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禍根

  朱祁鎮篇

  內閣們對國家大事提出處理意見,並票擬出來送給皇帝,皇帝經過修改,加上自己的意見,或是直接同意,讓太監代為批紅。

  這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工作流程。

  大明王朝就在這樣的一個流程中平靜地向前發展著。

  然而不久之後,這片寧靜就將被打破。

  【一個奇特的宦官】

  中國人有著十分濃厚的傳宗接代觀念,所以像宦官這種職業,雖然衣食無憂,但畢竟要挨一刀,比別人少點東西,也不能生兒育女。

  家裡要是出了個宦官,說出去也是十分丟人的。

  基於這一點,當時的人們也形成了共識: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做宦官!

  還是那句老話,凡事總有例外。

  永樂末年,朝廷下達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是這樣的:凡是各省各市教育局的官員,如果長期工作表現不好的,可以調到京城當官。

  還有這樣的好事?地方上都幹不出頭,竟然還可以調到京城工作當官!

  按說這樣的好消息應該會吸引無數人報名參加,可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去理會這件事。

  為什麼呢?難道人們都願意錯過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當然不是,無人問津的奧秘就在於,調到京城後干的工作比較特殊——「淨身入宮中訓女官輩」。

  開什麼玩笑!老子就是不干學官,也能做個老百姓,幹嘛要挨一刀進宮當宦官?!

  是啊,誰會幹這種傻事呢?

  就在眾人對此不以為然,把旨意當笑話看的時候,一個因為犯錯而即將受到懲罰的學官正在自己的家中猶豫。

  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生活雖然並不寬裕,但是也不窮,大可以安安心心過日子,但在他的心中,卻有著別人無法瞭解的雄心壯志。

  他自幼就渴望出人頭地,苦讀多年,雖成儒士被選為學官,卻一直無法金榜題名。現在已經成家,但立業卻遲遲不見蹤影。如今學官也幹不下去了,難道就此了結一生?

  不會的,我總會等到機會的。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可惜雖然是一個機會,卻不是一個好機會。

  如果迎接這個機會,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條艱苦的道路,會遇到無數人的白眼和歧視,入宮後要出頭更是難上加難,而且此後自己與妻子兒女也將天人永隔。

  不管那麼多了,要出人頭地就要付出代價!

  別人不幹,我來幹!

  這個幹出別人不敢幹,也不想幹的事情的人,就是王振。

  正是此人,打破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初衷和他創造的良好氛圍,影響了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

  王振,出生年月日不詳,山西蔚州人(今河北),幼年讀書,任當地教官,後自願淨身入宮教育宮內人文化。

  懷揣著敢為人所不為的勇氣,王振進入了宮廷,讓他十分驚喜的是,在宮中,他這個原本教不好書的學官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這其實也很自然,因為他的這份工作實在無人與他競爭。

  由於在一堆文盲和小學文化者中鶴立雞群,他被大家稱為王先生,他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並受到了宣宗的關注,朱瞻基感覺到他是個人才,便派他去侍奉太子讀書。

  從此,這位叫王振的太監就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朱祁鎮結下了不解之緣。

  應該說,王振確實是一個好老師,他教導太子讀書,並對其嚴格管理,以至於朱祁鎮對其不敢稱呼名字,居然叫他「先生」。

  姑且不論後來王振的是是非非,但他和朱祁鎮之間確實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然而就是這種過於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終釀成一場大禍。

  【轉折的開始】

  朱瞻基和他的父親朱高熾的統治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盛世,而他們二人被合稱為仁宣,絕不僅僅因為他們是父子關係,實際上,他們兩人有很多相同之處。列舉部分如下:

  首先,他們都姓朱。

  其次,他們都是好皇帝,都是明君。

  最後,他們的命都不長。

  朱高熾活了四十八歲,但由於自己老爹太能幹,足足干了二十年太子,只做了一年皇帝。

  朱瞻基比他父親還少活十年,但由於父親死得早,自己二十七歲登基,做了十年皇帝。

  這十一年是明朝的黃金時代,對這段時期的統治,史料中溢美之詞不勝枚舉。大明帝國空前繁榮強大,一切似乎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但長期觀看電視劇的習慣告訴我們,一般到了這個時候,就會出現一個轉折,電視編劇會特地搞點矛盾鬧點事出來,比如什麼男主角殺了人,女主角得絕症之類。要是一直都是花好月圓,人人平安,那這電視劇的收視率就不會高,也賣不出廣告。

