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銹斑斑的鐵鍾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隊長披著裌襖,一手裡卡著一塊高粱麵餅子,一手裡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鍾下走。走到鍾下時,手裡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象秋田里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鍾繩,鐘錘撞擊鍾壁,"堂堂堂"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胡同裡湧出來,彙集到鍾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像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嚥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鬍子包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只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娘的腿!公社裡這些狗娘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後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裡抽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只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伙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面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到額頭上的頭髮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地把膀子抱起來,雙眼像風車一樣旋轉著,嘴裡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後,他的目光停在牆角上。牆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樑,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污漬,有的象青草的汁液,有的象干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佈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只是把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幹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幹什麼?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麼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願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願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胡弄洋鬼子的幹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後娘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隻細胳膊使勁甩動著,像谷地裡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裌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後娘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翹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裡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奓煞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後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粘著鼻涕的樹葉象貼傳單一樣"巴唧"拍到牆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裡溜去,從牆角上找到一把鐵柄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衝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後跑去。他的村子後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於夏天大水的浸泡,樹幹上生滿了紅色的鬚根。現在水退了,鬚根也乾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桔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隻鴨子在河邊上游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著,也不知吃到什麼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凸起的胸脯裡像有只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裡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像盯著一團火。
    "看著我幹什麼?"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象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後娘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節粗大,堅硬得像小棒槌,敲在光頭上很痛,黑孩忍著,一聲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吊起來。小石匠的嘴非常靈巧,兩片紅潤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張開,從他唇間流出百靈鳥的婉囀啼聲,響,脆,直衝到雲霄裡去。
    過了橋上了對面的河堤,向西走半里路,就是滯洪閘,滯洪閘實際上也是一座橋,與橋不同的是它插上閘板能擋水,撥開閘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鬆的紫穗槐。河堤裡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後匆匆生出來的野草。河堤外邊是遼闊的原野,連年放洪,水裡挾帶的沙土淤積起來,改良了板結的黑土,土地變得特別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沒有危及河堤,滯洪閘沒開閘滯洪,放洪區裡種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國黃麻。黃麻長得像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象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時,閘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兩堆人。一堆男,一堆女,像兩個對壘的陣營。一個公社幹部拿著一個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說著什麼,他的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牽著黑孩,沿著閘頭上的水泥台階,走到公社幹部面前。小石匠說:"劉副主任,我們村來了。"小石匠經常給公社出官差,劉副主任經常帶領人馬完成各類工程,彼此認識。黑孩看著劉副主任那寬闊的嘴巴。那構成嘴巴的兩片紫色嘴唇碰撞著,發出一連串音節:"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媽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敲了敲。
