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彈起三弦俺喜洋洋
    歌唱英明黨中央
    三中全會好路線
    父老兄弟們,種蒜發財把身翻
    ——1987年正月,張扣在青羊集王明牛三兒結婚宴席上演唱喜慶曲兒。是夜賓客狂歡,張扣爛醉如泥,在王家昏睡三日方醒
    一
    被抓進監牢的第二天夜裡,四嬸夢見四叔渾身是血,站在自己床前,說:
    老婆子,你在這裡吃著現成飯,享著清閒福,不替我伸冤報仇了?四嬸說:老頭子,你的冤伸不了了,你的仇也報不了了,我犯了罪了。四叔歎了口氣說:那就算了吧,我把二百元錢塞在了窗台下第二道磚縫裡,有朝一日你出獄,把錢取出來,拿出一百元,給我扎座金庫,多裝進些財寶,陰間和陽間一樣,幹什麼事都要走後門,沒錢玩不轉。四叔抹抹臉上的血,慢吞吞地走了。
    四嬸驚醒,冷汗浸透了鐵甲一樣的被子。四叔滿身鮮血的悲慘形象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恐怖又悲傷。真有陰曹地府嗎?她想,回家後頭一件事,就是摳摳窗台下第二條磚縫,如果能摳出二百元錢,就是真有陰曹地府啦。這事可不能讓老大和老二知道,這兩個雜種,一個賽一個的歹毒。
    想起兒子四嬸就歎氣。對面床上的女犯人也歎氣。她也在想兒子。夜裡,女犯人又被拉去提審,回來後又是一頭撲到床上,哭一陣,就發呆,歎氣,一聲接一聲。
    女犯人睡著了,打著呼嚕,忽快忽慢的,好像也在做夢。
    四嬸再也睡不著了。一隻蝙蝠從鐵窗欞間飛進來,轉幾個圈又飛出去。黑夜無邊無沿,到處都是囈語聲,到處都響徹鸚鵡們不祥的啼叫聲。
    四嬸披著衣服走到院子裡,在鄰家鸚鵡們的怪叫聲裡,望著天上的星辰和那半塊越升越高的月亮。後半夜了,四叔還不回來,她很著急。
    晚飯後,她對二兒子說:一相,你不去迎迎你爹?
    迎什麼!不該回來迎也回不來,該回來不迎也是就回來了!老二說。
    四嬸無言以對,沉默了半天,才說:
    養你幹什麼呀!?
    誰要你們養的?你們當初就該把我塞到尿罐裡淹死,也省了我多遭幾十年罪!
    四嬸被噎得啞口無言,坐在炕沿上掉眼淚。
    黃黃的月光塗在地上,四嬸的影子倒在地上。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四嬸急忙去開門,一個人跌進去。
    四嬸……高羊哭著說,四叔讓汽車撞死啦……
    四嬸癱在地上,不會動了。高羊把她拉起來,捶肩打背好一陣,四嬸吐出一些口水,嗷嗷地哭著,喊叫:
    老大……老二……金菊……快起來,你爹被汽車撞死啦……
    金菊挺著大肚子跑出來,老大和老二隨後跑出來。
    二
    天放亮的時候,兩輛馬車進了胡同,停在門前的打麥場上。四嬸跑過去,一聲接一聲地呼喚著老頭子。打麥場上站滿了人,連村主任高金角都來了。老大和老二站在車旁,都鐵青著臉不吱聲。
    你爹哪?你爹在哪裡?四嬸扎煞著胳膊問。
    老大蹲在地上,抱著頭,低沉地哭著:
    爹呀……我的親爹……
    老二不哭,猛地掀開蒙住車廂的塑料布,露出了直挺挺地躺在車廂裡的四叔。他張著嘴,瞪著眼,腮上沾著泥土。
    老頭子,老頭子,你死得好慘。我摸著你的臉,摸著你的手。你的臉冰涼,你的手也冰涼,前天晚上你還是個旺活的人,今早上就成了個涼死屍啦!
