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陰錯陽差

    莫高天這一掌去勢雖緩,然而五指的關節骨骼,竟然微微發出「格格」的聲響,其中所蘊含的內勁實在非同小可。那熊一飛憑著一股衝動,出斧之際已然後悔,聽到這聲音時,更是有如一盆冷水從頭淋下,心裡只閃過一個念頭:「也罷!」幾乎便是束手待斃。

    莫高天眼見便要將熊一飛擊斃於掌下,忽然眼前飛來一道黑影般的事物,往他手背兜了過來,不偏不倚地指向他手背上的「合谷」穴,認穴奇準,勁道十足,不時還輕輕發出「叮叮噹噹」,有如金屬碰撞般的響聲。莫高天微微納罕,右掌一翻,反手便要去抓來瞧瞧。豈料右手翻處,那道黑影居然如同一條活蛇一般,在半空中忽然拐彎,不但讓他抓了個空,還反往熊一飛的門面疾點而去。那熊一飛見這個東西來勢洶洶,只得把斧頭一側,便想用斧面去擋。那道黑影卻故技重施,又是一個拐彎,從來處疾退而回。

    兩人被這道黑影一阻,莫高天自持身份,一擊不中,自然是不屑再次出手,而熊一飛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已經嚇出一身冷汗了,哪敢再輕啟事端?一場血光之災,頓時就此打住。

    熊一飛還來不及瞧清楚,到底是何方高人出手相助,卻聽得莫高天開口說道:

    「梅姑娘這一手功夫俊得很吶,改天老夫要是碰到了萬回春,可得好好地跟他領教領教。」言下之意,剛剛出手的竟是梅映雪。熊一飛見梅映雪身形嬌弱,就算拎在手上恐怕也不過六十來斤重,一副風吹便倒的樣子,根本不相信她會有這樣的能耐,心中只想:「這莫老禿頭不知搞什麼鬼?」

    卻聽得梅映雪接口說道:「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還請兩位前輩莫怪。」莫高天淡淡地道:「哪裡,剛剛那一手功夫,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從未見人使過,尤其刁鑽凌厲,別具一格。小姑娘內力不足,火候未到,但是假以時日,只怕光靠這一手,就足以傲視群雄,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了。」莫高天一眼瞥到梅映雪的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拿著一條黑黝黝的,像是九節鞭一般的兵器,尋思道:「剛剛她那一招,純粹是以巧勁控制,內力倒是稀鬆平常。不過招式方位變幻莫測,往往從料想不到的方向轉彎,以致令人猝不及防。可是萬回春的武功,走的是大開大闊之路,不像是會這一門難纏功夫的人。難道是梅師成故意留了這麼一手,私下傳給她的子孫。」

    梅映雪見莫高天臉色古怪,想是他給後生小輩出手搗蛋,心中不快,忙道:

    「小女子不敢,只是兩位既然入得我千藥門來,按理就得遵守我千藥門的規矩。而自千藥門開山立派以來,從開山祖師以降,在這門內均是施藥救人的地方,門外的一切江湖恩怨,一律都請到門外去解決。兩位都是江湖上盛名在身的武林前輩,想來應該不至於會讓晚輩弟子為難吧!」

    原來這醫術高明的大夫,尤其又是身懷武藝的武林中人,在這江湖上的地位,其實是很微妙的。一般說來,行走江湖,過的本來就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武功再高強,誰也難保哪天沒有一個萬一,何況人吃五穀雜糧,要說一輩子身體健康無疾,不論誰也沒此把握。所以名醫絕對是武林中人的一個必要,且願意尊敬與保護的對象。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些受了傷,甚至生了病的武林中人,往往也是因為仇家的追殺或加害,一但求醫得愈,這大夫可又跟求醫者原先的仇家結下樑子。當然有些人會因前述的原因,而隱忍不予追究,但其中只要碰上了一個快意恩仇者,就算能躲過殺身之禍,那也是整日提心吊膽,不得安寧。

    因此,這些醫術名家,通常便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事先言明: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就算是自己的家人也絕不醫治,而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就算病人的仇家便在身旁也會救治。只要這位大夫謹守自己的誓言,無一例外,那通常來說便不會有人為難。若說有人真要刻意刁難,那也勢必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千藥門百年來立下的規矩,便是:「不管是任何人,只要他能來到千藥門,越過『不藥亭』,那麼他便是千藥門的病人,千藥門上下門眾,便負有救治的責任,任何人都不得橫加干涉。」這早已是武林中人盡皆知的事。莫高天聽她這麼說,倒也知道自己理虧,於是便說道:「那是,這回確實是老夫的不對。」梅映雪正待謙遜幾句,忽聽莫高天接著道:「不過要是這兩位兄台,一走出千藥門,那麼他們的生死,千藥門便不再過問了是吧!」梅映雪一愣,說道:「在千藥門外,又有誰能約束莫前輩呢?」莫高天道:「那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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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一飛聽莫高天這麼說,竟是將自己當成待宰的甕中鱉了,氣得是全身發抖,卻又敢怒不敢言。莫高天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抓住湯光亭,說道:「如此林姑娘交給千藥門,那我便大可放心了。不過老夫瞧著這兩個人實在有氣,我們還是先到外面去溜溜。」梅映雪道:「敝門山水秀麗,鳥語花香,莫前輩盡可在此住個幾天,待到林姑娘痊癒之日,那時家師也應該回來了。故人重逢,豈不樂哉!」莫高天只點了點頭,便拉著湯光亭往外走。

    兩人出了門口,又行了幾十步,彎到一處花叢中。莫高天見離那木屋遠了,忽然對湯光亭說道:「這幾天你便跟林姑娘在此住下,我有還一點要緊的事,去去就回來。」

    這兩天湯光亭待在莫高天身邊的時候心中雖然怕他,可是現在聽到他要放自己獨自在這裡,卻更加害怕了。再怎麼說,莫高天不但是老江湖,而且武藝高強,不管是什麼人見到他,眼神中總有那麼一分掩飾不了的害怕,跟著他一起,竟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虛榮感。但湯光亭不願示弱,故作鎮定,問道:「你要去哪裡?你不是還要帶我回去換林公子的嗎?」

    莫高天道:「本來的計畫是這樣的沒錯,但是時間上已經來不及了。不過還好,我總算也救出一個來,那姓林的小子現在並無性命之憂,勉強可以交差了。」湯光亭聽他說了一個「救」字,覺得奇怪,便問道:「你救了林姑娘?」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說道:「我不是把她從宋鎮山的手中給救了出來?」湯光亭道:「可是你之前不是說,姓李的皇帝要殺她們全家,是宋鎮山半夜裡將她救出來的嗎?既然宋鎮山都已經救了,又何必要你多此一舉?」

    莫高天冷笑一聲,道:「小孩子懂得什麼,宋鎮山當初與林家來往,為的就是巴結官府,現在怎麼又會為了因謀反而被抄家的林氏兄妹,而得罪朝廷呢?」湯光亭一說便懂,「哦」了一聲。

    莫高天道:「你要是真懂,那就乖乖的待在這裡。那個沈鳳鳴受了重傷不說,熊一飛剛剛給我那麼一嚇,應該不敢有個什麼輕舉妄動。還有,剛才梅映雪也親口說了,林姑娘現在是千藥門的病人,那就更加穩當了。你若是跟著我走,一來耽誤時辰,二來他們兩人只怕起疑,情況就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了。」湯光亭接口道:

    「所以要是我待在這裡,一來對林姑娘有個照應,二來故弄玄虛,那個大鬍子熊一飛就是想破十個腦袋,也料想不到您老竟然真的一溜煙,放了兩個小鬼在這裡,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莫高天彎起右手中指,在湯光亭的額頭上彈了一下。湯光亭吃痛,「哎喲」的一聲叫了出來,罵道:「又幹什麼打人啦!」莫高天道:「誰叫你亂說話?什麼讓你們自生自滅?我最慢三天便回,要是讓我發現你不在這裡,小心你的小命!」湯光亭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莫高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天底下不知多少成名英雄,在我面前說話不是恭恭敬敬的,就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你居然敢在我的面前嘻皮笑臉,哎,也不曉得什麼原因,我也任由你如此,大概是你投我的緣吧!」湯光亭道:「要我對你恭恭敬敬的也不難,只要你不要動不動就打人好了。」心下卻暗罵道:「只要是英雄看到你就得恭恭敬敬的,說我不恭敬,就是說我不是英雄囉!」

    莫高天聽他這麼說,又是輕歎一口氣,把原本想順口說出要收他為徒的話,又給嚥了回去。心想:「這件事不如等我回來再說吧。」於是便道:「算了,就算你表面上恭敬也沒有用,心裡說不定罵得我狗血淋頭。」湯光亭心道:「真是見鬼了,這老頭兒竟然猜得到我在想什麼。」口裡卻道:「莫前輩這幾天對我這麼好,我嘴巴上恭敬,心裡面想的也是一樣的。」

    莫高天不想再費神跟他講下去了,便道:「那也由得你。」湯光亭道:「前輩,有件事我不曉得該不該說……」莫高天說道:「有什麼好吞吞吐吐的,說來聽聽。」

    湯光亭道:「依您說,您這麼費心的從宋大爺的手中,將林姑娘給『救』出來。……

    想一想,您還真是一個見義勇為的大好人呢……」莫高天哈哈大笑,道:「你說我見義勇為?哈哈,見義勇為個屁!」說著看了看湯光亭,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莫高天之所以出手救林氏兄妹,完全是因為感恩圖報。

    而說起他這個恩人,倒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但是若在江湖中,向任何一個人提起淮南壽春的「歸雲山莊」丁家,十之八九都要伸出大拇指,大讚一聲:

    「好樣的!」尤其是老莊主丁允中,憑著一身俠義心腸,三十年來在這兵荒馬亂的亂世之中,鋤強扶弱。有道是:一口五行雁翎刀,儘管天下不平事;兩手賣地散家產,普濟危難困裡人。

    於是乎,在這兩江之地,受過歸雲山莊好處的百姓不下千百,這其中更不乏現今活躍在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因此,以丁允中本身的武藝,在武林中雖然算不上是一流高手,但他的威望與地位,卻足堪與無極門掌門,甚至少林寺住持相比擬。

    事有湊巧,莫高天在年輕武藝未成之時,曾在甘涼道上碰到一幫悍匪。那時他年少血氣方剛,雙方一語不合,便大打出手。經過一番激戰,莫高天雙拳難敵四手,漸漸寡不敵眾,最後負傷而逃。而那幫悍匪都是亡命之徒,生性殘暴,決心放他不過,便一路追殺。

    這日莫高天逃到利州,他舊傷未癒,偏又給對方截到,只好咬牙拚死力戰。正在尋隙走脫之際,恰好碰到從益州買賣牲畜要回壽春的丁允中。丁允中見他孤身奮戰,欣賞他是條好漢,便冒險將他藏身在車隊裡的牲畜糧秣之中,這才騙過那幫悍匪。後來丁允中還將莫高天帶回歸雲山莊,悉心照料他的傷勢。莫高天受傷頗重,這一調養,足足過了三個月才痊癒。如此一來,丁允中自然成了莫高天的救命恩人。

