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清晨。

    花園中。

    爬滿鮮紅蔦蘿花的花架下坐著兩個人。他們的身邊,是一叢叢茂密的天星木。

    「……地那麼濕,她跪了那麼久,會不會……?」

    「不會。」

    「我記得前天她是會跑的,現在怎麼又只會爬了?」

    「她喜歡爬。」

    「噓!她鑽到花叢裡去了!」

    花菱草中夾著幾團白色的木香花。那胖胖的小手一捋,就抓開來一把花瓣。她所爬之處,花瓣紛飛。

    「唔,沒法子,她好像特別喜歡拆東西。」荷衣笑著道。她坐在一張籐椅上,正看著慕容無風沏茶。大約因為昨天服了藥的緣故,他手上的風濕又有所緩和。

    花園裡有風,並不大,卻有些冷。

    他堅持要來這裡坐一會兒,她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為什麼她的頭上只有幾根黃毛?牙齒都長了三顆了。」慕容無風沏好了一杯茶,遞給荷衣,道。

    「你小時候大約就是這樣的罷?」荷衣呷了一口,微笑地像他擠擠眼。

    「你發現沒有?她的腦袋特別大。」慕容無風看了半天,又道。

    「不是你說的麼?腦袋大的人聰明。」荷衣慢悠悠地道。

    兩個人經常像這樣坐在花籐架下看著嬰兒爬來爬去。

    子悅是一點也坐不住的,她只要往慕容無風的書房裡走一遭,裡面擺著的幾盆蘭花就只剩下了光禿禿的葉子。她見到一個新鮮的東西,一定要把它先從原來的地方弄下來再說。

    「你能不能把她拉出來?草叢裡……也不曉得有些什麼,上次她就被蜜蜂蟄了。」慕容無風總是不放心。

    「不要緊,她正高興呢。」

    他們聽見草叢裡露出一個亂晃的圓腦袋,嬰兒咯咯地笑聲傳過來。

    「看來草叢裡真有好玩的東西。」聽了這笑聲,他也不禁跟著莞爾。

    「我想她是在挖蚯蚓。」

    「螞蟻窩不掏了?」

    「改了,估計是掏膩了。都是你出的壞主意,教人家拿著蜂蜜找螞蟻。結果螞蟻沒找來,倒先讓蜜蜂蟄了一口。」荷衣數落起他來。

    慕容無風只好不吭聲。

    果然,大頭嬰兒從草裡跑了出來,手裡攥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她奔到慕容無風面前,伸出手給他瞧。

    半隻蚯蚓在她手上痛苦地掙扎著。

    「這……這……」她指著它道。

    這是她會說的一個字。

    「蚯蚓。」慕容無風盯著她的眼睛,道:「跟我說,蚯……蚓。」

    嬰兒迷惑地望著他。嘴中正咀嚼著什麼。

    「荷衣,你剛才可曾餵了她什麼?」

    「沒有。」

    他愣住了,道:「她正在吃東西!」

    荷衣嚇了一跳,跪下來,看著嬰兒的嘴。

    她嚼得很起勁。

    「乖寶寶,吃什麼呢?吐……吐……」她哄著那嬰兒道。

    子悅笑瞇瞇地看著她,完全沒聽懂她的話,一點吐的意思也沒有。

    她卻發現她嘴裡嚼著一個黑色的東西。

    「她不會……不會吃的是那半截蚯蚓罷?」她皺起了眉頭。

    「什麼?」慕容無風也彎下腰來:「我來瞧瞧!」

    她一把扶住他,道:「你別彎腰。」

    她將子悅抱到他面前。

    「乖寶寶,張嘴給爹爹看!不張嘴爹爹可要凶你了啊!」

    慕容無風一個勁地笑。

    「喂,你把臉板著好不好?沒瞧出來咱們女兒軟硬不吃,挺難對付的麼?」

    嬰兒把嘴死死地閉著,一副憤怒的樣子。

    「我想她吃的不是蚯蚓,不然她早就吐出來了。」他摸了摸嬰兒的腦袋。

    「你抱著她,我進去找顆糖將她嘴裡的東西哄出來。」荷衣將嬰兒往他懷裡一放,正欲回屋。慕容無風拉住她,道:「不用了,我這裡有。」

    他果然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棒棒糖,哄著嬰兒道:「子悅,吐……吐了就有糖吃……」

