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深夜裡,她開車來到海邊的秘密別墅。剛剛被暴雨沖洗過的路面泛著一片水光,路上空無一人,遠處傳來海水的咆哮聲。她習慣赤著腳開快車,紅色凌志好像一條發瘋的鯊魚向前衝刺,車輪濺起了一片片水花。她這樣開車讓我感到膽戰心驚。林嵐,其實你不必這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實不必這樣。我低聲地勸告著她。轎車猛拐彎,如同卡通片裡一匹莽撞的獸,誇張地急剎在別墅大門前。刺耳的剎車聲一瞬間蓋住了夜潮的喧嘩,闊葉樹上積存的雨水嘩地倒下來,澆得車頂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們開玩笑。她從車裡鑽出來,肩上挎著皮包,手裡提著鞋子,用力摔上車門。我聆聽著她的赤腳拍打著水磨石的門前台階發出的肉膩響聲,跟隨著進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燦爛的水晶吊燈突然放出了金黃的光輝,天藍色的手提包蠻橫地飛起來,天藍色的高跟鞋翻著跟斗飛起來,天藍色的長裙輕飄飄地飛起來,然後是天藍的絲襪飛起來,天藍的乳罩飛起來,天藍的褲衩飛起來。頃刻之間,南江市天藍色的常務副市長變成了一個白如玉的女人,一絲不掛地衝進衛生間。
    我擰開了花灑,數十條晶亮的水線便把她的身體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網裡呻吟著。水涼了嗎?不,你們不要管我,你們讓我死了吧!林嵐,至於嗎?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天無絕人之路。我幫她調熱了水,站在水的簾幕之外開導著她。細微的水蒸氣在金黃的燈光裡漸漸地氤氳開來,迎面的大鏡子蒙上了一層霧,鏡子中的這個凹凸分明的女人,變成了一團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膚溫柔滑膩,富有彈性;她的乳房豐滿堅挺,好像充足氣的皮球。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從肩頭到奶頭,從臉蛋到屁股。我一邊摸著她,一邊在她的耳邊說著甜言蜜語:看看,看看,都四十五歲的女人了,還有這樣的身材和皮膚,這簡直是個奇跡……
    伸出手抹了兩把鏡子,在一片流著水的明亮裡,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她雙手托著乳房,眼睛往下看著,嘴巴噘著,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身後偷偷地笑起來。在我的笑聲裡,她的喉嚨裡發出一陣難聽的呼嚕聲。然後我看到眼淚從她的雙眼裡湧了出來。
    得到我的鼓勵,她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突然大放悲聲。
    哭吧,哭吧。我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寬慰著她。
    得到我的鼓勵,她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突然大放悲聲。四壁鑲貼著進口瓷磚的衛生間裡共鳴良好,她的哭聲就像波浪,在牆上來來回回地碰撞著。她一邊哭著,一邊抓起鏡子前的東西往牆上砸著。珍珠護膚液的瓶子破了,銀灰色的、珠光閃閃的乳液濺滿牆壁和地面,衛生間裡,氣氛淫蕩。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氣撲鼻。我受不了這種香氣,連連打著噴嚏。她也打起了噴嚏。噴嚏止住了她的哭聲。然後她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我剛想提醒她不要讓破碎的玻璃紮了屁股時,她已經安然無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呆滯,望著鏡子裡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態讓我聯想到蹲在樹叉上的倦怠的鳥。你在想什麼呢?我跪在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問。她沒回答我的問話。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對這個美麗的女人,我的心裡充滿了同情和愛慕。我像影子一樣追隨著她,幾十年如一日。我在她耳邊說:都是那個姓馬的混蛋,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話,就像點燃了一個炸藥包,她惱怒地大叫起來。女人溫柔和軟弱,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的眼圈發紅,簡直就是一條被逼到牆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發亮,宛若一塊爐中煤。她狂躁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發出了呱呱唧唧的聲音,潔白的皮膚上馬上就出現了一片紫紅。我撲上前去,從後邊摟住了她的雙臂。她掙扎著,咬著我的手背。然後她撕下脖子上那條日本產名貴珍珠項鏈,摔到大鏡子上。一聲脆響,項鏈迸裂,數十顆珍珠撞到牆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彈跳、滾動,衛生間裡響起淒婉的珍珠音樂。