    在莫高天的骨子裡,是很有一些桀傲不馴的成份在裡面。但他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無時無刻不想著,要如何報答這樣的恩情。尤其是他閒雲野鶴散漫慣了,掛著這樣一個人情,怎麼也讓他輕鬆不起來。

    但是要報這個恩德卻十分不容易。丁允中交遊廣闊,又樂善好施,四海之內都是曾受過他好處的人,平時有個什麼難辦的事,根本不曾少過自告奮勇的人,再加上他名聲響亮,可以說是沒人敢為難丁家。而丁家無災無難,莫高天自然沒有報答的機會。

    終於他打聽到南唐大將林仁肇,與丁允中交情頗厚,兩人年輕時曾在一起拜師學藝,算得上是同門師兄弟,只不過林仁肇熱衷功名,丁允中卻志不在仕途,這才相隔兩地,各謀發展。所以當林仁肇遭到抄家滅族之禍的消息傳到莫高天的耳裡時,他便自動前去設法搭救。而就算救不出林仁肇,只要能保住林氏家族的一條血脈,對他來說,雖然不能等於是報了丁允中的救命之恩,但也算是多多少少對丁允中說明,他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他計議已定,自然不能讓宋鎮山等人破壞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算得罪整個長劍門上下亦在所不惜。所以才鬧出今天這樣的事來,當然也才讓他碰到了湯光亭,這個他眼中一個夠資格傳他一身武藝的良質美材。

    莫高天想著想著,側眼偷偷瞧了湯光亭一眼,心道:「這個臭小子鬼靈精怪,很有些牛脾氣,雖合我的胃口,但恐怕沒那麼容易乖乖聽我的話。不過看他瞧林藍瓶的眼神,只怕是著了小妞的魔,我若說出我救林藍瓶的真正緣由,並不是出自什麼正義感,臭小子只怕便連對我最後的一絲好感也沒了。我若不說,將來還可以落在小妞身上,教他服服貼貼,兩者之差,不可不知。」於是若無其事的笑道:「好吧!你愛說這是見義勇為便是見義勇為吧!總之你好好地待在這裡,三天之內,我就會回來接你們出去。」

    湯光亭雖然知道他隨便敷衍自己,但他堅持不肯再說,也拿他沒奈何,只得滿口答應。莫高天見他聽話,甚感安慰,又囑咐了幾句,這才離去。

    湯光亭目送莫高天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坳花叢間,良久良久,才忽然想起了林藍瓶,於是便急急忙忙循著原路回去。進得木屋的大門,只見花廳裡頭空空如也,梅映雪與熊一飛等人,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他連忙尋路出來,又忽然想到林藍瓶是被帶往後門的穿廊出去的,眼見四下無人,便大著膽子又回到花廳,掀開門簾,探頭探腦地往後頭走去。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兩道穿廊,卻是來到了一處水閣,定眼一瞧,那水閣兩旁又各有一條步廊。

    湯光亭心道:「這個地方可真奇怪,沒事大家在這裡捉迷藏玩嗎?」當下選了一條步廊走去。只見一路假山怪石,垂柳修竹,復向前行不久,便來到了一處風乾藥材的竹棚場。那棚架的一旁,有幾間看起來陰沉沉的,像是倉庫的屋子。一陣微風吹來,儘是刺鼻的藥味,再加上沒什麼花花草草好瞧的,他便想打原路回去。這回頭一瞧,心裡不禁大叫一聲:「苦也!」原來他來時走的是一條路,現在回頭看卻是三條岔路其中的一條。

    他來時並未留意認路,走到三岔路口前,嘴裡連念幾聲:「糟糕!糟糕!」一看最右邊這一條地勢有一些往上蜿蜒,心想:「剛剛一路走來,好似有那麼一點下坡的感覺。」於是便選擇走最右邊的岔路。

    走了一會兒,只覺地勢愈來愈高,卻仍是不斷地在爬坡。湯光亭也發現兩旁聚樹成蔭,放眼望去都是樹叢,與原先的景物大不相同,有一點像是跑進樹林裡了。

    正想往回走,忽然隱約聽見前面不遠處,彷彿有人說話的聲音,心想:「我還是別亂跑了,不如往前去找個人,帶我走回去算了。」打定主意,便往人聲之處走去。

    才走沒幾步,忽然聽得前方一聲慘呼,湯光亭心裡一怔,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這一下沒留神,腳下突然一空,整個身子直往山坡下墜。湯光亭大吃一驚,慌亂中什麼功夫全都拋到九霄雲外了,雙手雙腳齊施,卻什麼也構不到,一心只想:「完了!完了!此命休矣!」這個念頭都還沒轉完,「咕咚」一聲,就一頭栽進一堆稻草當中。

    他這一摔勁道不小,細細的干稻草頓時塞得他滿耳滿嘴都是。湯光亭驚魂未定,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暗道:「幸好這裡有這麼一堆稻草,要不然不死也得斷腿。」

    還來不及細想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稻草,耳邊又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男子的聲音,說道:

    「咦?那是什麼聲音?」接著另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哦,那是之前布下陷阱,用來捕野獸用的。看樣子又有動物上鉤了。」湯光亭聽這聲音耳熟,好像便是剛剛在路上聽到的人聲。他好奇心復起,連忙從草堆裡鑽了出來,只見眼前是一根根木製的柵欄,竟然將自己給圈住了。

    湯光亭不知自己身陷何處,不敢輕舉妄動,卻將身子鑽回到草堆當中,只露出個頭來四處觀望。只見那柵欄外頭另有一間小屋,看樣子剛剛的人聲便是從裡面傳出來的。這時那先前說話的男子又接著說道:「我們這會兒已經直接用人來試藥了,之前所設的陷阱,還是趁著我爹還沒回來,早點拆掉了吧!要不問起來挺麻煩的。」

    那低沉的聲音回答道:「那倒也是。」

    湯光亭心道:「他們說的,遮莫不就是我現在掉下來的這個地方?」一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家用來捕獵動物野獸的陷阱給困住了,不由得大感困窘。好歹自己也學過幾年拳腳棍棒,還自小打在山林裡長大,這件事情要是傳了出去,那只好在地上挖一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他自覺不好意思,身子埋得更低了,只露出了一對眼睛。耳裡續聽得先前的男子說道:「這麼久了還沒醒,我看本門的天王解毒丹也不能解。」過了一會兒,那低沉的聲音道:「你說得對,他的脈搏也沒了,早就死透了。哼,要是連師父的天王解毒丹,也沒法解我們倆的這門毒藥,那還不怕那個臭丫頭不乖乖就範。」說畢,兩人哈哈笑了一陣。

    湯光亭聽著聽著,隱隱覺得不知什麼地方不妥,不由侷促不安了起來。只聽得那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不過我們配出的解藥還沒試過,不知管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大費周章地去試,直接用在那個臭丫頭身上試,不就得了!」那先前的聲音說道:「不,要是配出來的解藥不管用,一下子就治死了那丫頭,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好處。」那低沉的聲音說道:「啊,是啊,我真的糊塗了。要不這會兒後院裡正好栽進來一隻不曉得什麼野獸,正好拿它來試藥!」

    湯光亭一聽,當然知道他們口中的野獸,指的便是自己,暗叫一聲:「乖乖不得了,看這情況,別說這藥恐怕一試就把我試死了,就算試不死我,我在這裡偷聽到他們的這個什麼計畫,恐怕也是十拿九穩的要讓人殺之滅口。」一想到這裡,手心都滲出了冷汗。

    卻聽得原先前的聲音道:「既然這藥的配製都已經到了最後階段,我們何不到鎮上,隨便找個人來試一試,這樣的效果穩當些。」那低沉的聲音道:「還是你想得周到,一切聽你的便是。」先前的聲音道:「咱們說走便走。今天晚上十五,我老早就查探好了,正好是那丫頭練功的日子,錯過今夜,那可要再等上一個月。」

    那低沉的聲音道:「我可等不了那麼久!」先前的聲音笑道:「那可不!」說完,兩人又笑了一陣。

    湯光亭聽他們這麼說,倒是暫時鬆了一口氣。眼見屋子忽然走出兩個人影,其中一個肩上扛了一個人,全身癱軟,到是像具死屍一般。湯光亭知道這就是正主了,急忙將身子一縮。只是那兩人行動如風,早就去得遠了,全沒注意他這邊。湯光亭又躲了一陣,這才慢慢探出頭,從稻草堆中爬了出來。

    立即的殺身之禍既過,他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不少。他仔細地瞧了瞧身陷之處,那圈住自己的柵欄雖然打得結實,唯一的木門又叫鐵煉與鐵鎖給扣死了,可是抬頭一看,柵欄並沒有頂到巖壁,其中空出的間隙已足以讓一個成年人通過。湯光亭看著看著不禁啞然失笑,自己又不是畜生,幹嘛不爬過去?要說到爬樹,那可是他的看家本領。他手腳齊施,沒兩三下就翻過柵欄。兩腳一著地,是拔腿就跑。

    他胡亂地狂奔了一陣,心裡原想離開那個地方越遠越好,但卻又禁不起對這件事的好奇。尋思:「那兩人到鎮上去了,那可得費上好一陣子的時間,我幹嘛那麼害怕?我這麼沒命的跑,豈不是顯得毫無英雄氣概?」他在山寨之時,早已聽長輩們說過,行走江湖,最要緊的首重信義。講義氣,重然諾,才能受到敬重,才是好漢。而做一個好漢又是成為英雄的第一步,所以湯光亭自幼在他的小小心靈裡面,就一直以成為英雄俠士為最大心願。現在忽然想到自己被人一嚇,就這麼沒命的逃跑,實在不是好漢所為。

    他越想就越覺得是這樣,不由得漸漸放慢了腳步,最後終於停了下來。眼見四下無人,一發狠,循著原路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

    他跑出來時未曾注意,這會兒回去方向相反,他才發現在那座木屋前的不遠處,立了有一塊告示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劇毒藥材禁地。凡我門弟子,未得掌門人諭令,不得擅入」等幾個字。湯光亭心裡卻想:「舉凡專門用來幹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或者是藏了一些金銀寶物慾蓋彌彰,才會立這麼一塊牌子。偷偷摸摸的勾當剛剛已經聽到了,就是不曉得這裡面藏了什麼寶貝沒有?」原來他父親在鑄劍山上也有這麼一個地方,裡頭堆放了多年打劫來的奇珍異寶,是山寨的藏寶庫,外面不只有哨兵把守,同時也立了這麼一塊恫嚇嚇人的牌子。

    不用說湯光亭不是千藥門人,就算他是,這一會兒鬼使神差,機不可失,那還有什麼客氣的。來到門外,用手輕輕一推,說也奇怪,這門竟然沒鎖。湯光亭不疑有他,逕自入內。

    一進門,只覺一股潮濕發霉的味道撲鼻而來。其時正當入秋之初,按理不當有這樣重的霉味才是。湯光亭想趕緊開個窗戶通通風,這才發現整間屋子根本沒有窗子。屋樑頂上垂下的幾條鐵煉,各掛著一盞油燈,是這屋子裡的唯一光源,這其中一盞不知何時已經熄了,看樣子是長期點著,就連白天也不滅的。

