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喲~~如果有錯別字和BUG請一定告訴我喲^_^  第十五章

    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領,將他的頭往自己這邊拽,只好放開了手:「咱們快回去吧。」

    他點點頭,將燈籠遞給她:「上馬。」

    「哦。」蘇風沂答應了一聲,垂頭喪氣地爬上馬背。

    疏遠是那麼容易,頃刻間,他們又疏遠開來。

    「啊……嚏!」剛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個噴嚏。

    他脫下外套,扔給她。

    如果那是關心,他的動作顯得有些野蠻。如果說那不是關心,他又為什麼要扔衣服。

    她接過外套,還沒來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衝著它又打了一連串的噴嚏。

    「我的手絹全濕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說道。

    他皺起眉頭,既而歎了口氣。他一共只有兩件上衣,只好將月白色的內衫脫下來扔給她。

    她的臉忽然通紅。

    他只穿了兩件上衣,全都扔給她之後,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樣打著赤膊。空氣冰涼,夜霧濕冷,地面上還殘留著雨水。這個打著赤膊的人一手柱著手杖,一手牽著馬,昂首挺胸,從容悠閒地走在大街上,神情坦然得宛如瓊林菀中的狀元。他有一張消瘦的臉,身上的肌膚已遠不如她們初次見面時那樣細膩蒼白,而是明顯露出風沙磨礪的痕跡。他的身體也遠比她想像的要健壯,卻仍顯瘦削,雙臂優雅而修長,和人打過架,肩上幾道淺淺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蘇風沂輕輕說了一句。

    「不冷。」

    無論怎麼看,他還是個孩子。她在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著他,永遠記得癸水初至時子忻安慰自己的樣子:明明尷尬萬狀,卻假裝鎮定自若。在一張職業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視著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說出許多溫柔的慌言,彷彿自己是一張無形的濾網,每一次死神從中穿過,都要被迫留下一團黑色。

    也許黑色太多,即使在快樂的時候,他也顯得憂鬱,雙眉微蹙,一副苦惱的樣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樂呢,蘇風沂心中歎息。

    進了客棧,將馬牽回馬房,大廳裡只燃著兩隻小小的蠟燭。昏黃的燈光下,蘇風沂發現子忻褲腿的膝蓋處有一團掌心大小的血跡。

    她驚呼了一聲:「子忻,你受傷了?」

    「沒什麼,一點小傷。」他漫不經心地繼續往前走。

    「不是小傷,給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蓋上一摸。隔著褲腿她能感到膝蓋處明顯地凹下去一塊,上面纏著紗布,血從裡面斷斷續續地滲出來。

    她渾身一震,臉色蒼白地看著他,顫聲道:「你……你把你的膝蓋骨給了……給了他!」

    他拂開她的手,冷冷道:「這和你有關係?」

    「沒……沒有,可是……」她張著口,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覺兩眼發酸,心口發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說了一句,往樓梯上走去。

    走了兩步,她忽然揚起臉,一句話脫口而出:「這和我有關係。」

    驀地,他停步,轉過身來,問:「有關係?有什麼關係?」

    她聽見自己說道:「這條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 以為她故意開玩笑,他雙眉擰成一團,盯著她的臉,目光森然。

    「當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記號。」她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

    那條殘廢的腿上滿是父親手術後留下的刀痕。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忽略它的存在,而將手杖當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實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塊好看之處,那就是足踝上刺著的那個深藍色的漩渦。

    ——過了很多年,等我長大了,你還會記得我麼?

    ——難說……

    ——那你至少得記得這個漩渦,好不好?

