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必殺劉瑾

  【禍福由命】

  回到家中的劉瑾見到了滿臉怒氣的張彩,聽到了他的責問:

  「這件事為什麼不先商量一下?」

  「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辦成了足可百世流芳!還商量什麼?」

  然而張彩皺起了眉頭: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問題。」

  可是有什麼問題,他一時也說不出來,於是他向劉瑾提出了另一個警告:

  「楊一清這個人不簡單,你要小心。」

  「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不用擔心。」

  張彩看著自信的劉瑾,輕蔑地笑了:

  「我與他同朝為官十餘年,深知此人權謀老到,工於心計,且為人剛正,絕不可能加入我們,你教訓他又有何用?」

  劉瑾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蔑視的態度。

  「我已經把他削職為民,即使有心作亂,又能如何?!」

  可他等來的,卻是張彩更為激烈的反應:

  「楊一清此人,要麼絲毫不動,要麼就把他整死,其胸懷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劉瑾終於爆發,他拍著桌子吼道:

  「為何當年他要推舉你為三邊總制?!我還沒問你呢!你好自為之吧!」

  張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著劉瑾離去的背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禍福各由天命,就這麼著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寧夏。

  「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周東如此胡來,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絕不能束手待斃,就這樣吧!」

  「那就好,何指揮,現在動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鎮江。

  土財主楊一清正坐在大堂看書,屋外斜陽夕照,微風習習,這種清閒的日子他已經過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靜都將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楊一清立刻抬起頭,緊張地向外望去。

  他看見了一個急匆匆走進來的人,而此人身上穿著的飛魚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錦衣衛。

  在那年頭,錦衣衛上門,基本都沒有什麼好事,楊一清立刻站了起來,腦海中緊張地思考著應對的方法。

  可這位錦衣衛看來是見過世面的,他沒有給楊一清思考的時間,也不廢話,直接走到楊一清的面前,嚴厲地高喊一聲:

  「上諭,楊一清聽旨!」

  楊一清慌忙跪倒,等待著判決的到來。

  「欽命!楊一清,起復三邊總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楊一清定下了神,腦袋是保住了,還成了二品大員。

  而宣旨的錦衣衛此刻已經變了一副嘴臉,滿面春風地向楊一清鞠躬:

  「楊大人,恭喜官復原職,如有不敬,請多包涵。」

  要知道,干特務工作、專橫跋扈的錦衣衛有時也是很講禮貌的,至少在高級別的領導面前總是如此。

  楊一清拍拍身上的塵土,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任命隱含的意義。

  李東陽,我們約定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他轉進內室,準備收拾行裝。

  可是笑臉相迎的錦衣衛卻突然站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楊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發吧,軍情十分緊急!」

  楊一清呆住了:

  「軍情!?」

  「是的,楊大人,安化王叛亂了。」

  安化王朱寘鐇,外系藩王,世代鎮守寧夏,這個人其實並不起眼,因為他祖宗的運氣不好,當年只攤到了這麼一片地方,要錢沒錢,要物沒物,連水都少得可憐。

  樹挪死,人挪活,待在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換塊地方,可誰也不肯跟他換,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雖然愛玩,卻還不傻,虧本的買賣是不做的。

  急於改變命運的朱寘鐇不能選擇讀書,只能選擇造反,可他的實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尋死路。關鍵時刻一個人幫了他的忙,給他送來了生力軍,這個人就是劉瑾。

  劉瑾又犯了老毛病,由於文化水平低,他總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整理軍屯雖然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卻根本實行不了。要知道,那些佔據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財主,他們都是手上有兵有槍的軍事地主。

  這種人我們現在稱之為軍閥,接到指令的地方官只有幾個打板子的衙役,又沒有武松那樣的厲害都頭,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則誰也不敢去摸這個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來了,但是按照規定整頓土地後,應該多收上來的糧食卻是一顆也不能少。百般無奈之下,官員們只好揀軟柿子捏。

  軍閥欺負我們,我們就欺負小兵。就這樣,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公糧壓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東就是欺負士兵的官員中,最為狠毒的一個,他不但責罵士兵,還打士兵們的老婆。

  這就太過分了,寧夏都指揮使何錦義憤填膺,準備反抗,正好朱寘鐇也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發動了叛亂。