    我知道她是個愛珠如命的人,她愛護珍珠,就像愛護自己的牙齒。到了毀壞珍珠這一步,說明她已經絕望到了可以自殺的程度。我閉緊嘴巴,關好了水龍頭;花灑上殘餘的水像眼淚一樣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我拿來一條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後我又拿來一條毛巾,擦乾了她的頭髮。洗完澡後往身上抹珍珠護膚霜是她的習慣,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訣,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顧不上這些了。我一手托著她的腿彎子,一手攬著她的脖子,將她抱進了臥室。在我抱著她行走的過程中,她用雙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她的臉與我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她臉上的表情生動而執拗,活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實在是太愛這個女人了。有時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齒,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臉,愛的浪潮馬上就把我淹沒了。她嘴巴裡的熱氣噴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麼想輕輕地吻一下她的臉,但是我不敢。
    我把她放到那張誇張的大床上,然後退到床邊的暗影裡,垂手而立,等待著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著,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形,毫無羞恥感。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她的皮膚閃閃發光。在短暫的一段時間裡,她的身體一動不動,胸脯連輕微的起伏都沒有,好像變成了一具美麗的殭屍。看到她這樣子我的心裡簡直像刀絞一樣痛苦,因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會像我這樣愛她。
    她在金大川的蹂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
    她的確是美麗,比美麗還美麗。一般的女人在仰著的時候,乳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著,也還是保持著挺拔的形狀。她的乳房過分美好,讓人懷疑它們的真實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金大川躺在這張大床上摸弄這對好寶貝的情景。當時我也是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眼睜睜地看著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揚威,他多毛的雙腿和堅硬的屁股讓我感到極度厭惡,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股,但是我無能為力,我只能躲在暗影裡咬牙切齒,讓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氣地咬著她的乳頭,擰著她的大腿……你對這種暴行逆來順受,你甚至發出一種愜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撓著腿窩的小母豬。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無數碎片,好像一個被吹爆了的氣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雙手輪番拍打著你的乳房,你的腦袋像貨郎鼓一樣在床上擺動著……她在金大川的蹂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時她翻著白眼,咧著嘴,齜著牙,醜態畢露,全然沒有了堂堂副市長的風采。最後,她和他的身體幾乎擰成了一條麻繩,汗水濕透了床單,房間裡洋溢著那種兇猛動物交配之後的辛辣腥冷的氣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做夢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務副市長的身體,在男人的操練下,竟然能做出那樣多的高難動作。當然我也想不到平日裡嚴肅認真的副市長幹起性事來活像一頭母豹子。我記得心滿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說:你應該去當柔道運動員!她的眼睛裡光芒閃閃,不知是柔情滿懷還是怒火滿腔,她突然蹬出一條腿,將毫無防備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現在,你應該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邊低聲絮叨著,這個城市裡的男人,都在算計你,利用你,只有我對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對我的忠心耿耿並不珍惜。她睜開眼睛看看我,嘴巴動了動,似乎要對我說幾句動情話。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親愛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萬不要對我說客氣的話,我像一股冰涼的空氣,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著她的肩膀,讓她仰靠在柔軟的床頭上。我用一柄每根齒端都鑲著一顆珍珠的梳子,輕輕地攏著她的頭髮,按摩著她的頭皮。她的頭髮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長在沃土裡的鳳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爛了一樣,她的頭髮,一撮撮地脫落下來。你端詳著塞滿梳齒的頭髮,眼睛裡飽含著淚水。我從你的身體裡聽到了一個不祥的信號,為了你的兒子大虎,為了你的遭受了嚴重挫折的愛情,你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擋地開始了。
