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突圍

  事實告訴我們,那個包圍圈相當結實,眾位頭領人多勢眾,從九月被圍時起,就開始突圍,突了兩個月,也沒突出去。

  到十一月,連他們自己都認定,完蛋的日子不遠了。

  當時已是冬季,天氣非常地冷,幾萬人被圍在裡面,沒吃沒喝,沒進沒退,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緊,還有壓箱底的絕技,只要使出此招,強敵即可灰飛煙滅——投降。

  當然了,投降是暫時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著干。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難度的。

  為順利投降,他們湊了很多錢,找到了京城總兵王樸,向他行賄。

  沒有辦法,因為你要投降,還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為了共同的目標,適當搞搞關係,也是應該的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領們應該是很窮的,總兵應該是很富的,事實上,這句話倒過來說,也還恰當,比如後來的張獻忠,在谷城投降後,行賄都行到了朝廷裡,上到大學士、下到知縣,都收過他的錢。

  人不認人,錢認人,這個道理,很通用。

  問題在於,參與包圍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行賄王樸呢?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充分說明,諸位頭領的腦袋,是很好使的。

  只能行賄王樸,沒有別的選擇。

  因為王樸同志,是京城來的。

  在包圍圈的全部將領中,他是最單純的,最沒見過世面。

  王樸同志雖然來自京城,見慣大場面,但西北的場面,實在是沒有見過,而在這群頭領面前,他也實在比較單純。

  他知道,打仗有兩種結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卻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包圍圈裡的諸位頭領,都有投降的經歷,且人均好幾次,某些層次高點的,如張獻忠,那都是投降的專業人士。

  再加上無知單純的王總兵,也有點不單純,還是收了頭領們的錢,他還算比較地道,收錢就辦事,崇禎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領們派了代表,去找王樸(錢已經送過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誠意,希望大家從此放下屠刀(當然,主要是你們),立地成佛。

  王樸非常高興,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發點財,還能立功受獎,善莫大焉。

  他隨即下令,接受投降,並催促眾首領早日集結隊伍,交出武器。

  當然他並沒有撤除包圍,那種蠢事他還是幹不出來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內部矛盾了,沒必要興師動眾,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志。

  你要說王樸沒有絲毫提防,那也不對,他限令頭頭們十日之內,必須全部繳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夠了。

  二十四日,十餘萬民軍突破王樸的防線,衝出了包圍圈。

  大禍就此釀成。

  鑒於所有的軍隊都在搞包圍,河南基本是沒什麼兵,所以諸位頭領打得相當順手,很是逍遙了幾天。

  也就幾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來了。

  包圍圈被破後,崇禎極為惱火,據說連桌子都踹了,當即下令處罰王樸,並嚴令各部追擊。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責任心有多強,只是按照行政劃分,河南是他的防區,如果鬧起來,他是要背黑鍋的。

  擺在面前的局勢,是非常麻煩的,十幾萬民軍湧入河南,遍地開花,壓根沒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內的所有民軍——只用了二十天實踐證明,左總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領幾千士兵,連續出擊,在信陽、葉縣等地先後擊潰大量民軍,肅清了所有民軍,從頭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志工作成績如此突出,除了黑鍋的壓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他所肅清的,只是河南境內的民軍,那些頭領的主力,已經跑了。

  跑到湖廣了,具體地點,是湖廣的鄖陽(今湖北鄖陽)。

  我認為,他們跑到這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跟河南接壤的幾個省份,陝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疇在那裡蹲著,而且這人專殺投降的,去了也沒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雖說曹文詔調走了,但幾年來,廣大頭領們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開始發怵,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廣吧。

  最早進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時候,隨身帶著幾萬人,鄖陽巡撫當時就暈菜了,因為鄖陽屬於山區,平時都沒什麼人跑來,也沒什麼兵,這回大發了,一來,就來幾萬人,且都是鬧事的,各州各縣接連失陷,完全沒辦法,只好連夜給皇帝寫信,說敵人太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伸長脖子,等著您給一刀。

