茫然,問之士卒,百無一識。有其器而不能用,與無器同;無其器以乘城,與無城同。臣等能不為之心寒乎?」明軍守城,主要是靠火器,守城將士連火器都不會使用,由放大炮反而殺傷滿桂部隊可知。如果沒有袁崇煥來援,北京非給清兵攻陷不可。據王氏《東華錄》天聰三年所載。又據《崇禎長編》二年十二月甲子:「大清兵駐南海子,提督大壩馬房太監楊春、王成德為大清兵所獲,口稱:『我是萬歲爺養馬的官兒。』大清兵將楊春等帶至德勝門鮑姓等人看守。」崇禎二年十二月甲戌,祖大壽疏言:「比因袁崇煥被拿,宣讀聖諭,三軍放聲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奮勇圖功以贖督師之罪,此捧旨內臣及城上人所共聞共見者,奈訛言日熾,兵心已傷。

初三日,夜哨見海子外營火,發兵夜擊,本欲拚命一戰,期建奇功,以釋內外之疑,不料兵忽東奔……」祖大壽此疏當然有卸免自己責任的用意,但當時士卒憤慨萬分,自動東奔的情形也必存在。袁崇煥獄中寫信、祖大壽接信後回師等情狀見余大成《剖肝錄》。永平即今盧龍縣,當時為府治。

袁崇煥蒙冤下獄,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內閣大學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書王來光都上疏解救。總兵祖大壽上書,願削職為民,為皇帝死戰盡力,以官階贈蔭請贖袁崇煥之「罪」。袁崇煥的部屬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餘口,到宮外申請,願意全家入獄,代替袁崇煥出來。崇禎一概不准。崇禎一定很清楚的知道,單憑楊太監從清軍那裡聽來的幾句話,就此判定袁崇煥有罪,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何況這「群英會蔣干中計」的故事,人人皆知。皇帝而成了大白臉曹操,太也可羞。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御史曹永祚忽然捉到了奸細劉文瑞等七人,自稱奉袁崇煥之命通敵,送信去給清軍。這七名奸細交給錦衣衛押管。崇禎命諸大臣會審,不料到第二天辰刻,諸大臣會齊審訊,錦衣衛報稱:七名奸細都逃走了。眾大臣相顧愕然,心中自然雪亮,皇上決心要殺袁崇煥。錦衣衛是皇帝的御用警察,放走這七名「奸細」,自然是出於皇帝的密旨。猜想起來,那御史曹永祚本來想附和皇帝,安排了七名假奸細來誣陷袁崇煥,但不知如何,部署無法周密,預料眾大臣會審一定會露出馬腳。崇禎就吩咐錦衣衛將七名奸細放了,更可能是悄悄殺了滅口。對於這件事,負責監察查核軍務的兵科給事中錢家修向皇帝指出了嚴重責問。崇禎難以辯駁,只得敷衍他說,待將袁崇煥審問明白後,便即派去邊疆辦事立功,還準備升他的官。崇禎這個答覆,其實已等於承認袁崇煥無罪。兵部職方司主管軍令、軍政,對軍務內情知道得最清楚。職方司郎中(司長)余大成極力為袁崇煥辯白,與兵部尚書梁廷棟幾乎日日為此事爭執。當時朝廷加在袁崇煥頭上的罪名有兩條,一是「叛逆」,二是「擅主和議」。所謂叛逆,惟一的證據是擅殺毛文龍,去敵所忌。袁崇煥擅殺毛文龍,手續上固有錯誤,可是毛死之後,崇禎明令公佈毛文龍的罪狀,又公開嘉獎袁崇煥殺得對,就算當真殺錯,責任也是在皇帝了,已不能作為袁崇煥的罪名。

嘉靖年間,曾有過一個類似的有名例子:在徐階的主持下,終於扳倒了大奸臣嚴嵩、嚴世蕃父子。嚴世蕃十分工於心計,在獄中設法放出空氣,說別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說我害死沈煉、楊繼盛,我父子就難逃一死。三法司聽到了,果然中計,便以此定為他的主要罪名。徐階看了審案的定稿之後,說道:「這道奏章一上去,嚴公子就無罪釋放了。」