    四嬸摸索著四叔的光頭,摸索著四叔的耳朵。他穿著一件破裌襖,袒著半個癟癟的黑肚子。褲子被扯爛了,腿上血肉模糊。
    老頭子,你是個莊戶人,按說應該頂死耐活的,難道碰一下腿你就死了嗎?她摸著四叔冰涼的頭,尋找著傷處。她摸到了,在四叔的頭心子上,有一塊雞蛋大的凹陷,就是這兒,老頭子,他們把你的頭蓋骨砸碎啦,把骨頭碴子砸進你的腦子裡去啦,所以你就死了。
    上來兩位鄉親把四嬸拉開了。她牙關緊閉,喘不上氣,眼見就憋死了。她聽到金菊哭著爹叫著娘。有兩個人用筷子撬開她的嘴。輕點,輕點,別把牙撬掉!搬著她的腦袋的人提醒那位用筷子撬牙齒的人。她的嘴巴被撬開了,有人往嘴裡給她灌涼水。她醒了。
    另一輛馬車上,拉著花母牛的屍體。牛身體側歪著,四條腿像機關鎗一樣,架在馬車的草棚欄杆上。母牛的肚子鼓得很高,那條小牛似乎在它肚子裡蠕動著。
    哭一陣,嚎一陣,看看日頭,已是三竿子高。村主任高金角說:
    方一君,你爹就這樣了,哭也哭不轉,大熱的天,屍體擱久了就要發臭,趕快收殮。有什麼新衣裳,給你爹換上,雇輛車,送到縣裡去火葬。這條死牛,也該剝皮賣肉,趕明兒正好逢集,牛肉很貴,賣賣牛肉牛皮,你爹的殯葬費就夠啦!
    大叔,方一君問,俺爹就這麼白白地死了?聽高羊說,他和俺爹都把車停在了路邊,是司機硬把車開上來的。
    高金角說:噢,是這樣?那司機該判徒刑,車主還要賠償你家的人命錢!是哪裡的車?
    是鄉政府的,王安書記也坐在駕駛樓裡。高羊說。
    高金角臉色變黃,嚴厲地說:
    高羊,你可不許瞎說!你看清楚了嗎?
    大叔,俺沒瞎說。鄉政府的車往前跑了一段,水箱漏光了水,跑不動了。我正抱著四叔在哭呢,王書記和張司機又跑回來了。司機渾身哆嗦,嘴裡一股酒味。王書記安慰他:-小張,別怕,有我哩-王書記問俺是哪個村的,俺說了。俺聽到王書記長舒一口氣,王書記說:-小張,你別怕,是咱鄉里的農民,事情好辦極了,給他們家點錢就是啦!高羊囉囉嗦嗦地說。
    高金角嚴肅地說:
    高羊,說話要負責任啊!你看清車牌號碼了嗎?沒看清可不要亂說。
    那是輛黑車,根本就沒掛牌,白天不敢出去,都是夜裡活動!養鸚鵡的高直楞惡聲惡氣地說:那個司機,是王安老婆的叔兄弟,原是個開拖拉機的,根本沒有開汽車的執照!
    高金角怒吼一聲:
    高直楞!
    高直楞直愣著眼,說:
    怎麼啦?不讓說話?你怕他,俺可不怕他!俺舅舅是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他王安算根屌毛!
    喔,你還有這麼一個舅舅?那你是不用怕什麼,隨便說吧。高金角轉臉對方家兄弟說,這事情不簡單,我一個村主任,管不了這樣的事情,你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只有兩條要求:第一,死屍要火葬,這是縣裡的規定;第二,賣了牛肉要向村委會交十塊錢管理費,這是鄉里的規定。
    方老大,方老二,你們這些窩囊廢!高直楞說,把你爹的屍體抬到鄉里去,看看他王安怎麼辦!
    方老大還在猶豫,方老二把眼一瞪,說:
    走,大哥!金菊看家,娘你也去!