  這段日子,對高迎祥和李自成而言,是比較滋潤的,沒有洪承疇,沒有曹文詔,沒有左良玉,在他們看來,鄖陽是山區,估摸著也沒什麼猛人,自然放心大膽。

  這個看法是錯誤的。

  事實上,這裡是有猛人的,第四個猛人。

  說起來這位猛人所以出山,還要拜高迎祥同志所賜,他要不鬧,估計這人還出不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面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

  具體跑到哪裡,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幾個省亂轉悠,看準了就打一把,其餘頭領也差不離,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連四川也未能倖免。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只能用狠招了。

  崇禎七年,崇禎正式下令,設置一個新職務。

  明代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場。

  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煥,他當薊遼督師時,能管五個地區。

  光榮的記錄被打破了,因為這個新職位,能管五個省。

  這個職務,在歷史中的稱謂,叫做五省總督,包括山西、陝西、河南、湖廣、四川,權力極大,也沒什麼管轄範圍,反正只要是流賊出沒的地方,都歸他管。

  職位有了,還要有人來當,按照當時的將領資歷,能當這個職務的,只有兩個選擇:A:洪承疇,B:曹文詔。

  答案是C,兩者皆不是任職者,叫做陳奇瑜陳奇瑜,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歷任都察院御史、給事中,後外放陝西任職。

  在陝西,他的職務是右參政,而左參政,是我們的老朋友洪承疇。

  但為什麼要選他幹這份工作,實在是個讓人費解的事。

  就資歷而言,他跟洪承疇差不多,而且進步也慢點,崇禎四年的時候,洪承疇已經是三邊總督了,他直到一年後,才幹到延綏巡撫,給洪承疇打工。

  就戰績而言,他跟曹文詔也沒法比。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他,但無論如何,偏就是他了。 所以對於這個任命,許多人都有異議,認定陳奇瑜有背景,走了後門。

  但事實上,陳奇瑜並非等閒之輩。

  崇禎五年的時候,由於民軍進入山西,主力部隊都去了山西,陝西基本是沒人管,兵力極少。

  兵力雖少,民變卻不少,據統計,陝西的民軍,至少有三萬多人。

  這三萬多人,大都在陳奇瑜的防區,而他的手下,只有兩千多人。

  一年後,這三萬多人都沒了——全打光了。

  因為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作為大刀都扛不起來的文官,陳奇瑜同志有一種獨特的本領——統籌。

  他是一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善於謀劃、組織,而當時的民軍,只能到處流竄,基本無組織,有組織打無組織,一打一個准。

  憑藉著突出的工作成績,陳奇瑜獲得了崇禎的賞識,從給洪總督打工,變成洪總督給他打工。

  對於領導的提拔,陳奇瑜是很感動的,也很賣力,準備收拾爛攤子。

  這是一個涉及五個省,幾十萬人的爛攤子,基本上,已經算是爛到底了,沒法收拾。

  陳奇瑜到任後,第一個命令,是開會。

  各省的總督、總兵,反正是頭銜上帶個總字的,都叫來了。

  然後就是分配任務,你去哪裡,打誰,他去哪裡,打誰,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講明白,完事了,散會。

  散會後,就開打。

  崇禎七年(1634)二月,陳奇瑜上任,干了四個月,打了二十三仗。

  全部獲勝。

  陳奇瑜以無與倫比組織和策劃能力告訴我們,所謂勝利,是可以算出來的。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孫子兵法陳總督最讓人吃驚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勝仗,而在於,他打這些勝仗的目的。

  打多少仗,殺多少人,都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殺光。

  而要實現這個目標,他必須把所有的首領和民軍,都趕到一個地方,並在那裡,把他們全都送進地府。

  他選中的這個地方,叫做車廂峽。

  車廂峽谷車廂峽位於陝西南部,長幾十裡,據說原先曾被當作棧道,地勢極為險要。

  所謂險要,不是易守難攻,而是易攻難守。

  此地被群山環繞,通道極其狹窄,據說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扔石頭,一扔一個准。

  更要命的是,車廂峽的構造比較簡單,只有一個進口,一個出口,沒有其他小路,從出口走到進口,要好幾天。這就意味著,如果你進了裡面,要麼回頭,要麼一條路走到黑,沒有中場休息。