三法司忙問原因。徐階解釋理由:殺沈楊二人,是嘉靖皇帝下的特旨,你們說沈楊二人殺錯了,那就是指責皇上的不是。皇上怎肯認錯?結果當然釋放嚴世蕃,以證明皇帝永遠正確。三法司這才恍然大悟,於是胡亂加了一個「私通倭寇」的罪名,就此殺了嚴世蕃。但崇禎對於這樣性質相同的簡單推論,竟是完全不顧。至於「擅主和議」,也不過是進行和平試探而已,並非「擅締和約」。袁崇煥提出締和建議而給朝廷否決,崇禎如果認為他「擅主和議」是過失,當時就應加以懲處,但反而加他太子太保的官銜,自二品官升為從一品,又賜給他蟒袍、玉帶和銀幣。又升又賞,「擅主和議」這件事當然就不算罪行了。這時關外的將吏士民不斷到總督孫承宗的衙門去號哭,為袁崇煥呼冤,願以身代。孫承宗深信袁崇煥是無罪的,極力安撫祖大壽,勸他立功,同時上書崇禎,盼望以祖大壽之功來贖袁崇煥之「過」。崇禎不予理睬。

有一個沒有任何功名職位的布衣程本直,在這時候顯示了罕有的俠義精神。這樣的事,縱然在輕生重義的戰國時代,也足以轟傳天下。程本直與袁崇煥素無淵源,曾三次求見都見不著,到後來終於見到了,他對袁欽佩已極,便投在袁部下辦事,拜袁為老師。袁被捕後,程本直上書皇帝,列舉種種事實,為袁崇煥辯白,請求釋放,讓他帶兵衛國。這道白冤疏寫得怨氣沖天,最後申請為袁崇煥而死。崇禎大怒,將他下獄,後來終於將他殺了,完成他的志願。

大學士韓□是袁崇煥考中進士的主考官,是袁名義上的老師,因此而被迫辭職。御史羅萬爵申辯袁崇煥並非叛逆,因而削職下獄。御史毛羽健曾和袁崇煥詳細討論過五年平遼的可能性,因此而罷官充軍。

當時朝臣之中,大約七成同情袁崇煥,其餘三成則附和皇帝的意思,其中主張殺袁崇煥最力的是首輔溫體仁和兵部尚書梁廷棟。溫體仁是浙江烏程(吳興)人,在《明史》中列於《奸臣傳》。他和毛文龍是大同鄉,一心要為毛報仇。梁廷棟和袁崇煥是同年,同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又曾在遼東共事。當時袁崇煥是他上司,得罪過他。他心中記恨,既想報仇,又要討好皇帝。崇禎身邊掌權的太監,大都在北京城郊有莊園店舖私產,清兵攻到,焚燒劫掠,眾太監損失很大,大家都說袁崇煥引敵兵進來。

毛文龍在皮島當東江鎮總兵之時,每年餉金數十萬,其中一大部分根本不運出北京,便在京城中分給了皇帝身邊的用事太監。毛文龍一死,眾太監這些大收入都斷絕了。此外還有幾名御史高捷、袁弘勳、史等人,也主張殺袁崇煥,他們卻另有私心。當袁崇煥下獄之時,首輔是錢龍錫,他雖曾批評袁崇煥相貌不佳,但一向對袁很支持。高捷等人在天啟朝附和魏忠賢。懲辦魏忠賢一夥奸黨的案子叫做「逆案」,高捷、史等案中有名,只不過罪名不重,還是有官做。錢龍錫是辦理「逆案」的主要人物之一。高捷一夥想把袁崇煥這案子搞成一個「新逆案」,把錢龍錫攀進在內。因為袁崇煥曾與錢龍錫商量過殺毛文龍的事,錢並不反對,只勸他慎重處理。「新逆案」一成,把許多大官誣攀在內,老逆案的臭氣就可沖淡了。結果新逆案沒有搞成,但錢龍錫也丟官下獄,定了死罪,後來減為充軍。

