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過江是在快中午的時候先後接到曹非和金鑫這兩個大人物的電話的。
曹非在電話裡倒是什麼也沒有說,只告訴他趕快給金鑫書記去電話,而那個手機號碼卻是鍾麗婷的。一聽這話他就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兒。金鑫是何許人,那可是全雁雲屈指可數的大人物,而且這些日子到處都在流傳著,馬上就要當市長了,既然要和他通電話,為什麼卻要用鍾麗婷的手機呢?曹非這個人也不是等閒之輩,幾萬塊嶄新的割手割手的大票子放到那裡,連正眼都不看一下的。這些年來為了溜這兩個人,他是下了大本錢的。過去他想見金書記一面,曹非總是左推右推的,難死了,這會兒怎麼就讓他親自和金書記聯繫了?
奇怪啊,種種跡象都有那麼點令人不安的地方。曹非的口吻雖然還很鎮定,但是白過江卻似乎從這種鎮定中嗅到了什麼不祥的氣息。
這些日子,他最擔心的其實只有一件事情,這就是幾年來礦上死去的那些人,那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其中只要有一個落實了,都足夠他喝一壺的。至於其他,什麼請客送禮行賄之類,自然有人比他還著急,他大可不必太在意的。而知道這一內情的兩個關鍵人物,除了王霞,就是那個四川女人了……
細細想來,楊濤這個人真不是個東西。平時那麼氣壯如牛,好像他是普天下的第一等好漢,誰知道一到正經場合,一下就成了稀鬆軟蛋,居然生生就把那女人給放跑了。一開始聽到這個傳聞,他還不太相信。那天當面質問了楊濤,他真的氣壞了。不管有什麼理由,這純粹是壞他的大事啊。雖然他當時一忍再忍,但是事後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氣得直咬牙,這個仇是非報不可的!
現在他雖然又放出來了,但是王霞卻還在裡面關著,這就表明事情並沒有完,只要一吐口,或者那個四川女人再舉報一下,那些公安呀武警呀什麼的隨時都可以把他再投進那個黑房房裡面去。這種狀況,想想都令人害怕。而且他這次之所以能夠進去又出來,全仗曹非暗中出力。現在曹非都沉不住氣了,一旦再進去誰還會捨命罩著他呢?那個地方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飯菜呀住宿呀什麼的其實倒無所謂,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一個人只要進了那地方,就不成其為人了,立刻就變成了豬狗,甚至連豬狗都不如。不管你是做什麼的,也不管你平時有多麼威風,是大官還是大款,一進去全成了一樣的東西,人人都做一樣的事情,人人都穿一樣的衣服,也就是說,除了編號不同,其他的都一樣了。而且人家想讓你怎麼著你就得怎麼著,那還能叫人嗎?所以,自從前些天從那裡面走出來,白過江就發了毒誓,即使讓我去跳黃河,老子再也不進這麼個鬼地方了!
為了斬草除根,他已經派了好幾個弟兄,一路跟蹤著那女人,只要一有機會,就毫不留情地幹掉她……過了這麼些天,那一路的消息一直也沒有,他的心早煩到了極點。誰知道金鑫又在這個時候來這麼個電話,難道說,今年老子真的就這麼晦氣,才過了幾天人過的日子,就又要進去了?
那時,他正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亂七八糟地翻所有能翻的東西。在裡邊的時候,他一直有一種擔心,就是怕老公家把他的辦公室給抄了,那可就捅大婁子了。他有一個一般人看不大懂的筆記本,那裡面記的全是有關送東西的事情。這些東西,當然不是什麼煙呀酒呀的小玩意兒。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要真辦些事兒,那些東西根本是餡餅抹油——白捎,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不過,他的記賬方法和別人不同。你比方說,如果是一萬,他就記紅塔山一條,如果兩萬,那自然就是紅雲煙一條了……但是,這種東西一旦落到別人手裡,總歸不是什麼好事情。現在看來,老公家根本就沒有動過他的家,而且把他也放了出來,事情也許很快就擺平了,王霞那是她敲詐勒索,與我何干,只要有曹非在,有金鑫給撐著,事情就沒有擺不平的。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然嘟嘟地大叫起來。他當時條件反射地一抖,竟把那個寶貝筆記本也掉到了地下。
在電話裡,他非常清晰地意識到,這一下可是真完了。金鑫可不像曹非那樣虛偽,到什麼時候還硬撐好漢,他雖然並沒有那麼說,但是那個意思卻是不容置疑的:王霞已經被周雨杉撬開口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就一切都來不及了……這是什麼話,這個意思還不夠明確嗎?金鑫是核心圈子裡的人,如果不到萬不得已,他是決不會這樣說的……放下電話,白過江反反覆覆地這樣想,愈想愈清醒,愈想也愈害怕,真正產生了一種大難來臨各自逃的慌亂和悲酸,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走」,說起來輕巧,做起來難哪。他雖然不是這個地方人,但是來雁雲也畢竟好些年了,這個地方是他一手經營起來的,說走就拍拍屁股走人,真還有點兒捨不得呢。出來這幾年,他雖然已經作了好些準備,而且平時也沒有什麼太長遠的投資,損失倒是不算太大。但是,畢竟是一個攤子呀,如果這一走,再回來恐怕就難了,損失絕對是難以避免了……況且,「走」又能走到哪裡去呢,平時的朋友倒是不少,但是一旦真到了這樣的節骨眼上,能不能收留自己實在都很難說。還有一點,金鑫既然讓他趕緊走,那就是已經非常緊急了,走還是在這的確是個問題,一旦走不了或者被老公家再給逮回來,那麻煩可就更大了……
但是,不離開這裡,難道就真的沒辦法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但金鑫已經把話說死了,看來也就的確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金鑫之所以急著要我走,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根本不是為我著想,完全是為他自己搬絆腳石呢?