    終於想起了什麼,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個六年前在東塘鎮裡遇到的小丫頭。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長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之後他還遇到過好幾個同樣個頭的小丫頭,沒有任何一個在他的腦中留下過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時看見了這個漩渦,他才會想起曾經有這麼一個魯莽的丫頭,半個招呼也沒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個古怪的圖案。

    蘇風沂微笑:「你想起來了?」

    他當然想起來了,仍然覺得很生氣:「你不能隨意在別人的身上刺字,畢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時我只是個小丫頭……」

    「年紀小不是幹壞事的理由。」

    「不論你怎麼說,一件東西上面有我的記號,這個東西就是我的。」她開始蠻不講理,「我要你現在就做手術,把我的膝蓋骨挖下來,放回到這條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攪蠻纏,問道:「倒要請教,那個漩渦是什麼意思?你家傭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著一個漩渦?」

    「那個漩渦,」她咬著嘴唇想了半天,也沒聽出他的挖苦之義,反而認真地解釋,「是命運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對它的解釋?」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點點頭。

    「不是命運,是自做多情。——以後這種事,你少干為妙。」

    冷冷地擲下這句話,他漠然地越過她,緩步上樓,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還抱著他的衣裳;身上,還披著他的長衫。她渾身冰涼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摀住臉,眼淚湧了出來。片時功夫便將衣裳浸濕了一大塊。

    她一直捂著臉抽泣,過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頭時,她看見了唐蘅。

    「出了什麼事?一個人在這裡傷心?」他柔聲問道。

    「沒……沒什麼事。」她想忍住淚,淚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來,坐下來。」他給她找來一把椅子,將胸口的烏木小像取下來,放到她的手中,「不願意告訴我就把煩惱告訴給阿青吧。阿青會保佑你的。」

    她的手濕漉漉的,裡面全是淚水:「阿青是你的神,只會保佑你。嗚嗚嗚……沒人保佑我,誰也不來保佑我。我無論做什麼都做錯了……嗚嗚嗚……」

    她一陣嗚咽,越說越傷心。

    「你若將眼淚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會看見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將小像放在手中仔細端詳:「為什麼阿青的樣子是只青蛙?」

    「是小時候我姐姐送給我的。姐姐給每個人都刻了一個,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丟了,只有我覺得它很靈驗,一直保存著。」

    「原來你還有個姐姐。」

    「是啊,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叫阿爽,一個子悅。」

    「我有四個姐姐,兩個妹妹,還有八個哥哥。——沒一個是親的。」

    「阿青要我幫助你,你有什麼心願可以告訴我。」

    「我喜歡子忻。嗚嗚嗚……」她的聲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幫你祈禱吧。」他將阿青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閉上雙眼,喃喃低語。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禱見了效,還是哭累了,蘇風沂終於平靜下來,想起了輕禪,不禁問道:「輕禪好些了麼?」

    「子忻去看她了。——他說今晚他要替她手術。」

    「你……你一直陪著她?」

    「嗯。」

    「她醒過來了麼?」

    「早醒過來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來。

    「別去,子忻吩咐過,說手術時不能打擾。我原本在一旁還可以幫他一些忙,他連我也趕了出來。」

    蘇風沂悚然變色:「阿蘅,無論子忻怎樣不情願,我求你進去陪著輕禪,好不好?」

    唐蘅道:「為什麼?」

    「你說,子忻會不會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給她?」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眼睛若是挖了出來,就裝不回去,且不說是裝在另一個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會?」

    「肯定不會。」

    ——蘇風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為什麼,同樣一句話,如果是子忻說出來的,她就堅信不疑;如是是唐蘅說出來的,她就難以置信。雖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個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親卻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觀音吳悠,神醫慕容的得意弟子。就算他不曾認真習醫,耳濡目染之下,說出的話也錯不了太遠。

    她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違反常識的想法。等她抬起頭來再看唐蘅時,發現唐蘅正呆呆地盯著自己眉毛,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狀。

    她忽然明白了。

    因為他的一舉一動,太像女人。

    潛藏在這個判斷之下的是幾個說不清道不明彷彿人人都這麼想,一生下來就這麼以為的暗示:

    比如,男人就該像個男人。男人若像女人,這個男人肯定有毛病。

    比如,一個有毛病的人說的話,不能當真,也不值得信任。

    彷彿注意到她的疑惑,唐蘅淡笑:「你為什麼一直皺著眉頭盯著我?」

    「我盯著你了麼?」她揉了揉紅腫的雙眼。

    「難道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不是你,」蘇風沂道,「奇怪的是我的眼睛。」

    「別用眼睛想問題,要用腦子。」唐蘅淡淡地道。

    … …

    蘇風沂用這一夜剩下的時間縫了三個眼罩。

    從見到沈輕禪的第一眼起,她就認為她是個不需要男人照顧的女人。她的脾氣並不討人喜歡,自信得近乎橫蠻,而且滿臉滿眼都寫著「自給自足」四個字。一個女人若不容易受男人眼神的控制,對世俗暗示反應遲鈍,在犧牲二字上斤斤計較,會比別的女人多一份自由。