滿桂部隊最初敗退到北京時,軍紀不佳,在城外擾民,北京百姓不分青紅皂白,把罪名都加在袁崇煥頭上。個人的私怨、妒忌、黨派衝突、謠言,交織成了一張誣陷的羅網,而最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袁崇煥親信謝尚政的叛賣。謝尚政是東莞人,武舉,袁崇煥第一次到山海關、第一次上奏章就保薦他,說是自己平生所結的「死士」,可見是袁崇煥年輕時就結交的好朋友。他在袁的提拔下升到參將。袁殺毛文龍,就是這個謝參將帶兵把毛部士卒隔在圍外。兵部尚書梁廷棟總覺得要殺袁沒有甚麼充分理由,便授意謝尚政誣告,答允他構成袁的罪名之後可以升他為福建總兵。謝尚政利慾熏心,居然就出頭誣告這個平生待他恩義最深的主帥。以袁崇煥知人之明,畢竟還是看錯了謝尚政。要瞭解一個人,那是多麼的困難!袁崇煥對崇禎的糊塗與奸臣的誣陷,或許並不痛恨,因為崇禎與眾奸臣本來就是那樣的人,但對於謝尚政的忘恩負義,一定是耿耿於懷吧?或許,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岳飛,也被部下大將王貴所誣告,因而構成了風波亭之獄。只是王貴誣告,是由於秦檜、張俊的威迫,謝尚政卻是受了利誘,比較起來,謝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謝尚政枉作小人,他的總兵夢並沒有做成,不久梁廷棟以貪污罪垮台,查到謝尚政是賄賂者之一,謝也因此革職。袁崇煥的罪名終於確定了,是糊里糊塗的所謂「謀叛」。崇禎始終沒有叫楊太監出來作證。擅殺毛文龍和擅主和議兩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禎無論如何難以自圓其說,終於也不提了。本來定的處刑是「夷三族」,要將袁崇煥全家、母親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滿門抄斬。余大成去威嚇主理這個案子的兵部尚書梁廷棟:「袁崇煥並非真的有罪,只不過清兵圍城,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換了六位尚書,親眼見到沒一個尚書有好下常你做兵部尚書,怎能保得定今後清兵不再來犯?今日誅滅袁崇煥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若是再來,梁尚書,你顧一下自己的三族罷。」

梁廷棟給這番話嚇怕了,於是和溫體仁商議設法減輕處刑,改為袁崇煥凌遲,七十幾歲的母親、弟弟、妻子,幾歲的小女兒充軍三千里。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牽累了。「凌遲」規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將人殺死,否則劊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謂「千刀萬剮」。所以罵人「殺千刀」是最惡毒的咒罵。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撲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臟。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只能買到一片,買到後咬一口,罵一聲:「漢奸!」因為北京城的百姓認定,去年清兵圍城是他故意引來的。很難說這樣的謠言從何而來,是痛恨袁崇煥的大臣與太監們散播出去的?還是一般群眾天生的喜歡聽信謠言?又或許,受到了重大驚恐和損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個發洩的對象?

從長遠來說,人民的眼睛確是雪亮的,然而當他們受到欺蒙之時,盲目而衝動的群眾,可以和暴君一樣的糊塗,一樣的殘酷。但隔得遠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財產並不受到直接的影響時,人們就可以冷靜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裡一批受了欺騙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連朝鮮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袁崇煥死後,骸骨棄在地下,無人敢去收葬。他有一個姓余的僕人,順德馬江人,半夜裡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廣渠門內的廣東義園。隔一道城牆,廣渠門外的一片廣場之上、城壕之中,便是八個半月之前袁崇煥率領將士大呼酣戰的地方。他拚了性命擊退來犯的十倍敵軍,保衛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則將他割成了碎塊。那姓余的義僕終身守墓不去,死後就葬在袁墓之旁。非常奇怪的是,余君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煥墓旁看守。直到民國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余君的子孫,他們說是為了遵守祖宗的遺訓。程本直、余僕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高貴的一面。謝尚政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袁崇煥的死法,卻又顯示了群眾在受到宣傳的愚弄、失卻了理性之後,會變得如何狂暴可怖。袁崇煥是一團火一樣的人,在他周圍,燃燒的是高貴的火焰、邪惡的火焰、狂暴的火焰。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靈魂中的火焰那樣,都是猛烈地閃亮的。

袁崇煥死後,舊部祖大壽、何可綱率軍駐守錦州、寧遠、大凌河要塞,清軍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崇禎四年八月,皇太極以傾國之師,在大凌河將祖大壽緊緊包圍,十月間祖大壽不支投降。副將何可綱不降,被殺。祖大壽騙皇太極說可為滿清去取錦州,但一到錦州,立即就守城,此後皇太極派大將幾次進攻都打不下來。皇太極兩次御駕親征,攻錦州、攻寧遠,都無功而退。直到崇禎十四年三月,清兵大軍再圍錦州,整整圍攻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先擊潰了洪承疇十四萬大軍,祖大壽糧盡援絕,又再投降。祖大壽到順治十三年才死,始終不曾為滿清打過一仗,大概是學了《三國演義》中「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宗旨,滿清也沒有封他甚麼官。比之滿桂、趙率教、何可綱、孫祖壽等人,祖大壽有所不如,但比之其餘的降清大將卻又遠勝了。

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吳的父親吳襄曾做寧遠總兵,和祖大壽是關遼軍中同袍,都是袁崇煥的部屬。當明清之際,漢人的統兵大將十之七八是關遼一系的部隊。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詔、曹變蛟、黃得功、劉澤清等都是。這些人有的投降滿清,有的為明朝戰死,都是極有將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袁崇煥若是不死而統率這一批精兵猛將,軍事局面當然完全不同了。吳三桂如是袁崇煥的部將,最多不過是「抱頭痛哭為紅顏」而已,根本沒有機會讓他「衝冠一怒」,為了陳圓圓而引清兵入關。