這樣一想,白過江更加猶豫起來,乾脆又在床上躺下,不急著走了。
還是想一想的好,而且即使走,我白過江也不能就這樣白走,一定要干他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情,反正已經到這份兒上了,豁出來了。
想到這裡,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人來……就是她,我為什麼不對她做點兒什麼呢,如果不是因為她,我白過江能到了這一步嗎?
在進局子裡去的那幾天,周雨杉就已經審過他好幾次了。
對於這個妖艷而又狠毒的女人,他真的一點兒好感也沒有了。而且不僅是他,金鑫和曹非也一樣。他早就聽曹非講,這個女人的政治野心大得很呢,為了把她老公扶上去,一向是不擇手段的。這一次,要不是因為她,王霞的案子怎麼可能犯了呢?即使犯了,要不是她在裡面沒命地審呀審,王霞也絕不可能再說出別的事情來……王霞是搞公安的,豈不知道說得愈多判得愈重的道理?周雨杉這樣做的目的,說來說去無非就是一個,把別人都打下去,把她那個少言寡語的老公給弄起來,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用別人的血來染紅自己的前進道路……這真是太狠毒了。自古最毒婦人心,這樣的女人不除,將來要栽在她手裡的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哩……
這一下,白過江終於想通了,不僅想通,而且忽然間產生了一種衝動,他就是要在臨走的時候為民除害,把這個害人的傢伙剷除掉,這也實在算是他為雁雲人所做的又一件大好事啊。
這些年,其實我一直在為這個窮地方做好事情嘛。這個金山發現了大礦,已經不是一天半天了,但是,沒有資金,沒有人才,還不是一直在守著個金碗討飯吃?我來,是他們硬請我來的。來了之後,我一看這陣勢,立刻就打起退堂鼓了。什麼招商引資,什麼優惠政策,什麼引進人才,那全是寫在紙面上的,你只要實際一操作,才知道到處是絆腳石,到處都有人在卡著你的脖子,非讓你尿出一股來不可……不是在這樣一種很無奈的情況下,我怎麼會大把大把地在曹非這小子身上使錢呢?
白過江想著,又下了床,把那個小筆記本撿起來,一頁一頁地翻著。
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密密麻麻的,這一大半全是花在曹非身上的,無論如何這都是錢哪,一把一把地往外拿,能不心疼?但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只有拿出去,有朝一日你才能拿回來,捨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這可不是什麼高深的理論,而是我多少年在生活中真正琢磨出來的……它浸滿了血也浸滿了淚,就像這上面的一筆一筆的錢哪,實際上這哪裡是錢,而是民命啊……
當然,有了這一條,錢自然也就好賺的多了。別人不能辦的,只要我白過江出面,沒問題。別人需要花錢的,只要我白過江出面,全免。別人必須花幾十萬才能擺平的,只要我白過江一個電話打過去,得,一兩萬就弄下來了……現在我才真的知道,那些當官的為什麼那麼牛,因為人家說一句話,往往就頂你受半年,那才真叫是一句頂一萬句呢。
白過江不再怨恨曹非和金鑫了,一種知遇之恩重新佔據了他的心房。
要怨恨,第一要怨恨命運,命裡有時全都有,命裡沒時白忙活,這是說死了的。特別是金山這鬼地方,從古到今老百姓都說了,金門能進卻出不來,這就是命啊。第二嘛,就要怨恨那個可惡的周雨杉了……
想到這裡,他不能再猶豫了。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要採取行動,就一定要及早動手,這樣要想抽身才來得及……而且,這事兒一定要做得機密,不能自己親自上手,也不能隨隨便便找一個靠不住的。哪裡才有一個這樣妥帖的替身呢?他從床下拿出一個多少天前早就準備好的大紙箱子,又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之中。
有人敲門。誰?白過江猝然一驚,難道他們已經動手,找上門來了?他一個鯉魚打挺下了床,趴在門上的那個小窗口看了半天,外面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門還在砰砰地敲個不休……礦上早已經停產了,除了幾個留守的,那些民工們這會兒都還在市委大禮堂前鬧騰呢。這些鬼東西,是他們為什麼連屁也不放一個。白過江又連著喊了幾聲,只好提心吊膽地小心把門拉開一條縫……「原來是你呀!」他不禁失聲大叫起來。
敲門進來的正是楊濤。對於這個愣小子,白過江一向是頗有點敬畏的。不僅是因為他長得人高馬大,一般人見了不自覺地就有點怵頭,更重要的是,這小子特講義氣,特喜歡抱打不平,剛來礦上的時候,曾經多次領著一夥人起哄鬧事,弄得他當時很難堪……後來,還是在王霞的建議下,給他弄了這麼個保衛科長的空頭銜,不用再下井幹活兒了,專門負責維持礦上的治安。沒想到這倒也算是知人善任,從此天下太平,礦上的秩序也一下子比過去好了許多。