  幾萬民軍,就進了這條路。

  這幾萬民軍,是民軍的主力,據說裡面還有李自成和張獻忠。

  為什麼走這條路,沒有解釋,反正進去之後,苦頭就大了去了。

  陳奇瑜的部隊堵住了後路,還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射箭、扔石頭,沒事還放把火玩,玩了十幾天,徹底玩殘了。

  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著,眾頭領毫無辦法,全軍覆沒就在眼前,實在熬不住了。

  使用殺手鑭的時候到了。

  我說過,他們的殺手鑭,就是投降,準確地說,是詐降。

  沒條件,誰投降啊?

  ——春節晚會某小品很有道理,很現實,但在這裡,應該加上兩個字:

  沒條件,誰讓你投降啊?

  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須先送錢,就如同上次送給王樸那樣。

  於是頭領們湊了點錢,送給了陳奇瑜。

  然而陳奇瑜沒有收。

  崇禎沒看錯人,陳奇瑜同志確實是靠得住的,他沒有收錢。

  麻煩了,不收錢,我們怎麼安心投降,不,是詐降呢?

  但事實證明,頭領們的智商是很高的,他們隨即使出了從古至今,百試不爽的絕招——買通左右。

  陳奇瑜覺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覺悟不高,收了錢後,就開始猛勸,說敵人願意投降,就讓他們投降,何樂不為?

  陳奇瑜沒有同意。

  陳奇瑜並不是王樸,事實上,他對這幫頭領,那是相當瞭解,原先當延綏巡撫時,都是老朋友,知道他們狡猾狡猾地,所以沒怎麼信。

  我之前曾經說過,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所謂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拿破侖輸掉滑鐵盧戰役後,有人曾說,他之所以輸,是因為缺少一個人——貝爾蒂埃。

  貝爾蒂埃是拿破侖的參謀長,原先是測繪員,此人極善策劃,參謀能力極強,但凡打仗,只要他在,基本都打贏了,當時,他不在滑鐵盧。

  但最後,有人補充了一句:

  如果只有他(貝爾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輸的。

  陳奇瑜的弱點,就是參謀。

  和貝爾蒂埃一樣,陳總督是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他很會參謀,很能參謀,然而參來參去,把自己弄殘了。

  軍隊之中,可以沒有參謀,不能沒有司令,因為在戰場上,最關鍵的素質,不是參謀,而是決斷。

  陳奇瑜同志只會參謀,不會決斷。

  面對手下的勸說和勝利的誘惑,他妥協了。

  陳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萬民軍走出了車廂峽。

  其實陳奇瑜也很為難,既要他們投降,又不能讓他們詐降,要找人看著,但如果人太多,會引起對方疑慮,為了兩全其美,他動腦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每一百降軍,找一個人看著,監督行動。

  找一個人,看一百個人。想出這個法子,只能說他的腦袋壞掉了。

  跟上次不同,這次張獻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車廂峽,到了開闊地,連安撫金都沒拿,反了。

  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個人的人。

  事情到這裡,就算是徹底扯淡了,崇禎極為憤怒,朝廷極為震驚,陳奇瑜極為內疚,最終罷官了事。

  了事?那是沒可能的。

  各路頭領紛紛煥發生機,四處出戰,河南、陝西、寧夏、甘肅、山西,烽煙四起。

  估計是歷經考驗,外加煥發第二次生命的激動,民軍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原本是被追著跑,現在個把能打的,都敢追著官兵跑,比如陝西著名悍將賀人龍,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結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還圍了起來,足足四十多天,斷其糧食勸他投降,搞得賀總兵差點去啃樹皮,差點沒撐過來。

  到崇禎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亂了,這麼下去,不用等清兵入關,大明可以直接關門。

