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九老爺的歌唱確實像一條洶湧奔騰泥沙俱下的河流,我猜測到歌詞本身恐怕毫無意義,九老爺好像是把他平生積蓄的所有詞彙全部吐露出來,為他籠中的貓頭鷹進行第一步的灌輸性教育。
    那時候,村莊裡沒有一戶異姓人家,村莊也就是家族的村莊,近親的交配終於導致了家族的衰敗,手腳上粘連著的鴨蹼的孩子的不斷出生向旅裡的有識之士發出了警告的信號。到了四老爺的爺爺那一代,族裡制定了嚴禁同姓通婚的規定,正像任何一項正確的進步措施都有極不人道的一面一樣,這條規定,對於吃青草、拉不臭大便的優異家族的繁衍昌盛興旺發達無疑具有革命性的意義,但具體到正在熱戀著的一對手足上生蹼膜的青年男女身上,就顯得慘無人道。這兩個人論輩份應是我的老老的爺爺和老老的姑奶奶,稱呼不便,姑妄用字母代表。A,是男青年;B,是大姑娘。他和她都健康漂亮,除了手足上多了一層將指頭粘連在一起的蹼膜,一切都正常。那時候沼澤地裡紅水盈丈,他們在放牧牛羊之前、收割高粱之後,經常脫得一絲不掛到水裡游泳。由於手足生蹼,他和她游泳技術非常高超。在游泳過程中,他們用帶蹼的手腳互相愛撫著,愛撫到某種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交配過後,他和她公然住在一起,宣佈結婚,這已經是那項規定頒布後的第二年初冬。有人說是深秋。反正是高粱秸子收割下來叢成大垛的時候。這一對蔑視法規的小老祖宗是被制定法規的老老祖宗燒死的。
    在現在的沼澤地西邊的高地上,數百年前的乾燥高粱秸稈鋪墊成一個蓬鬆的祭壇,A和B都被剝光了衣服,身上塗著一層粘稠的牛油,B的肚子已經明顯凸起,一個或許是兩個帶蹼的嬰兒大概已經感覺到了危險來臨了吧,B用手捂著肚子好像保護他們又好像安慰他們。
    家族的人都聚在祭壇前,無人敢言語。
    傍晚時分,一輪豐滿的月亮從現在的沼澤當時的水淖子後升起來時,高粱秸稈就被點燃了。月光皎潔,深秋(我更喜歡深秋)的清寒月光把水淖子照耀得好似一面巨大的銅鏡,眾人的臉上也都閃爍著青銅的光澤。高粱秸稈開始燃燒,嘩嘩叭叭,爆豆般的響聲,與剛開始的濃煙一起上升。起初,火光不如月光明亮,十幾簇暗紅色的小火苗焦灼地舔舐著鬆軟易燃的高粱葉子,火苗燃燒高粱葉子時隨著高粱葉子的形狀彎曲,好像鮮艷的小蛇在疾速地爬行。沒被燒著的高粱葉子被火的氣浪沖擊著,發出索索科顫的聲音。但從祭壇的最上邊發出的瑟瑟之聲,卻不是氣浪沖擊的結果。當時年僅八歲的四老爺的爺爺清楚地看到赤身裸體的A和B在月光下火光上顫抖。他們是從火把點燃祭壇的那個瞬間開始顫抖的,月光和火光把他們的身體輝映成不同的顏色,那塗滿身體的暗紅色的牛油在月光下發著銀色的冰冷的光澤,在火光上跳動著金色的灼熱的光澤。他們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火光愈加明亮,月光愈加暗淡。當十幾束火苗猝然間連成一片、月亮象幻影猝然隱沒在銀灰色的帷幕之後,A和B也猝然站起來。他們修長美麗的肉體金光閃閃,激動著每一個人的心。在短暫的一瞬間裡,這對戀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便四臂交叉,猛然撲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們翻滾著,扭動著,帶蹼的手腳你撫摸著我,我撫摸著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們在咬與吻的間隙裡,嘴裡發出青蛙求偶的歡叫聲……