    「撲!」她將一片黑乎乎的東西吐了出來,仔細一瞧,卻是一塊黑色的葡萄皮。

    兩個人面面相覷。

    「昨晚上我給她吃過葡萄……剝了皮的。」荷衣道。

    「不用猜了,她趁你不注意偷著吃了一顆。喜歡那皮上的酸味,一宿都含在嘴裡。」

    「能含那麼久麼?」

    「嗯,是久了點兒。」

    「這搗蛋鬼……什麼都往嘴裡送,嚇死我啦。」

    嬰兒有了糖吃,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口水浸濕了胸前的小布兜。她的腿上身上全是泥。

    「我去給她洗個澡。」慕容無風道,將嬰兒放在腿上,轉動輪椅要離開。

    「小孩子都是這麼髒的。」荷衣只好跟著他:「你的潔癖不要無處不在,行不行?」

    慕容無風頓了頓,道:「不行。」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很霸道?」她苦笑。

    他不吱聲,看著她裹著紗布的手指,道:「手上的傷還痛麼?」

    傷口微微發腫,一時還不能碰水。

    「不痛。」

    「好了之後,戴上這個。」他遞給她一隻翠綠的戒指。

    「為什麼?」她先將它戴在右手的小指頭上。指頭很細,戒指很小,剛好合適。

    「鎮邪。」

    「什麼邪啊?」

    「這麼大一個人,一生氣還往自己身上動刀子,不是中邪是什麼?這種江湖作風,一定要改,明白麼?」他板著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哦,好的。」她垂著頭,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

    (2)

    天色還早,籠中的那只白鸚鵡卻已在撲騰翅膀了。

    「起床啦起床啦!」它叫道。

    菊煙早已起來了,餵了鸚鵡兩粒小豆子,在清晨的寒氣中呵著手道:「笨鳥!人家早起來啦。說來說去只會這一句話。」

    鳥吃著東西,心滿意足地安靜下來。

    「姑娘,那個人……昨天那個人又來啦!」小葡端著一盆水跑了進來。

    「你對他好一點,行麼?昨天你罵了他,他一氣之下,打輸了。」小葡悄悄地在她耳邊添了一句。

    她掀簾而出,看見小傅握著刀,靜靜地坐在窗子旁邊。

    「找我有事?」她問。

    「沒有。」

    「找我下棋?」

    「不會。」

    「又沒事兒,又不下棋,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這裡安靜,而且我也交了銀子。」

    「嗤。」她哼了一聲。

    他很少被別人這樣嗤過。垂著頭,乾脆不理她。

    看著他半天沒有動靜,她只好又問:「你昨天輸了?」

    小葡在一旁暗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問的儘是些刺心的問題。

    「嗯。」

    「為什麼?」

    「技不如人。」他居然很老實。

    「至少你也是天下第二。」她說出了一句看起來像是安慰他的話。

    「我對第二不感興趣。」

    「你還年輕。」

    「他也很年輕。」

    「唔,這種感覺一定不好,這人肯定會像一朵烏雲一般,一輩子罩在你的頭上。」她很同情地在他對面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他抬起頭道:「你說的不錯!」

    「不過我還是沒明白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又開始冷笑。

    「沒有關係。我不過是想在這裡坐一會兒而已。」他道。

    「砰!砰!砰!」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一個穿著華服的公子,很斯文,很秀氣,手背在身後,一步三晃地踱了進來。

    「安公子早!又來下棋了?」小葡趕緊迎了上去。

    「叮!」一把刀脫手而出,釘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安公子嚇得連忙退了出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們聊,你們聊。」

    「既然你一定要坐在這裡,我也不反對,但你不能影響我掙錢。」她有點生氣。安公子的棋一向很臭,卻自命清高,殺他一盤只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五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就到手了。

    他一言不發。

    她只好道:「你準備在這裡坐多久?」

    「不久。」

    「唔。既然這樣,我正好問你一個學術問題。」她忽然道。

    「學術問題?」他嚇了一跳,來來回回地打量著她。

    「你跟我來。」

    她款款地走在前面,將他引到自己的書房。

    她的書房很亂,牆壁上貼著一大堆碎紙。一卷卷的書堆在書桌上。

    「你讀很多書?」他問道。

    「我是妓女,當然讀書,你難道不知道很多妓女都很有學問?」她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道。她的眼中有一道凌厲的光芒。

    他吃驚地看著她,怔了半晌,只好問道:

    「你研究什麼?」

    「江湖經學,你聽說過麼?」

    他不是讀書人,大約也就認得些字而已,只好道:「我只知道這四個字分開時的意思。」

    她淺淺一笑,拿出一本書,道:「這是焚齋先生的《江湖舊聞鈔》,想必你一定讀過。」

    他點點頭。

    這是一本人人都會翻一翻的入門小冊子。江湖上沒讀過它的人還真不多。就是遠在天山的他也曾仔細讀過。

    她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一行字,道:「這上面寫著:『傅紅雪,天山人氏。一足跛,有癲癇。然刀快如電,行江湖二十載,無人出其右。故老相傳,此君年少出山,與飛刀葉開為友。然性頗冷僻,惜言如金,四十之後即退隱江湖,不知所終。』」

    他等著她說下去。

    她又打開別一本書,道:「這是江信輝先生的《武林遺事》,這一頁裡,他寫著:『傅紅雪,天門人也,左足微跛,少精刀法,斷石裂日,亦不足以形其猛,電掣風馳,亦不足以稱其快。十八歲入江湖,同年即破關東萬馬堂。號稱天下第一刀。』」

    他覺得有點好笑,卻克制著自己沒有笑出聲音來。

    那麼個經歷複雜、性情矛盾的人,其俠肝義膽激動人心、傳誦四方。寫到紙上,不過是寥寥的數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蒼白得不能再蒼白了。而無數熱血青年,卻能在這極簡單的幾行字裡,憑著自己豐富的想像,重構著每一個細節,然後提著刀,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江湖這條不歸路。

    刀尖上的滴血,烈酒下的狂嘯,愛人屍旁的痛哭,和遠山小屋中的激情,似乎注定要消失在這冷靜且四平八穩的文字中。

    ——只怕街頭說書的瞎子講出來的故事也要比這個好聽,比這個有趣。

    他的思緒飄了出去。

    「咳咳,」菊煙故意清了清嗓子,將他的眼神引了回來,喝了一口茶,又翻開另外一本更厚的書:「這是當前試劍山莊的莊主謝梵寫的《江湖奇聞》,上面說的是『傅紅雪,天台人也。幼染重疾,至右足微廢,然輕功天下獨步,刀如閃電,無人窺其真面,世稱第一刀,異哉!』」

    小傅不耐煩地道:「你究竟想問什麼?」

    她笑了笑,道:「你說,傅紅雪究意是哪裡人?天山?天門?還是天台?還有,他究竟跛的是哪一條腿?左腿?右腿?」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飛色舞,很純真,好像是個喜歡做惡作劇的孩子。眼睛月亮般地彎起,嘴抿成一個大大的弧形。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她笑容很美,充滿智慧。

    他淡淡地道:「這上面寫的只是些江湖傳聞,和你有什麼關係?」

    「和你沒關係的東西,那才是學問。」她歪起頭,眼光閃閃:「我感興趣,不行麼?」

    小傅道:「可是,我想不出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

    菊煙道:「他們說你與傅紅雪有關係,不是麼?」

    「這個你不必知道。」

    「你若肯告訴我答案,今晚你就可以留在這裡。」她突然道。

    他皺起了眉頭,大大地吃了一驚:「你願意?為這種事情……?」

    「為學問獻身,有何不可?」她回答得滿不在乎:「我怎麼想並不重要,你若覺得這個理由不可信,隨便給個理由也行。反正這世上,也不會有人在乎我怎麼想。」

    他聽了這句話,忽覺得芒刺在背。沉默片刻,他緩緩地道:「他是天山人,右足跛。」

    「多謝。」她甜甜地,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卻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你真的見過傅紅雪?親眼看見他右腿是跛的,親自問過他是天山人?」

    「你為什麼要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忽然覺得自己完全摸不清這個女人的頭腦,不免有些發窘。