袁崇煥無罪被殺,對於明朝整個軍隊士氣打擊非常沉重。從那時開始,明朝才有整個部隊向滿清投降的事。更有人帶了西洋大炮過去,滿清開始自行鑄炮。遼東將士都說:「袁督師這樣忠勇,還不能免,我們在這裡又幹甚麼?」降清的將士寫信給明將,總是指責明朝昏君奸臣陷害忠良。袁崇煥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幹的政治家,甚至以嚴格的軍事觀點來看,他也不是韓信、岳飛、徐達那樣善於用兵的大軍事家。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點,然而他憑著永不衰竭的熱誠,一往無前的豪情,激勵了所有的將士,將他的英雄氣概帶到了每一個部屬身上。他是一團熊熊烈火,把部屬身上的血都燒熱了,將一群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將,燒煉成了一支死戰不屈的精銳之師。他的知己程本直稱他是「癡心人」,是「潑膽漢」,全國惟一肯擔當責任的好漢。袁崇煥卻自稱是大明國裡的一個亡命徒。亡命徒是沒有家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官居一品,過的卻是亡命徒生涯,只因這十年之中,他生命之火在不斷的猛烈燃燒。司馬遷在《留侯世家》中說,本來以為張良的相貌一定魁梧奇偉,但見到他的圖形,容貌卻如美女一般。我們看到袁崇煥的遺像時,恐怕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圖像中的袁崇煥雖不怎樣俊美,但洵洵儒雅,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竟會如此剛強俠烈。

1錢家修《白冤疏》:「嗟嗟!錦衣何地?奸細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有翼而能上飛耶?總欲殺一崇煥,故不惜互為陷阱。」其中又說:「方天啟年間,諸陽失衛,山海孤寒。當此時誰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顧?獨崇煥以八閩小吏,報效而東,履歷風霜,備嘗險阻,上無父母,下乏妻孥,夜靜胡笳,徵人淚落。煥獨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難,有不得不然者耳。」崇禎批答:「批覽卿奏,具見忠愛。袁崇煥鞫問明白,即著前去邊塞立功,另議擢用。」

2袁崇煥下獄後,毛文龍的朋友乘機要求為毛翻案,請求賜撫恤。崇禎不准,說毛之死是「罪有應得」,不准以袁崇煥為借口而翻案。見程本直:《漩聲》。

3程本直《白冤疏》中說:「總之,崇煥恃恩太過,任事太煩,而抱心太熱,平日任勞任怨,既所不辭,今日來謗來疑,宜其自齲獨念崇煥就執,將士驚惶,徹夜號啼,莫知所處,而城頭炮石,亂打多兵,罵詈之言,駭人聽聞,遂以萬餘精銳,一潰而散。」最後說:「臣於崇煥,門生也。生平意氣豪傑相許。崇煥冤死,義不獨生。伏乞皇上駢收臣於獄,俾與崇煥駢斬於市。崇煥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為義氣綱常士,不失義。臣與崇煥雖蒙冤地下,含笑有餘榮矣。」

4朝廷抄袁崇煥的家,家裡窮得很,沒有絲毫多餘的財產。他在遼西的家屬充軍到浙江,後來改充軍到貴州,在廣東東莞的充軍到福建。《明史》說袁崇煥沒有子孫。近人葉恭綽則說:「袁後裔不知以何緣入黑龍江漢軍旗籍。」當時滿清擄掠大量漢人至遼東為奴,我猜想袁崇煥的子孫多半是給滿清擄掠了去,到黑龍江苦寒之地作農奴,因而編入漢軍旗籍。袁崇煥的冤獄,到清朝乾隆年間方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於乾隆四年七月,其中《袁崇煥傳》中,根據清方的檔案紀錄,直言皇太極如何用反間計的經過。乾隆皇帝隔了幾十年,才讀到《明史》中關於袁崇煥的記載,對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煥有無子孫,結果查到只有旁系的遠房子孫,乾隆便封了他們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