  歷史之神(如果真有的話)看來也是一個好編劇,他可能也覺得這樣的歷史沒有意思,便給這出喜劇劃上了一個句號。

  這個句號最終結束了明朝的黃金十年。

  宣德十年(1435),一代英主朱瞻基經搶救無效死亡,年僅三十八歲。

  仁宣之治就此完結。

  在朱瞻基臨死之前,他為自己那年僅九歲的兒子選擇了五位顧命大臣,雖然兒子還年幼,但朱瞻基並不擔心,因為他相信這五個人決不會讓自己失望。

  此五人分別是:楊士奇、楊榮、楊溥、張輔、胡濴。

  確實是豪華陣容,文有三楊,武有張輔,還有一個專幹秘密工作的,朱瞻基應該走得很安心。

  但他想不到的是,這五位風雲人物,朝廷精英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

  一場狂風暴雨即將來臨。

  【明英宗朱祁鎮】

  說起這位朱祁鎮,可能有的人會咬牙切齒,對其恨之入骨,但實際上,如果仔細分析史料,就會發現他應該不算是個壞人,他的政務處理能力也並不差,為人也很勤快,雖然有兩大污點(打錯一仗,殺錯一人),也並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與貢獻。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論人生的傳奇色彩與命運的跌宕起伏,估計除了朱元璋外,無人可與這位皇帝匹敵。

  在明英宗的這個時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虜——囚犯——皇帝的傳奇經歷外,一位堪稱明代第二強人的登場也使得這個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奪目。

  就此開始吧。

  【從隱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個不簡單的人,他離別妻兒,願意受宮刑做宦官,忍受別人的歧視,決不是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在他的心中,有著很大的抱負。

  而他很明智地意識到,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必須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個稀世珍寶——朱祁鎮。

  朱祁鎮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學生,雖然他還只是太子,雖然他只有九歲,但他終究會長大,他終究會成為皇帝的。

  就在這種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著機會,等待著獨掌大權,權傾天下的機會。

  機會似乎到來了,朱瞻基駕崩了,這個精明的皇帝離開了人世,只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鎮,而朱祁鎮對自己言聽計從,大權在握的日子不遠了!

  事實真是這樣嗎?

  恐怕不是,因為在王振奪取大權的路上,有兩個障礙在阻攔著他。

  事實上,對王振而言,要克服這兩個障礙可以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他也並沒有什麼好的方法,因為阻擋他前進的這兩個障礙代表著的是一股他絕對無法匹敵的勢力。

  【障礙】

  英宗即位時,楊士奇已經七十一歲,但這位歷經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戰勝的,從殘忍狡詐的朱棣、陰險無恥的朱高煦到仁厚寬容的朱高熾、精明能幹的朱瞻基,什麼樣的人他都見過,什麼樣的事情他都處理過。歷經大風大浪的考驗,使得他處變不驚,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權獨攬,首先要過他這一關,可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點花招把戲要想在楊士奇面前獻醜,還得回家再練幾十年。

  除此之外,楊榮、楊溥都不是等閒之輩,這三個老江湖守在那裡,王振就只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監。

  這股文官集團的勢力正是王振掌權路上的第一個障礙,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後證明,真正能夠對王振起到遏製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礙,而組成這道障礙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能擁有比文官集團更為強大的力量嗎?

  是的,在我看來,還不僅如此。這位偉大的女性不但能夠左右朝政,還能廢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鎮的祖母——張太皇太后。

  十一年前,她是張皇后,十年前,她是張太后,現在,她是張太皇太后。

  在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個親人,她的級別就提升一次。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還得好好幹,張太皇太后擦乾眼淚,開始輔佐自己的孫子,實際上,如果不是她的決定,朱祁鎮是當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後,由於太子很小,且有傳言太子並非其母孫貴妃所生,而是由宮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穩固,外地藩王來當皇帝的謠言傳得滿天飛。在這關鍵時刻,張太后堅決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鎮,並擁立他為皇帝。

  這樣的一個人,不要說論能力,就是排資歷也能嚇死人,真正做到了「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而這位祖母級的人物也並不是光說不練的,王振就曾經被她惡整過一次,這件事情也成為了王振心中永遠的痛。

  正統(英宗年號)元年(1436)二月,張太皇太后召集五大臣入朝開會,等到這五個人到齊後,張太皇太后把皇帝領了過來,讓他看清楚這五個人,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五個人是先帝留給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麼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這五個人商量。」

  隨後,她又說出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話:

  「如果事情沒有得到這五個人的贊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鎮畏懼地看著他的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動,但他們想不到的是,這位太皇太后叫他們來絕不僅僅是要表示對他們的信任,她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要做。