    這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悲劇、這件家族史上駭人的醜聞、感人的壯舉、慘無人道的獸行、偉大的里程碑、骯髒的恥辱柱、偉大的進步、愚蠢的倒退……已經過去了數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沒有熄滅,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個成員的心裡,一有機會就熊熊燃燒起來。
    關於這場火刑,每個家族成員都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式。四老爺有四老爺的敘述方式,九老爺有九老爺的敘述方式,我深信在這個大事件背後,還應該有更多的戲劇性細節和更多的「貓兒膩」,對這件事情、對那個年代進行調查、研究、分析、批判、鉤沉、索隱的重擔毫無疑問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當然,那場實際的烈火當天夜裡就熄滅了。重新顯露雪白面容的月亮把光華灑遍大地,淖子裡銀光閃爍,遍野如被冰霜。A和B消失在那一堆暗紅色的灰燼裡。秋風掠過,那灰燼就稍微地鮮紅一下,撲鼻的香氣團團簇簇地聳立在深秋寂寥空曠的田野上。
    火光曾經那樣鮮明地照亮過祖先們的臉,關於烈火的印象,今天照耀著家族成員們的靈魂。
    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的那天晚上,終天捉拿住了四老媽的情人——流沙口子村的鋦鍋匠李大人。這個重大的收穫使四老爺興奮又惱怒——儘管這是一個頗似陰謀詭計、四老爺有意製造或等待日久的收穫,但四老爺點亮燈火,看到蹲在炕角上抱著肩膀瑟瑟發抖的、赤身裸體的四老媽和年輕力壯的李大人時,他的胸膛裡還是燃燒起一股惱怒、嫉妒的烈火。四老爺是提著一根新鮮的槐樹杈子衝進屋裡的,樹杈子帶著尖利的黑刺、柔嫩的綠葉,頂端分出十幾根枝丫,蓬鬆著像一把大掃帚——這是一件真正的兵器,古名「狼筅」,是騎兵的剋星。
    一切都被四老爺盯在眼裡,當春天剛開始時,鋦鍋匠悠揚的招徠生意的歌唱聲在胡同裡頻繁響起,四老爺心裡就有了數。以後,家中鍋碗瓢盆的頻繁破裂和四老媽一聽到鋦鍋匠的歌唱聲就臉色微紅忸怩不安的樣子,更使四老爺胸有成竹,他知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抓奸抓雙了。
    四老爺自己說他從結婚的第一夜就不喜歡四老媽,因為四老媽的嘴裡有一股銅銹般的味道。四老爺曾經勸告四老媽像所有嫁到這個家族裡的女子一樣學會咀嚼茅草,四老媽斷然拒絕。我的母親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四老媽說話的聲音和說話時的神態。從母親的表演裡,我知道四老媽是個剛烈的、身材高大、嗓音洪亮的女人。她皮膚白皙,乳房很大,按照現代標準,應該算一流的女人,可是四老爺偏偏不喜歡她。母親說每當四老爺勸她吃茅草治療嘴裡的銅銹味道時,她就臭罵四老爺:驢雜種,想讓老娘當毛驢呀?
    四老爺說他一聞到四老媽嘴裡的銅臭味道就幹不成男女的事兒,所以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女人。族裡五老爺的遺孀五老媽當場戳穿四老爺的謊言,五老媽說:四哥,別昧著良心說話,你和四嫂子剛成親那年,連晌午頭裡的歇響也是摟抱在一塊的,嘖嘖,大熱的天,滿身的臭汗粘糊糊的,你們摟在一起也不嫌熱,你也不嫌她嘴裡有銅臭!你是勾搭上了流沙口子那個穿紅襖的小媳婦才嫌棄四嫂子的,你們兄弟們都是一樣的騷狐,我們沒象四嫂一樣偷個漢子,我們真是太老實了!