5見《明季北略》。

6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說:「遂磔崇煥於市……天下冤之。」朝鮮《仁祖實錄》八年二月丁丑載:朝鮮的使者樸蘭英到瀋陽,滿清的王公當著他面互相「耳語」,說袁經略果然和我們同心,只可惜事情敗露而被逮捕。這樣的國家機密,怎會當著外國使臣的面而互相耳語,故意讓他聽到?樸蘭英明白他們的用意,只不過想借他而傳言到明朝去,以便盡快殺了袁崇煥,所以他在給朝鮮國王的奏章中說:「此必行間之言也。」直到一百年之後,朝鮮的君臣們在討論明朝覆亡的原因時,還說主要原因是殺袁崇煥(見朝鮮《英宗實錄》六年十一月辛未,即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年)。

7民國五年,東莞人張伯楨的兒子死了,他佩服袁崇煥,將兒子葬在袁墓的旁邊。

當時看守袁墓的仍是佘氏子孫,叫做余淇。張伯楨為袁崇煥的義僕也立了碑。

8楊士聰《五堂薈記》卷二:「袁既被執,遼東兵潰數多,皆言:『以督師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輩在此何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問矣。」《明史·袁崇煥傳》:「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

9《明清史料》丙編,遼將自稱「在此立功何用」,故「北去胡」而投降滿清,其中有人致書旅順明將:「南朝主昏臣奸,陷害忠良。」程本直《漩聲》:「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裡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程本直《漩聲》中引袁崇煥的話說:「子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裡一亡命之徒也』可也。」

崇禎所以殺袁崇煥,並不只是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那麼簡單。如果是出於一時誤信,可說他只是愚蠢。《三國演義》寫曹操誤中周瑜反間計,聽信蔣干的密報,立刻就殺了水軍都督蔡瑁、張允,等到兩人的首級獻到帳下,曹操登時就省悟了,自言自語:「我中計了!」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然而崇禎於十二月初一將袁崇煥下獄,到明年八月十六才處死,中間有八個半月時間深思熟慮。他曾幾次想放了袁崇煥,要他再去守遼,因此有「守遼非蠻子不可」的話,從宮中傳到外朝來。既然有這樣的話,當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極的反間計。他稱袁崇煥為「蠻子」,那是既討厭他的倔強,卻又不禁佩服他的幹勁和才能。然而為甚麼終於殺了他?顯然,崇禎不肯認錯,不肯承認當時誤中反間計的愚蠢。殺袁崇煥,並不是心中真的懷疑他叛逆,只不過要隱瞞自己的愚蠢。以永遠的卑鄙來掩飾一時的愚蠢!為甚麼隔了這麼久才殺他?因為清兵一直佔領著冀東永平等要地,威脅北京,直到六月間才全部退出長城,在此以前,崇禎不敢得罪關遼部隊。要等到京師的安全絕對沒有了問題才動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殺,而是不敢殺。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個大學士(相當於宰相或副宰相),十四個兵部尚書(那是指正式的兵部尚書,像袁崇煥這樣加兵部尚書銜的不算)。他殺死或逼得自殺的督師或總督,除袁崇煥外還有十人,殺死巡撫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個兵部尚書中,王洽下獄死,張鳳翼、梁廷棟服毒死,楊嗣昌自縊死,陳新甲斬首,傅宗龍、張國維革職下獄,王在晉、熊明遇革職查辦。可見處死大臣,在他原不當是一件大事。這些兵部尚書中,有些昏憒糊塗,有些卻也忠耿幹練,例如傅宗龍,只因為向崇禎奏稟天下民窮財盡的慘狀,崇禎就大為生氣,責備他道:「你是兵部尚書,只須管軍事好了,這些陳腔濫調,說它幹甚麼?」後來便將他關入獄中,關了兩年。崇禎傳下來的筆跡,我只見到一個用在敕書上的花押,以及「九思」兩個大字。「九思」出於《論語》。孔子說:君子有九種考慮:看的時候,考慮看明白了沒有;聽的時候,考慮聽清楚了沒有;考慮自己的表情溫和麼?態度莊重麼?說話誠懇老實麼?工作嚴肅認真麼?遇到疑難,考慮怎樣去向人家請教;要發怒了,考慮有沒有後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時候,考慮是不是該得。這就是所謂「九思」。此人大書「九思」,但自己顯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後,得了個「思宗」的謚法,總算有了一思。

我九歲那一年的舊歷五月二十,在故鄉海寧看龍王戲。看到一個戲子悲愴淒涼的演出,他披頭散髮的上吊而死,臨死時把靴子甩脫了,直甩到了戲台竹棚的頂上。我從木牌子上寫的戲名中,知道這齣戲叫作《明末遺恨》。哥哥對我說,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

當時我只覺得這皇帝有些可憐。一九五○年秋天,我在北京住了一段時候,曾去了崇禎吊死的煤山,望到皇宮金黃色的琉璃瓦,在北京秋日的艷陽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禎在吊死之前的一剎那曾站在這個地方,一定也向皇宮的屋頂凝視過了,儘管這人卑鄙狠毒,卻也不免對他有一些悲憫之情。