  過了一會,張太皇太后命令宣王振進宮,王振得命後立刻入宮面見,他也絕對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場噩夢即將開始。

  王振入宮後,看見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場,估計是在開高級別會議,召自己前來,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此之前,張太皇太后的話已經講完,她之所以不散會,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禮後,剛才還和顏悅色地太皇太后一下子從慈母變成了惡煞(顏色頓異)!她突然對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過是個宦官而已,卻多有不法的行為,今天,我要殺了你!」

  就在太后大喝的同時,殿上的侍衛拔出了亮閃閃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罵完後立刻就動手,招呼都不打一個,從其動作熟練度和時間連接上看,相信這一連串的舉動應該是經過預先綵排的。

  原先一團和氣的大殿突然殺氣騰騰,王振頓時魂不附體,他萬想不到,今天讓他進宮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準備讓他進鬼門關參觀旅遊。

  一臉殺氣的太后站在殿上,亮閃閃的刀劍拔了出來,面對著突然發生的一切,王振嚇得渾身發抖,不停地打哆嗦。這一景象的突然出現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讓在場的五位大臣一頭霧水。

  他們這才明白,這位平常神色溫和的太后竟然還有這麼凶狠的一面,而讓他們到場的目的絕不僅僅是交待事情,還同時給他們安排了觀眾的角色。

  朱祁鎮大為吃驚,便跪下來求祖母開恩,而大臣們也一起求情。

  其實張太皇太后並不是真想殺掉王振,因為當時的王振實在算是個老實人,也沒有犯什麼錯誤,於是她便順水推舟,饒恕了王振,但同時惡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為你求情的分上,就饒了你,今後不准你干預國事!」

  王振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后那可怕的眼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陰影,自此之後,只要見到這位太皇太后,他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實也是如此,張太皇太后並沒有放鬆對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會找個時間把王振叫過去罵一頓,這種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罵七年。

  有這樣的兩個障礙,王振的奪權道路可謂任重道遠,因此他及時轉變策略,對三楊禮敬有加,每次到內閣去傳旨時候,都擺出一副羞澀的表情,像剛上門的女婿見老丈人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外,不敢進門。

  等到三楊發現他站在外面,讓他進來招呼他坐的時候,他都會表現得受寵若驚,好像能夠和三楊說話就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一樣,他的這些舉動使得三楊也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人。

  然而在他謙恭的表象之下,卻不斷地拉幫結伙,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利用司禮監的權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為錦衣衛同知,並廣結黨羽,控制朝臣。

  這位王山先生聽說自己的叔伯發達了,遠來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後,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恐怕打死他也不會來當這個官了。

  三楊可以應付過去,但那個老太婆是應付不過去的,隔那麼幾天,王振總要被拉過去罵一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沒有辦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輩是他所對付不了的。

  只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正統七年(1442)十月,歷經四朝的張太祖太后離開了人間,王振奪權路上最大的阻礙就此消散。

  此時,三楊中的楊榮已經去世,而剩下的楊士奇和楊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無術了。

  王振的機會來了。

  他從此大權獨攬,廣結同黨,不但控制了錦衣衛,還收了很多屬下,其中不乏飽學之輩,聖人門徒,而要論最無恥的一個,莫過於工部侍郎王祐。

  這位王祐先生曾經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們都留有鬍鬚,而王振沒有鬍鬚(身不能至,心嚮往之),但當他見到王祐時,才發現這位大臣也沒有留鬍鬚,便問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這樣回答他的:(以下內容可能引發嘔吐,請先做好思想準備)

  「老爺沒有鬍鬚,兒子我怎麼敢留呢?」

  在我看來,王祐先生真正達到了無恥無界限的境界,無恥到祖墳上都冒青煙。

  正是有了這些無恥之徒的幫助,王振在朝廷內的勢力越來越大,他排除異己,利用楊士奇兒子殺人的事件,攻擊他教子無方,最終打垮了這位四朝老臣,之後他又陸續誣陷戶部尚書劉中、祭酒李時勉等不服從他的大臣,並把他們趕出了京城。

  此時的王振,內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幫忙,獨掌大權,魚肉百官,可謂風光無限,成為了明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太監。

  大權在手的王振並不滿足,他決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為了防止今天王振現象的出現,特地在宮門口立了一面三尺高的鐵碑,鑄上八個大字「內臣不得干預政事」。

  可是正所謂人走碑涼,誰寫的,立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管,有沒有人執行,到了王振當權,這塊碑文就被當成了貼在牆上沒人管的獎狀,再也無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卻不一樣,他總是覺得這玩意太刺眼,於是便命人移走這座碑。