    "這也算個人?"劉副主任捏著黑孩的脖子搖晃了幾下,黑孩的腳跟幾乎離了地皮。"派這麼個小瘦猴來,你能拿動錘子嗎?"劉副主任虎著臉問黑孩。
    "行了,劉副主任,劉太陽。社會主義優越性嘛,人人都要吃飯。黑孩家三代貧農,社會主義不管他誰管他?何況他沒有親娘跟著後娘過日子,親爹鬼迷心竅下了關東,一去三年沒個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還是被狼崽子吹了。你的階級感情哪兒去了?"小石匠把黑孩從劉太陽副主任手裡拽過來,半真半假地說。
    黑孩被推搡得有點頭暈。剛才靠近劉副主任時,他聞到了那張闊嘴裡噴出了一股酒氣。一聞到這種味兒他就噁心,後娘嘴裡也有這種味。爹走了以後,後娘經常讓他拿著地瓜干子到小賣鋪裡去換酒。後娘一喝就醉,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擰,挨咬。
    "小瘦猴!"劉副主任罵了黑孩一句,再也不管他,繼續訓起話來。
    黑孩提著那把羊角鐵錘,蔫兒古唧地走上滯洪閘。滯洪閘有一百米長,十幾米高,閘的北面是一個和閘身等長的方槽,方槽裡還殘留著夏天的雨水。孩子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杆,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裡笨拙地游動。滯洪閘兩頭連結著高高的河堤,河堤也就是通往縣城的道路。閘身有五米寬,兩邊各有一道半米高的石欄杆。前幾年,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被馬車搡到閘下,有的摔斷了腿,有的摔折了腰,有的摔死了。那時候他比現在當然還小,但比現在身上肉多,那時候父親還沒去關東,後娘也不喝酒。他跑到閘上來看熱鬧,他來得晚了點,摔到閘下的人已被拉走了,只有閘下的水槽裡還有幾團發紅髮渾的地方。他的鼻子很靈,嗅到了水裡飄上來的血腥味……
    他的手扶住冰涼的白石欄杆,羊角錘在欄杆上敲了一下,欄杆和錘子一齊響起來。傾聽著羊角鐵錘和白石欄杆的聲音,往事便從眼前消散了。太陽很亮地照著閘外大片的黃麻,他看到那些薄霧匆匆忙忙地在黃麻裡鑽來鑽去。黃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還有間隙,上半部的枝葉擠在一起,濕漉漉,油亮亮。他繼續往西看,看到黃麻地西邊有一塊地瓜地,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黑孩知道這種地瓜是新品種,蔓兒短,結瓜多,面大味道甜,白皮紅瓤兒,煮熟了就爆炸。地瓜地的北邊是一片菜園,社員的自留地統統歸了公,隊裡只好種菜園。黑孩知道這塊菜園和地瓜都是五里外的一個村莊的,這個村子挺富。菜園裡有白菜,似乎還有蘿蔔。蘿蔔纓兒綠得發黑,長得很旺。菜園子中間有兩間孤獨的房屋,住著一個孤獨的老頭,孩子都知道。菜園的北邊是一望無際的黃麻。菜園的西邊又是一望無際的黃麻。三面黃麻一面堤,使地瓜地和菜地變成一個方方的大井。孩子想著,想著,那些紫色的葉片,綠色的葉片,在一瞬間變成井中水,緊跟著黃麻也變成了水,幾隻在黃麻梢頭飛躦的麻雀變成了綠色的翠鳥,在水面上捕食魚蝦……
    劉副主任還在訓話。他的話的大意是,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個瘦猴。(劉副主任用手指指著閘上的黑孩。黑孩背對著人群,他脊樑上有兩塊大疤瘌,被陽光照得忽啦忽啦打閃電)而且這個閘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特別重視,認真研究後決定加寬這個滯洪閘。因此調來了全公社各大隊共合二百餘名民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這樣的,姑娘媳婦半老婆子加上那個瘦猴(他又指指閘上的孩子,陽光照著大疤瘌,像照著兩面小鏡子),把那五百方石頭砸成柏子養心丸或者是雞蛋黃那麼大的石頭子兒。石匠們要把所有的石料按照尺寸剝磨整齊。這兩個是我們的鐵匠(他指著兩個棕色的人,這兩個人一個高,一個低,一個老,一個少),負責修理石匠們禿了尖的鋼鑽子之類。吃飯嘛,離村近的回家吃,離村遠的到前邊村裡吃,我們開了一個伙房。睡覺嘛,離村近的回家睡,離村遠的睡橋洞(他指指滯洪閘下那幾十個橋洞)。女的從東邊向西睡,男的從西邊向東睡。橋洞裡鋪著麥秸草,暄得像鋼絲床,舒服死你們這些狗日的。
    "劉副主任,你也睡橋洞嗎?"
    "我是領導。我有自行車。我願意在這兒睡不願意在這兒睡是我的事,你別操心爛了肺。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嗎?狗日的,好好幹,每天工分不少掙,還補你們一斤水利糧,兩毛水利錢,誰不願幹就滾蛋。連小瘦猴也得一份錢糧,修完閘他保證要胖起來……"
    劉副主任的話,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的兩根細胳膊拐在石欄杆上,雙手夾住羊角錘。他聽到黃麻地裡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桿,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象火車過鐵橋。他在夢中見過一次火車,那是一個獨眼的怪物,趴著跑,比馬還快,要是站著跑呢?那次夢中,火車剛站起來,他就被後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後娘讓他去河裡挑水。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熱乎乎的感覺。打屁股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他把扁擔鉤兒挽上去一扣,水桶剛剛離開地皮。擔著滿滿兩桶水,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崩咯崩"地響。肋條跟胯骨連在了一起。爬陡峭的河堤時,他雙手扶著扁擔,搖搖晃晃。上堤的小路被一棵棵柳樹扭得彎彎曲曲。柳樹幹上象裝了磁鐵,把鐵皮水桶吸得搖搖擺擺。樹撞了桶,桶把水撒在小路上,很滑,他一腳踏上去,像踩著一塊西瓜皮。不知道用什麼姿勢他趴下了,水象瀑布一樣把他澆濕了。他的臉碰破了路,鼻子尖成了一個平面,一根草梗在平面上印了一個小溝溝。幾滴鼻血流到嘴裡,他吐了一口,嚥了一口。鐵桶一路歡唱著滾到河裡去了。他爬起來,去追趕鐵桶。兩個桶一個歪在河邊的水草裡,一個被河水載著向前漂。他沿著水邊追上去,腳下長滿了四個稜的他和一班孩子們稱之為"狗蛋子"的野草。儘管他用腳指頭使勁扒著草根,還是滑到了河裡。河水溫暖,沒到了他的肚臍。褲頭濕了,漂起來,圍在他的腰間,像一團海蜇皮。他呼呼隆隆淌著水追上去,抓住水桶,逆著水往回走。他把兩隻胳膊奓煞開、一隻手拖著桶,另一隻手一下一下劃著水。水很硬,頂得他趔趔趄趄。他把身體斜起來,弓著脖子往前用力。好像有一群魚把他包圍了,兩條大腿之間有若干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他停下來,仔細體會著,但一停住,那種感覺頓時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像魚群驚惶散開。一走起來,愉快的感覺又出現了,好像魚兒又聚攏過來。於是他再也不停,半閉著眼睛,向前走啊,走……
    "黑孩!"