    所以,儘管沈輕禪高傲得好像馬蜂窩裡的皇后,神氣得讓身邊的人黯然失色,蘇風沂還是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她。喜歡她睥睨一切的神態,喜歡她大膽率性的做派。

    有些人經歷,有些人經歷著別人的經歷。

    當這個睥睨一切的人忽然滿臉鮮血地向她走來,且昏倒在她面前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更感到某種幻覺的破滅。——彷彿有條鞭子一下子將她從振奮人心的江湖傳奇中趕出,趕入了一條殘忍、血腥、黑暗的窄巷。

    眼罩的質料是質地輕軟,有著椒眼紋路的素羅,分成淡青、淡灰、和純黑三種顏色。她點著一隻小小的蠟燭,盤腿坐在床上,一邊縫,一邊流淚,像深閨怨婦那樣陷入愁思,為莫名的心事哀傷。明明為輕禪難過,腦子裡反反覆覆的,卻全是子忻說的那些讓她難受的話,還有他打著赤膊,柱杖牽馬的樣子。她知道,無論表情如何冷漠,說話如何尖刻,她心中的子忻是的,是好欺負的。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胡思亂想中,清晨已悄悄來臨。

    她匆匆洗了一把臉,拿著眼罩正要去看沈輕禪,猛地一個人正好從輕禪的房裡走出來,兩個人幾乎撞在一起。

    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子忻。

    他穿著一件灰濛濛的外套,手中拎著一個小小的藥箱。

    「早。」她聽見他打了一個招呼。

    她還在為他那句話生氣,便裝作不認識這個人,瞧也沒瞧他一眼,揚著頭從他面前走過,隨手將門死死關上。

    窗邊薄幕輕展,一縷晨光微微地透進來。沈輕禪安靜地躺在床上,左目上纏著一層白絹,白絹之下似乎掩著某種黑色的藥膏。她的臉腫得可怕,沒有受傷的那隻眼也跟著腫了起來。往日容顏消失殆盡。

    「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她睜開眼,臉色蒼白地看著她,笑了笑。

    蘇風沂坐到床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柔聲道:「痛得厲害麼?」

    「還好,事先服了麻藥。子忻剛剛做完手術。他說縫合之後,我這隻眼睛永遠都是閉著的樣子,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她說話的樣子很坦然,蘇風沂聽了,卻不禁一陣心酸,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

    「別難過,比劍總有傷亡。能活下來就已經不錯了。求仁得仁,我毫無怨言。」她的嗓音虛弱,目光柔和堅定,彷彿這並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

    「可是,你的臉為什麼腫得那麼厲害……會不會有什麼事?」蘇風沂憂心忡忡地道,「要不要去瞧瞧別的大夫?子忻只是個江湖……江湖郎中,只怕是第一次做這樣的手術。萬一……」

    她不說倒罷,一說,沈輕禪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道:「我也這樣擔心。子忻進來的時候我還在昏睡,稀里糊塗地喝下一碗藥。一醒過來,他就告訴我手術已經做好了。我當時就想問他究竟認真學過醫沒有,又怕這話太損,平白地讓人聽了難受。這嘉慶城裡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齋沈老先生。我有好幾位哥哥都在他那裡瞧過病呢。」