    湯光亭見這屋子古怪,心裡更加堅信這裡面絕對藏著什麼東西。但立在外頭那塊他認為唬人的牌子,終究還是讓他戰戰兢兢的,不敢隨便亂碰東西。回頭見到一旁的木頭柱子上,掛了一雙手套似的東西,心想:「這應該是他們在這裡配製毒物時手上戴的手套,免得毒物沾上了手,還沒毒到別人,就先毒死了自己。對對對,一定是的,他們也是人,豈有不怕毒的?」

    他輕輕地將手套取下,握在手裡,只覺觸感非布非皮,涼颼颼的,倒是十分舒服。環伺四周,並無第二雙掛著,心中不禁暗暗竊喜,心道:「看來這是第一件寶貝了。待會兒要離開的時候,不如就來個順手牽羊,嗯,我這麼做也是為了旁人著想,免得他們老是配毒害人。」有了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自然毫不客氣的將兩隻手套都戴上。那手套套口處甚小,湯光亭本來還擔心大小不合,卻沒想到這副手套甚富彈性,套上之後,與十指服貼緊密,那十根手指頭還是自己那十根手指頭,透氣靈活,就好像沒戴任何東西一樣。

    有了這麼一件寶貝,湯光亭的膽子立刻大了起來,視界也好像突然明亮不少。

    只見自己身處的另一邊壁面,擺了一座大櫥櫃,就好像中藥鋪裡的那一種,不太一樣的只是它的抽斗比一般中藥鋪的大了許多。他走進一瞧,只見每一隻抽斗上也都寫了藥材名,不過比起一般中藥鋪的較令人驚心動魄,寫的大多是:斷腸草、蝕骨草、西域褐彩蠍、天竺藍腹蛇等等奇奇怪怪的東西,當然想來都是毒性猛烈的。湯光亭雖有寶貝在手,但想來這些東西都有點噁心,也就沒什麼興趣。

    他將抽斗逐一瞧將過去,只見最右下角那一個已是最後一個,上頭紙片上寫的字,已有些斑駁難辨,好像是什麼什麼花之類的。他心想這已經是最後一個抽斗了,要是到最後連一個也沒打開來瞧瞧,這趟豈不白來?而這裡面既然是花,倒也不妨一看。他心裡才想著,手腳倒也沒慢,抓著扣環,便將抽斗拉了出來。

    這抽斗才拉開,突然一團七彩斑斕的東西從裡面飛竄了出來,撲在他左手的手心當中。他吃了一驚,左手連撥帶甩,卻甩它不開。定眼一瞧,這瞧不清楚還好,這一瞧清楚竟是一隻拳頭大小,全身毛茸茸的花蜘蛛。這一下當真嚇得他魂飛魄散,提起左掌更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拼了命的甩蕩,好像恨不得能將左手給甩出去似的。

    但那蜘蛛始終牢牢地附在他左手掌當中,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這麼折騰了一會兒,湯光亭只覺左臂甩動得酸麻,卻沒有其他異樣,懼意漸去,這才慢慢定下心來。仔細瞧那只蜘蛛,它的八隻腳兀自牢牢地攀住他的手指頭,好像不知多久沒吃過東西一樣,直在他手掌上啃。他心裡想道,還好自己早有先見之明,事先戴上了手套,否則光看這蜘蛛鮮艷的外表,也知道要是一不小心給咬上一口,恐怕這一次小命早已休矣。

    既然有了防護的法寶,毒蜘蛛咬他不著,湯光亭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只是這蜘蛛既揮之不去,但若伸手一巴掌打爛了倒也可惜。靈機一動,左手五指輕輕地將蜘蛛攏在掌心,右手將左手上的手套反脫下來,如此一來,便將這毒蜘蛛給兜在手套裡面了。

    抓住了毒蜘蛛,湯光亭總算才放下心來。兩眼迅速地四處巡視一番,除了另一面遠遠的牆角邊,好像有著一隻正燒著開水的水壺外,也沒有其他的什麼東西了,而這邊其他的抽斗他又不敢隨便亂開。想一想此地還是不宜久留,瞧著門外尚無人影,便帶著偷來的手套與毒蜘蛛溜之大吉。

    走出門外,湯光亭不敢盲目的亂跑,心想還是循著來時的路,慢慢地走回去比較妥當。瞧清楚方向,便往山坡上,地勢比較不陡的地方走去。這地勢雖然越走越陡,但他身手敏捷,卻也難不倒他。眼見便要攀上坡上的山徑,忽然腳底下一個踉蹌,竟然俯身跌了一跤。

    本來跌跤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即便是習武之人,只要重心不穩也一樣會摔跤。

    只是湯光亭這一跤摔得奇重無比,他的手竟然來不及撐住地面,以致額頭鼻樑直接撞上了地上的岩石,痛得他七葷八素,淚水與鼻水齊流。他掙扎著爬起,才發覺臉上除了淚水與鼻水之外,還和著血水。

    只是摔這麼一跤竟然傷得這麼重,也是大出湯光亭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拉起袖子檢視傷勢,只見兩條手臂上竟然佈滿一條條的血痕,兀自流著血水。湯光亭大駭,實在想不出自己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弄出了這些傷。他只隱隱想起,剛剛不過曾抓著幾下癢,難不成竟弄出這樣的傷痕?他心念一動,急忙低頭拉起兩條褲管,果見自己的兩條腿也佈滿了相同於兩手臂的血痕,這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難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中了毒!」一切都還來不及讓他仔細回想,一抬頭,但覺天旋地轉,仰身又摔了下去,正巧摔進一處小山坳裡。這山坡陡斜,他便一路滾下山去,可是這一回竟然連痛的感覺都不太有了,只覺得全身上下彷彿有著千萬隻螞蟻在他身上亂咬,然後一隻接著一隻都鑽進了他的肉裡。

    湯光亭張開了嘴巴,卻叫不出聲音來,接著眼前忽然一黑,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湯光亭覺得自己彷彿做了好幾場惡夢,一會兒如臥寒冰,一會兒如抱熱爐,一下子好像一個人站在萬仞懸崖邊上,失足不斷地往底下掉,一下子又好似置身千軍萬馬當中,鐵蹄刀槍,震耳欲裂。恍恍惚惚間,不知從哪兒冒出一頭白額吊睛大老虎,忽地向他撲了過來。他大叫一聲,一跤跌坐在地,慌亂中伸臂護住頭部。那老虎張嘴便咬,接著只聽得「喀喇」一聲,左臂一涼,鮮血四迸,痛徹心扉。

    湯光亭「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全身汗水淋漓,望眼四周矮樹灌木,竹林夕照,哪有什麼大蟲老虎?這才驚覺剛才一切都是夢,只不過這個夢實在是太真實了。他一顆心兀自撲通撲通地激烈跳著,忽然間他想起什麼似的,右手悄悄地往左臂一摸,還好,左手還在。不過又酸又痛,麻麻又癢癢的,感覺沉甸甸的十分奇怪。他好奇地將左手提起,只見露出袖口的左腕腫得像顆大饅頭,而在左手食指間上掛著一團彩色的事物,卻不是那只木屋裡的蜘蛛是什麼?不知何時竟趁著他昏厥的時候,從手套裡溜了出來。湯光亭一聲尖叫,急忙伸手摔開。說也奇怪,那蜘蛛竟然一甩即離開他的食指,「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湯光亭看到這個情況,不用多想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不自覺淚流滿面,心裡只想:「完了,我要死了,這下子真的死定了!」瞥眼看見地上那只蜘蛛,像是吃飽了撐著了,懶懶地愛動不動,肚皮整個鼓了起來,圓滾滾的像是一顆球。若仔細看,隱隱地彷彿可以看穿它一肚子剛剛吸飽,緩緩在它腸腹間汩汩流動的暗紅色鮮血。

    湯光亭心中氣苦,本想一腳踩將下去,那便算是報了這個仇。腳剛抬起,卻想到自己剛剛明明已經中毒發作,看這天色起碼昏迷了有一兩個時辰,卻居然又能自行轉醒,難不成竟是這蜘蛛咬了自己,以毒攻毒,誤打誤撞的結果。他手腳功夫不甚高明,但是江湖傳聞,武林軼事倒是聽了不少。以毒攻毒這個玩意,自然也是在諸多傳聞軼事中,最是峰迴路轉,引人入勝的重要環節之一,當初他可是聽得津津有味的。可如今彷彿真的叫他碰上了,他也只有默默禱祝那些說故事的人,不是胡亂謅來騙他的。

    一想到這只蜘蛛可能可以救自己一命,這一腳便不忙著踩下去。他尋著掉落在一旁的那隻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那只蜘蛛重新給裝了進去。

    他拎著裝著那只蛛的手套發呆,一下子陷入六神無主的情境當中,情緒才稍稍平復了一會兒,漸漸地全身上下,手腳四肢居然又感覺癢了起來。他不敢動手去抓,想起今天早上進谷的時候,是涉著溪水而來的,用水清洗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了。可是甭說這會兒天色已暗,視線不佳,叢林山路難辨,加上這個地方初來乍到,根本人生地不熟,哪裡弄得清楚溪流是在哪一個方向?

    但是他身上的那股癢勁,就好像漣漪一般,逐漸在他的體內擴散開來,而且速度越來越快。湯光亭不敢再耽擱,胡亂地找了方向向前走去,一路上豎直了耳朵,仔細聆聽有沒有水流的聲音。

    十五的月亮,亮晃晃地在山野樹林間緩緩升起,驚動了幾隻昏睡鳥兒。靠著月光,湯光亭在迷濛的眼光中,彷彿前方山巖的石縫上,閃閃地泛著水光,望前走去,耳裡果然也隱隱聽到了水流聲。他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走近一看,卻大失所望。

    原來那股水流十分細少,往下游看去,竟在不到數丈遠的地方,就全部滲到巖縫石礫中,不再往下流了。

    這樣的水流,充其量頂多只夠沾濕雙手,就甭提要來清洗全身了。湯光亭瞧著流水發了一頓呆,俯身摸去,觸手生溫,原來卻是溫泉水。

    既然這下游沒水,全身的麻癢便迫使他循著水流望上游去碰運氣。可能是溫泉水的關係,這附近並無樹木生長,取而代之的是層層疊疊石灰岩石。湯光亭攀著岩石往上爬,雖然他的十隻手指早已磨破了皮,但因為搔癢的關係,對他來說,隱隱作痛的感覺,遠遠要比有癢不能抓來得舒服多了。

    好不容易攀上了巖頂,卻是來到了山腰上的一處小平台。只見泉水源源不絕地從前方的石壁縫中流出,秋夜風寒,陣陣水氣從石壁縫中冒出,瀰漫在半空當中,月明當空,霧氣氤氳,更顯得分外詭異。

    湯光亭想也不想便閃身進入石壁的巖縫當中。那巖縫直透山巔,就好像曾有人拿了把刀,將一座山從中直劈兩半一般。那巖縫也不甚寬,勉強能側著身子一步一步挨進。加上只能靠從山頂巖縫中瀉下的點點星月之光,模糊辨認路面的崎嶇高低,尖石與滑地交替,四肢手腳並用,走來格外辛苦。