  由於這件事情是劉瑾挑起來的,加上劉瑾本身名聲也不好,他們便順水推舟,充分使用資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殺死劉瑾,為民除害(這個口號倒沒錯)。

  事情出來後,劉瑾急得不行,畢竟事情是他鬧出來的,責任很大,人家還指明要他的腦袋,他立刻派人封鎖消息,並找來李東陽、楊廷和商量。

  李東陽和楊廷和先對事情的發生表示了同情和震驚,然後明確告訴劉瑾,要想平定寧夏叛亂,只要一個人出馬就可以了。

  不用說,這個人只能是楊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關鍵時刻,啥恩怨也顧不上了。

  楊一清就此結束了閉關修煉,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規定,但凡軍隊出征必須有一個監軍,而這次擔任監軍的人叫做張永。

  張永成為了楊一清的監軍,對此,我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誰提出來的?為此我還專門在史料中找過,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劉瑾將在這對黃金搭檔的幫助下一步步走向黃泉之路。

  張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氣暴躁,而且專橫跋扈,有時候比劉瑾還要囂張。

  但張永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他覺得劉瑾幹的事情太過分了,經常會提出反對意見。

  對於這種非我族類,劉瑾自然是不會放過的,他決定安排張永去南京養老。可惜這事幹得不利落,被張永知道了。

  下面發生的事情就很能體現他的性格了,張永先生二話不說,做了會兒熱身運動就進了宮,直接找到朱厚照,表達了他的觀點:劉瑾這個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著辦吧。

  朱厚照一聽這話,便拿出了黑社會老大的氣勢,叫劉瑾馬上進宮和張永談判,劉瑾得到消息,連忙趕到,也不管旁邊的張永,開始為自己辯解。

  劉瑾說得唾沫橫飛,朱厚照聽得聚精會神,但他們都沒發現,張永兄正在捲袖子。

  當劉瑾剛說到情緒激動的時候,突然一記拳頭落在了他的臉上,耳邊還傳來幾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張永兄沒有讀過多少書,自然也不喜歡讀書人的解決方法,他索性拿出了當混混時的處世哲學——打。

  他脾氣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場,掄起拳頭來就打,打起來就不停,可要說劉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過的,反應十分快,挨了一下後,連忙護住了要害部位,開始反擊。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可看見這兩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盤開打,也實在是不給面子,立馬大喝一聲:住手!

  老大的話還是要聽的,兩位怒髮衝冠的小弟停了手,卻握緊了拳頭,怒視著對方。

  朱厚照看到兩個手下矛盾太深,便叫來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擺了一桌酒席,讓兩個人同時參加,算是往事一筆勾銷(這一幕在黑社會電影中經常出現)。

  兩人迫於無奈,吃了一頓不得已的飯,說了一些不得已的話,什麼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幾聲哥哥,流幾滴眼淚,然後緊握拳頭告別,明槍暗箭,濤聲依舊。

  沒辦法,感情破裂了。

  懷著刻骨的仇恨,張永踏上了前往寧夏的道路。在那裡,他將找到一個同路人,一個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幫手。

  【試探】

  楊一清並不喜歡張永。

  他知道這個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劉瑾的同黨。所以他先期出發,日夜兼程,只是不想和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當他趕到寧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叛亂竟然已經被平定了!

  原來他的老部下仇鉞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帶兵打了過去,朱寘鐇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對手,一下子就全軍覆沒了。

  楊一清沒事做了,他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等待著張永的到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這個人的。

  不久之後,張永的先鋒軍進了城,但張永還在路上,楊一清實在閒得無聊,只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閒逛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見張永的部隊分成數股,正在城內四處貼告示,而告示的內容竟然是頒布軍令,嚴禁搶劫。很明顯,士兵們也確實遵守了這個規定。

  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這是楊一清的第一個感覺,這個臭名昭著的太監為什麼要發安民告示,嚴肅軍紀呢?他開始對張永產生了好奇。

  應該見一見這個太監。

  很快,他就如願見到了張永,出人意料的是,張永完全沒有架子,對他也十分客氣,楊一清很是吃驚,隨即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此人是可以爭取的。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收回了這個念頭。

  很快,他們談到了這次叛亂,此時,張永突然拍案而起,聲色俱厲地大聲說道:

  「這都是劉瑾這個混蛋搞出來的,國家就壞在他的手裡!」

  然後他轉過了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楊一清。

  話說到這份上,老兄你也表個態吧。

  然而楊一清沒有表態,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頭不語,獨自喝起茶來。

  初次會面,就發此狂言,此人不可輕信。

  張永沒有等到回應,失望地走了,但臨走時仍向楊一清行禮告別。

  看著張永消失在門外,楊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別面孔,皺緊了眉頭,他意識到,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一個機會,或是陷阱。

  正當楊一清遲疑不定的時候,他的隨從告訴了他一條看似不起眼的新聞。

  原來張永進城時,給他的左右隨從發了一百兩銀子,這筆錢每人都可以拿,只是有一個條件——不允許以任何名義再拿老百姓一分錢。

  這件被隨從們引為笑談的事情,卻真正觸動了楊一清,他開始認識到,張永可能確實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張永又來拜訪楊一清了,這次他不是空手來的,手裡還拿著幾張告示。

  他一點也不客氣,怒氣沖沖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逕自坐了下來。

  「你看看吧!」

  從張永進來到坐下,楊一清一直端坐著紋絲不動,幾十年的閱歷讓他變得深沉穩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這是朱寘鐇的反叛文書,我早已經看過了。」

  然而楊一清的平淡口氣激起了張永的不滿:

  「他之所以反叛,只是因為劉瑾,上面列舉的劉瑾罪狀,句句是實!你也十分清楚,劉瑾此人,實在是罪惡滔天!」

  楊一清終於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踱到張永的面前,突然冷笑一聲:

  「那麼張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張永愣住了,他轉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寘鐇的告示就是證據,只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狀,說明他造反的原因,劉瑾罪責必定難逃!」

  楊一清又笑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張公公,你還是想清楚的好。」

  「楊先生,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他嗎?」

  楊一清看著憤怒的張永,頓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圖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個動作。

  他畫出了一條直線,在寧夏和北京之間。

  張永明白了,他在寧夏,劉瑾在北京,他離皇帝很遠,劉瑾離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劉瑾的。

  他抬頭看著楊一清,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會談,張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張永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經在楊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種,他已下定了決心。

  【殺機】

  楊一清已經連續幾晚睡不好覺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著對策,現在的局勢十分明了,張永確實對劉瑾不滿,而朱寘的告示無疑也是一個極好的契機,但問題在於,張永不一定會聽自己的話,去和劉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張永答應了,又怎樣才能說服皇帝,除掉劉瑾呢?

  事到如今,只有用最後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寧夏。

  楊一清將所有的犯人交給了張永,並親自押送出境,他將在省界為張永餞行,並就此分手,返回駐地。

  最後的宴會將在晚上舉行,最後的機會也將在此時出現。

  楊一清發出了邀請,張永欣然赴宴,經過兩個多月的接觸,他們已經成為了朋友。

  雙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鬧到很晚,此時,楊一清突然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張永看見了這個手勢,卻裝作不知道,他已經預感到,楊一清要和他說一些極為重要的話。看似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經緊緊地握住了衣襟。

  楊一清十分緊張,經過兩個多月的試探和交往,事情到了這一步,雖然很多事還沒有計劃完備,但機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後的機會。

  攤牌的時候到了,亮牌吧!

  「張公公,我有話要跟你說。」

  慢慢來,暫時不要急。

  「這次多虧了您的幫助,叛亂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亂已經平息,可是朝廷的內賊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張永渾身一震,他很清楚這個「大患」是誰,只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沉默了兩個月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出此事,看來還是知識分子厲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但還不能大意,要干,也要讓他說出口!

  「楊先生,你說的是誰?」

  好樣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極點,但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小心,千萬小心,不能讓他抓住把柄。

  楊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攤開自己的手掌,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個字——「瑾」。

  既然已經圖窮匕見了,索性就攤開講吧!

  「楊先生,這個人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的同黨遍佈朝野,不容易對付吧。」

  看著疑惑的張永,楊一清自信地笑了:

  「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張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見,到時將朱寘造反的緣由告知皇上,劉瑾必死無疑!」

  但張永仍然猶豫不決。

  已經動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這個誘惑他絕對無法拒絕!