    "黑孩!"
    他猛然驚醒,眼睛大睜開,那些魚兒又忽地消失了。羊角鐵錘從他手中掙脫了,筆直地鑽到閘下的綠水裡,濺起了一朵白菊花一樣的水花。
    "這個小瘦猴,腦子肯定有毛病。"劉太陽上閘去,擰著黑孩的耳朵,大聲說:"過去,跟那些娘們砸石子去,看你能不能從裡邊認個乾娘。"
    小石匠也走上來,摸摸黑孩涼森森的頭皮,說:"去吧,去摸上你的錘子來。砸幾塊,算幾塊,砸夠了就耍耍。"
    "你敢偷奸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劉太陽張著大嘴說。
    黑孩哆嗦了一下。他從欄杆空裡鑽出去,雙手勾住最下邊一根石桿,身子一下子掛在欄杆下邊。
    "你找死!"小石匠驚叫著,貓腰去扯孩子的手。黑孩往下一縮,身體貼在橋墩菱狀突出的石稜上,輕巧地溜了下去。黑孩子貼在白橋墩上,像粉牆上一隻壁虎。他哧溜到水槽裡,把羊角錘摸上來,然後爬出水槽,鑽進橋洞不見了。
    "這小瘦猴!"劉太陽摸著下巴說,"他媽的這個小瘦猴!"
    黑孩從橋洞裡鑽出來,畏畏縮縮地朝著那群女人走去。女人們正在笑罵著。話很髒,有幾個姑娘夾雜在裡邊,想聽又怕聽,臉兒一個個紅撲撲的象雞冠子花。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會兒,有幾個咬著耳朵低語,看著黑孩沒反應,聲音就漸漸大了起來。
    "瞧瞧,這個可憐樣兒!都什麼節氣了還讓孩子光著"。
    "不是自己腚裡養出來的就是不行。"
    "聽說他後娘在家裡幹那行呢……"
    黑孩轉過身去,眼睛望著河水,不再看這些女人。河水一塊紅一塊綠,河南岸的柳葉象蜻蜓一樣飛舞著。
    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後,輕輕地問:"哎,小孩,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歪歪頭,用眼角掃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她的兩眼很大,但由於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戰,他用腳指頭把一個個六個尖或是八個尖的蒺藜撕下來,用腳掌去捻。他的腳象螺馬的硬蹄一樣,蒺藜尖一根根斷了,蒺藜一個個碎了。
    姑娘愉快地笑起來:"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腳象掛著鐵掌一樣。哎,你怎麼不說話?"姑娘用兩個手指戳著孩子的肩頭說:"聽到了沒有,我問你話呢!"
    黑孩感覺到那兩個溫暖的手指順著他的肩頭滑下去,停到他背上的傷疤上。
    "哎,這,是怎麼弄的?"