  如果老朱還在,他一定會把王振這小子抓起來,剮上三千刀再讓他死,可時代不同了,也實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見開國皇帝的手跡突然沒有了,卻都保持了集體沉默,他們都知道是誰幹的,到最後卻成了打死我也不說,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氣焰滔天之時,也有一個人就不買他的帳,而這個人也實在不是等閒之輩,雖然吃了點虧,但王振終究還是不能把他怎麼樣。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正統六年(1441),當時太祖太后已經病危,無法再訓斥王振,三楊也無能為力,王振實際上已經控制了朝政大權,所有外地巡撫官員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銀財寶,多少倒無所謂,但總得意思一下,表示對這位死太監的尊重。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此人從山西巡撫回來,別說金銀,連陳醋都沒帶回來一瓶。王振氣得七竅冒煙,大發雷霆,當即把這個人關了起來。

  王振是一個做事偏激的人,對於這種明擺著不給面子的人,他是不會留情的,他本已準備編織罪名,把這個人幹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幫他說話,連朝中重臣楊士奇等人也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面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絕,否則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對付的)

  一貫整人到底的王振終於意識到,這個人雖然權位不高,卻很不簡單,是不能「人道毀滅」的,於是他一反常態,放了這個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確實厲害,他被整得很慘,卻一句軟話也沒有說過,一直痛罵王振,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堅持和他對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麼樣的氣勢。

  這位硬骨頭有背景的仁兄就是于謙。

  可惜在當時這樣的人太少了。

  【抱負】

  掌握朝政,統領群臣雖然威風,但這並不是王振的最終目的,事實上,王振並不只是一個貪財貪權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負。

  王振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這位偶像一樣,橫掃千軍,銳不可當。他的這位偶像就是朱祁鎮的曾祖父朱棣。

  雖然自己以前只是個文人(現在是太監),但卻十分嚮往率軍出征的威風凜凜,而先輩鄭和的豐功偉業也不斷鼓勵著他。

  太監就不能橫刀立馬麼?立給你們看看!

  這下問題嚴重了。

  一個人如果飢餓就會去找東西吃,因為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經吃飽了呢?那麼他就會四處閒逛,找點事情幹,反正閒著也閒著。

  如果一個吃飽的人又找不到什麼好事幹,他可能就會去幹壞事,實現自我價值。

  王振大概就屬於後兩種情況。

  他已經大權在握,家財萬貫,權和錢都有了,這位死太監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應該說,有這樣的志向是好的,但問題關鍵在於這位有志太監本身的素質如何。

  就如同一個貪官污吏,平日只是貪污受賄,這樣的惡行固然讓人憤慨,但這並不是他們作惡的最高境界。

  所謂作惡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沒有這樣的才能,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硬要去幹一些所謂的好事。

  這才是惡人中的極品。

  王振就是這樣的一個極品,他明明是個不成器的教書先生,明明是個投機的死太監,明明是個貪圖權位的小人,這些我們都不計較了。

  但他現在居然要把自己往軍事天才,戰爭英雄上面靠,就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偏偏當時的時局給了他這樣一個不要臉的機會。

  【敵人出現】

  我們前面說過,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馬哈木有個好兒子,這話確實不假,永樂十六年(1418),馬哈木的兒子脫歡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並從此開始了稱霸蒙古的軍事行動。

  事實證明,這位仁兄確實是有本事的,僅僅過了六年,脫歡就擊敗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統一了瓦剌,成為了瓦剌獨一無二的首領。

  之後,他擁立黃金家族成員脫脫不花為汗,並開始攻擊阿魯台。

  由於當年被朱棣打得太慘,阿魯台元氣不足,在與瓦剌的戰鬥中被擊敗,宣德九年(1434),阿魯台被脫歡擊敗,並最終戰死於大漠之中,這位曾與永樂第一名將朱棣周旋幾十年的風雲人物就此結束了一生。

  脫歡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他的夢想絕不局限於做一個太師,他的真正理想是恢復大元的天下,重新佔據中原,但上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正統四年(1439),壯志未酬的脫歡死掉了,可是明朝並沒有因此得到和平,因為替代他的,是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也先。

  也先是脫歡的兒子,他比他的父親更加強悍,也更加聰明,短短幾年之內,他向西攻擊哈密,控制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邊境,他向東攻擊兀良哈,正統十年,瓦剌徹底擊敗了兀良哈三衛,並控制了當時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脅到了朝鮮。