    老大和老二從車上把老頭子拖下來。老頭子像一條死狗,趴在地上。我說:老二,等等,給你爹換上件衣裳吧,他還有一件新棉襖,讓他穿上吧,這是去見官,體面點好……老二說:人都死了,還要屁的體面!老二摘下一扇門板來,把老頭子搬上去,起先是趴著,我說:老二,讓你爹仰著吧。老二把他爹翻了一個身,臉朝了上,兩隻大眼死瞪著天。高直楞這個好人,家去找了繩子和槓子,把門板捆好了。老大瘸著腿在前,老二直著腰在後,兄弟倆抬著他爹朝鄉政府走,我跟在後邊。村裡的男男女女一大溜,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後。高馬那個小雜種也來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和老頭子的閨女女婿了。他走到老大身邊,一把搶過槓子去。高馬和老二一般高矮,門板端平了,老頭子的頭也不滾來滾去了。抬到鄉政府,把大門的不讓進,讓高馬一膀子就扛到一邊去了。鄉政府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條大狗蹲在伙房門口衝著我們汪汪地叫。那輛撞死我家老頭子的車停在院子裡,車上拉著一車綠蒜薹。車頭上儘是些血。
    他大嫂子,你的案子有點眉目了吧?四嬸關切地問那個中年女人。
    快要判了,俺別無牽掛,就是捨不得俺那好孩子。中年女人眼淚汪汪地說。
    他嫂子,想開點吧,孩子小時,都像小狗一樣圍著娘轉,長大了,就不一樣了。四嬸說。
    那輛車上沾著俺老頭子的血,沾著俺家那條母牛的血,一股血腥味,一股蒜薹味。俺家那車蒜薹也讓他們給糟害啦,俺那老頭子血一滴汗一滴種出來的蒜薹,都給糟害了。俺一家三口,守著老頭子的死屍,在鄉政府大院裡等啊等啊,等到天晌,連個過來問問的也沒有。蒼蠅在老頭子臉上爬呀爬呀,它們一邊爬,一邊往老頭子的眼裡、嘴裡、鼻孔眼子裡、耳朵眼子裡下白渣。白渣?白渣就是蛆啊,一轉眼那些白渣就烏烏壓壓地活起來了。蒼蠅一群群地飛著,趕走了這一群,那一群又飛來了。俺去牆上撕下一塊報紙,蒙在老頭子臉上,哪能蒙得住呢?那些蒼蠅從報紙底下又鑽進去了!那麼多人都來看熱鬧,東村西村,南鄰北捨都來了,就是不見一個官家的人。俺家老二到大院外的飯店裡稱了兩斤油條,用塊報紙兜著,叫俺吃,俺咬了一口,那塊油條在嘴裡亂打滾就是嚥不下去。俺怎麼能嚥下去呢?老頭子的死屍就擺在俺眼前,曝曬了一上午,都有味了。俺家老大也不吃。就老二自己吃。老二還爬到那輛汽車上,拖下一大捆蒜薹。他一手卡著綠蒜薹,一手拿著黃油條,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兩個眼珠子瞪著,兩個腮幫子鼓凸著,狼吞虎嚥。俺知道,二小子雖然愣怔,但他心裡也不好受,怎麼著也是他爹啊。
    日頭髮紅的時候,到底等來了一個官家的人,是那個楊助理員,原先,他算是俺家的瓜蔓子親戚,但自從金菊跟了高馬,他就不是俺的瓜蔓子親戚了。俺家老大叫過他八舅,俺家老二給他家不知道幹了多少活,蓋屋、打牆、推土、運糞,俺家老二就像他家雇的長工一樣。他騎著自行車從大門外來了,俺想:這會兒好了,盼星星,盼月亮,把救星盼來了!老大和老二迎著楊助理員跑上來。俺也跑上去,稱呼什麼呢?還是叫他八舅吧。俺說,他八舅,你給俺做主啊,俺給您下跪啦!俗話說,一跪千金重,楊助理員承擔不起,慌忙把俺攙扶起來。後來俺才知道他是裝模作樣,還掏出一塊手絹擦著眼。他掀起那張破報紙看看俺老頭子的臉,蒼蠅嗡一聲飛起來,嚇得他跳了一個跳。他對俺說:
    四嬸子,放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啊!
    俺家老二忿忿不平地說:
    王書記軋死了俺爹,起碼也得來打個招呼吧?俺爹雖然貧賤,可孬好也是條人命,就算軋死一條狗,也該向主人家道個歉吧!
    楊助理員擠著眼說:
    老二,雖然你妹妹跟人跑了,你家毀了婚約,把俺那可憐的外甥給折騰成瘋症,整天價不是哭就是笑,可咱到底也算是親戚了一場,這也叫買賣不成仁義在,不是我批評你,剛才你這些話欠考慮!王書記不是司機,他怎麼能軋死你爹?司機軋死了你爹,他犯法,法院自有公論,你們把屍體抬到鄉里,招來千萬的人,干擾鄉里工作,鄉雖然小,但也是一級政府,干擾鄉里工作,就是干擾政府的工作,干擾政府工作就是犯罪。本來是你有理,這一鬧,你反而沒理了,對不對?