    莫約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只見地面忽然隆起,直上七八丈高,那一股流泉此刻也化成了一練飛瀑,而且水量也遠較於地面為多。湯光亭見狀,心想都已經來到了這裡,就算終究得死,好歹也要爬上去看一看。於是捋起袖子,一咬牙,再度奮力攀巖而上,累得他是眼冒金星,頭暈目眩。

    湯光亭原本以為休息一下,可以讓自己稍微清醒一些,沒想到自己的神智卻是逐漸在模糊當中,感覺是有點像之前第一次毒發的前兆。湯光亭一下子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手足無措,只得不斷向前走去。又拐過了幾個彎,忽見前方豁然開朗,地上繁星點點,熠熠閃動。他一下子以為眼睛出現幻象了,急忙揉眼定睛一瞧,原來這個山洞巖縫至此忽然寬闊起來,方圓約有十來丈寬,靠自己所站的地方有一窪池水,面寬約佔了整個山洞的三分之一。池水不斷向四方溢出,匯流成泉,朝自己的腳底下流過。

    湯光亭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頭一看,兩邊山壁矗立,星空只成一線。星光淡淡,將池水點映得波光粼粼。他暗暗納罕,遮莫自己是到了天山瑤池?走到池邊,只見池水清澈見底,深不逾一人。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探了進去,但覺手臂上原本麻癢的地方,一下子有如千萬支細針紮了進去,雖然頗為疼痛,卻遠較麻癢舒服,那這一切便都不是做夢了。

    湯光亭喜出望外,也顧不得這池水的溫度,三兩下便將身上的衣褲鞋襪除去,撲通一聲便跳將下去。他此時此刻全身都有破皮的傷痕,這一下子浸入溫泉當中,當場便讓他掉下眼淚。這淚水當中,固然有疼痛的淚,卻也有安心的淚。所謂「痛快」二字,在他來說,直至今日才有如此貼切的解釋。

    他乖乖地在溫泉中泡了一陣,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物沾著一身的血水汗水,恐怕就要發臭了,於是便將自己的衣物一併帶入溫泉中泡洗,只留下其中裝著一隻蜘蛛的那一雙手套。他心情放鬆,不久便覺得累了。尋了一處靠山壁的凹處,將濕衣褲包成靠枕,小心將蜘蛛放在一旁,用石塊壓住手套口,頭往枕上一靠,不久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夢見到,自己洗浴的地方,果然便是天山上的瑤池。接著自己洗著洗著,忽然有七名仙女從天而降,他大吃一驚,急忙找了個地方躲了,只偷偷露出了一對眼睛來瞧瞧動靜。那七名仙女見四下無人,個個寬衣解帶,也都下水來洗澡,遊戲嘻笑,好不熱鬧。湯光亭張大了眼睛,只想一個一個都瞧清楚了,無奈一來躲得遠了,二來霧氣朦朧,怎麼也撥不開。忽然聽得耳畔母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把最小的那個仙女的衣服藏起來,要她做老婆!」湯光亭大叫一聲:「對啊,沒錯!」回頭一看,自己的衣服已經不見了。耳裡卻聽得那七名仙女「格格」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手上拎了一堆衣物,笑道:「你的衣服在我們這裡呢!」接著用手潑水,水花四濺,其聲淙淙,迷迷糊糊之中,又似半夢半醒,只覺身上的各處傷口,不知何時竟又隱隱做痛起來,比起先前入水時的刺痛感,卻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

    他緩緩將雙眼睜開,只覺他的衣物仍舊是被他當成枕頭給枕在頭下,什麼仙女瑤池什麼的,果然是自己的一場夢,可是他此時卻仍舊清楚地聽到水被潑動的聲音。

    他揉揉雙眼,好奇地緩緩從山凹處游出,只見眼前豁然大亮,抬頭一看,月已升至中天,月光傾瀉而下,巖洞內亮如點燈。再仔細一瞧,眼前水氣裊裊,水聲中人影晃動。那人影背對著湯光亭,裸露出了半個身子,髮長及腰,雙手捧著一個有如小水桶般大小的木頭勺子,正一勺一勺地舀著水,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淋去。湯光亭瞧著不覺呆了,久久不能自己,忽然間那人臉略為一側,皎潔的月光正巧不偏不倚照在臉上,湯光亭瞧見不禁大吃一驚,忍不住就要大叫出來。

    他嘴才張開,心裡便道:「不妙!」自己身處此地,此刻出聲,那還要命不要?

    但人的喉嚨自嘴不過四寸,這聲音如何收得回來?但也合該他命不該絕,幾乎便在同時,他腳底下忽然一滑,整個人栽進了水裡,那一聲「哇」便喊在水裡,換來連吞了一大口一大口的泉水。

    湯光亭栽在水中雖是無心,卻也因此僥倖逃過一劫。他趁勢把頭潛藏在水中,一路泅回他原來匿身休息的地方。他一時之間,還不敢馬上冒出水面,及至呼吸困難,這才慢慢先露出口鼻,接著才露出雙眼。

    這山壁凹處雖不甚寬,不過單就將臉藏在後面,已是綽綽有餘。湯光亭一顆心撲通撲通強烈地跳動著,豎直了耳朵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雖然撥水的聲音雖然仍不間斷,但他還是緊張得口乾舌燥起來。過沒一會兒,那撥水聲音悄然而止,從此無聲無息。湯光亭實在是好奇,更何況他也想再次確認,他所看到的,是不是就是他心裡想的那個人。一時之間心亂如麻,渾忘了若真是她,則對方武藝高強,那還有不殺人滅口的。

    湯光亭慢慢地從巖縫中探出頭來,只見那人靜靜地將整的身子都泡在溫泉池水中,只露出頸子以上的部份,沉思或著冥想什麼的,一動也不動。淡淡的月光輕輕地從她的臉蛋滑下,雖然隔著陣陣水煙,但她細緻的五官,仍舊亮麗分明。湯光亭但覺耳朵嗡嗡作響,不知置身何處。原來這女子,便是他今天早上才見過一面的「梅師姐」梅映雪。

    這一切是那麼的突然,就像是做夢一樣。湯光亭回想起剛才的夢境,心裡只道:

    「什麼七仙女八仙女,都比不上眼前的這一個。」他下意識地將四周尋視了一遍,彷彿尋找著她褪下衣物的地方。

    忽然間梅映雪將頭略微一抬,說道:「是誰?」湯光亭嚇了一大跳,整顆心宛如便要從嘴裡跳了出來。他自認稱不上什麼正人君子,但也知道偷窺女孩子洗浴,那已是下三濫的行為,跟英雄豪傑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一輩子再也搭不上邊。

    尤其對方是自己所喜歡的女子,這樣的行為只有讓對方更瞧不起自己,更甭提要讓對方喜歡了。雖然這一切的一切都並非自己有意如此,但一時之間如何說得明白?

    心裡電光石火的閃過了一個念頭:「我媽常說,這女孩子的名節比起她的生命都要來的重要,梅姑娘冰清玉潔,只怕更是如此。既然這裡四下無人,只要她殺了我這唯一的活口,就能保住她的名節,這比起要她拿刀子抹自己脖子,可要來得容易多了!」一想到這裡,全身冷汗淋漓。他這一下子有如從天堂直接墜入地獄,四肢僵直,一動也不能動。只是暗暗禱祝,這梅姑娘見自己英俊瀟灑,就此傾心,便住手不殺。至於他的相貌終究英不英俊,他自己也沒什麼把握,因為打從娘胎出來,全天下還只有他母親這麼讚過他,看樣子自己不但挨不上英雄的邊,就連英俊,恐怕也有不少爭議吧!

    只聽那梅映雪接著又道:「阿蕊?是你嗎?」湯光亭聽這話中的意思,卻不是她發現自己了,而是另有其人,忙向她那處瞧去。只見梅映雪兩眼盯著巖洞的另一邊,一面緩緩地向池邊移去,伸直了右手,好像要去拿什麼東西一樣。忽然一句陰森森的話從那一頭傳來:「梅師妹,是我!」梅映雪聽著一愣,驚道:「萬……萬師兄……」她原本左手掩著胸口,微微起身,右手便要向池邊的石縫探去,聽這聲音一響,又急忙躲進水裡,只露出了一個頭來。

    接著那個聲音又道:「不只是我來了,還有馮師弟也來看你了!」聲音已近了許多。梅映雪是個姑娘,這樣的場合讓她尷尬不已,雖然極力鎮定,但言語中已難掩驚駭,只道:「咱們孤男寡女,夤夜不宜共處一室,要看小妹,還是明兒個一大早再讓小妹向兩位師兄問安吧!」接著喊道:「阿蕊!阿蕊!」

    那個聲音道:「你不用再找阿蕊了!我已經叫她先回去休息了。」語畢,兩道人影已經出現在眼前。梅映雪雖然已將自己的身子盡可能的潛在水裡,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說道:「這阿蕊從小跟在我身邊,我們兩個是一塊長大的,這世上除了我的命令,她是一概不聽,你又怎麼能夠叫她回去休息呢?……你們究竟把她怎麼了?」

    另外一個姓馮的道:「沒錯,這個小丫鬟的脾氣,可真是倔得很,除了你之外,還真的沒人使喚得動她。只不過這一回是閻羅王要她去,她也不得不去了!」

    湯光亭聽這聲音耳熟,忽然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個不速之客,正是他身陷山邊小屋的陷阱時,那兩個在屋中,用人來試毒藥的神秘人物。他不禁回想起當時這兩人的對話,好像是研究了一種新毒藥,用來對付一個「臭丫頭」什麼的,這會兒看樣子,他門口中的臭丫頭,說得便是梅映雪了。

    這時梅映雪聽到阿蕊竟然遭到了他們的毒手,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什麼!