  「劉瑾一死,宮中大權必然全歸您所有,斬殺此奸惡之徒,除舊布新,剷除奸黨,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張永終於把賬算明白了,這筆生意有風險,但做成了就前途無量。他決定冒這個險,但行動之前,他還有最後一個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話,那該怎麼辦?」

  沒錯,這就是最關鍵,最重要的問題所在——怎樣說服皇帝?但沒有關係,對於這個難題,我已經找到了答案。

  「別人的話,皇上是不會相信的,但張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會信你。萬一到時情況緊急,皇上不信,請張公公一定記住,決不可後退,必須以死相爭!」

  「公公切記,皇上一旦同意,則立刻派兵行動,絕對不可遲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楊一清終於說完了,他靜靜地等待著張永的回答。

  在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後,枯坐沉思的張永突然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怒吼:

  「豁出去了!我干!這條命老子不要了!」

  此時,京城的劉瑾正洋洋自得,他沒有想到,叛亂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當然了,在報功的奏折上,只有他的名字。而為了紀念這次勝利,他打算順便走個後門,給自己的哥哥封個官,就給他個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沒福氣當官,干了兩天就死了。

  劉瑾十分悲痛,他決定為哥哥辦一個規模宏大的葬禮,安排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為自己的哥哥送葬。

  這一舉動用俗話來講,就是死了還要再威風一把!

  為了保證葬禮順利進行,劉瑾反覆考慮了舉行儀式的日期,終於選定了一個他理想中的黃道吉日: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日。

  這確實是一個黃道吉日,但並不適合出喪,而是除奸!

  這之後的日子,劉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勞碌,為葬禮的順利舉行做好了準備,只等待著約定日子的到來。

  八月十五日,晴。

  天氣是如此的適宜,劉瑾正感歎著上天的眷顧,一群騎馬的人卻已來到了德勝門。

  張永到了,他從寧夏出發,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京城,在這個關鍵的日子。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疑慮和顧忌,因為就在密謀後的那個清晨,臨走時,楊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楊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夠說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劉瑾於死地嗎?」

  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幹,但你也要把你的後台說清楚,萬一你是皮包公司,個體經營,兄弟我就算犧牲了也是無濟於事的。

  楊一清笑了:

  「張公公儘管放心,劉瑾一旦失勢,到時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內必殺劉瑾!」

  張永鬆了口氣,拍馬準備走人,楊一清卻攔住了他。

  「張公公準備如何向皇上告狀?」

  「朱寘的反叛告示足夠了。」

  楊一清卻搖了搖頭,從自己的衣袖裡拿出一份文書:

  「那個是不行的,用我這個吧。」

  張永好奇地打開了文書,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這份文書上不但列明瞭劉瑾的所有罪狀,還有各種證據列舉,細細一數,竟然有十七條!而且文筆流暢,邏輯清晰,語言生動,實在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涼氣,看著泰然自若的楊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書,掉轉馬頭就此上路。

  娘的,讀書人真是惹不起啊!

  【夜宴(晚飯)】

  張永準備進城,聞訊趕來的一幫人卻攔住了他,原來劉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張,對危險即將到來的預感幫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張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禮如期舉行。

  可他太小看張永了,對這些阻攔者,張永的答覆非常簡單明瞭——馬鞭。

  「劉瑾老子都不放在眼裡,你們算是什麼東西,竟敢擋路!?」

  張公公一邊打一邊罵,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進了城。沒人再敢上前阻攔。

  劉瑾聽說之後,對此也無可奈何,只好垂頭喪氣地告訴手下人,葬禮延期舉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實劉瑾大可不必鋪張浪費,他也就只能混到八月十五了,為節約起見,他的喪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辦。

  張永將捷報上奏給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興,立刻吩咐手下準備酒宴,晚上他要請張永吃飯,當然了,劉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張永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沒有去找朱老大閒聊,卻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靜靜地坐在床上,閉目養神,等待著夜晚的來臨。

  今晚,就是今晚,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纏繞著劉瑾,他雖然文化不高,卻也是個聰明人,張永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今天來,一定有問題。

  但他能幹什麼呢?

  向皇帝告狀?還是派人暗算?