    四老爺經常對揭發他隱私的五老媽說,弟妹,你別胡說八道。五老媽當場就反駁,怎麼是胡說八道?你們這些臭漢子,卡著根狗尾巴,今天去戳東村的閨女,明天去攘西村的媳婦,撇下自己的老婆乾熬著,蚊虻蛆蟲還想著配對呢,四嫂子可是個活蹦亂跳的女人,四老爺子,你不是好東西。
    秋冬喝晚茶的夜晚,春夏乘涼的夜晚,五老媽子對四老爺子淋漓盡致的批駁是精彩的保留節目,我們這些晚輩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往往胡思亂想。那個鬧蝗災的年代,那個一邊鬧蝗災一邊鬧亂兵的年代,色彩斑斕,令人神往。
    被蝗蟲出土撩撥起的興奮心情使村子裡的大街小巷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四老爺騎著風塵僕僕的小毛驢走進自家的胡同時,聽到了鋦鍋匠拖長腔調唱著:鋦鍋嘍鋦盆吧——這一聲乾淨渾厚的歌唱像一根灼熱的火棍捅在四老爺紛紛攘攘如蝗蟲爬動的思緒裡,使他從迷亂的鬼神的世界回到了人的世界,他感到灼熱的痛苦。鋦鍋匠正在他的家門口徘徊著。炎陽高照,夏天突然降臨,門口的柳樹垂頭喪氣,暗紅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生幼蟲的糞便一簇簇粘在樹幹上,極像出土的蝗蟲。鋦鍋匠用又寬又長的暗紅色扁擔挑著鋦鍋碗瓢盆的家什在柳樹附近徘徊,肩上的藍色大披布好像烏鴉的翅膀,他裸露著暗紅色的胸脯。看到四老爺騎驢歸來,鋦鍋匠怔了一下,然後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繼續高唱著那單調油滑的歌子。從他的歌唱聲中,四老爺聽不出他有一絲一毫心虛,四老爺感到被侮辱的憤怒。
    四老爺把疲憊不堪的毛驢拴在柳樹上,驢張開嘴去啃樹皮,它翻著嘴唇,齜著雪白的長牙煩躁地啃著被它啃得破破爛爛的樹皮,好像啃樹皮是四老爺分配給它的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
    四老媽端著一個摔成兩瓣的黑碗出來,與正要進門的四老爺撞了一個滿懷。
    哼,四老爺從牙縫裡呲出一股冷氣,撇著嘴,陰毒地打量著四老媽。
    四老媽臉通紅了。四老媽臉雪白了。四老媽衣衫整潔,頭髮上剛抹了刨花水光明滑溜。她一手拿著一瓣碗顯得有點緊張。
    又摔了一個碗?四老爺冷冰冰地說。
    貓摔破的!四老媽氣惱地回答。
    四老爺走進屋子,看到那只懷孕的母貓蜷縮著笨重的身子在鍋台上齁齁地打著瞌睡。鋦鍋匠走到房後的河堤上,他的歌唱聲從後門縫裡挑釁般地鑽進來。
    四老爺摸了一下貓的背,貓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吃飯,吃飯,四老爺說。
    田里出蝗蟲啦。四老爺吃著飯說。
    今黑夜我還到藥鋪裡困覺,耗子把藥櫥咬了一個大窟窿。四老爺吃罷飯,嚼著一束茅草根,嗚嗚嚕嚕地說。
    四老媽冷笑一聲,什麼話也沒說。
    整整一個下午,四老爺都坐在藥鋪的櫃檯後發愣。坐在櫃檯後他可以看清大街上的一切人物。田野裡佈滿了螞蟻般的小蝗蟲的消息看來已經飛快地傳遍了村子,一群群人急匆匆地跑向田野,一群群人又急匆匆地從田野裡跑回來。傍晚時分,街道的上面,灼熱的火紅陽光裡,瀰漫著暗紅色的塵土,光裡和土裡踽踽行走著一些褐色的人。
    一群人湧到藥鋪裡來了,他們象法官一樣嚴肅地注視著四老爺,四老爺也注視著他們。因為鋦鍋匠漂亮的油腔激起的複雜感情使四老爺看到的物體都像蠢蠢欲動的蝗蟲。
    四老爺,怎麼辦?
    您出個主意吧,四老爺。
    四老爺暫時把夜裡的行動計劃拋到腦後,看著這些族裡的、同時又是村裡的人。
    你們都看到了神蟲?
    我們都看到了螞蚱。
    不是螞蚱,是神蟲!