    你……馮雲岳,阿蕊還不過是個孩子,你竟然下得了手!」那馮雲岳說道:「還是個孩子?不會吧?我瞧這個身材體格,已經是個大人囉!」他嘴裡說的是阿蕊,兩隻眼睛卻不住地往梅映雪藏在水面下的身體瞧去,輕薄之意溢於言表。

    梅映雪又怒又窘,一張粉臉氣得通紅。這流水之物本來就是透明的,到底能不能藏住她的身子,梅映雪殊無把握,這馮雲岳的一番醜態,讓她不自主地將身子不停地往後移。但如此一來,雖然離得她的那位師兄遠了,距離湯光亭藏身的地方卻不過咫尺。

    先前說話的那個人接口說道:「梅師妹,你也不必氣惱,只要你肯把東西交出來,不用說我保證讓你毫髮無傷,甚至原封不動地平安離開這裡,就連剛剛你馮師兄對你無理,我也會要他跟你賠不是。」

    梅映雪卻道:「阿蕊都給你們害了,賠個不是就能讓她轉活過來嗎?不要說你說的那個什麼東西我根本沒有,就算是有,為了它你們已經害了我姊妹的性命,我就是拼著一死,也絕不會讓你們如願的。」馮雲岳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便道:「師哥,我看這臭小娘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們就給她一點顏色瞧瞧,還跟她客氣什麼呢!」

    湯光亭見這兩人來者不善,再加上這個姓馮的在一旁火上添油,只怕梅映雪立刻就要吃虧。他其實很想來一出英雄救美,只可惜一來自己武藝低微,二來自己處境尷尬,實在頗為為難。正猶豫間,只見那先前說話的那個人,一步步向池邊走近,梅映雪見狀,喝令道:「站住!不要過來!」那人恍若不聞,一直走到池邊才停步。

    湯光亭瞧著瞧著比梅映雪還要緊張,額頭上的汗珠,已不住落將下來。

    那人蹲下身去,伸手舀了一點泉水在口鼻間嗅聞,忽然淡淡說道:「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在這附近的山林野地不知走過幾百回了,今天要不是跟著阿蕊這個丫頭,就算再過個幾十年,恐怕也很難發現這個地方。而師妹兩年前才來到千藥谷,卻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找到這一口可遇不可求的『凝碧泉』,這若不是你的祖父梅師成私下授受,遺愛孫女,天底下哪會有這麼巧的事?由此可知,梅師成不知隱瞞了多少千藥門的秘密,卻違反門規誡律,不傳給掌門弟子,獨厚他的子孫!」

    梅映雪得知他的目的,反倒輕鬆下來,輕輕哼了一聲,道:「這『凝碧泉』在奇藥釋典裡寫得明明白白,說這泉水性寒,入以鮮血凝而不化,七日轉碧。又說:

    『凡水經流,百草不生,夜以泉湧,日出而止。』另外在千藥門的萬金要方里,礦石篇的補遺上,也白紙黑字的寫著:『地湧熱泉者,莫不以黃、赭,惟凝碧水溫則青,既涼則無色。』這凝碧泉既然有這麼多與眾不同的特性,是非常容易發現的。

    萬師兄一心想要光大我千藥門派,這些年來的用心,師妹是明白人,內心亦甚為敬佩。只是你一心鑽研武功精進,卻對本門所長者視而不見,那不是捨本逐末了嗎?」

    那位萬師兄冷笑了一聲,神情鄙夷,並不相信梅映雪對於她能自己找到凝碧泉的話。那梅映雪續道:「現在萬師兄一口咬定我私藏了什麼本門的不傳之秘,為此還帶著馮雲岳聯手害了阿蕊。我的祖父其實也就是你的師祖,剛才你連名帶姓喊他名諱,言語中殊無敬意。哼,你既然早已把我當成了敵人,有什麼招數就盡量使出來吧,又何必惺惺作態呢?」

    那萬師兄淡淡地道:「本門名為千藥,醫道一途那是不用說的了,但是梅師成當年揚名武林的,除了他那一手醫術之外,還有一個渾號叫:『沒錢沒救』,這一點我想師妹應有所聞吧!」梅映雪把頭一撇,並不答話。那萬師兄續道:「行走江湖,幹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誰能保證一輩子沒個閃失?於是求醫者,技不如人的雖然佔了大多數,但這武功高強的也不是沒有啊!可是你聽,『沒錢沒救』這四個字是多麼響亮,多麼霸道,也多麼豪氣,這其中仗的是什麼?是梅師成的臭脾氣嗎?錯了,梅師成不僅醫術高明,他還有一身足以讓他躋身一流高手之列的好功夫。否則因為這個臭規矩所樹立下來的仇家何止千百?他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死。」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就拿這個『凝碧泉』來說吧,我們都知道它的功效怎麼樣,但是你在這水裡面又加了不少藥材,是用來修煉一種內功吧?」梅映雪倒不隱瞞,說道:「這是先祖留下來的一個練功法子,不過只適合女人修煉。」那萬師兄緩緩地道:「這藥材內容我不知道,翻遍門中藏書亦無所載,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梅師成的武功那麼高,而他嫡傳的掌門弟子,也就是我父親,武功卻如此低微的原因了!唉,師妹,你年紀尚小,不知其中緣由,所以我也不來怪你,只要你肯好好交出梅師成當年留下來給你的東西,我萬小丹以人格保證,不但剛剛說出來的條件,仍舊一一照辦外,我還馬上雙手奉上解藥……你不必強做鎮定了,從剛剛開始我就發覺你在發抖了,是胸口痛得讓你開不了口吧?沒關係,只要你點一點頭,就是先拿解藥救你也是無妨……」

    湯光亭聽他這麼說大吃一驚,心想梅姑娘她什麼時候中毒了?卻果然瞧見她的背影在微微顫抖,而且不住後退。

    那馮雲岳也瞧見了,說道:「師哥,這臭丫頭毒發了!」言語中充滿了驚喜。

    那萬小丹亦道:「就怕這臭丫頭骨頭硬,寧願自己死了,也不交出東西。她死了不打緊,那東西可就難找了。」略一沉吟,便道:「師弟,想辦法把她拉上來,可別讓她死了。」馮雲岳喜道:「是!」心裡卻想:「那東西又沒長腳,慢慢找就是了,這丫頭長得這麼標緻,讓她死了才真是暴殄天物呢!」抽出隨身長劍,沿著池邊,慢慢走到最靠近梅映雪的地方。

    這池邊連著梅映雪所靠著的石壁,所以只要躍上巖壁,便能一路扶著岩塊走近她的身畔,那時梅映雪手無縛雞之力,是用手抓著她的頭髮也好,還是直接抓著她的手拉她上來也行,這一點馮雲岳心裡明白,梅映雪的心裡自然也是雪亮的。然則縱使她現在是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瞧著馮雲岳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近。雖然她知道這姓馮的武功遠不如己,但她現在心口劇痛,幾次都幾乎讓她快昏過去,哪裡還談得上運功傷敵呢?她現在只後悔自己沒趁著剛毒發當兒,自己還有些氣力的時候咬舌自盡,現下自己全身赤裸,根本不敢去想,待會兒會受到什麼樣的侮辱。

    她腦海中只有不斷地自責著:「怎麼會著了道了?怎麼會著了道了?」明知對方會使詭計,還千叮萬囑地提醒自己小心,最後卻還是莫名其妙地中了對方的毒,當真是死不瞑目。瞥眼見到那馮雲岳正躡手躡腳地攀著石壁爬了過來,心裡忽然石火電光地閃過一個念頭:「這毒下在水裡!」回想那萬小丹的舉動,確實是有用手接觸到這池水,那是什麼毒?可以用一丁點毒藥,便可以讓一池子的水化成毒水,而且不經血液、口鼻,又專攻心脈的毒,那是什麼毒?

    她心裡又驚又急,仍舊不放棄一絲一毫可以解救自己的機會。只是她並不知道,這毒藥是萬小丹與馮雲岳專門研製來對付她的一種新藥,她根本未曾聽看過,又怎麼會有解毒之法呢?眼見馮雲岳已在咫尺,彷彿一伸手便要碰到自己,臉上是那一付詭異的笑容。梅映雪見著心裡一驚,張口大叫:「走開!」這聲音竟然微弱得帶一點顫抖的感覺,連她自己聽了都嚇了一跳。

    那馮雲岳見她花容失色,叫出來的聲音就像個柔弱的小女孩一樣,心頭大樂,更加刺激著激發他內心深處的那一股野獸性格。他哈哈一笑,一隻手便往梅映雪的頭上探去。

    這馮雲岳此時一心一意全都專注在梅映雪的身上,全然沒注意就在同時,一團黑影往他頭上罩來,待到他驚覺時,已避無可避。左手反手一劍,便朝那黑影刺去。

    只見那黑影被劍尖點中,居然從中濺出了幾股黑水,有幾滴便噴在馮雲岳的右眼上。

    馮雲岳雖然及時閉了眼睛,但是黑水還是滲了進去。

    只見馮雲岳大叫一聲,接著咕咚一聲倒頭栽進了水裡。那萬小丹與梅映雪見此突變盡皆愕然。尤其是那萬小丹距離較遠,根本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不敢靠近。梅映雪驚魂未定,忽覺有一件衣服從後她的背後圍了上來,蓋住了她的身子,接著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梅姑娘別怕,我來救你。」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湯光亭。

    原來湯光亭一直藏身在石壁凹處,雖然不敢現身,不過卻十分為梅映雪的處境而擔心,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身上。直至馮雲岳持劍逼近,情勢萬分危急,湯光亭不知哪來的勇氣,也沒考慮到會有什麼後果,甚至連救了人的下一步也沒想到,便隨手抓了東西就往馮雲岳的臉上扔,然後趁勢拿自己脫下來的衣服給梅映雪披上。這拿衣服的同時才發現,自己慌亂中扔出去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那雙裝著有毒蜘蛛的手套。

    那只蜘蛛有拳頭大小,又喝足了血,掂在手裡頗有重量,湯光亭拿著順手,想也不想地便扔了出去。馮雲岳那時也是全神貫注在梅映雪身上,加上他們一路跟蹤兩人進了這個山洞,後來阿蕊出來,已經有了洞裡只有梅映雪一人的先入為主的觀念,哪能注意到她的身後還躲了一個人?眼見黑影罩頂,也就本能地以劍格擋,豈料這一劍刺去,那藏身手套中的蜘蛛當場肚破腸流,所吸飽的鮮血亦隨同迸裂而出。

    那蜘蛛本是毒物,鮮血入它腹中,頃刻間亦都化成劇毒。馮雲岳在不知情下,不慎讓幾滴毒血滲入右眼中,頓時痛得他天旋地轉,一個倒栽蔥便摔近了池中。

    梅映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慌了手腳,一定神,才驚覺居然有一個男子,也是赤裸著身子,不但就跟她同浸在池子裡,還出手碰到了她的身子。這一驚可真非同小可,一招「推波助瀾」便往他招呼,只不過她中毒後全身乏力,這情急之下所生出來的力氣,尚不足讓這招厲害的殺著,發出半成的威力,她推向湯光亭胸膛的右掌,只是輕輕拂過,好似給他呵癢一般。驚駭之下,只顫聲問了一句:「你是誰?」

    湯光亭道:「我叫湯光亭,咱們今天早上才見過面的啊!」梅映雪一時尚無法會意,湯光亭又補充道:「我跟莫老先生一起來的。」梅映雪這才想起是有這麼一個人,只是他這時忽然在這裡出現,實在令人猜不透是什麼道理。而事實也沒有時間讓她多想了,便在此時,那摔在池子裡的馮雲岳忽然從水裡站了起來,一手蒙著右眼,一手執劍憑空虛砍,大喊大叫,好像發瘋了一樣。

    萬小丹不明究裡,遠遠地喊道:「馮師弟,發生了什麼事?」那馮雲岳喊道: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給這妖女給弄瞎了……」說罷一陣嘶吼,挺劍便往梅映雪這邊尋來。那湯光亭便在左近,見他瞎眼之後心情浮躁,劍法已完全不成劍法,只是亂揮亂砍,破綻百出。便偷偷欺身過去,尋了一個空隙,一拳揮出,正中他的鼻樑。那馮雲岳不過是因為忽然瞎了一隻眼睛而心慌,武功倒是不打折扣,鼻樑一中拳,左腳便接著本能地反蹬踢出。