  此時的蒙古已經完成了統一,而也先與他的父親一樣,也整日夢想著恢復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緒之後,他把自己的矛頭指向了明朝。

  雖說也先進攻明朝報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來,引起這場衝突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錢。

  蒙古人很會打仗,不過也很窮,他們不種地,也不紡紗,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只能通過兩種途徑,一種是交換,另一種是搶劫。

  在朱棣的那個時代,蒙古人更多採用第二種方法,來得快又方便,但經過朱棣的幾堂軍事教學課,以及拳腳刀劍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漸意識到,繼續搶下去會虧本的。

  而且在搶劫的時候,他們往往不能夠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搶幾匹布,可出去幾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準備好了讓你搶),蒙古人雖然善戰,但並不是打不死。他們也只有一個腦袋,而搶劫是刀頭舔血的行當,隨時可能完蛋。為幾匹布就把命丟了,實在不划算。

  於是,在此之後,蒙古開始走第一條道路——和平發展之路。

  他們開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麼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記,雖然他們不搞農業和手工業,但他們也有畜牧業,蒙古部落家家戶戶都養馬,養羊,發財致富之道就從這裡開始了。

  在部落首領的倡議下,蒙古部落開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貿易的形式以朝貢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經常帶著牲畜千餘頭,皮毛幾千張,浩浩蕩蕩地來做生意,隨行的還有使者,在我們的印象中,使者應該只有一兩個人,不過蒙古部落派來的使者人數卻要加個千字——一兩千人。

  從古至今,估計沒有哪個國家派外交使節會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這些所謂的使者實際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販,他們都是趕著自己的牛羊馬來做搞對外貿易的。

  如果就這樣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錯,畢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總是處於貿易的優勢地位,每年都是貿易順差。

  因為手工業品的生產已經形成了規模化,從史料分析,當時的明朝政府也確實有抬高物價的嫌疑,各種瓷器、紡織品的價格確實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只能全盤接受。

  道理也很簡單,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你想買就買,想賣就賣,不願意就散伙!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沒有紡織品,沒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伙。

  然而這看似對明朝而言一本萬利的生意中,卻隱藏著危機。

  到了也先時期,由於需求量大,朝貢貿易劇增,本來一年只做一次生意,漸漸發展到一年數貢,每次來做生意的有幾千人,牲畜皮毛和馬的數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東西來換,由於皮毛數量過大,而手工業品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明朝政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那麼多現貨供應。

  明朝政府逐漸意識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個貿易陷阱,看似不懂貿易的蒙古部落實際上十分精明。他們選擇這些牛羊作為貿易品是有著很深的考慮的,因為放牧牛羊對於這些遊牧民族而言幾乎是不需要什麼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實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這個之外也沒有什麼工作可幹,自然也不需要統計誤工費。而牛羊吃的是草,這些都是天然資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當年,草原沙漠化似乎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牛羊養大後,直接送到明朝來交換東西,一頭牛可以換到很多明朝的農產品和手工業品。明朝的出口產品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遲早會供不應求,這樣下去,國家怎麼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統一蒙古的聲威和武力為後盾,玩了幾招陰招。

  他用劣質的馬匹冒充好馬,索要更高的價格,此外,他還改組了自己的使者隊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強盜小偷,攪擾沿途居民,到了後來,他派去的那幾千人幾乎就不是來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搶劫的盜匪。

  蒙古部落的這一傾銷行為讓大明帝國的大臣們十分不滿,某些大臣便有意搞點貿易保護措施,限制蒙古肉制產品衝擊國內市場。

  在這些大臣中,有一個人推行這一政策最為積極,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這人竟然是王振。

  王振本來就是個只顧自己,不管國家的人,他怎麼會這麼積極呢?

  原來在此之前,也先每次來做生意,都會給王振行賄,然而時間一長,也先把這茬給忘了。

  於是王大人突然之間憤怒起來,命令核實使者人數,然後一下子減去了應付金額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實,是個奸商,但人家畢竟還是講信用的,牛羊還是送給你了,而王振卻一下子成了外貿稽查員,竟然幾乎全部沒收,連發票也不給。

  也先被徹底激怒了。

  原本只是用武力威脅,在此基礎上再幹點奸商的勾當,無非是想撈點好處,然而這次被王振稽查隊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罰了一次款,也先血本無歸。

  本來就躍躍欲試,想搞點名堂的也先終於坐不住了,這次的事情讓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劍,備好馬匹,準備發動攻擊。

  三十五年前,祖父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這個龐大帝國所擊敗,現在復仇的機會到了!
《明朝那些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