    老二不服氣,說:
    不管怎麼說,這事王書記有責任,他利用公車,販賣蒜薹,軋死俺爹,他卻躲起來,連個照面也不打,這理走遍天下他也說不過去。
    老二,你這話更離譜了,楊助理員說,誰告訴你說王書記販賣蒜薹?你這是犯了誣陷罪!王書記今天去縣裡參加緊急治安會議去了,是縣裡的緊急治安會議要緊,還是你爹的事要緊?王書記開會回來就要佈置嚴厲打擊擾亂社會秩序的不法行為,你們正好做個典型!
    老二不敢吱聲了,老大說:
    八舅,俺爹已經這麼著了,六十多歲的人啦,死了也不算少亡,再說,也是他命該如此,要不,路上的人千千萬萬,怎麼單單軋死他,所以呀,也是他命該如此。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想那陰曹地府裡也有它的規矩。八舅,俺們都是莊戶人,不懂規矩,你說吧,俺該怎麼辦?
    楊助理員說:依我看,你們趕快把你爹抬回家,趕快去火葬,今夜去不了,明兒早上去。火葬場裡備有專門拉死屍的吉普車,拉一趟四十塊錢,現在什麼都漲價,這麼遠跑一趟只收四十元,確實不貴。如果你們明天去火葬,我給你們打電話聯繫車。我看就這麼定了,把你爹抬回去,給他淨淨面,刮刮鬍子,有什麼送老衣裳給他換上,你們守一夜靈,盡盡兒女的孝心,一大早吉普車就會開到你家門口,你爹活著沒坐過小車,死後該排場排場。我再跟火葬場裡的頭頭通融通融,走走後門,先把你爹燒了,裝骨灰時多給裝上點。抱回骨灰來,就通知親戚朋友,來聚一聚,湊集點賻金。你爹死了你們還要繼續過日子是不是?這樣鬧下去,擔了罪名不說,還要把自家的日子給敗壞了,四嫂子,您說對不對?
    我說俺婦道人家不懂什麼事,您給做主吧。老二說:
    只怕死屍一燒,王書記就不認賬了。
    楊助理員說:老二,你糊塗!王書記堂堂一個鄉黨委書記,手裡哪天不是過千過萬?只要你們不給他添麻煩,你想想他能虧待了你們?鄉政府再小也是一級政府,指頭縫裡漏漏就夠你們後半輩子過的了。
    老大問:八舅,有人勸俺去縣裡告狀,你說俺去不去?
    楊助理員說:是你爹死了,不是我爹死了,告不告是你們的自由。不過,這事要輪到我頭上,我就不告。人反正死了,一切都要考慮活著的人。說穿了,就是錢!怎麼多弄點錢,就怎麼弄。你們去告了狀,說到最狠處,把司機判刑,你們又有什麼好?公家可是依法辦事,頂多給你們幾百元殯葬費。王書記在縣裡關係四通八達,就算把司機判了刑,過不了兩個月就會出來,照開他的車。你們得罪了王書記,還落一個混賬人家的惡名,老大和老二就甭說媳婦啦。要是你們不告,回家安安穩穩地把死人發送了,大家都會說你們善良,落個好名聲,王書記也說了,只要你們答應私了了這件事,他保證對得起你們。你們掂量掂量,該怎麼辦自己拿主意。
    高馬說:人活著難道僅僅為了錢嗎?
    楊助理員說:噢,你小子也在這兒!你算幹什麼吃的?勾引人家閨女,弄得人家未婚先孕;破壞三家婚姻,搞得人家家破人亡。你算個什麼東西!?還好意思到這裡來插嘴?老大老二,你們自己看著辦,我也不是想圖仨賺倆,省得落人閒話。
    方老大說:高馬,你缺夠了德啦,你湊夠一萬塊錢,就快把金菊領走,俺沒她這個妹妹,更沒有你這個妹夫!
    高馬滿臉赤紅,不言不語地走了。
    三
    四嬸在黑暗的監室裡,又一次想起把四叔從鄉政府大院裡抬回村莊的情形。還是老大在前老二在後,老大走路高高低低,門板搖搖晃晃,四叔的頭在門板上滾來滾去。四叔頭碰門板的聲音已不如來時清脆。他們一出門口,鄉政府的大門就關上了。四嬸心裡空落落的,回頭望望院裡,見有許多官家模樣的人從地裡冒出來,聚集成一大堆,臉上都掛著冷笑。楊助理員也在那人群裡,臉上的表情與那些人一模一樣。
    四叔的屍體從大街上穿過時,情形不如早晨熱鬧。早晨村子裡的凡會走的人都跟在屍體後邊,現在,只有幾條狗跟在後邊嗥叫。
    屍體到了家門口,老大和老二把槓子扔下,門板光噹一聲跌在地上。在高直楞家的鸚鵡們如雲如霧的啼叫聲裡,目光呆直的金菊開了門。四嬸說:
    把你爹抬到炕上去吧。
    老大說:娘,聽人家說,在外邊橫死的人是不能上炕的……
    四嬸說:你爹辛辛苦苦一輩子,死了,連個熱炕頭也掙不上,我心裡不過意啊……
    老二說:人已經死了,放在鋼絲床上也是一樣-人死如燈滅,氣化春風肉爛成泥!-放到熱炕頭上臭得快。
    四嬸說:你們打算把你爹擺在露天地裡?