    只聽得「碰」的一聲,兩人都向後仰頭便倒。只是馮雲嶽立足不穩,整個人又栽進了水裡,濺起一陣水花。湯光亭雖然也中了一腳,不過馮雲岳起腳時人在水中,水的阻力減緩了力道,因此湯光亭受力也較小,連退了幾步,一跤摔在梅映雪的懷裡,傷勢不甚嚴重。

    梅映雪正自竭盡內力抵抗毒氣攻心,眼看著湯光亭赤裸的背脊倒向自己的懷中,雖然是又窘又怒,卻也無力他顧,只有趕緊用雙手護著胸口,嗔怒道:「幹什麼啦……

    你……你快走開……」湯光亭窘道:「是,是,當真對不住……你不要緊吧……」

    連忙掙扎著起身。

    梅映雪原本想他既然是跟自大老人莫高天一道的,武功自當不弱,卻沒想到這麼不堪一擊。心想,好在一開始出其不意地便傷了馮雲岳,但一旁還有一個萬小丹,這個叫湯光亭的,可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當即凝攝心神,吸了一口氣,緩緩與湯光亭說道:「能不能麻煩你,去將我的東西拿過來。」說罷,側頭撇了一撇。湯光亭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便在離池邊不遠的一處巖縫裡,發現了露出一截淡鵝黃色衣料,看上去像是衣裳的衣角。湯光亭會意,他不諳水性,顧不了姿勢有多難看,便在水中邁開大步,擺動著臂膀,大剌剌地快步走去。a這時馮雲岳第二度冒出水面,中了一拳的他,反倒因此鎮定下來。萬小丹見他無礙,大聲提醒他道:「師弟快上來!你忘了水裡有毒嗎?」那馮雲岳原本還要去尋梅映雪晦氣,聽到萬小丹的提醒,先是一愣,接著馬上捨了梅映雪,三步並做兩步,從另一頭上了池岸。

    那梅映雪是因為自己赤身露體,所以不敢上岸,湯光亭卻不同,他來到池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光著屁股便一躍而上。梅映雪基於關心,一直目送著湯光亭,忽然見他光著身子躍出水面,不禁臉上一熱,又見他動作頗為俐落,活脫像隻猴子,不由嗤嗤笑了起來,一時忘了胸口的疼痛。

    藏衣服的巖壁離池岸不遠,梅映雪尚正扭捏間,湯光亭已然折返。梅映雪陡然見到一個正面赤身露體的男人,不禁一聲驚呼,整張粉臉漲得通紅,急忙甩開頭去。

    萬小丹在一旁看到這種情形,雖然不知道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小鬼,不過在這個山洞裡,竟然還有除了自己與馮雲岳、梅映雪以外的第四人,實是他始料所未及的。原來他籌劃已久的這整盤計畫,說穿了就在於抓住女子裸體沐浴時,被男子撞見的窘態,然後再伺機施毒,雙重要脅以達到目的。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他看起來冰清玉潔,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師妹,居然跟男人赤裸身體,同浴一池。

    他震驚之餘,心裡微感悵然而若有所失,忽見湯光亭拿著什麼東西要去交在梅映雪手上,猛然驚醒,一邊將今天才配出的解藥留給馮雲岳,一邊順勢接過他的配劍,右足一點,手臂陡長,一招長虹貫日,疾指湯光亭的門面,嘴裡同時喝道:

    「慢著!把東西放下!」

    湯光亭耳裡才聽到萬小丹的斥喝聲,轉眼間一道寒光已然遞到眼前。百忙中無暇細想,但覺捧在手上的衣物當中,隔著衣服可以摸到一個堅硬的棍狀物,便抽將出來格擋,只聽得「當當」幾聲,梅映雪的衣物散落一地,而湯光亭抽出來的棍子居然纏上了萬小丹的劍。他定眼一瞧,原來這玩意不是棍子,而是今天早上梅映雪用來救熊一飛一命的鐵索煉,他手上握的部份,正好是煉子的握柄。

    湯光亭見機不可失,右手緊緊抓著手柄,伸出左手,讓鐵煉在左腕上繞了個圈,雙手奮力便急往外奪。那煉子是梅映雪的獨門兵器,煉長逾六尺,不含握把部份共分二十一節,由巧匠百煉精鋼所鑄成。煉身輕細,通體墨黑,煉頭並有一鉤。煉子本身的每一處關節,並非皆能圓轉如意,有的只能往左或往右彎,練起來頗費功夫,但是一但練成,則能使煉子從不可能轉彎之處轉彎,彷彿煉子本身有著生命一樣,臨敵之際即可收到出奇制勝的效果。因此,這煉子纏上了萬小丹的長劍後,恰巧緊緊扣住,萬小丹先是一怔,待到驚覺,單手難支,長劍竟脫手而出。

    若說真的打起來,只學了兩三年外家功夫的湯光亭,那是遠遠不如萬小丹的。

    只是萬小丹實在是對於他這一個師妹十分忌憚,表面上他出劍攻擊湯光亭,暗地裡卻留著十二分精神,專注著梅映雪的一舉一動。因此在心有旁騖的情況之下,一交手,長劍才會被對方突如其來的鐵煉給纏上。

    還好他本身並不以兵器見長,否則也不至跟馮雲岳借劍了。見兵刃拿捏不住,索性順勢便往湯光亭身上擲出,接著雙掌一分,一招左右逢源,分襲湯光亭的左右兩邊。這萬小丹是千藥門掌門萬回春的嫡傳弟子,豈是林延秀林藍瓶兄妹可比?湯光亭左支右絀,顧得了東邊就饒不了西邊,勉力接了三招,忽然「啪啪」兩聲清脆聲響,左右兩頰各吃了一記耳光。還是萬小丹心中寄掛著梅映雪,沒見到她倒下始終不能安心,兩記耳光一得手,便倏然而退。

    原來梅映雪雖然稱萬小丹為師兄,但實際上她一身的武功師承卻非來自萬回春。

    萬小丹至今仍清清楚楚記得,就在五年前一個飄絮飛花的清早,他出了一趟半年遠門的父親忽然回來了。在父親的叫喚聲中,一個戴著幾乎要蓋住她半邊臉斗篷的小女孩,與著父親一起接受了他對於分別已久,只有屬於親人才有的熱情擁抱。那時父親還執著他的手去牽那小女孩的手,並且對他說道:「從今天起,她便是你的小師妹。你是大師兄,要好好照顧師妹,不可以欺負她,知道嗎?」又跟那小女孩道:

    「映雪,叫師兄!」

    那年萬小丹十八歲了,對於男女間的事情已經似懂非懂。梅映雪柔膩的小手在握,他忍不住低頭端詳,只見那一根根蔥管白玉般的纖纖手指盡處,各泛著一個個小渦,當真有說不出的可愛。接著他便聽到一句,有如銀鈴黃鶯般的聲音:「師兄!」

    那一刻,梅映雪抬頭與萬小丹四目相對,也就從那一刻起,萬小丹便暗暗下定決心,就算自己拼著性命不要,也要保護這個小師妹周全,不容許任何人來欺負她。

    但話雖如此,這個比他年紀小了五歲的小女孩,卻不但不領萬小丹這個情,在行事風格上,還處處透著特立獨行的古怪。後來萬小丹才知道,原來他的這個小師妹,其實便是他師祖,也就是他父親萬回春的師父--梅師成的孫女。只因梅師成的兒子死得早,只留下了這個獨生女,而今梅師成過世,萬回春繼任了千藥門掌門之位,見梅映雪孤苦無依,於是才將她帶回來就近照顧。

    這說也奇怪,原來梅映雪的父親雖然是千藥門掌門人的兒子,卻從未進入千藥門,也非梅師成的徒弟。據說這是他們父子常常意見不合,相處得並不好的緣故,所以這位梅師祖的兒子,自小便獨立自己一個人在外生活,極少與千藥門往來。一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得了某種怪病病倒了,萬回春才第一次隨著梅師成見到了他。然則縱令梅師成醫術出神入化,散盡萬金依舊不能讓自己的兒子有所起色,才拖了一年,就病死了,死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

    雖說梅師成與自己的兒子不合,但不管怎麼說,終究死的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就如同天下父母心一般,喪子的事實仍舊讓他遭到嚴重的打擊,竟至他也染病不起,藥石罔效。一個月後,萬小丹陪侍著父親跪在梅師成的病榻前,只見到梅師成拉著他父親的手,連喊了幾聲:「報應,報應!」什麼都還來不及交代,便也撒手人寰了。

    梅師成突然這麼一走,沒交接給新任掌門萬回春的東西,因為萬回春無從得知,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有些什麼。再加上梅映雪那年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而她的父親渾身上下沒半點千藥門的本事,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此,萬回春就算不願意,這些個秘密看樣子,也是只好永遠就讓梅師成這麼給帶到地底下去了。原本眼不見為淨,什麼都不知道倒也可以相安無事,但只因梅師成當年帶領著千藥門叱吒江湖時,除了醫藥一道以外的功夫,實在與萬回春所學到的相差太多,以致有一回被病人的仇家意外堵上,以一敵二,背上挨了一掌,差一點便向閻羅王報到。另外還有一件事,實在是令萬回春父子不得不懷疑,梅師成果然是私藏了千藥門的鎮山絕技。

    這件事便是:雖然梅映雪拜入了千藥門下,除了與萬回春學習把脈針灸與藥理病理外,並不與其他弟子練習千藥門門派的武功。梅映雪自己的解釋是,她的父親自小亦傳授了她內功心法,由於她父親並非千藥門人,這套功夫運氣的方法與千藥門的武功竟然互相牴觸。而她一來練習已久,內功底子已頗有些根基,放棄了也可惜,二來,這套功夫是由她過世的父親留下來的,繼續用功下去,也有紀念亡父,繼承父志的意思。

    由於千藥門並非武藝幫派,門規中亦無規定門下弟子一定得要修習武藝,萬回春雖然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敵不過梅映雪的央求。而壞就壞在梅映雪天資聰穎,醫術一道她悟性奇佳,成就遠高過門內師叔師兄也還罷了,就是連她自修的武功也儼然凌駕在同儕之上,更令人不安的是她年紀輕輕,以她精進的程度來算,未來簡直是不可限量。

    這下子可讓千藥門自萬回春以下的每個人都感到渾身不自在,這種情形尤其在第二年上下,有一個背著一個大包袱,自稱是伺候梅映雪的小丫頭,名叫阿蕊的女孩子突然出現後,這種懸殊差距愈發明顯。萬小丹不明白父親的心裡做何感想,不過他自己是早已認定這其中必有文章。

    要說萬回春完全都不知道,接任掌門可以從前任掌門手中交接到什麼東西,萬小丹知道父親是言不由衷的。因為就是連他也知道,千藥門光憑幾張藥方子,最多是多開幾家藥鋪,拿什麼在江湖上與各大門派爭一席之地?就千藥門的內功心法與武功招數說來,萬小丹自小練起,深覺其中雖有獨到之處,但實不足與武林中的大門派相提並論。而歷代掌門之所以都還能夠在武功之上,與武林成名英雄一較長短的秘訣,最少還有祖傳的「九轉易筋方」。

    九轉易筋方的存在,在千藥門裡並不是秘密,只是這一帖藥方按門規,只有掌門人可以保管、配製與服用。因此門人多知其名,而從未見過此方。據說此方所載藥材繁複,配製過程不易,千藥門歷代掌門窮一生之力,也僅能配出一帖,並交由下一任掌門服用。而接任的新掌門,再依照所掌管的藥方,配出下一帖再交給下一任掌門,如此循環反覆,生生不息。而服用過此方的掌門人,數月之間武功功力大增,前後判若兩人,是故才有「易筋」之稱。而今這個傳說中的秘密,已隨著梅師成埋入地下,此方亦無所蹤,而偏偏梅映雪年紀輕輕,一身武藝卻在短短的時間之內突飛猛進,叫萬回春父子如何不起疑心呢?