    你從我的手裡奪過梳子,揚手扔到牆角里;然後摸起了床頭櫃上的那盒據說價值三百元的香煙,我連忙打著打火機幫你點燃,兩道渾濁的煙霧從你的鼻孔裡熟練地噴出來。我悲哀地想著,半年前,她還是一個嗅到煙氣就皺眉的人。那時候,市裡的幹部們,沒有一個敢在林副市長的辦公室裡吸煙……轉眼之間,她已經成為一個熟練的煙客。她滋滋地吸著煙,暗紅的火焰向嘴巴靠近,這時候,她的臉色蒼白,嘴角和眉間,佈滿了深刻的皺紋。春蠶是一個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個夜晚蒼老的。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紮著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
    趁她吸著香煙沉思默想時,我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國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紅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裡蕩漾著,放射出寶石般的光芒。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一棟豪華的海邊別墅裡,左手夾著名煙,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樣的情景,讓我浮想聯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夢也想不到能看到這樣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紮著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那時你眉毛很濃,皮膚很黑,大大的眼睛裡,放射著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長,上身顯得特別短促,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小馬駒子,身體比例有些失調。你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經常在玻璃上碰了額頭或是在門框上碰了鼻子,有點顧頭不顧腚的意思,好像腦子裡缺了一根弦。那時候你是我們南江一中的紅衛兵小頭頭,你穿著一件從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發了白的舊式軍裝,左臂上套著一個晃晃蕩蕩的紅袖標,腰裡紮著一條你爹當年扎過的牛皮腰帶,因為年代久遠,腰帶已經發了黑,但那腰帶的黃銅扣子,卻被你用細砂紙擦得閃閃發光。你的腰太細了,腰帶的扣眼太遠,你找到馬叔——這傢伙起了個沾我們便宜的名字——馬叔找到一個大釘子和一塊鵝卵石,將腰帶放到教室裡的講台上。我們看著心靈手巧的馬叔給你的腰帶打眼。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擊釘子,釘子鑽透腰帶,宛如釘住了一條大蛇。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金大川腰裡別著一顆訓練用的木柄手榴彈,分撥開眾人,擠了進來。讓我看看,你們這些笨蛋,圍在這裡幹什麼?哇!這條腰帶真牛!這是誰的?馬大哈,是你的嗎?來來來,讓老子看看。他伸出粗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帶。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聲說:放開!——是你的嗎?——不是我的,但是請你放開!——我要是不放呢?——馬叔將鵝卵石舉起來。金大川從腰裡拔出了手榴彈,高高舉起,大聲喊叫:你他媽的敢動手?我與你們同歸於盡!——你從馬叔手裡奪過鵝卵石,輕輕地敲著金大川手裡的手榴彈,說:腰帶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囂張氣焰頓時減弱了許多,嘻皮笑臉地說:小毛丫頭,你從哪裡搶來的好寶貝?是抄家抄來的嗎?送給我怎麼樣?——呸!你差一點將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臉上。你配嗎?這條腰帶,是我爸爸打鬼子時扎的,看看,你指著腰帶上的一處疤痕說,這是被小鬼子的子彈打的,這條腰帶,是馬伯伯送給我爸爸的,沒有這條腰帶,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沒有我了。你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水果糖,剝去糖紙,要往馬叔嘴裡塞。馬叔舉起手擋著嘴,連聲道:幹什麼你,你幹什麼嘛!你抓住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進馬叔歪來歪去的嘴裡。馬叔想把糖吐出來,你舉起小拳頭,瞪著眼說:你敢!你敢吐出來我就不理你了!馬叔含著糖,小瘦臉漲得通紅,就像小公雞的冠子一樣。你也許沒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當你往馬叔的嘴裡塞糖時,金大川的臉色非常難看。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種極度的尷尬。我們拍著巴掌,嗷嗷地起著哄:好了好了,馬叔和林嵐好了!吃喜糖嘍吃喜糖!!在我們的歡呼聲中,金大川提著他的手榴彈,不言不語地溜走了。