    「因為我是個認真做學問的人,對每一個細節都要仔細研究。」她抬起頭又瞪了他一眼:「將來我或許能寫出一本《武林考信錄》來。」

    做學問的妓女?從沒聽說過。

    他嘴上泛起了一絲嘲諷:「不錯,是我親眼所見。」

    她指著一道門,對他道:「臥室就在隔壁,請。」

    他迷惑地看著這女人,跟著她穿過珠簾,來到臥室。

    那是一個女人的房間,軟帳流蘇,桌案上一個古銅的鏡台。房子算不上整潔,地上掉著好些棋子。在東牆的窗下放著一個精製的棋桌,上面端正地布著些黑白棋子,好像是一副殘局。

    他好奇地走了過去。

    她卻忽然大聲道:「別碰那個棋盤!」

    他轉過身來,看著她。

    她的眼神顯得悲傷,卻故作輕鬆地指了指那張床,道:「你是想現在?還是想晚上?」

    他吃驚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張口結舌地道:「你……你……」

    ——她昨天還說他是天下第一垃圾,高昴著頭,擺出一副絕不與樓下同流合污的樣子。現在卻又看上去,與樓下的人沒什麼區別。

    他徹底地糊塗了。

    「你大約是想現在?」看著他沒反應,她又問了一句,撲了過去,十指纖纖,去解他的腰帶。

    「不……不……下一次,再見!」

    他臉「刷」地一下通紅,一把推開她,握著刀,奪門而逃。

    門「吱呀」一聲合上了。小葡看著他的背影,吃吃地笑道:「他怎麼這麼快就跑了?」

    菊煙緩緩地將一片鳳仙花瓣貼在自己的指甲上,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3)

    秋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照了進來。

    臨窗的花桌上放著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藍色的花瓣捲著淺黃的花蕊,彷彿一團亂飛的蝴蝶。有幾朵落花掉在毛絨絨的綠葉上。

    他將枯黃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埋入花盆的黑土中。

    在書房裡專心寫了近兩個時辰,他已覺得有些累,便放下筆,擺弄了一下桌旁的幾盆蘭花。

    ——他每天只有早晨起來的那兩個時辰還有些精神,剩下的時間,他渾身酸麻,不論幹什麼事都不能堅持很久。

    手雖還能勉強寫字,各處關節卻已不甚靈活,亦無法用力,出診是絕對不成的。他咬咬牙,忍住一陣突然襲來的疼痛,將身子靠在椅背上,歇息片刻。

    漫長的冬季還沒有開始,他已時時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

    銅爐上煨著一鍋冰糖蓮子。清香四溢,瀰漫了書房。

    他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想喝一口,手卻顫抖得厲害,竟無法將杯子拿穩,「嘩」的一下,茶杯歪了下來,水全潑到了稿子上。

    「砰!」他惱怒地將茶杯往牆上一砸,頓時摔得粉碎。

    回頭看時,水卻已迅速地浸進了那一疊厚厚的宣紙中。

    一隻手飛快地伸了過來,將紙稿拿到一邊,墊在一層乾燥的白布上。三下五除二地擦淨了桌上的水漬。

    「你沒燙著吧?」她搬過椅子,坐到他的身邊,輕輕地問道。

    「沒有。」他沮喪地歎了一聲。

    「別寫了,到屋裡去躺一會兒。」她擔心地看著他。

    他勉強地笑了笑,道:「我不累。只是打翻了一杯水而已。」

    「別那麼要強,行麼?」她拉過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又歎了一口氣,苦笑著道:「我不是已了聽你的話,告訴他們下午不去澄明館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微微發紫的嘴唇,道:「你的臉色不好。」說罷便要將他推到內室裡歇息。

    他固執地拽住輪椅,道:「我不去,我沒事!」

    ——近來他的脾氣很壞,白天裡誰只要勸他休息,他就氣得要跳起來。雖然對自己的妻子已極盡克制,但脾氣就是脾氣。

    自己能控制的東西還算是脾氣麼?

    她鬆開了手,任他將自己移回了桌旁。轉身將地上的碎片收拾乾淨。

    他拾起筆,順著方纔的思路,一口氣寫下兩頁:

    「瘴氣者,山嵐郁毒之氣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熱。其氣忽然蓊鬱,忽然發洩。更衣不時,感冒不一。本地人患者不知,醫者無書可考……大凡治病之道,寒證用熱藥,熱證用寒劑。人所共曉。此如舉業題之,正面易做,而側取為難。更有外有餘而內不足,有內真實而外假虛,陽證以陰,陰證以陽。其中精微深奧之處,差之毫釐,繆以千里。瘴癘雖從山川地氣,隨時令而得,亦民乘人本虛,方乃受病。……瘴脈,虛者大而芤,實者弦而滑。久則變遷,亦總以無力為虛,有力為實也。」