他孤獨得很,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因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見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君臣相對而泣,束手無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寫了「文臣個個可殺」六個字,給身邊的近侍太監看了,當即抹去。

他在自殺之前,用血寫了一道詔書,留在宮中,對李自成說,這一切都是群臣誤我的,你可以碎裂我的屍體,可以將我的文武百官盡數殺死。可見他始終以為一切過失都是在文武百官,痛恨所有為他辦事的人。他哥哥天啟從做木工中得到極大樂趣,依戀乳娘,相信魏忠賢一切都是對的,精神上倒很平安。崇禎卻只是煩躁、憂慮、疑惑、?廂澹鍪唚昊實郟聳唚暉純嗟娜兆印彰氚旌霉掖笫攏賜耆恢澇趺窗觳攀恰;實凼遣荒艽侵暗模∷揮幸桓穌嬲仔諾娜耍褐蟻投濟揮小K揮芯襠系男叛觶歡忍誦旃餛艫娜案娑歐釤溜鶻蹋陌擁苛櫫跎。溜髏揮芯然詈⒆擁男悅愣蘊溜魘戳誦判摹K揮姓嬲陌謾K緩蒙略蒼艙庋拿琅徒疾桓行巳渤齬礎T謚洩蓋昀分校鞅壞腥朔不蟶彼賴暮芏啵謖渲斜簧鋇母啵儻W隕鋇娜粗揮諧珈躋蝗恕S捎謁淖隕保筧碩運鈉蘭郾惚人導視Φ玫暮玫枚唷V灰蛩緩鎂粕謨謖攏筧司鴕暈舊硎歉齪沒實邸I踔晾鈄猿傻南鬧幸菜鄧⒉徽嫻氖趾浚徊還艿狡勖桑磺謝凳露際僑撼幾傻摹V灰蛩炮幸罄鈄猿剎灰彼酪桓靄儺眨筧吮鬩暈嫻陌儺眨訓浪唚曛興鋇陌儺棧股倭耍浚灰蛩倒半薹峭齬畛冀醞齬肌保筧吮鬩暈鞒醞觶鶉問竊諶撼忌砩稀F涫鄧嫡庋幕埃捅礱魎嗆俠淼耐齬K滌芯緣娜疇Γ唇行酥肌⒅喂教煜輪忌鋇納薄盞陌眨慌齬甲唄淼瓢慊煥椿蝗潛愎鉤閃送齬奶跫C鞒侵洩飛獻鈄ㄖ啤⒆罡堋9持握咦畈斜┐某矯髂└晌洩曛凶詈詘檔氖逼謚弧C鞒比揮Ω猛觶雜謚洩嗣瘢宄讓鞒玫枚唷H歡緇攬咕藶迦肭鄭床荒芩凳譴砹恕5筆甭宥悅鞒允且熳澹峭夤灞喝聳頡6虻姆踩際親魑蚺├G灞劑熗酥洩耐戀爻鞘校蓯巧丈苯俾印⒓鋅岬吶按喝恕2荒苡捎諍蟠逋持問嗣鞒衷諑逵殖晌謝褡逯幸桓霾豢煞擲氳牟糠鄭湍ㄉ妨嗽緇賴筆笨褂庾迦肭值鬧卮笠庖濉U緗詞瀾鞝笸螅膊荒芊穸殼案鞴3侄懶⒑土焱林魅ㄍ暾鬧髡擰G宄讓鞒茫徊還洩嗽似茫齙攪思父鮒洩飛獻詈玫幕實邸H歡緇賴筆筆遣換嶂賴摹V灰ㄖ貧啦玫鬧貧卻嬖諞惶歟蠹揖橢緩門鱸似T緇籃鴕諭蛑洩嗣裨似緩茫鏨狹順珈酢3珈踉似緩茫鏨狹嘶實邸K只食齬且煌恚崞鸞@聰蚺焦髡堵涫保噯凰檔潰骸澳鬮趺瓷諼壹遙俊閉撬黨雋俗約旱男囊狻K男願瘛⒉拍堋⒛炅洌疾慌渥穌莆杖筧ǖ幕實邸9楦岬祝親ㄖ浦貧群α慫埠α飼蟯蛑洩嗣瘛T諍俠淼惱沃貧扔肷緇嶂貧認攏蚶梢猿晌桓鼉韉納倘耍詈蟊凰腿虢潿舅L炱羰且桓鼉傻哪窘場3珈踝鏨趺春媚兀克腥淌壬保┬甓嘁桑願裰杏星苛業姆缸鍇閬穎諳執緇嶂屑贍晌桓齜缸鑭牟渙記嗄輳緙右允實鋇慕逃胙盜罰梢栽諭澇壯≒凶鐾婪穎ㄎ業比徊⒉皇撬低婪蠐蟹缸鍇閬穎且彩嵌隕緇嵊洩畢椎模荒蘢雋勻耍蛭耆狽δ托摹?/P>