    神蟲?神蟲,神蟲!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四老爺把一束茅草根填到嘴巴裡慢慢咀嚼著,雙眼望著在街上的金光中飛行的塵土,好像在努力回憶著他的夢中情境。
    四老爺說他騎著毛驢在縣衙前的青石板道上緩緩地行走,驢蹄子敲著石板,發出咯咯登登的清脆響聲。迎面來了一隻通紅的馬駒子,馬駒子沒備鞍韉,馬上坐著一個大眼睛的紅鬍子老頭。馬蹄子敲打青石板道,也發出咯咯登登的響聲。馬和驢碰頭時,都自動停住蹄腿,四老爺瞪著紅色馬駒上的老頭,紅色馬駒上的老頭瞪著毛驢上的四老爺。四老爺說那老頭兒問他是不是高密東北鄉的人,四老爺說是。老頭兒就說,俺有億萬萬的家口要在那方土地上出生,打算把那兒吃得草牙不剩。吃草家族的首領碰上了更加吃草家族的首領,四老爺有些膽戰心驚。四老爺說你們吃得草芽不剩,俺怎麼活?那老頭對四老爺說你回去領導著修座廟吧!四老爺問修座什麼廟,那老頭說修座八蠟廟,四老爺問廟裡塑什麼神靈,老頭兒跳下馬,落在青石板道上。哪裡有什麼老頭兒,四老爺說他看到青石板道上趴著一隻象羊羔那麼大的火紅色的大蝗蟲。蝗蟲的兩隻眼像兩個木瓜,馬一樣的大嘴裡齜出兩隻綠色的大牙。兩條支起的後腿上生著四排狗牙般的硬刺。它遍身披著金甲。四老爺說他滾下驢背,跪倒便拜,那蝗蟲騰地一跳,翅膀嚓啦啦地剪著,一道紅光衝上了天,朝著咱東北鄉的方向飛來了。那匹馬駒揚起鬃毛,沿著青石板道往東跑了,青石板道上,一串響亮的馬蹄聲。
    聽完四老爺的夢,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斂聲,那個可怖可憎的火紅色的大螞蚱彷彿就停在村莊裡的某條小巷上或某家某戶的院落裡,監視著村裡人的行動。
    如果不修廟……四老爺吞吞吐吐、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不修廟,蝗蟲司令會率領著他的億萬萬兵丁,把高密東北鄉啃得草芽不剩,到那時遍野青翠消逝,到處都裸露著結著鹽嘎癡的黑色土地,連紅色沼澤裡的蘆葦、水草都無一棵留存,紅色沼澤裡無處不是紅色的淤泥,到那時牛羊要被餓死,暗藏在沼澤地蘆葦叢中的紅狐狸和黃野兔都會跑出沼澤,深更半夜,在大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牆外,徘徊躑躅,淒厲地鳴叫……
    四老爺,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爺沉思片刻說,大傢伙信得過我,我還有什麼話說?湊錢修廟吧,按人頭,一個人頭一塊大洋。
    在集資修築八蠟神廟的過程中,四老爺到底是不是像人們私下傳說的那樣,貪污了一筆銀錢?我一直想找個恰當時機,向四老爺進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納羅織的攻心戰,我預感到這個時機已臨近成熟,五十年過去了,蝗蟲又一次在高密東北鄉繁衍成災,當年四十歲的四老爺已經九十歲,儘管每日嚼草,他的牙關也開始疏鬆了。
    四老爺送走眾人,從櫃檯裡的擱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著一條高凳,站在槐樹下,天上星河燦爛,群星嘈嘈雜雜,也像一群蝗蟲。他站到板凳上後,看到星星離自己近了,星光照耀著懸掛在一根橫向伸出的樹杈上的橢圓形的瓜美和紡錘形的絲瓜。它們都不成熟,纏繞在一起的瓜簍蔓上混雜開放著白色成簇的瓜葵花和淺黃色、銅錢大小的絲瓜花,四老爺當然也嗅到了它們幽幽淡淡的藥香。四老爺舉斧砍在樹杈上,枝葉花果一起抖動。
    持著什麼武裝去找姦夫,是四老爺整整考慮了一個下午的問題,選擇這根枝丫眾多的槐樹杈子,充分顯示了四老爺過人的聰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圖奪門逃跑的銀鍋匠李大人吃盡了苦頭。