    她在一旁靜悄悄地忙碌著。

    看著她的背影,他又覺得歉然,停下筆,柔聲道:「荷衣,別整天呆在這屋子裡,出去走走。秦姑娘昨天不是來找過你麼?」

    她坐回到他身邊,道:「我有毛病。」

    「哦?」

    「我哪兒也不想去,就喜歡粘著你。」

    他苦笑。

    她把腦袋湊過去,看他寫的字:「瘴氣?是……是那種山間的毒氣麼?」

    「是啊。」

    「那我倒想聽聽。咱們這山上有麼?」

    「沒有。」

    「哪裡有?」

    「瘴氣有好多種。有暑濕瘴、毒水瘴、黃茅瘴、孔雀瘴、桂花瘴、蚯蚓瘴、蚺蛇瘴……你問哪一種?」

    「有這麼多啊?嚇我啦?哪一種最毒?」

    「那就是蚺蛇瘴了。秋季蚺蛇交配,那時便有一種穢濁之氣充盈草木,順流而下。人若中了毒,胸腹漲痛異常,體弱的人不到兩個時辰就會死。體壯的人也撐不了兩日。」

    「可有救?」

    「這種毒來得快去得也快,跑出森林,到一片開闊的去處,及時瞧大夫吃藥便不會有事。」

    「告訴我這種瘴氣在哪裡,我到死也不去那一帶。」荷衣吐了吐舌頭。

    慕容無風笑了起來,道:「你去過。」

    「我去過?」她愣住。

    「唐門背後的大山上便有這種瘴氣。所幸你去的時候是冬季。」

    「那唐門的人怎麼辦?」

    「這種瘴氣並不是年年都發,而且,唐家堡在山的南側,是一片開闊地段,風向又總是朝北。不會受很大的影響。何況他們大約早有防治的辦法。唐門裡有不少厲害的大夫。」

    ——她點點頭,想起了薛紋。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會跟著我一起死麼?」她的眼望著窗外,忽然又問。

    「不會。」

    「為什麼?」

    「我會很難過,但我們畢竟是兩個人。」

    「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別麼?」她有些失望。

    「我不是你的全部,荷衣。」他把她的頭轉過來,凝視著她,目中有些淒涼,又有些無奈:「你什麼時候才能夠明白這一點?」

    他還想再說什麼,趙謙和敲著門進來了。

    「什麼事?」他問。

    趙謙和遲疑了一下,道:「吳大夫和陳大夫失蹤了。據謝總管估計,他們大約是被唐門的人抓去了。」

    慕容無風的臉變了,道:「謝總管在哪裡?」

    「他已派人四處去找了,不過他還是想問一下,夫人是否知道唐家人還會在什麼地方。」

    慕容無風道:「我記得你上次說過,唐門在神農鎮有兩處產業,打的是酒店的棋號,用的卻全是唐門的家人。」

    荷衣上一次殺唐大,找的就是其中的一家名叫「遇仙樓」的酒館。

    「不瞞谷主,遇仙樓已於昨日易主,所雇之人從裡到外更換一新,目前是翁老闆代管。為了谷裡的安全,我們手段上略微霸道了一點。」

    「還有一家,不是麼?」

    「那一家叫作『宣懷樓』,老闆雖是唐家人,產業卻是掛在知州大人的名下。我們不能冒然進去找人。」

    「這個時候若還不冒然,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冒然?」他心中著急,不禁猛烈地咳嗽起來。

    趙謙和道:「是。屬下們曾找人化妝成外地食客,混進去到各個角落檢查了一番。那個酒館並不大,裡面一個可疑的人物也沒有。」

    荷衣道:「谷裡出去了很多人麼?」

    趙謙和點點頭:「出去了一小半,有一半人留守。顧十三、山水、表弟還有葉家兄弟都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兩位大夫不是在谷內失蹤的。今天鎮上有一個醫會,谷裡有不少大夫都去參加。吳大夫原本是不去的,不知為什麼早上卻跟著陳大夫的馬車出了谷。他們是在路上被劫走的。」

    陳策是慕容無風的首徒,主持谷外諸醫館的醫務,尤精外科、傷科與解毒。他經常出谷到鎮上各醫館去巡診。

    荷衣想了想,道:「昨天我去接吳大夫時,她在唐潛的手上。要不是半途上殺來了一群五毒教的洞主,吳大夫只怕早已被擄到了唐門。」

    慕容無風道:「昨晚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荷衣道:「我已將她救了回來,以為她不會再有事了。」她不讓他接話,道:「你別擔心,方纔你不是叫我出去走走麼?我這就出去。」做罷做了一個鬼臉。