  好在崇禎同志腦子轉得快,隨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疇。

  在當時,能幹這活的,也就洪承疇了,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手狠且心黑,對於當前時局,他的指導思想只有一字——殺。

  殺光了,就沒事了。 就任五省總督之後,他開始組織圍剿,卓有成效,短短幾個月,民軍主力又被他趕到了河南,各地民變紛紛平息。

  接下來的程序,應該是類似的,民軍被逼到某個地方,被包圍,然後被逼無奈,被迫詐降。

  所謂事不過三,玩了朝廷兩把,就夠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

  洪承疇已經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諸位頭領,這一次,他不會讓歷史重演。

  是的,歷史是不會重演的。

  這次被逼進河南的民軍,算是空前規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領,就有上百人,張獻忠、李自成、高迎祥、羅汝才、劉國能等大腕級人物,都在其中。民軍的總人數,更是達到了創紀錄的三十萬。

  為了把這群人一網打盡,崇禎也下了血本,他調集了近十萬大軍,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詔的關寧鐵騎、洪承疇的洪兵,總而言之,全國的特種部隊,基本全部到齊。

  但凡某個朝代,到了最後時刻,戰鬥力都相當之差,但明朝似乎是個例外,幾十年來,幾萬人就能把十幾萬日軍打得落花流水,幾十年後,雖說差點,但還算湊合。

  和以往一樣,面對官軍的追擊,民軍節節敗退,到崇禎八年(1635),他們被壓縮到洛陽附近,即將陷入重圍,歷史即將重演。

  但終究沒有重演。

  因為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們開了個會。

  開會開會的地點,在河南滎陽,故史稱「滎陽大會」。

  這是一次極為關鍵的會議,一次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會議。

  參與會議者,包括所有你曾經聽說過,或者你從未聽說過,或者從未存在過的著名頭領,用史書上的說法,是「十三家」和「七十二營」。

  家和營都是數量單位,但具體有多少人,實在不好講,某些家,如高迎祥,有六七萬人,某些營,興許是皮包公司,只有幾個人,都很難講,但加起來,不會少於二十五萬人。

  當然,開會的人也多,十三加上七十二,就算每戶只出個把代表,也有近百人。

  簡而言之,這是一次空前的大會,人多的大會。

  根據史料留下的會議記錄,會議是這樣開始的,曹汝才先說話,講述當前形勢。

  形勢就別講了,雖說諸位頭領文化都低,還是比較明白事情的,敵人都快打上來了,還講個屁?

  有人隨即插話,提出意見,一個字——逃。

  此人認為,敵人來勢很猛,最好是快跑,早跑,跑到山區,保命。

  在場的人,大都贊成這個意見。

  然後,一人大喝而起:「怯懦諸輩!」

  說話的人,是張獻忠。

  張獻忠,陝西延安府人,萬曆三十四年出生。

  歷史上,張獻忠是一個有爭議的人,誇他的人實在不多,罵他的人實在不少。

  反映在他的個人簡歷上,非常明顯。

  但凡這種大人物,建功立業之後,總會有人來整理其少年時期的材料,而張獻忠先生比較特殊,他少年時期的材料,似乎太多了點。

  就成分而言,有人說,他家世代務農,有人說,他家是從商的,也有人說,他是世家後代,還有人說,他是讀書出身。最後有人說,他給政府打工,當過捕快。

  鑒於說法很多,傳說很多,我就不多說了,簡單講下,這幾種說法的最後結果:

  務農說:務農不成,歉收,去從軍了。

  從商說:從商不成,虧本,去從軍了。

  世家說:世家破落,沒錢,去從軍了。

  讀書說:讀書沒譜,落第,去當兵了。

  打工說:沒有前途,氣憤,去當兵了。

  沒辦法,史料太多,說法太多,但所有的史料都說,他是一個不成功的人。

  無論是務農、讀書、從商、世家、打工,就算假設全都幹過,可以確定的是,都沒幹好。

  為什麼沒幹好,沒人知道,估計是運氣差了點,最後只能去從軍。

  從軍在當時,並非什麼優秀職業,武將都沒地位,何況苦大兵。

  當兵,無非是拿餉,可是當年當兵,基本沒有餉拿,經常拖欠工資,拖上好幾個月,日子過得比較艱苦。

  但奇怪的是,張獻忠不太艱苦。據史料記載,他的小日子過得比較紅火,有吃有喝,相當滋潤。家裡還很有點積蓄。

  這是個奇怪的現象,而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有計劃外收入。

  而更奇怪的是,他還經常被人訛,特別是鄰居,經常到他家借錢,借了還不還,他很氣憤,去找人要,人家不給,他沒轍。

  這是更為奇怪的一幕,作為手上有武器的人,還被人訛,只能說明,這些計劃外收入,都是合法外收入。

  據說,張獻忠先生除了當兵之外,還順便幹點零活,打點散工,具體包括強盜、打劫等等。

  這種兼職行為,應該是比較危險的,常在河裡走,畢竟要濕鞋,張獻忠同志終於被揭發了,他被關進監獄,經過審判,可能是平時兼職幹得太多,判了個死刑。

  關鍵時刻,一位總兵偶爾遇見了他,覺得他是個人才,就求了個情,把他給放了。

  應該說這位總兵的感覺,還是比較準的,張獻忠確實是個人才,造反的人才。

  據說平時在軍隊裡,張獻忠先生打仗、兼職之餘,經常還發些議論,說幾句名人名言,比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等等。

  而他最終走上造反道路,是在崇禎三年(1630),那時,王嘉胤造反,路過他家鄉,張獻忠就帶了一幫人,加入了隊伍。

  張獻忠起義的過程,是比較平和的,沒人逼他去修長城,他似乎也沒掉隊,至於爹媽死光,毫無生路等情況,跟他都沒關係,而且在此之前,他還是吃皇糧的,實在沒法訴苦。

  所以這個人造反的動機,是比較值得懷疑的。

  參加起義軍後,張獻忠的表現還湊合,跟著王嘉胤到處跑,打仗比較勇猛,打了一年,投降了。

  因為楊鶴來了,大把大把給錢,投降是個潮流,張獻忠緊跟時代潮流,也投了降。

  當然,後來他花完錢後,又順應潮流,造反了。

  此後的事情,只要是大事,他基本有份,三十六營開會、打進山西、打進河南、被人包圍、向王樸詐降、又被人包圍、向陳奇瑜詐降,反正能數得出來的事,他都幹過。

  但在這幫頭領裡,他依然是個小人物,總跟著別人混,直至這次會議。

  他駁斥了許多人想逃走的想法,是很有種的,但除了有種外,就啥都沒有了,因為敵人就在眼前,你要說不逃,也得想個轍。然而張獻忠沒轍。 於是,另一個人說話了,一個有轍的人:

  「一夫猶奮,況十萬眾乎!官兵無能為也!」

  李自成如是說。

  李自成,陝西米脂人,萬曆三十四年生人。

  這裡有個比較湊巧的事,李自成跟張獻忠,是同一年生的。

  而且這兩人的身世,都比較搞不清楚,但李自成相對而言,比較簡單。

  根據史料的說法,他家世代都是養馬的,在明代,養馬是個固定職業,還能賺點錢,起碼混口飯吃,生活水準,大致是個小康。

  所以李自成是讀過書的,他從小就進了私塾,但據說成績不好,很不受老師重視,覺得這孩子沒啥出息。

  直到有一天。

  這天,老師請大家吃飯,吃螃蟹。

  當然,老師的飯沒那麼容易吃,吃螃蟹前,讓大家先根據螃蟹寫首詩,才能開吃。

  李自成想了想,寫了出來。

  老師看過大家的詩,看一首,評一首,看到他寫的詩,沒有說話。

  因為在這首詩裡,有這樣一句話:一身甲冑任橫行。

  這位老師是何許人也,實在沒處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個比較厲害的人物,因為在短暫猶豫之後,他說出了一個準確的預言:

  你將來必成大器,但始終是亂臣賊子,不得善終!