    幾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的颯爽英姿頓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她自己跳起來,身體搖晃著,撲向酒櫃,抓起酒瓶子,就像電影裡常常表現的那些名貴女人那樣,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將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樣的紅酒流到胸脯上,沿著乳房之間的深谷,一直流進肚臍……接下來她就把酒瓶子胡亂扔在地上。再接下來她撲向大床,這個最讓她迷戀的地方。你親口對金大川說過床是你最留戀的地方,比官場還讓你留戀。你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裡,舉起一隻拳頭敲打著床頭。親愛的,想開點吧,天無絕人之路嘛!我像個老婆婆一樣地開導著她,並試圖抓住她的拳頭,停止這種很可能讓她的關節受傷的過激動作。但她的手就像一隻剛從油鍋裡撈出來的豬蹄一樣,又熱又滑,根本不讓我抓住。於是,我的眼淚就像巖洞裡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溝裡。
    我的眼淚豐富無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裡積成一汪,並慢慢地向她高高蹶起的、像肥胖的小馬駒一樣的屁股浸潤過去。我移動了一下頭顱,讓眼淚直接落在她的屁股上。珍珠真是好東西,如果沒有高級珍珠霜的滋養,你的屁股不可能在歷經了45年風霜之後還能這樣的圓潤如珠、光潔如玉。我的眼淚落在你的屁股上就像落在荷葉上一樣,撲簌簌地滾下去,連一道淚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往事如潮,在我的心頭湧起,幾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的颯爽英姿頓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夜裡剛下了一場雨,運動場的低凹處積著渾濁的雨水。煤渣鋪成的400米跑道彎成一個大大的橢圓形,包圍住了一片紅土地。土地上生長著高低不齊的野草,好像斑禿似的。運動場的兩頭支著兩個紅銹斑斑的足球網架,球網從來就沒有過,球架的橫樑上,吊著一隻砸扁了的軍用水壺。網架的立柱上,拴著一隻白色的奶羊。韁繩很長,使它的活動半徑足有50米。它的乳房像一根粉紅的面口袋一樣,幾乎拖到地面。比賽還沒開始,但我們南江中學的學生已經坐在了露天的階梯式看台上。青磚鋪就的看台上濕漉漉的,有的地方積滿淤泥,有的地方落滿鳥糞。我們都不想坐,但是帶我們前來的教導主任嚴令我們坐下。圍繞著教導主任的右眼,有一塊巨大的青痣。這塊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剛被人打了一拳。我們為他起了一個外號"青面獸"。他說,你們不要不識好歹,你們瞪起眼睛看看,這個運動場上只有這一點點看台,幸虧我們來得早,如果我們晚來一步,看台就被別的學校搶去了。果然,我們看到,向陽中學的隊伍已經朝著運動場跑步而來。
    這是個不規則的運動場。運動場的旁邊,隔著一道鐵絲網,就是我們學校的校園,這個屬於市裡的運動場幾乎就成了我們學校的操場。我們放學之後,在這裡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螞蚱。那時候我們學校跟全中國的學校一樣,男生和女生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其實,我們心裡對好看的女生充滿好感。
    過了許多年之後,我才明白,想當年我從你的身上嗅到的氣味就是妙齡少女的本真氣味。
    女生就像磁鐵,我們就像鐵屑。但是我們故意偽裝出對女生深深厭惡的樣子,見了她們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對我們男生其實也很感興趣。但她們也偽裝出對我們厭惡至極的樣子。這時候,你插班進入我們學校。你像一隻蝴蝶飛進我們中間。當時,我們正在運動場上上體育課,我們排成彎彎曲曲的隊伍,聽著體育孫老師給我們講解第三套廣播體操。這時,我們看到,班主任翟老師牽著一個女孩的手,鑽過把我們學校和運動場分割開的鐵絲網,向著我們的隊列走來。陽光因為你的到來變得明媚如畫,死氣沉沉的隊伍變得生龍活虎。體育孫轉過頭,迎著翟老師和你。你穿著一雙紫紅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襪上綴著兩顆毛絨絨的小球。你的小腿細長,膝蓋玲瓏。一條天藍色的短裙束在你細細的腰間,一件潔白的短袖襯衫美著你的身。你的脖子很長,腦袋不大,五官鮮明,讓我們過目難忘。翟老師拍了三下巴掌,歡快地說:同學們,給你們介紹一個新同學——林嵐。我們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駐地空軍機場場站參謀長的兒子——怪聲怪氣地問:什麼林?你舉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畫著說:雙木林。金大川又問:什麼蘭?