    「別走!」他想拉住她,卻已遲了,眼睜睜地看著她衣影一飄,飄出了門外。

    趙謙和也跟著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兩聲咳嗽,趙謙和又折了回來。

    慕容無風靠在椅背上道:「還有什麼事?你病了?」

    趙謙和笑了笑:「谷主說哪裡話?我老頭子怎麼會病?只不過是這天氣實在是有些冷,又濕又冷,我不免犯些咳嗽而已。」

    慕容無風看著他道:「前天聽風樓上和蔣家的那筆生意談妥了?」

    趙謙和道:「談妥了,一談就妥。」

    慕容無風冷冷地打量著他,半晌,忽然道:「從來沒有什麼蔣家,閣下究竟是誰?」

    趙謙和哈哈一笑,聲音忽然變得很尖銳,道:「人人都說神醫慕容是個天才,我今天果然見識了!」他將臉上的面具一拉,露出一張男人不應有的滑膩的圓臉和一雙機靈的小眼,道:「敝姓唐,單名一個『溶』字,如果這個名字你記不住,也可以叫我唐十九。」

    唐家的人太多,整個家族有幾百號人,沒人能夠記得住每個人的名字。經常在江湖上露面的二十來人大家卻都知道名頭。

    慕容無風總算從荷衣給他講過了江湖故事當中,想起了「千變神君」范石淙這個人物。荷衣說,此人曾以輕功與「無形神掌」獨步天下,晚年收了一位唐門子弟作他的高足,據說盡得他的真傳。

    慕容無風道:「唐公子要到雲夢谷來,在大門能報一聲即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他神態淡定,一副毫不動容的樣子。

    唐溶掃了一眼他的書案,道:「聽說谷主近來又要寫一本與唐家過不去的書,公佈一批唐門毒藥的秘製配方。書的名字……」他一把將桌上攤著的一疊書稿拿在手上,翻出首頁,道:「叫做《雲夢驗案類說續編之毒症指迷》。這名字真好聽,可惜太長。我借回去先睹為快,可以嗎?」

    他嘴上說得很客氣,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的書稿捲成一大卷,塞在懷裡。

    慕容無風冷冷地看著他,道:「原來唐門的人也幹起了偷盜這種令人不齒的勾當。」

    唐溶道:「若不是谷主始終與唐門作對,弄得我們幾乎大廈將傾。唐門的子弟也不至於墮落如此。」

    慕容無風道:「你想怎麼樣?」

    唐溶道:「不想怎麼樣。現在無論我怎麼對付你,都有點於心不忍。還是給你一個痛快體面的死法比較好。」

    說罷,他忽然伸出手去,死死地掐住了慕容無風的脖子。

    他的臉在唐溶鐵箍一般的巨掌下開始變紅,繼而變紫,他渾身虛弱已極,竟連一點掙扎的氣力也沒有。唐溶明明輕易就可以擰斷慕容無風的脖子,他卻更願意看著這個人在自己的掌下劇烈抽搐而亡……他雖然排行十九,剛剛死去的唐五卻是他嫡親的兄長。

    正在這時,他的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劍氣破空的嘯聲。慕容無風坐著,他站著,那劍直刺向他的太陽穴。

    他放開手,從腰下抽出一條三節棍,「光」地一聲,將劍砸開!

    回頭一看,自己胸前的灰袍已然被劍劃開了一個大口,書稿有一大半散落在地。

    那劍簡直不容他細想,便如快電追風般地捲了過來,直將他迫到窗口。

    他一腳踢開銅爐上的小鍋,將剩下的書稿扔到爐中。

    那是上好的宣紙,極細極輕,入火即騰騰地燃燒了起來!紫衣人見狀大怒,刷刷幾劍,挑開尚未燃著的一團紙,劍法越發毒辣,招招致命,竟露出與他拚命的架式來了。

    唐溶無奈,只好奪窗而逃。他輕功極佳,在房簷上幾個輕縱,便消失不見。

    荷衣無心戀戰,扔開劍,將倒在地上的慕容無風扶了起來,放到床上,在他胸口推拿半晌,他才悠悠地醒了過來。

    「我……我的書……」

    「被他燒了一些,大約二十來頁……你別著急。」她見他臉色仍舊發紫,便將他的身子抬高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十來頁……還不算太多……我……我還記得起來。」他的臉色很可怕,卻掙扎著要坐起來:「趁現在還記得,我得馬上補上這幾頁。」

    「你的記性一向很好。」荷衣輕輕地按住他:「別多說話。」

    他閉上眼,道:「荷衣,你發現了麼?昨天你的手切了,今天我的書燒了,近來我好像老是倒霉。」

《迷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