  但李自成同學的大器之路,似乎並不順利,吃過飯不久,他就退學了,因為他的父親去世了。

  沒有經濟基礎,就沒有上層建築,李自成決定,先去打基礎,但問題是,他家並不是農民,也沒地,種地估計是瞎扯,所以他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給人打工。

  這段時間,應該是李自成比較鬱悶的時期,因為他年紀小,父親又死了,經常被人欺負,有些地主讓他干了活,還不給錢,萬般無奈之下,他托了個關係,去驛站上班了。

  李自成的職務是驛卒,我說過,驛站大致相當於招待所,驛卒就是招待所服務員,但李自成日常服務的,並不是人,而是馬。

  由於世代養馬,所以李自成對馬,是比較有心得的,他後來習慣於用騎兵作戰,乃至於能在山海關跟吳三桂的關寧鐵騎打出個平手,估計都是拜此所賜。

  李自成在驛站幹得很好,相比張獻忠,他是個比較本分的人,只想混碗飯吃。

  崇禎二年,飯碗沒了。

  我說過很多次,是劉懋同志建議,全給裁掉了。

  劉懋認為,驛站紕漏太多,浪費朝廷資源,李自成認為,去你娘的。

  你橫豎有飯吃,沒事幹了,來砸我的飯碗。

  但李自成還沒有揭竿而起的勇氣,他回了家,希望打短工過日子。

  我也說過很多次,從崇禎元年,到崇禎六年,西北災荒。

  都被他趕上了,災荒時期,收成不好,沒人種地,自然沒有短工的活路,此時,李自成聽說,有一個人正在附近招人,去了的人都有飯吃。

  他帶著幾個人去了,果然有飯吃。

  這位招聘的人,叫做王左桂。

  王左桂是幹什麼的,之前也說過了,作為與王嘉胤齊名的義軍領袖,他比較有實力。

  當時王左桂的手下,有幾千人,分為八隊,他覺得李自成是個有料的人,就讓他當了八隊的隊長。

  這是李自成擔任的第一個職務,也是最小的職務,而他的外號,也由此而生——八隊闖將。

  一年後,王左桂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攻打韓城。

  他之所以要打這裡,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因為韓城的防守兵力很少,而且當時的總督楊鶴,沒有多少兵力可以增援,攻打這裡,可謂萬無一失。

  判斷是正確的,正如之前所說的,楊鶴確實沒有兵,但他有一個手下,叫洪承疇。

  這次戰役的結果是,洪承疇一舉成名,王左桂一舉完蛋,後來投降了,再後來,被殺降。

  王左桂死掉了,他的許多部屬都投降了,但李自成沒有,他帶著自己的人,又去投奔了不沾泥。

  不沾泥是個外號,他的真名,叫做張存孟(也有說叫張存猛),但孟也好,猛也罷,這人實在是個比較無足輕重的角色,到了一年後,他也投降了。

  然而李自成沒有投降,他又去投了另一個人,這一次,他的眼光很準,因為他的新上司,就是闖王高迎祥。

  這是極其有趣的一件事,王左桂投降了,李自成不投降,不沾泥投降了,他也沒投降。

  雖說李自成也曾經投降過,比如被王樸包圍,被陳奇瑜包圍等等,但大體而言,他是沒怎麼投降的。

  這說明,李自成不是痞子,他是有骨氣的。

  相比而言,張獻忠的表現實在不好。

  他投降的次數實在太多,投降的時機實在太巧,每次都是打不過,或是眼看打不過了,就投降,等緩過一口氣,立馬就翻臉不認人,接著干,很有點兵油子的感覺。

  史料記載,張獻忠的長相,是比較魁梧的,他身材高大,面色發黃(所以有個外號叫黃虎),看上去非常威風。

  而李自成就差得多了,他的身材不高,長得也比較抱歉,據說不太起眼(後來老婆跑路了估計與此有關),但他很講義氣,很講原則,且從不貪小便宜。

  歷史告訴我們,痞子就算混一輩子,也還是痞子,滑頭,最後只能滑自己。長得帥,不能當飯吃。

  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訣,是能吃虧。

  吃虧就是佔便宜,原先我不信,後來我信了,相當靠譜。

  李自成很能吃虧,所以開會的時候,別人不說,他說。

  第八隊隊長,不起眼的下屬,四處尋找出路的孤獨者,這是他傳奇的開始。

  他說,一個人敢拚命,也能活命,何況我們有十幾萬人,不要怕!