  劉瑾想了很久,對這兩個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出了自己的準備,他相信這樣就可以萬無一失。

  然後他自信十足地去參加了晚宴。

  較量正式拉開序幕。

  晚宴開始,由朱厚照宣讀嘉獎令,他表揚了張永無私為國的精神,誇獎了他的顯赫戰功,當然,他也不忘誇獎劉瑾先生的後勤工作做得好。

  兩邊誇完,話也說完了,開始幹正事——吃飯。

  朱厚照只管喝酒,劉瑾心神不寧地看著張永,張永卻不看他,只顧著低頭大吃。

  不久更為奇怪的一幕出現了,眾人歌舞昇平,你來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張永似乎情緒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劉瑾卻滴酒不沾,他似乎對宴會沒有任何興趣,只是死死盯著張永。

  宴會進行到深夜,朱厚照還沒有盡興,這位仁兄還要接著喝酒作樂,張永似乎也很高興,陪著朱厚照喝,劉瑾不喝酒,卻也不走。

  這正是他的策略,只要看住張永,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能暫時控制局勢。

  但很快劉瑾就發現,自己不能不走了。

  我明天還要去送葬啊!

  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了,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陪著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於是他終於起身告辭,徵得朱厚照的同意後,劉瑾看著喝得爛醉的張永,放心地離開了這裡。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辦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嚴禁任何部隊調動!

  這就是劉瑾的萬全之策,堵住張永的嘴,看住張永的兵,過兩天,就收拾張永本人。

  可是劉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實在這場混亂的酒宴上,張永也一直暗中注視著他。因為在這個夜晚,有一場真正的好戲,從他離開宴會的那一刻起,才剛剛開演。

  張永等待了很久,當他發現劉瑾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看著自己時,就已經明白了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誰怕誰!

  在酒宴上行為失態的他,終於麻痺了劉瑾的神經,當他看見劉瑾走出大門後,那醉眼惺忪的神態立刻蕩然無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氣一瞬間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動手的機會到了!

  「陛下,我有機密奏報!」

  拚死一搏!

  喝得七葷八素的朱厚照被這聲大喊嚇了一跳,他好奇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張永,打開了那封楊一清起草的文書。

  文書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圖謀反、私養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變等等,反正是哪條死得快往哪條上靠。

  看見朱厚照認真地看著文書,跪在下面的張永頓時感到一陣狂喜,如此罪名,還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回音。

  張永納悶地抬起頭,發現那封文書已經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發現張永看著自己,便笑了笑,說了幾句話,也算給了張永一個答覆。

  這是一個載入史書的答覆,也是一個讓張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覆。

  「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說,接著喝酒吧!」

  事前,張永已經對朱厚照的反應預想了很久,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答覆!

  張永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當他看見自斟自飲的朱厚照時,才確知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處境!

  話已經說出口了,宮中到處都是劉瑾的耳目,明天一早,這番話就會傳到劉瑾的耳朵裡,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所!

  怎麼辦?!怎麼辦?!

  張永終於慌亂了,他渾身都開始顫抖,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他想起了半個月前密謀時聽到的那句話。

  「決不可後退!以死相爭!」

  都到這份兒上了,拼了吧!

  他突然脫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頭,大聲說道:

  「今日一別,臣再也見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終於收起了玩鬧的面容,他知道這句話的份量。

  「你到底想說什麼?」

  「劉瑾有罪!」

  「有何罪?」

  「奪取大明天下!」

  好了,話已經說到頭了,這就夠了。

  然而張永又一次吃驚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奪!」

  這下徹底完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沒有心肝的人啊!

  張永絕望了,一切看來已經不可挽回,一個連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還有什麼是不可割捨的呢?

  不!還有一樣東西!

  霎時,渾身所有的血液都衝進了張永的大腦,有一個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歸了劉瑾,陛下準備去哪裡?!」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這才意識到了一樣自己決不能不要的東西——性命。

  劉瑾奪了天下,自己要去哪裡?能去哪裡?!