    蘇風沂忙道:「不如咱們現在就去找他?萬一子忻做錯了什麼,只怕還來得及補救。」

    沈輕禪不由得笑了,擰了擰蘇風沂的腮幫子:「奇哉怪也,你這丫頭明明喜歡人家,還說無論如何也要嫁給他。到頭來卻對他的看家本事半點不信,這是為何?」

    「我只是喜歡他這個人而已。」

    「嘖嘖,看來他真地得罪了你。」

    「我說的是真話。」

    她們以為時辰還早,樓下不會有什麼人,下樓之後卻看見了郭傾葵。

    沈輕禪一直扶著蘇風沂的手臂,見到郭傾葵,連忙垂下頭,手指一縮,不由得掐了蘇風沂一下。

    蘇風沂緊緊握住她的手,道:「駿哥早!」

    「早」郭傾葵敷衍了一句,目光卻直直地盯在沈輕禪的臉上。他看來已在樓下等了好些時候,臉上分明露出焦慮的神情。

    只要這兩個人同時出現,蘇風沂總能嗅到了一股緊張的氣氛。

    「她已受了傷,請勿乘虛而入。」蘇風沂警惕地道。

    然後她就閉住了嘴。

    兩人的劍都懸在各自的腰上,誰也沒有摸劍。

    沈輕禪一直沒有抬頭,郭傾葵的目光卻很複雜。

    複雜的目光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涵義,悲傷、痛苦、矛盾、遺憾、憐惜、後悔、憤怒……只有一點不包括其中。

    仇恨。

    蘇風沂默默地看著這兩個人,心沉了下去。

    過了片刻,沈輕禪忽道:「風沂,咱們走罷。」

    彷彿從沉思中驚醒,蘇風沂道:「等等,我先到櫃檯去雇輛馬車。」

    「你們在這裡等著,馬車我來雇。」 郭傾葵突然道。

    說罷,他轉身大步出門。

    沈輕禪輕輕地又道:「風沂,我想叫唐蘅陪咱們一起去。」

    「他一夜未眠,剛去睡了。」

    「那就請你在他的門縫裡塞一張紙條,說我們在回春堂,讓他醒了過來接我們。」

    「為什麼?」

    「路上可能會不大安全。」沈輕禪淡淡道。

    她依言寫了一個字條,塞進了唐蘅的門縫。

    空中傳來一聲鞭響,馬車到了。

    雖是清晨,門外早已一片嘈雜,一縷刺眼的陽光射入眼簾,沈輕禪只覺一陣暈眩,身子微微一晃,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抓到一條堅實的手臂。接著,她的身子一輕,身後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了起來,用腿撩開車門,輕輕地放到車座上。她睜開眼,用唯一的一隻眼睛看著他,嘴皮動了動,沒有說話。

    她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味,聽見了他胸膛有力的續。他的手臂緊緊地箍著她,好像要把她壓成一枚銅子塞進自己的荷包裡。

    他怔怔地看著她,然後摸了摸她的臉,神色有些淒然:「他找到了你。」

    「他們也在找你。」

    「他會殺了你。」

    「人早晚要死。」

    「阿輕,別住在這裡,好麼?」他的聲音開始發顫。

    「我就住在這裡。」

    他歎息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身下車,將一旁目瞪口呆的蘇風沂接到車廂上,向她問了地址,然後拾起馬鞭,跳上前座。

    蘇風沂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郭傾葵。

    … …

    酒香不怕巷子深。沈拓齋的回春堂談不上半點氣派,也不臨著街面,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病人已將他門前的小道塞了個水洩不通。

    沈先生長著一個三角臉,三角眉毛,三角眼,還很講究地蓄著一把三角鬍子。以他的學問,原本可以進朝廷做御醫,他也的確有這個榮幸。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氣時時發作,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將認識的人得罪得一乾二淨,被怒氣衝天的同行們趕了回來。回到老家他便建了這個草堂,頭懸樑、錐刺骨,發憤著書,專找醫界的名人抬槓。方法是先把別人的書細讀一遍,找出毛病,然後旁徵博引地大批一通。如果一本書的名字叫《諸症病源》,他就會寫《諸症病源考》。如果一本書叫《傷寒七論》,他就寫《傷寒七論考》。七考八考,考出的結論是這本書論據不足、引證有誤、方子欠妥、藥理偏差……總之,其言之鑿,其證之確,讓後生晚輩讀罷之餘,直流冷汗,以後買書,不搭上他的一本《……考》不敢下方子。