後世的評論者大都認為,袁崇煥如果不死,滿清不能征服中國。我以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只要崇禎是皇帝,袁崇煥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基本局面,除非他殺了崇禎而自己來做皇帝,這當然不符合他的性格。在君主專制獨裁的制度之下,權力在皇帝手裡。

袁崇煥死後二百三十六年,那時清朝也已腐爛得不可收拾了,在離開袁崇煥家鄉不遠的地方,誕生了孫中山先生。他向中國人指明:必須由見識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來管理國家大事。一旦有才幹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權力的腐化,變成專橫獨斷、欺壓人民時,人民立刻就須撤換他。袁崇煥和崇禎的悲劇,明末中國億萬人民的悲劇,不會發生於一個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國家中。把決定千千萬萬人民生死禍福的大權交在一個人手裡,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中一切災難的基本根源。過去我們不知道如何避免這種災難,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聖主賢君,這願望經常落空。那是歷史條件的限制,是中國人的不幸。孫中山先生不但說明了這個道理,更畢生為了剷除這個災禍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煥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抗敵入侵,保衛人民;在孫中山先生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反抗專制,為人民爭取民主自由。在每一個時代中,我們總見到一些高貴的勇敢的人,為了人群而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的功業有大有小,孫中山先生的功業極大,袁崇煥當然小得多,然而他們都是奮不顧身,盡力而為。時代不斷在變遷,道德觀念、歷史觀點、功過的評價也不斷改變,然而從高貴的人性中閃耀出來的瑰麗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之中,也照亮了人類歷史的道路。歷史上有許多人為人群立了大功業,令我們感謝;有許多人建立了大帝國和長久的皇朝,令我們驚歎。然而袁崇煥「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極度悲慘的遭遇,這個生死以之的「癡心人」,這個無法無天的「潑膽漢」,卻更加強烈的激盪了我們的心。崇禎和袁崇煥兩人的性格,使得這悲劇不可能有別的結局。兩人第一次平台相見,袁崇煥提出「五年平遼」的諾言,殺機就已經伏下了。以後他請內帑、主和議、殺毛文龍,悲劇一步步的展開,殺機一層層的加深,到清軍兵臨北京城下而到達高潮。在這悲劇的高潮中,崇禎不許袁部入城是第一個波浪;袁部苦戰得勝,崇禎催逼他去追擊十倍兵力的清軍,是第二個波浪;北京城裡譭謗袁崇煥的謠諑紛傳是第三個波浪;終於,皇太極使反間計而崇禎中計。至於後來的凌遲,已是戲劇結構上的蕩漾餘波了。

即使沒有皇太極的反間計,崇禎終於還是會因別的事件、用別的借口來殺了他的。我們想像崇禎二年臘月中國北方的情形:在永平、灤州、遷安、遵化一帶的城內和郊外,清兵的長刀正在砍向每一個漢人身上,滿城都是鮮血,滿地都是屍首……在通向長城關口的大道上,數十萬漢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騎在馬上的清兵揮舞鞭子在驅趕。清兵不斷的歡呼大叫,這些漢人是他們俘虜來的奴隸,男的押去遼東為他們做苦工,女的分給兵將淫樂……在陝西,災荒正在大流行。樹皮草根都吃完了,飢餓的父母養不活兒女,只好將他們拋在城角的空場上,這些孩子有的在哭號,呼叫:「爸爸,媽媽!」有的拾起了糞便在吃。到第二天,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來拋棄。做母親的看著滿地死兒,捨得把手裡的孩子拋下來嗎?但如帶回家去,難道眼看他活活的餓死……流離在道路上的饑民不知道怪誰才好,只有怪天。他們向來對老天爺又敬又怕,這時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獄中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管了,他們破口大罵老天爺,有氣無力的咒罵,終於倒在地下,再也起不來……在北京城的深宮裡,十八歲的少年皇帝在拍著桌子發脾氣。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斷的問太監:「袁蠻子寫了信沒有?怎麼還不寫好?這傢伙跟我過不去,非將他千刀萬剮不可。你們再去催,叫他快寫信給祖大壽!」他憔悴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眼中佈滿了紅絲,不斷的說:「殺了他!殺了他!」……在陰森寒冷的御牢裡,袁崇煥提筆在寫信給祖大壽,硯台裡會結冰吧?他的手會凍得僵硬嗎?會因憤怒而顫抖嗎?他的信裡寫的是些甚麼句子?淚水一定滴上了信箋罷?皇帝的信使快馬馳出山海關外,將這封信交在祖大壽的手裡。祖大壽讀信之後,伏地大哭。訊息傳了開去:「督師有信來!」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數萬名間關百戰、滿身纍纍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因為他們的督師快要被皇帝殺死了。戰馬悲嘶,朔風呼嘯,綿延數里的雪地裡儘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的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