你畫著說:山風嵐。金大川和身邊的李高潮交頭接耳:山風嵐?山風嵐是個什麼嵐?說實話我們那時還不認識這個字呢。翟老師拍拍你的頭,把你交給孫老師,轉身走了。孫老師牽著你的手,在隊列前巡睃著,看樣子是想找個合適的位置把你塞進來。我們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種痛苦折磨著,我們希望體育孫把你安插在自己身邊,我們又生怕體育孫把你安插在自己身邊。你面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就像一個外國元首的夫人似的。在體育孫的陪同下,檢閱著我們的狗牙參差的隊伍。體育孫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間,金大川仰起軍干子弟傲慢無禮的臉,李高潮歪著司機兒子狗仗人勢的頭。體育孫馬上就把你從金、李之間拉走。體育孫剛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臉上馬上就顯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討好地說:我們把她擠走了。體育孫把你塞進我和馬叔之間,退回去兩步,一打量,說:好,就在這裡吧!這裡確實是你的合適位置,馬叔比你高一點點,我比你矮一點點。你左顧右盼著,對我點點頭,對馬叔擠了一下眼,扮了一個鬼臉。我的心裡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對我笑,那是禮貌,那是客氣,彬彬有禮,拒之千里。對馬叔扮鬼臉,那是親暱,那是熟識,擠鼻子弄眼,親密無間。但比起金大川,我畢竟還是幸運的,因為你身上、也許是你的衣服上散發出來的芬芳灌滿了我的胸腔,真讓我飄飄欲仙。當時我還錯以為那是一種香皂的氣味或是一種雪花膏的氣味。後來,過了許多年之後,我才明白,想當年我從你的身上嗅到的氣味就是妙齡少女的本真氣味,世界上能夠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氣味有數十萬種,惟有這種氣味最美好。
    我們看到向陽中學帶隊的老師緊繃著臉向我們的教導主任"青面獸"走來。
    在你的生氣蓬勃的氣味的衝擊下,我的心中滿漲著幸福,陽光明媚,秋風颯爽,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頌德的電影裡所表現的那樣。然後我們按體操隊形散開了。做腹背運動時,我們因為筋骨痛疼而偷工減料,你卻做得十分到位。你身體柔韌,好似麵條;柔中有剛,賽過彈簧。體育孫對你大加讚賞。他把你叫到隊列前邊,讓你給我們做示範。看看這位新來的同學是怎麼做的!你們這些——!體育孫把半截話嚥了回去。他嚥了回去我們也知道那半截話不是"懶蟲"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無新來的學生那種拘謹或是羞澀。你對著我們翹起你的像小馬駒一樣的屁股。從那一時刻起我就產生了一個錯覺,認為你的尾骨那兒翹著一根看不見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樣。尤其是當你奔跑的時候,你的姿勢、你的動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氣味,都向我證明著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沒有尾巴是不可思議的。
    遲到一步的向陽中學的師生們憤怒地看著坐在看台上的我們,只好在跑道外邊的泥地上站著了。他們的臉都面對著早晨的陽光,金黃黃,毛茸茸,簡直就像一片葵花。我們看到向陽中學帶隊的老師緊繃著臉向我們的教導主任"青面獸"走來。那人是個大個子,腰有點哈,走起路來,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雙臂出奇地長,以至於讓我們感到,他緊攥著的拳頭不像拳頭而像用手提著的兩個地雷。老於,你們一中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負小弟弟!向陽中學的帶隊老師對著我們的"青面獸",揮舞著他那兩隻巨大的拳頭,滿面冷笑,發洩著心中的不滿。"青面獸"的眼睛隨著那兩個大拳頭轉動著,貌似高姿態地說:張校長,別激動,有話慢慢說嘛!"青面獸"笑嘻嘻地瓦解了張校長的怒氣。教育局明明把看台分給了我們向陽,他看著我們說,你們一中憑什麼搶佔了去?"青面獸"道:有這事嗎?我怎麼不知道?張校長道:知道了你也要說不知道,你們一中,一貫地不講道理,一貫地自高自大,一貫地仗勢欺人!——哎呀呀我的個張校長,幹嗎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青面獸"大聲吆喝著:不就是幾尺看台嗎?我們讓出來讓你們坐下不就得了?同學們,同學們,起立,起立!把看台讓出來。正在這時候,向陽中學的張校長慘叫一聲,伸出右手摀住了額頭,然後他就蹲在了地上。怎麼啦張校長?"青面獸"彎下腰,關切地問著。張校長從額頭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詳著。他的手裡是一片汨漓的鮮紅。血!他像個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聲,就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顧屁股下正是一汪渾濁的雨水。我們看到張校長的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包,黑色的血沿著那個包的邊緣慢慢地流下來,流向他的鼻翼兩側,流進了他的嘴巴。"青面獸"伸手去拉張校長,張校長卻死活也不肯起來。"青面獸"從張校長身邊撿起一個灰色的泥丸,托在掌心裡端詳著,然後,他往前走了幾步,對著看台上的我們,聲色俱厲地問:誰幹的?!