    但懷疑歸懷疑,礙著梅師成的面子,再加上梅映雪是個晚輩,要萬回春去質問她,依著萬回春的深沉個性,那是萬萬辦不到的。後來他得知兒子對梅映雪似乎頗有那麼一點另眼相看的味道,便突發奇想,以自己是梅映雪長輩的身份,極力促成她與自己兒子的婚事。這萬回春父子都想,梅映雪自幼父母雙亡,剩下唯一的親人梅師成也過世了,是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如今有這麼一個好歸宿,該當滿心歡喜,樂於接受才是。沒料到這如意算盤只是萬回春父子在打,梅映雪拒絕得斬釘截鐵,聽在萬小丹耳裡,有如晴天霹靂。

    萬回春見自己一點小小的,甚至連計謀都稱不上的籌劃也施展不開,一方面心灰意冷,另一方面卻也激發了他的鬥志,一年前他將門裡大小事都交待給了萬小丹後,獨自一人雲遊四海,發誓要自己配出屬於萬回春自己的「鎮山法寶」,甚至於是另一套的九轉易筋方。

    而萬小丹在千藥門裡也沒閒著。他一方面陷在基於男女情愛激發的妒恨裡,另一方面又纏在這種曖昧不明的情慾糾葛之下,這樣的情況,簡直讓他無法自拔,愈想就愈往死胡同裡頭鑽。半年前他開始夥同師兄弟中與他較親密的馮雲岳,共同鑽研能夠制服梅映雪,逼她交出秘訣的方法。兩人一番研討,深覺論武功那是比不上梅映雪,唯一還有勝算的,那便是能夠殺人於無形的毒藥。方向既定,兩人便開始著手研究,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竟也讓他們兩個靠著以鄰近的村人做活人試驗,給弄出了一點名堂。

    今日上午,因為他們兩人的研究已到接近完成,進入緊鑼密鼓的階段,是以完全不知道谷裡來了外人。更因為他們這番處心積慮,已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一來迫不急待想看到它的效果,二來萬小丹推算,他的父親很可能就在這幾天會回來,而知父莫若子,萬小丹心裡明白父親保守持重,是不可能同意他這麼做的,所以是愈快動手愈好。碰巧今天又是十五,而梅映雪每逢月十五午夜,必在這山洞的池水當中,以藥水浸浴,藉以修練內功的固定行徑,早已落在萬小丹的調查當中,各項沙盤推演不知凡幾,本想萬無一失,豈料半途卻忽然冒出了一個湯光亭來。這原在萬小丹的意料之外,在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之下,他素知梅映雪之能,是以一招輕易得手,反倒不敢立刻追擊。

    梅映雪見湯光亭在萬小丹的手底下,走不到十招就敗下陣來,而且看樣子還是萬小丹手下留情,心裡不禁閃過一陣萬念俱灰的感覺。待見萬小丹有所忌憚的收手,再也顧不得收懾心神抵抗那一股沿著心脈而來寒毒,急忙喊道:「湯……湯大哥……

    快……快把我的衣裳扔給我!」才說完,心口一陣劇痛,痛得她差一點暈眩過去。

    那湯光亭挨了兩個耳光,雖然霎時感到天旋地轉,但梅映雪的叫喚仍清清楚楚地鑽進了他的耳朵。他初時出手阻止馮雲岳,還可以說是仗著一種英雄救美,一時衝動的血氣之勇,所以還不知道要害怕。直到萬小丹真的向他攻來,而眼見對方招招狠辣,他心裡立時涼了半截,只想自己年紀輕輕的,只怕便要葬身此地。此番死裡逃生,原想逃命要緊,可是一聽到梅映雪喊他「大哥」,也不知迷了哪一竅,彎身抄起地上所有的東西,連幾個打滾,撲通一聲,翻進了池子裡。

    萬小丹聽到梅映雪如此叫喚,也猜到了她的心意,手臂暴長,便往湯光亭背心抓去,卻終究差了那麼一步。他站在池邊,不見湯光亭浮出水面,便與梅映雪說道:

    「師妹,真沒想到,你居然與男子共浴,練這什麼邪魔歪道的武功!難怪你練功總是偷偷摸摸的,我爹要傳你正宗千藥門的功夫你也不肯……哼,原來……」梅映雪聽他這話,氣得是七竅生煙,但她只怕一開口,鮮血就要從嘴裡冒出來,是以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恨恨地瞪著萬小丹。

    萬小丹見她如此神情,便更加放膽起來,續道:「你不用這樣看我,我知道你不敢開口。不過你剛才已經開口說過話了,我這『蝕心散』的毒性,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劇毒,不過卻是我費心配來專破『天王解毒丹』的,這會兒看樣子已散入你的心脈,半個時辰之內若沒有我的解藥,只怕就算是華陀轉世,也救不了你了。」

    梅映雪自然知道萬小丹所言不虛,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忽然間感覺腳底下有什麼東西爬了上來,接著嘩啦一聲,卻是湯光亭從水裡冒了出來。

    梅映雪眼底閃過一絲喜色,忙從他的手上接過那一堆濕淋淋的衣物,東翻西找地掏出了一個小瓷瓶,迫不急待地彈開瓶蓋封口,倒了兩顆褐色的藥丸在掌心當間,脖子一仰,急忙吞了進去。

    那萬小丹見狀,冷冷說道:「你還是不信我說的話……」梅映雪恍若不聞,兩眼直盯著萬小丹,嚥了嚥口水,一邊將瓷瓶遞給湯光亭,臉色一變,忽然開口說道:

    「不過你也別忘了,你自己才說過,我梅映雪不屬於千藥門這一派,所配出來的天王解毒丹,自然也有所不同。」

    萬小丹將信將疑,暗將雙手掌心向上,置於胸腹下方,端的凝重如山,如虛捧千斤重物,卻是他這一門派運氣練功的起手式,同時腳下逐漸往後退,擺明了要以逸待勞。只見梅映雪將披在身上的衣物拉好,竟也一步一步緩緩向前跟去。

    那萬小丹退到馮雲岳的身畔,見他閉目盤膝而坐,一動也不動,忍不住開口問道:「馮師弟,你怎麼搞的?還不快起來幫我?」喚了幾聲,卻不見有所反應,再仔細一瞧,只見馮雲岳臉上全無血色,兩眼之間隱隱透著黑氣,不由大吃一驚。他不禁失口驚叫了一聲,用膝頭去頂了頂馮雲岳的肩膀。這不碰還好,一碰之下,只聽得馮雲岳大叫一聲,口裡鮮血狂湧,翻倒在地。

    萬小丹大駭,就這麼一閃神,忽覺頭頂生風,本能的只將頸子一縮,一招鯉魚打挺朝一旁滾了開去。

    原來梅映雪見萬小丹心有旁騖,抓住機會,便將踩在她腳底下的鐵煉給撈了出來,奮力一抖,直往萬小丹的頭上罩去。她親眼看見馮雲岳只是沾上了這池水,便臉色發青的毒發景象,就可想見自己浸在這池子裡這麼久,這毒性進了自己身子裡有多深了。是以她招招全力以赴,式式皆是殺著,為的便是怕自己也許在下一刻就毒發身亡,而不能手刃兇手。只不過她對於自己明明中毒在馮雲岳為先,卻在馮雲岳之後遲遲未發作,仍是百思不解,至於湯光亭明明也是共浸一池,一樣毫無中毒跡象,那是更不用說了。

    她心裡雖然疑團未解,手底下卻也沒慢了。由於她身處生死一線,手上拿的又是她最拿手的獨門兵器,於是腦海裡所會的各式精妙招數,此時幾乎是毫不思索地,源源不斷地使出。甚至有許多在平時練習時,使不上力,不夠流暢的地方,此刻居然也出奇的得心應手,直將一條鐵煉,舞成一條灰龍似的。萬小丹深知她武功厲害,加上自己精心研究的毒藥,到頭來似乎毫無用處,自己這邊反倒躺下了一人。他懼意既起,無心戀戰,此消彼長,立刻處在下風。梅映雪瞧出便宜,只怕夜長夢多,顧不得陣陣加劇的心悸,硬是加上一把狠勁。

    面對一頭受傷後反撲的猛獸,萬小丹是愈戰愈驚,忽然心想:「我何苦與她如此糾纏?她若果真未中毒,那我決不是她的對手;而她若已經中了我的毒,我只要躲得遠遠的,她還能挨到明天嗎?」雖然此舉終究不能得到「九轉易筋方」,但此刻性命交關,原是顧不了那麼許多了。他心中計較已定,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瓷瓶,右腳向右斜跨一步,使了一招「跨虎捕蟬式」,右手刁手順勢便將瓷瓶擲出,同時喊了一聲:「解藥來了!」

    梅映雪一怔,瓷瓶已飛至眼前。她武功雖高,但臨敵經驗尚淺,就這麼一遲疑,萬小丹的身影倏然從視線中消失。她還不及暗罵一聲:「可惡!」朝她飛來的瓷瓶已經掠過她的頭頂。若在平時,她原只消手臂疾伸,或以衣袖拂卷,或仗輕功追攬,都各有好幾種方法可以拿下瓷瓶,但此刻強敵既去,她全身緊繃的神經立刻得到緩解,就如一顆洩了氣的皮球般,一時間竟幾乎無法動彈。那瓷瓶毫不停留,撲通一聲,沉進了池子裡。

    那湯光亭在她身後瞧見了,忍不住「哎喲」一聲,說道:「梅姑娘,這解藥沉進了池子裡可不要緊吧?要不要我幫你撈起來?」梅映雪恍若未聞,自顧緩緩走上池岸,俯身到馮雲岳的身畔摸索。湯光亭隨後跟了上來,探頭探腦的道:「找什麼?