1見余大成《剖肝錄》。

2《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崇禎死後,因為沒有確定的接班人,也就沒有確定的謚法,有毅宗、莊烈帝、懷帝、愍帝、思宗等謚。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謚,《逸周書》的謚法解中說:「道德純一曰思,大省(即「眚」,災害的意思)兆民曰思,追悔前過曰思,外內思索曰思。」漢朝的王逸作過一篇楚辭,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世、憫上、遭厄、悼亂、傷時、哀歲、守志。所說的悼亂傷時,疾世哀歲,逢尤遭厄,和袁崇煥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禎寫這《九思》二字時,所想到的當然不會是王逸的《九思》。

3崇禎遺詔:「朕自登極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虜陷地三次,逆賊直逼京師,皆諸臣誤朕也。任爾分裂朕屍,可將文武盡皆殺死,勿壞陵寢,勿傷我百姓一人。」這道遺詔,和相傳留在他身上的遺書文字稍有不同。

4「君非甚□,孤立而煬蔽恆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

5梁啟超在《袁崇煥傳》的題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詞,傳中說:廣東崎嶇嶺表,數千年來與中原的關係很淺薄,歷史上影響到全中國的人物極少,只有唐朝六祖慧能光大了禪宗,明朝陳白沙在哲學上倡明唯心論,成為王陽明的先驅,而「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只有袁崇煥一人。(其實,他即使不提到孫中山先生,也應當提洪秀全。)又說:「故袁督師一日不去,則滿洲萬不能得志於中國。」康有為在《袁督師遺集序》中說:「若吾粵袁督師之喪於讒間也,天下震動,鬼神號泣,明社遂屋,餘禍烈烈,波蕩至今。嗚呼,天下才臣名將多矣,讒死亦至伙,而惻惻於人心,震惕於敵國,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實以一身之生命關中國之全局,則豈惟杜郵、鐘室、涼風、金牌之淒感也。……假若間不行而能盡其才,明或不亡。」他認為白起、韓信、斛律光、岳飛四人被讒而死,雖令人感歎,但於國家存亡無關,不及袁崇煥事件影響深遠。

李濟深《重修明督師袁崇煥詞墓碑》:「論明清間事者,僉以為督師不死,滿清不能入主中原。」葉恭綽謁袁崇煥墓詩:「史筆只今重論定,好申正氣息群紛。」注云:「近日史學家鉤稽事實,證明袁如不死,滿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中原,故袁死所關之重,有同岳飛於宋。文天祥輩尚非其比也。」

6戲劇結構上高潮過後的餘波(anti-climax),通常譯作「反高潮」,似不甚貼切。

7《清史列傳》卷三:「岳托(滿清大將,代善之子,皇太極的侄兒)曰:遼東以久不降,故誅之。殺永平人,乃貝勒阿敏所為……六年正月,(岳托)奏言:前克遼東、廣寧,漢人拒命者誅之,復屠永平、灤州漢人。」

8滿清每次出兵,都俘虜大量漢人去做生產工具。這次進攻北京之役俘虜的實數無記錄,但知阿巴泰攻掠山東之役(《碧血劍》中提到的那一次)「俘獲人民三十六萬九千名口。」相信崇禎二年一役中俘虜漢人也必達數十萬,《太宗實錄》卷六:「上因問達海(奉命監守明宮太監而使反間計的五將之一)等:『是役俘獲視前二次如何?』對曰:『此行俘獲人口,較前甚多!』上曰:『金銀幣帛,雖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為可喜耳!』」

9《陝西通志》,崇禎二年馬懋才《備陳災變疏》:「殆年終而樹皮盡矣,則又掘山中石塊而食……安塞城西,有糞場一處,每晨必棄二三嬰兒於其中,有涕泣者,有叫號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者。」蕭一山《清代通史》捲上:「崇禎間有民謠曰:『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老天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你塌了罷!』此種時日曷喪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極者,寧忍出此?」

《碧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