  大家都很激動,他們認識到,李自成是對的,到這個份上,只能拼了。

  但問題在於,他們已經被重重包圍,在河南呆下去,死路,去陝西,還是死路,去山西,依然是死路,哪裡還有路?

  有的,還有一條。

  李自成以他卓越的戰略眼光,和無畏的勇氣,指出那條唯一道路。

  他說,我們去攻打大明的都城,那裡很容易打。

  他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這個所謂的都城,並不是北京,事實上,明代的都城有三個。

  北京,是北都,南京,是南都,還有一個中都,是鳳陽。

  打北京,估計路上就被人干挺了,打南京,也是白扯,但打鳳陽,是有把握的。

  鳳陽,位於南直隸(今屬安徽),這個地方之所以被當作都城,只是因為它是朱元璋的老家,事實上,這裡唯一與皇室有關的東西,就是監獄(宗室監獄,專關皇親國戚),除此以外,實在沒啥可說,不是窮,也不是非常窮,而是非常非常窮。 但鳳陽雖然窮,還特喜歡擺譜,畢竟老朱家的墳就在這,逢年過節,還喜歡搞個花燈遊行,反正是自己關起門來樂,警衛都沒多少。

  這樣的地方,真是不打白不打。

  而且進攻這裡,可以吸引朝廷注意,擴大起義軍的影響。

  話是這麼說,但是畢竟洪承疇已經圍上來了,有人去打鳳陽,就得有人去擋洪承疇,這麼多頭領,誰都不想吃虧。

  所以會議時間很長,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想去打鳳陽,最後,他們終於在艱苦的鬥爭中成長起來,領悟了政治的真諦,想出了一個只有絕頂政治家,才能想出的絕招——抓鬮。

  抓到誰就是誰,誰也別爭,誰也別搶,自己服氣,大家服氣。

  抓出來的結果,是兵分三路,一路往山西,一路往湖廣,一路往鳳陽。

  但這個結果,是有點問題的,因為我查了一下,抓到去鳳陽的,恰好是張獻忠、高迎祥、李自成。

  沒話說了。

  但凡是沒辦法了,才抓鬮,但有的時候,抓鬮都沒辦法。

  真沒辦法。

  抓到好鬮的一干人等,向鳳陽進發了,幾天之後,他們將震驚天下。

  在洪承疇眼裡,所謂民軍,都是群沒腦子的白癡,但一位哲人告訴我們,老把別人當白癡的人,自己才是白癡。

  檢討很巧,民軍抵達鳳陽的時候,是元宵節。

  根據慣例,這一天鳳陽城內要放花燈,許多人都湧出來看熱鬧,防守十分鬆懈。

  就這樣,數萬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連大門都沒開,就大搖大擺地進了鳳陽城。

  慢著,似乎還漏了點什麼——大門都沒開,怎麼能夠進去?

  答:走進去。

  因為鳳陽根本就沒有城牆。

  鳳陽所以沒有城牆,是因為修了城牆,就會破壞鳳陽皇陵的風水。

  就這樣,連牆都沒爬,他們順利地進入了鳳陽,進入了老朱的龍興地。

  接下來的事情,是比較順理成章的,據史料記載,帶軍進入鳳陽的,是張獻忠。

  如果是李自成,估計是比較文明的,可是張獻忠先生,是很難指望的。

  之後的事情,大致介紹一下,守衛鳳陽的幾千人全軍覆沒,幾萬多間民房,連同各衙門單位,全部被毀。

  除了這些之外,許多保護單位也被燒得乾淨,其中最重要的單位,就是朱元璋同志的祖墳。

  看好了,不是朱元璋的墳(還在南京),是朱元璋祖宗的墳。

  雖說朱五一(希望還記得這名字)同志也是窮苦出身,但張獻忠明顯缺乏同情心,不但燒了他的墳,還把朱元璋同志的故居(皇覺寺)