    她笑嘻嘻地說:"姐們,咱家受你重恩,無以為報,送你一件小禮物略表寸心。"
    你翻了一個身,眼睛定定地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然後一側身,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我馬上就猜到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抽屜裡藏著一件寶貝。送你這件寶貝的是原籍本市現在省社會科學院工作的女學者呂超男。她抽煙、喝酒,講起話來唾沫橫飛,既是女權運動的組織者又是獨身主義的實踐者。誰也想不到你會跟這個女人成為好友。那天晚上,你在市委招待所8號房間宴請呂超男,我站在牆角,等候著你的吩咐。
    呂像個大將軍似地對著服務小姐揮揮手,去吧去吧,姑娘,玩去吧,我和你們林市長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談。精明得像小狐狸一樣的小姐看看你的臉,你微笑著,對服務小姐點點頭。小姐微笑著退出去了。呂往自己的杯子裡倒滿了葡萄酒,給你倒酒時,你抬手罩住了杯子。
    現在,呂說,我可以不叫你林市長了吧?
    你早就不該叫我林市長。
    不不不,必要的表演還是必要的嘛,在你的下人們面前,我當然還是要維護你的尊嚴。
    說吧,你這次回來,想讓我幫你幹點什麼?
    既然你開口動問,俺家也就不客氣了!呂仰脖喝了半杯酒,滿面英豪的樣子,但眼睛裡流露出乞求。我想出一本書,關於女性在後現代社會裡如何認知自己的性別問題,書稿已經讓世界著名的女權運動大師馬格林娜教授寫了序言,她在序言裡對書稿極為欣賞,她說這本書是本世紀女權運動的總結同時也是下個世紀女權運動的開端。
    你微笑著打斷她的話:出版社跟你要多少錢?
    三萬,這幫畜牲,獅子大開口。其實,她說,如果他們肯下本錢做廣告,誰又敢說我的書不能成為暢銷書呢?關於女權運動的書,在西方,動輒就賣幾十萬本!
    贊助你三萬元出一本書?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立個名目,讓你名正言順地從我這裡賺一萬元錢。
    一萬元也行啊!
    我們市正在籌辦首屆珍珠節,需要編寫一份宣傳材料,不過,讓你這樣的大才女寫這種東西,實在是委屈了……
    哎呀我的個親姐姐!她跳起來,誇張地歡呼著,我就知道只要找到你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她轉到你的背後,摟住你的脖子,歪著頭,在你的腮上吻了一下。你嗅到她的嘴巴裡散發出一股混合著煙酒氣味的青苔般的氣息。這股氣味讓你聯想到水牛的濕漉漉的嘴巴。你並不反感這股氣味,但她的這種親熱弄得你很窘。你剝開她的手,低聲說:快放開我,你這傢伙……
    放心,她大咧咧地說:我對你保證我不是同性戀。但她說著這話時伸手摸了你的乳房。
    拿開你的狗爪子,你這壞蛋!你打脫了她的手,嚴肅地說,怎麼樣?願意給我們當槍手?
    這沒什麼,世界歷史上,有多少大文豪,為了生存,幹過被認為是下賤的工作。高爾基在馬路上擦過皮鞋,傑克·倫敦在海上當過海盜,巴爾扎克在妓院當過大茶壺……夫大人者,能上能下,能貴能賤……
    那就一言為定。明天,我讓文化局魏局長到招待所來找你。
    她笑嘻嘻地說:"姐們,咱家受您重恩,無以為報,送你一件小禮物略表寸心。"
    她從自己的背包裡摸出了一個用彩紙包裹的長方形物件,在你的面前晃了晃,說:無價之寶,包您滿意!
    什麼鬼東西?你想賄賂我?
    算不上賄賂。
    你伸出手欲接盒子,她卻拉開你的手包,把那個玩藝兒硬給塞了進去。
    她按著你的手包說:回去才能看,否則就不靈了!
    你就裝神弄鬼吧!
    她戀戀不捨地盯著你的眼睛,突然換了一種狐魅無比的腔調,說:林嵐,我真恨我為什麼不是個男人……

《紅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