    老二說:就擱在這兒吧,讓涼風颼溜著,省著有臭味。再說,也省了明早上再往外折騰!
    四嬸說:讓狗啃了呢?
    老大說:娘,今黑夜裡,我正好把那條牛剝剝皮,把肉剔巴剔巴,明兒正好趕集賣肉,楊助理說得在理,死人怎麼著都是死了,活人還是要好好活。
    四嬸無奈,哭著說:老頭子,你兒子們不要你上炕,你就在場院裡躺著吧。
    老大說:娘,你別難受了,上炕歇著去吧。俺爹的事,俺來操持就是。
    老大點亮了一盞罩子燈,放在打麥場上一個豎起來的石磙子上。老二搬出了兩根板凳,擺開。兄弟二人把放著四叔屍體的門板抬到那兩根板凳上。
    老大又說:娘,回家去歇了吧,我跟老二守著就行了,說一千道一萬,是俺爹命該如此,你也別難過啦!
    四嬸坐在門板旁邊的地上,用一根樹枝,把四叔七竅裡那些蛆蟲撥拉出來。
    老大和老二在場上鋪開一塊破苫頭,把死母牛滾上去,滾得母牛肚皮朝天,脊樑兩邊塞上磚頭,固定住了。四條牛腿衝著天,直棒棒的,像四根棍子。
    老大持一把牛耳尖刀,老二持著切菜刀,從牛肚皮正中開了一條縫,老大在東,老二在西,開剝起牛皮來。四嬸聞到了牛身上臭烘烘的味道,也聞到了四叔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他嫂子,那昏昏的燈光照著俺老頭子的臉,他的眼黑黑地逼著俺,逼得俺骨頭縫裡都往外冒涼氣。那些蛆,怎麼撥拉都撥拉不淨。讓旁人聽著,就噁心死了,可俺一點都不覺得他髒,俺只是恨那些蛆,撥拉出一條來俺就用腳捻死。俺兩個兒光顧了剝牛皮,不顧他們的爹了。俺閨女端來一盆水,用棉花蘸著,把她爹的臉擦洗乾淨。還找來一把剪刀,把她爹下巴上的花鬍子剪掉,連鼻孔眼子裡伸出來的那兩撮毛也剪了去。俺老頭子年輕時一表人才,老了,皮肉都抽縮了,不像樣子啦。俺閨女又把她爹那件青袍子拿來,與俺一起給老頭子換上,兩個女人給一個男人換衣裳,總是不得勁,俺叫兩個兒子幫忙,他們兩個滿手都是牛毛牛血,俺沒用。俺說,金菊,他是你爹,不是外人,換吧。老頭子瘦得皮包著骨頭。他穿上袍子,像個人樣了。那牛皮死難剝,老大和老二臉上都冒汗了。俺當時就想起一個笑話來。一個爹要死了,把三個兒子叫到炕前,說:我要死了,我死了後,我的屍體你們打算怎麼處理?大兒說:爹,咱窮家小戶的,置不起棺槨,我看花兩弔錢買具薄木棺材,盛著您,埋了,您看行不行。爹搖搖頭說:不好!不好!二兒說:爹,我看,弄塊破席捲出您去埋了,中不中?爹說:不好!不好!三兒說:爹,我說這樣辦:爹的屍體,俺兄弟三個劈成三份,剝了皮,拿到集上,當狗肉、牛肉、驢肉賣了,好不好?爹笑著說:還是老三知道爹的心思,賣肉的時候,多加點水,省著折秤。他嫂子,您睡著了?