  也給燒了。

  此外,張獻忠還很有品牌意識,就在朱元璋的祖墳上,樹了個旗幟,大書六個大字:「古元真龍皇帝」

  就這樣,張獻忠在朱元璋的祖墳上逍遙了三天,大吃大喝,然後逍遙而去。

  事大了。

  從古至今,在罵人的話裡,總有這麼一句:掘你家祖墳。

  但一般來講,若然不想玩命,真去挖人祖墳的,也沒多少。

  而皇帝的祖墳,更有點講究,通俗說法叫做龍脈,一旦被人挖斷,不但死人受累,活人也受罪,是重點保護對象。

  在中國以往的朝代裡,除前朝被人斷子絕孫外,接班的也不怎麼挖人祖墳,畢竟太缺德。

  真被人刨了祖墳的,也不是沒有,比如民國的孫殿英,當然他是個人行為,圖個發財,而且當時清朝也亡了,龍脈還有沒有,似乎也難說。

  朝代還在,祖墳就被人刨了的,只有明朝。

  所以崇禎聽到消息後,差點暈了過去。

  以崇禎的脾氣,但凡惹了他的,都沒有好下場,崇禎二年,皇太極打到北京城下,還沒怎麼著,他就把兵部尚書給砍了,現在祖墳都被人刨了,那還了得但醒過來之後,他卻做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決定——做檢討。

  請注意,不是讓人做檢討,而是自己做檢討。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如皇帝犯錯誤,實在沒法交代,就得做檢討,這篇檢討,在歷史上的專用名詞,叫做「罪己詔」。

  崇禎八年(1635)十月二十八日,崇禎下罪己詔,公開表示,皇陵被燒,是他的責任,民變四起,是他的責任,用人不當,也是他的責任,總而言之,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這是一個相當奇異的舉動,因為崇禎同志是受害者,張獻忠並非他請來的,受害者寫檢討,似乎讓人難以理解。

  其實不難理解,幾句話就明白了。

  根據慣例,但凡出了事,總要有人負責,縣裡出事,知縣負責,府裡出事,知府負責,省裡出事,巡撫負責。

  現在皇帝的祖墳出了事,誰負責?

  只有皇帝負責。

  對崇禎而言,所謂龍脈,未必當真,要知道,當年朱元璋先生的父母死了,都沒地方埋,是拿著木板到處走,才找到塊地埋的,要說龍脈,只要朱元璋自己的墳沒被人給掘了,就沒有大問題。

  但祖宗的祖宗的墳被掘了,畢竟影響太大,必須解決。

  解決的方法,只能是自己做檢討。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相當高明的方法,自從皇帝的祖墳被掘了後,上到洪承疇,下到小軍官,人心惶惶,唯恐這事拿自己開刀,據說左良玉連遺書都寫了,就等著拉去砍了,既然皇帝做了檢討,大家都放心了,可以幹活了。

  當然,皇帝背了大鍋,小鍋也要有人背,鳳陽巡撫和巡按被幹掉,此事到此為止。

  崇禎如此大度,並非他脾氣好,但凡是個人,刨了他的祖墳,都能跟你玩命,更何況是皇帝。

  但沒辦法,畢竟手下就這些人,要把洪承疇、左良玉都幹掉了,誰來幹活?

  對於這一點,洪承疇、左良玉是很清楚的,為保證腦袋明天還在脖子上,他們開始全力追擊起義軍。

  說追擊,是比較勉強的,因為民軍的數量,大致有三十萬,而官軍,總共才四萬人。就算把一個人掰開兩個用,也沒法搞定。

  好在,還有一個以一當十的人,曹文詔。
《明朝那些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