    孩子的兩個耳朵動了動。姑娘這才注意到他的兩耳長得十分誇張。
    "耳朵還會動,喲,小兔一樣。"
    黑孩感覺到那隻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兩個指頭在捻著他漂亮的耳垂。
    "告訴我,黑孩,這些傷疤,"姑娘輕輕地扯著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體調轉過來,黑孩齊著姑娘的胸口。他不抬頭,眼睛平視著,看見的是一些由紅線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條梢兒發黃的辮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瘡啦?上樹拉的?你這個小可憐……"
    黑孩感動地仰起臉來,望著姑娘渾圓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認個乾兒嗎?"一個臉盤肥大的女人衝著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轉了幾下,眼白象灰蛾兒撲楞。
    "對,我就叫菊子,前屯的,離這兒十里,你願意說話就叫我菊子姐好啦。"姑娘對黑孩說。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個小女婿嗎?那可夠你熬的,這隻小鴨子上架要得幾年哩……"
    "臭老婆,張嘴就噴糞。"姑娘罵著那個胖女人。她把黑孩牽到象山嶺一樣的碎石堆前,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擺好,說,"就坐在這兒吧,靠著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塊光滑石頭,給自己弄了個座位,靠著男孩坐下來。很快,滯洪閘前這一片沙地上,就響起了"辟辟啪啪"的敲打石頭聲。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這些"娘兒們哲學"裡,永恆真理羼雜著胡說八道,菊子姑娘一點都沒往耳裡入,她很留意地觀察著孩子。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然一瞥來回答姑娘的關注,但很快就像入了定一樣,眼睛大睜著,也不知他看著什麼,姑娘緊張地看著他。他左手摸著石頭塊兒,右手舉著羊角錘,每舉一次都顯得筋疲力竭,錘子落下時好像猛拋重物一樣失去控制。有時姑娘幾乎要驚叫起來,但什麼也沒發生,羊角鐵錘在空中劃著曲裡拐彎的軌跡,但總能落到石頭上。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專注地看著石頭的,但是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像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並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裡。只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他早忘記了自己坐在什麼地方幹什麼,彷彿一上一下舉著的手臂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後來,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陣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裡突然迸出了一個音節,像哀叫又像歎息。低頭看時,發現食指指甲蓋已經破成好幾半,幾股血從指甲破縫裡滲出來。
    "小黑孩,砸著手了是不?"姑娘聳身站起,兩步跨到孩子面前蹲下,"親娘喲,砸成了什麼樣子?哪裡有像你這樣幹活的?人在這兒,心早飛到不知哪國去了。"
    姑娘數落著黑孩。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你昏了?土裡什麼髒東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邊走去,孩子的腳板很響地扇著油光光的河灘地。在水邊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裡。一股小小的黃濁流在孩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黃土沖光後,血絲又滲出來,像紅線一樣在水裡抖動,孩子的指甲象砸碎的玉片。
    "痛嗎?"
    他不吱聲。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鬚冉冉飄動,十分優美。
    姑娘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他的手指包起來。牽著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說:"行了,坐著耍吧,沒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們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一群群綿羊般的白雲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女人們臉上都出現一種荒涼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鹽鹼地。待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如夢初醒,重新砸起石子來,錘聲寥落單調,透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情緒。
    黑孩默默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手絹上的紅花兒。在紅花旁邊又有一朵花兒出現了,那是指甲裡的血滲出來了。女人們很快又忘了他,"嗄嗄咕咕"地說笑起來。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紮好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堅硬,石稜兒象刀刃一樣,石稜與錘稜相接,碰出了幾個很大的火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劉副主任騎著輛烏黑的自行車從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裡竄出來。他站在滯洪閘上吹響了收工哨。他接著宣佈,伙房已經開火,離家五里以外的民工才有資格去吃飯。人們匆匆地收拾著工具。姑娘站起來。孩子站起來。
    "黑孩,你離家幾里?"
    黑孩不理她,腦袋轉動著,像在尋找什麼。姑娘的頭跟著黑孩的頭轉動,當黑孩的頭不動了時,她也把頭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潑的眼睛,兩人對視了幾十秒鐘。小石匠說:"黑孩,走吧,回家吃飯,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倆離家不到二里,沒有吃伙房的福份。"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伙房願意,睡橋洞不願意。秋天裡刮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像竹筒裡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後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像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麼。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兒,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後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後,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像一隻沿著牆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裡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嗄嗄啦啦"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幹得怎麼樣?噢,你的爪子怎麼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他媽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們隊長,讓他趁早換人,出了人命我可擔不起。"
    "他這是公傷,你忍心攆他走?"姑娘大聲說。
    "劉副主任,咱倆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說,這麼大個工地,還多這麼個孩子?你讓他瘸著只手到隊裡去幹什麼?"小石匠說。
    "瘦猴兒,真你媽的,"劉太陽沉吟著說,"給你調個活兒吧,給鐵匠爐拉風匣,怎麼樣?會不會?"
    孩子求援似地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會拉,是不是黑孩?"小石匠說。
    姑娘也衝著他鼓勵地點點頭。

《透明的紅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