  玩了五年、整日都沒有正經的朱厚照終於現出了原形,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殺氣:

  「去抓他,現在就去!」

  其實那天晚上,劉瑾並沒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內值房,為的也是能夠隨時對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出應對。

  應該說,他的這一舉措還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碼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當他睡得安穩之時,忽然聽見外面喧囂一片,他立刻起身,大聲責問道:

  「誰在吵鬧?」

  劉公公確實威風,外面頓時安靜下來,只聽見一個聲音回答道:

  「有旨意!劉瑾速接!」

  劉瑾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門。

  然後他看見了面帶笑容的張永。

  第二天,權傾天下的劉瑾被抄家,共計抄出白銀五百多萬兩,奇珍異寶文人書畫不計其數,連朱厚照也聞訊特意趕來,一開眼界。

  但朱厚照並未因為劉瑾貪污的事實而憤怒,恰恰相反,過了一個晚上,他倒是有點同情劉瑾了,畢竟這個人伺候了他這麼久,又沒有謀反的行動,就這麼關進牢裡,實在有點不夠意思。

  於是他特意下令,給在牢中的劉瑾送幾件衣服。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張永開始忐忑不安起來,萬一劉瑾死魚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只過了一天,他就徹底的放心了,因為有一個人如約前來拜會了他——李東陽。

  張永總算知道了楊一清的厲害,他不但說動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猶豫與對策,還安排了最後的殺招。

  李東陽辦事很有效率,他告訴張永,其實要解決劉瑾,方法十分簡單。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禮、工、刑、戶)、十三道御史(全國十三布政司)同時上書,眾口一辭彈劾劉瑾,罪名共計十九條,內容包括貪污受賄、教育司法腐敗、控制言論等等,瞬息之間,朱厚照的辦公桌被鋪天蓋地的紙張淹沒。

  更為致命的是,有關部門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重新審查了劉瑾的家,他們極其意外地發現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時還發現,原來在劉瑾經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後,有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這麼看來劉瑾應該是一個絕世武林高手,隨時準備親自刺殺皇帝陛下,過一把荊軻的癮。

  看著滿桌的文書和罪狀,還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斷絕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劉瑾就是劉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還是做出了令人驚訝的行動。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眾官會審,劉瑾上堂之後,不但不行禮,反而看著周圍的官員們冷笑,突然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人,都是我推舉的,現在竟然敢審我?!」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的官員們頓時鴉雀無聲,連坐在堂上的刑部尚書(司法部部長)都不敢出聲。

  劉瑾這下子來勁了,他輕蔑地看著周圍的官員,又發出了一句狂言:

  「滿朝文武,何人敢審我?!」

  劉瑾兄,以後說話前還是先想想的好。

  話音剛落,一個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劉瑾面前大吼一聲:

  「我敢!」

  還沒等劉瑾反應過來,他又一揮手,叫來兩個手下:

  「扇他耳光!」

  劉瑾就這麼結結實實地挨了兩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來火冒三丈的他睜眼一看,立刻沒有了言語。

  因為這個人確實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雖然不大,卻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駙馬。

  而且這位駙馬等級實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鎮的女兒,朱祁鎮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該怎麼稱呼老先生,這個輩份大家自己去算。

  這就沒啥說的了,劉瑾收起了囂張的勢頭,老老實實地被蔡震審了一回。

  經過會審(其實也就他一個人審),最後得出結論:

  劉瑾,欲行不軌,謀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處理意見:凌遲。

  劉瑾先生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以前有很多人罵他殺千刀的,現在終於實現了,據說還不止,因為凌遲的標準刀數是三千多刀,劉兄弟不但還了本,還付了利息。

  我一直認為凌遲是中國歷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罰,但用在曾害得無數人家破人亡的劉瑾身上,我認為並不為過。

  因為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此後,劉瑾的同黨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謀的張彩先生也很不幸,陪著劉瑾先生去了陰曹地府,繼續去當他的謀士。朝堂上下的劉黨一掃而空。

  一個月後,楊一清被調入中央,擔任戶部尚書,之後不久又接任吏部尚書,成為朝中的重量級人物。焦芳等人被趕出內閣,劉忠、梁儲成為新的內閣大臣。

  經過殊死拼爭,正直的力量終於佔據了上風,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李東陽終於解脫了,他挨了太多的罵,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艱苦的歲月裡,所有人都指責他的動搖,沒有人理會他的痛苦。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東陽完成了他的事業,實現了他的心願,用一種合適的方式。

  與劉健和謝遷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為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

  李東陽,難為你了,真是難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東陽申請退休,獲得批准,他的位置由楊廷和接替。

  四年後,他於家鄉安然去世,年七十。
《明朝那些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