    老大和老二滿手是血、泡沫,滑滑溜溜,攥不住刀把子,就放到地上搓。場地上鋪著一層黃沙,沙粒沾在老大和老二手上,就像金子一樣。蒼蠅嗅到味兒,從鄉政府大院裡飛來。它們落在牛身上,笨拙地爬行著,老二用寬寬的菜刀背拍死它們。四嬸讓金菊找來一把破蒲扇,呼打著,不讓蒼蠅們再往四叔臉上下蛆。
    空中有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黑暗的牆角上有野獸綠幽幽的眼睛和它們焦急的喘息聲。
    半夜時分,老大和老二把牛皮剝下來。牛全身赤裸,只有四隻蹄子還在,好像一個光著腚的人穿著皮鞋。老二挑來一擔水,把牛身體沖洗乾淨,兄弟倆蹲在一邊,各抽了一支煙。然後,動手開牛膛。老大說:輕點,別把腸子割破。老二用菜刀在牛肚子正中開了一條縫,牛的五臟六腑咕嘟嘟冒出來,那條小牛也冒了出來。四嬸聞到一股熱烘烘的腥氣。天上響起猛禽的叫聲。
    老大和老二把那些腸子一根根扯出來。老二說腸子就不要了,老大說腸子、胃,洗洗都是好下酒菜。那隻小牛呢,老大說沒見天的小牛能熬藥,有人用它冒充鹿胎膏,發了大財。
    他嫂子,你就別難受啦,判了你五年?五年一眨巴眼就過去啦,等您出來,您兒子就中用了。
    四-
    只當軍師,不當分師-,村主任高金角說,誰讓我幹著呢,-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有意見當面提,過去我可就不管啦!
    老大說:村主任,您就分吧。
    高金角說:房屋四間,老大老二每人一間,四嬸兩間,四嬸死後——四嬸您就別難過,實話難聽——老大老二每人一間。這兩間房一大一小,小的搭配上大門和門樓子。鍋碗瓢盆雜七拉八搭配成三份,我做鬮你們抓,誰抓著哪份就算哪份。四叔和母牛的賠償費三千六百元,三一三十一,四嬸一千二,老大和老二每人一千二,存款一千三百元,老大老二每人四百,四嬸五百。等高馬拿來那一萬元,四嬸得五千,老大老二每人兩千五。金菊出嫁時嫁妝由四嬸置辦,老大老二願意出點錢就出,不出也不勉強。所有糧食分成三份半,半份是金菊的。四嬸將來老病,不能動彈了,由老大老二輪流撫養,或是每人一月,或是每人一年,到時間再定。大體上就這樣啦,誰還有意見?
    老大說:還有蒜薹呢?
    高金角說:蒜薹也分成三份,不過,四嬸這麼大年紀了,還能趕集去賣蒜薹?老大,把四嬸的跟你分在一起,你順便幫著賣了怎麼樣?
    主任,你看看我這腿……老大說。
    那就跟老二分到一塊。
    主任,老大都不管,我更不管!老二說。
    方一相,這不是你娘嗎?又不是幫別人出力!高金角說。
    四嬸說:我誰也不指靠,我自己去賣!
    老二說:最好!
    高金角說:還有什麼沒分的?
    老大說:我記得俺爹還有一件新棉襖……
    四嬸說:雜種,連這個都記著?這棉襖留著,我要穿!
    老大說:娘,俗話說:-爹的棉襖,娘的裹腳,留給小輩,招財進寶-,您留著做什麼?
    老二說:要分就分個利索!
    高金角說:少數服從多數,四嬸,您就拿出來吧!
    四嬸掀開破箱子,拿出棉襖來。
    老大說:兄弟,這一分家,我注定是光棍到老了,你找個老婆不難,這件棉襖,就讓給我吧。
    老二說:哥,吃泡屎不要緊,味兒不對。既是分家,就要公平,誰也別沾光,誰也別吃虧。
    高金角說:一件棉襖,兩個人要。怎麼分?除非用刀剁開!
    老二說:剁開就剁開!
    老二拎起那件棉襖,鋪在一個木墩子上,回屋去抓來切菜刀,照準棉襖的中縫,一刀連一刀剁起來。四嬸嗚咽著,看著咬牙切齒的老二,把那棉襖剁成了兩半。
    老二拎著一半棉襖,扔給老大,說:這半是你的,這半是我的,咱誰也不欠誰!
    金菊提出兩隻破鞋來,冷笑著說:這是咱爹的鞋,他一隻,你一隻!
    金菊把兩隻破鞋,一隻扔給大哥,一隻扔給二哥。

《天堂蒜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