    他身上的解藥嗎?他剛剛才吃了解藥,可這會兒還不是一樣掛了!」梅映雪繼續摸索著,一邊說道:「他脈息雖弱,但卻未死,只不過是暈過去了。但要是在一個時辰之內沒人施救,那就很難說了。」說著說著從馮雲岳懷中的衣袋裡,搜出了一條汗巾,幾個小油布包與一些瓶瓶罐罐。

    梅映雪一股腦兒的將它們都用汗巾包好,回頭想要交給湯光亭,才一抬眼,不禁失聲尖叫,急急忙忙又將頭撇了開去,好像見鬼似的。湯光亭奇道:「怎麼啦?」

    梅映雪嚷道:「你……你怎麼……怎麼還不穿上衣服?」湯光亭輕呼一聲:「哎喲!」

    才猛然驚覺自己果然仍是一絲不掛。他三步並成兩步地回頭便往池子裡跳,迫窘之餘,嘴上兀自不服氣地道:「你看你自己還不……」話才出口,便知說錯了,急忙閉口。

    梅映雪聽他這麼說,也才猛然發覺自己的身上,就只披著一件男子的外衣,那衣長不過膝,害她露出了兩條赤裸裸的大腿。初時一心尋找解藥並沒感到什麼,這時忽然覺得整的身子都涼颼颼的,臉上反倒熱得發燙。

    湯光亭見梅映雪忽然有如木雕泥塑般伏蹲著一動也不動,知道自己竟給了這麼一個厲害的姑娘難堪,雖然有那麼一點有趣,卻也忍不住有些擔心害怕。原來所有梅映雪的衣服,此刻全都浸在池子裡,要是撈起來只怕會有一二十斤重,當然是沒法子穿了,於是便將自己原先藏在巖壁中的其他衣褲,扔給了梅映雪。

    梅映雪見他體貼,心下倒也覺得歡喜,已不似第一眼見到他時那麼討厭。但見衣服髒污,眼神中卻也不禁流露出嫌惡的眼色。湯光亭見狀,不悅地道:「衣服是髒了點,不過卻是乾的。」梅映雪臉上一紅,說道:「請……請你把頭轉過去……」

    湯光亭道:「你該不會要在那裡換衣服吧?躺在地上的那個人還沒死透呢?」梅映雪道:「那你來幫我殺了他。」湯光亭道:「不行,我沒力氣了。你自己怎麼不下手呢?」梅映雪道:「我也一樣沒力氣了!」

    兩人聽到對方也如此說,都知對方所言不虛。梅映雪只覺自己的體力正逐漸一點一滴地消失,多耽擱一刻是多一刻危險,當下也不脫換衣物了,直接便把湯光亭扔來的衣服套穿上。湯光亭見狀,心想自己也不可能一輩子都泡在這池子裡,便想撈起梅映雪浸在池中的衣服來穿。但女人的衣服穿在男人的身上實在是有著太過明顯的突兀,更何況湯光亭的身材要比梅映雪來得高大,無論如何也穿不進去。湯光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了看手上的衣物,轉頭望著梅映雪發怔。

    想不到梅映雪在打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後,接著竟動手去脫馮雲岳身上的衣褲。

    湯光亭在一旁瞧見,大叫妙極,也要上來幫忙脫。梅映雪見他又要光著身子上來,連忙阻止。湯光亭卻道:「你怕見到男人光著身子,脫男人褲子卻又不怕,這真是奇怪!」梅映雪聽著有道理,便獨自讓了開去,讓湯光亭自行料理。自己則從原先衣袋中的瓷瓶裡,拿出一顆天王解毒丹,待湯光亭整理好衣服,交在他的手中,吩咐他服下。湯光亭不敢遲疑,連忙吞了進去。

    梅映雪瞧著他將藥吞下,接著仔細地端詳了他的臉。湯光亭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道:「怎麼?我的臉上有東西嗎?」梅映雪道:「把嘴張開,舌頭伸出來。」湯光亭知道她大概在看自己中毒的情況,便依言伸出舌頭。

    湯光亭瞧著梅映雪臉上專注的神氣,只盼她說一句:「還好。」或是露出一點輕鬆的笑容什麼的,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只等到梅映雪蹦出一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湯光亭微微一愣,說道:「什麼?」梅映雪接著自言自語道:「不行,萬師兄可能會躲在洞口等我們出去,所以我們不能往那邊走。」忽然心念一動,指著湯光亭說道:「你是怎麼進來這裡的?阿蕊不可能這麼粗心,這裡有別的入口是不是?」湯光亭急忙解釋道:「這可不是我故意要跑進來躲在這裡的。」梅映雪喜道:「那你是說有囉!」湯光亭道:「反正我是從那一邊……」說著往巖洞裡面一指,說道:「走著走著,糊里糊塗地就跑到這裡面來了。」。

    梅映雪道:「那就是了。」兩人說走就走,只是盡皆乏力,只得相互扶持,一顛一拐著走。順著流水走到巖洞盡處,那洞口倏然縮小,已僅能容一人勉強通行,知是來到湯光亭進得此洞的入口了。梅映雪見四周陰暗,伸指難辨,巖壁怪石嶙峋,地勢蜿蜒崎嶇,心想:「若非今日有人從這裡走出來,再過幾十年,我也難發現這裡頭居然有路可以通到外面。」翻過幾塊大石,只見流水沖激之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巖洞,到了這裡,地勢忽然向下直墜,流水頓時成了飛瀑,雖不甚高,卻也頗為險惡。

    梅映雪見狀,心裡不由得打了個突。她此刻中毒脫力,膽子小了起來,說道:

    「是這裡嗎?」湯光亭回道:「那可不。」他來時往上攀爬,倒不覺得什麼,這會兒由上往下看,卻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但他嘴上倔得緊,當下二話不說,率先而下,以表示他確實是從這裡爬上來的。然後再讓梅映雪緊跟著她攀巖而下,要是梅映雪腳底下打滑,他便用肩頭胸口去頂。兩人就這麼挨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都下到了瀑底。湯光亭的臉上頭頂,不知挨了梅映雪幾腳,當時奮力頂住,還不覺得什麼,這會兒一下到地面上,不但全身腰酸背痛,臉上熱辣辣地生疼,那十隻用力攀住巖壁的手指,啟出來時已經磨破,這時又被尖銳的石塊割得鮮血迸流,隨著陣陣心跳隱隱作痛。

    湯光亭此刻心裡只想躺下來,好好地休息一下,但隨即想到萬小丹並未受傷,只是一時被梅映雪嚇唬住了,隨時可能會追上來,梅映雪武功雖高,但中了毒可就不靈光了。他也閃過乾脆趁現在一走了之的念頭,不過想想當時自己既然出手相救,正所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天,況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他在山寨時幻想有朝一日下山時,第一件最最想做的事,所以無論如何絕不能在此時丟下梅映雪不管。

    他心裡想想,越想越對,越覺得意氣風發,忍不住就要大喝一聲,為自己加油打氣,回頭便道:「梅姑娘,我們快走吧!」只見那梅映雪交坐在地上,一張俏臉不知何時一片慘白。湯光亭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梅姑娘,你怎麼了?」那梅映雪有氣無力地道:「湯……湯大哥,請……請你過來一下!」

    湯光亭見她說話時神情大異,不知為何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由然而生,一時竟不敢接近她,只道:「什麼?」心想:「她幹嘛這麼溫柔地叫我?除了剛才在山洞裡她有求於我時叫了我一聲大哥之外,其他時候還不都是你呀你呀地叫個不休,這會兒眼下無事,卻又為了什麼叫大哥?」他忽然想起母親在他小時候除了跟他講過七仙女的故事之外,還說過狐狸精的故事。他先前只覺得梅映雪相貌秀麗無倫,有如仙女下凡,但現在他忽然有另一個想法,那就是梅映雪真實的身份可能是千年狐狸成精,得道幻化人形,如今中毒之後元神耗損,只怕就要現出原形。

    那梅映雪哪裡知道湯光亭此刻心中天馬行空,竟然轉了這麼許多的念頭,見他仍是一動也不動的地站著,便又道:「湯大哥,我現在全身無力,能不能請你過來一下?」湯光亭聽著全身一震,心道:「湯光亭,你的腦袋是不是壞了?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就算有妖魔鬼怪,我湯光亭男子漢大丈夫,又有何懼呢?」

    把心一橫,走近梅映雪身畔,俯身問道:「你……你沒事吧?」

    梅映雪伸手將拉住他的衣袖,將他再拉近自己一點,細聲說道:「湯大哥,今日你我不過第一次見面,卻承蒙你捨命相救,若不是有你,我這時只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這救命之恩,我到現在都還沒跟你道聲謝,不知你惱不惱我?」湯光亭笑道:「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江湖兒女應該做的事,何況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說什麼謝不謝的,豈不是小看了我湯某。」他這番話,原是在山寨裡從他的一些叔伯那兒所聽來的,早在他的心裡反覆琢磨練習多時,就是等著有朝一日仗義行俠時所用。沒想到這一天居然這麼早就到來,樂得他也顧不了是否切合實際,便一口氣脫口說出。

    梅映雪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要說拔刀相助,那也得身上有把刀啊!你的武功跟我師兄相差了一大截,卻赤手空拳的跑出來,那根本是不要命了。能夠像你這樣不顧自己生命地仗義助人,就說當今武林的成名英雄人物裡頭,只怕也找不出幾位。」湯光亭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與英雄兩個字搭上邊,高興地和不攏嘴,得意忘形地道:「誰叫他們兩個大男人卻來欺負一個女孩子,忒也太不成話了!」

    梅映雪輕輕一笑,續道:「那是湯大哥天生俠骨柔腸,只是……只是我與湯大哥素昧平生,湯大哥卻這麼捨命護我,實在不是平常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湯光亭卻道:「不,梅姑娘,其實像你模樣長得這般好看,就好像一朵花兒那般,別說是我了,不管是誰,只要一眼看到你,都會喜歡你的。那看到喜歡的人被欺負了,還不是二話不說……」講到這裡,憑空虛揮了幾次拳頭,接著說道:「就算頭破血流,那也是非好好地打上一架不可!」

    梅映雪臉上忽地一陣飛紅,過了一會兒,輕輕歎道:「是嗎?我萬師兄也喜歡我,但他卻可以為了另外一樣他更想要的東西,而來欺負我。還有我那馮師兄,他在山洞裡時看著我的那種眼神……唉……不說了,只要你的心裡有一點喜歡我就好了。」她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湯光亭聽著一愣,還以為他聽錯了,只見梅映雪眉頭微蹙,若有所思的望著遠處。湯光亭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梅映雪對於他的問話恍若未聞,淡淡地道:「這其中原有許多難處,不過這第一關算是過了……」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眼睛一紅,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湯光亭見狀嚇了一跳,直問:「你沒事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梅映雪搖頭不答,仍是不住地掉淚。湯光亭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束手以對。過了一會兒,只見梅映雪拭了拭眼淚,說道:「我真是傻丫頭,湯大哥俠義為懷,是世上難得仁人君子,我也太不知好歹了。」說著頓了一下,正眼看著湯光亭,正色道:「湯大哥,能否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我知道這事太過突然,也實在是強人所難,但這已是小妹能走的最後一條路了。」

    湯光亭見她神色凝重,不禁回神過來,心想:「只要你不是想要咬我,喝我的血,那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說道:「什麼事你儘管說吧!」心裡想的還是狐狸精那檔子事。

    只聽得梅映雪用著幾乎細如蚊聲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說道:「你……你能不能答……答應我,娶……娶我為妻……」

    湯光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宛如遭雷轟電掣,所有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他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連續說了幾個「你」字,就是無法接著說出話來。

《叱吒風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