    四老爺手持武器,懷揣著一盒價格昂貴、平日不捨得使用的白頭洋火,輕捷地溜出藥鋪,穿過一條陰暗的小巷,伏在牆頭扁豆籐葉上的幾十隻蟈蟈唧唧的叫聲編織出一面稀疏的羅網,籠罩著四老爺的秘密活動。大門上的機關是很簡單的:一根折成魚鉤形的粗鐵絲從門的洞眼裡伸進去,勾住門閂,輕輕一撥就行了。這點點細微的聲音只有那隻老貓能聽到。為了防止開門時的響聲,四老爺早就在門的軸窩裡灌上了潤滑油,大門無聲無息地被打開。四老爺雙手端著那根前端杈丫豐富的樹杈子,一腳就踢開了堂屋房門,衝進堂屋,房門也被踢開。屋裡發出四老媽從美夢中被驚醒的尖聲喊叫,這時四老爺卻屏住呼吸,雙手緊緊地握住槐樹杈子對準洞開的門。他的眼睛因激怒發出綠色的光芒,像貓眼一樣,那天晚上四老爺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東西。
    走進大門之前,四老爺為避免打草驚蛇,進行了一番精心的偵察。他首先在廁所裡的茅坑邊上看到了鋦鍋匠的家什和扁擔,這時他的憤怒使他渾身顫抖。他咬緊牙關止住顫抖,躡腳潛到窗戶外,仔細地辨別著屋裡的動靜。兩個人打出同樣粗重的呼嚕(四老爺說四老媽打呼嚕吵得他難以成眠也是導致他厭惡她的一個原因),傳到她的耳朵裡他差點要咳嗽出聲來,緊接著他就踢開了兩道門,手持著槐樹杈的四老爺站在房門外,好像一個狡詐凶狠的獵人。
    鋦鍋匠李大人即便是虎心豹膽,在這種特定的時刻,也無法保持鎮靜。他順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裡衝來。四老爺覷得親切,把那蓬樹杈子對著他的臉捅過去。一個捅,一個撞,一個是邪火攻心,一個是狗急跳牆,兩人共同努力,使當做武器的槐樹杈子發揮出最大威力。
    四老爺感覺到那裡槐樹的尖銳枝丫扎進了李大人的臉。李大人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叫,踉蹌著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著這機會,四老爺掏出洋火,劃著,點亮了門框上的洋油燈。
    四老爺獰笑一聲,又一次舉起了槐樹杈子。燈光照耀,鋦鍋匠滿臉污血汩汩流淌,一隻眼睛癟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爺心裡膩膩的,手臂酸軟,但還是堅持著把那槐樹杈子胡亂戳到鋦鍋匠胸口上。
    鋦鍋匠不反抗,好像怕羞似地用兩隻大手捂著臉,鮮血從他的指縫裡爬出來,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瀝瀝地往地下滴。四老爺的樹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時,只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顫著,他的四肢和頭頸無有反應。四老爺被鋦鍋匠這種逆來順受的犧牲精神一下子打敗了,持著樹杈子的雙臂軟軟地耷拉下去。
    四老媽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嘩嘩地流。
    四老爺被四老媽的哭聲撩起一股惡毒的感情,他用槐樹杈子戳著四老媽的胸,四老媽也用雙手捂著臉,也是同樣的不畏痛楚。四老爺見著那根槐杈傾斜的、帶著一莖嫩葉的青白的尖茬抵在四老媽一隻雪白鬆軟的乳房上,彷彿立刻就戳穿那乳房時,他的胳膊象遭到猛烈打擊似地垂下來,樹杈子在炕上耽擱了一下後掉在炕前的地上。四老爺感到精疲力竭,心裡一陣陣地哆嗦,一種沉重的罪疚感湧上他的心頭,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一隻發情的母狗和一隻強壯的公狗放在一起,兩隻狗進行交配就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看著鋦鍋匠殘破的身體,四老爺心在愧疚,他有些支持不住,倒退一步,坐在一隻沉重的楸木機子上。
    你走吧!四老爺說。
《紅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