    如此類推,攻擊了一大群京城宿敵並大獲全勝之後,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將目標轉向慕容無風,打算寫了一本《雲夢灸經考》,不料拿著書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沒寫出一個字。好不易有了幾個疑問,跑到蜀中去和吳悠較量,只談了個開頭就被她穿心刺肺、敲骨擊髓地駁了個體無完膚。一時大大氣餒,這才偃旗息鼓,埋頭診務。可是他技術雖高,脾氣仍然不好,最討厭手術時病人哇哇亂叫,偏偏幹的又是外科。蘇風沂還沒將沈輕禪送進大門,就聽見裡面傳來一陣狂嚎,彷彿有人正在受凌遲之刑,緊接一個蒼老的聲音不耐煩地吼道:「叫!叫!就知道鬼叫!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從棺材裡叫了出來,又有個屁用!沒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槓,不要動手動腳調戲民女,給人家老公一頓亂揍,治好了也是白治,早晚給人送到牢裡去打一百個板子。的,銀子呢,小丁,這人交了銀子沒有?……沒有?顧員外的兒子會沒銀子?你小子挨了打又想賴帳是不是?來人,把這小子給我扔出去!不治了!」

    正說著,遠遠地一個家丁模樣的人沖了一進來,手裡舉著銀票,大聲道:「沈先生息怒,沈先生息怒,銀子在這裡……少爺的傷還是拜託您了!」

    見沈拓齋脾氣如此之大,還有誰敢壞了規矩?蘇風沂只好陪著沈輕禪站在最後。還以為老先生的一頓汪洋大罵會讓等候的病人悚然變色,不料人人臉上無動於衷,都露出一副飽受催殘,行將就難的樣子,不禁對沈輕禪道:「你怕不怕?這位沈大夫脾氣壞得很——比子忻可差多啦。」

    「技高之人不免傲慢,使點性子也可以原諒。何況,我又不會亂叫。」

    「駿哥不來陪著我們麼?」蘇風沂東張西望。

    「他還是呆在馬車裡比較好。」

    足足等了兩個時辰,這才輪到她們。

    沈拓齋的樣子顯然已經有些疲憊,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濃茶,將脈枕推到一邊,打量著沈輕禪,半晌,問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樣子,想不到一個姑娘家也和人打架。」

    「是啊。」

    「左眼受了傷?」

    「打架打輸了,給人挖掉了。」

    沈拓齋嚇了一跳,手中的半杯水差點晃到她身上:「把蒙著的絹布揭下來我瞧瞧。」

    她解開眼罩,一層一層地揭掉絹布,眼窩深陷,露出可怕的左眼。蘇風沂連忙閉上眼睛。

    「不是有人已經給你治了麼?」沈拓齋哼了一聲。

    「那是個江湖郎中,我不大放心他的手藝。」

    「回去罷。」

    「您老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你遇到了高人。」

    「您好歹給開點止痛的藥……」蘇風沂在一旁補了一句。

    「現在不能輕易止痛,不然腫越消越慢。」

    「可是……」

    「好走不送。」沈拓齋扯著嗓子叫了起來,「下一個!」

    兩人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來,正要出門,沈拓齋忽然道:「等等。」說罷,走入書房,拿出四本書塞到蘇風沂手中,問道:「那郎中姓什麼?」

    「姓姚。」

    「這是我寫的書,就說送他雅正。」

    「哦。」

    兩人垂頭喪氣地貓進車裡,郭傾葵在車上問道:「大夫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就讓我們回來了。」

    「這下你們總算相信了吧?」

    「相信什麼?」

    「只要有子忻,就不必去找別的大夫。」

    兩個人同時點頭,均覺心中有愧。

    馬車平穩前行,出了小巷,駛入大街。出了大街,駛向一道樹林。

    穿過樹林,再拐幾道彎,就是裕隆客棧。

    一路上,沈輕禪的手一直握著劍,顯得十分緊張。

    快駛入樹林時,她忽然閉上了眼,聚精會神地凝聽著四周的動靜。

    蘇風沂正要說話,猛聽得「嗖、嗖」兩聲,兩枚飛箭釘在車頂上。馬車突然飛馳起來,塵埃滾滾,兩旁樹林飛速倒退,緊接著車廂一陣亂晃,「撲」的一聲,不知哪來飛來一道鈍器擊碎了馬腦,馬車突地跳起來,漸漸停了下來。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