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就在那個夜晚,就因為一個小女人,這小子竟然就嚇成了那樣,平時的江湖義氣全嚇沒了,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工棚裡的東西也不要了,抬抬腳就跑得沒影兒了。一開始他還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到老公家那裡報案去了,如果那樣,這事情就更糟糕了……不過,從後來這幾天的情況看,報案嘛他小子至少還沒有那個膽子,或者就像他自己說的,像他這種人,即使有天大的事,也無論如何不願意和老公家打交道的。這倒是句實話。但是不管怎樣,這個人是絕不能再用了,不僅不能用,而且也應該像周雨杉那樣從這個世界上盡快消失……想到這裡,白過江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他心裡很清楚,這些日子楊濤一定都快要煩死了。錢沒了,買賣也做不成,二楞子走了好些天又沒有一點兒消息,是死是活都很難說,無可奈何回到礦上,但是連這裡也早已經變成了一片狼藉,民工們走的走散的散,沒走的還在等著討還工錢呢……在這樣一種亂哄哄的架勢下,他這個空長了一身力氣的人又能幹什麼呢?對於他白過江不計前嫌叫他回來,這小子自然是十分感激的,但是一晃又好幾天過去了,除了讓他照看那些早沒人要的破爛設備,每天閒著什麼事兒也沒有,而且工資的事一直絕口未提,看來這小子一定是再也撐不下去了……
果然,不等白過江開口,楊濤已經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經理呀,小兄弟這日子是沒法過了,今兒大哥要是再不給兄弟想想辦法,小兄弟明兒就去搶銀行了,到時候大哥可別忘了來看兄弟一眼啊!」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白過江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觀察他的臉色。
「當然是出事了。唉,大哥你說說,這真是禍不單行,我在這裡本來就沒得活路了,誰知道剛才老婆又打來電話說,我老媽在捉蠍子的時候從崖上掉下來了,正在醫院裡搶救,要我立刻拿兩萬塊回去……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哦……原來這樣。」白過江立刻充滿同情地說,「人誰沒有父母,什麼都能夠丟了再來,父母可是一輩子只有這麼一個啊……如果放在過去,兩萬嘛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不過你現在看得清清楚楚,咱們這礦垮了,民工們鬧騰著還回不了家哩。我現在手頭上倒還有一些余頭,可是馬上還要出一趟門,四處打點打點……正因為這麼緊,你來了這幾天,我不是還沒給你發過一分錢嗎?原想著等咱們度過這個關口,一切還都不是咱們的?現在嘛,既然你也說出來了,又是救命的事情,我就先擠一擠,把你這些天的工資給你結了,剩下的嘛……兄弟只好再到別的地方想想辦法了。」
「那能有幾個呀……大哥,你一定再想想辦法吧……」
「唉,我也難啊!好啦好啦,你再到別的地方找找人,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
白過江故意慢騰騰地說著。這可是一件即將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對於眼前這個人,一定要好好考察考察,如果不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路上,這小子是不可能給他出這口氣的……但是,不等他再說下去,一向挺高傲的楊濤突然跪下來了:「大哥,你不要再說了,如果我楊濤再有一點兒辦法,就是打死我也不會開這個口的,今兒實在是走投無路,只能求大哥你了……說實話,今兒大哥你是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你不管,我就一直跪在這兒,再也不起來了!」
「你看你,這是怎麼了,快起來快起來!你一這樣,我心裡這個難受勁兒啊……你要再不起來,乾脆我也跪下,咱哥們兒就這樣一起耗著得了……」白過江一邊說一邊也做出個跪的姿態,心裡不由得就感到一陣說不出的高興。有門兒,這事看起來已經有七八分的把握了。如果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這小子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舉動的。但是,但是萬一還像上次那樣……想到這裡,他立刻又有點猶豫起來。
楊濤終於站起來,卻低著頭,什麼話也不說,好像還沒有從那種深深的絕望中清醒過來。
「真對不起,我手頭上的確太緊了……不過,現在倒是有一個好買賣,這是有人托我的一件大事情,我還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很合適的人選。人家給我放下了四萬,如果你能做嘛,立刻就可以先給你拿一半,只不過這事可是有風險的……」
說到這裡,白過江故意停下來,兩眼死死地盯著他對面這個大個子。只見楊濤那張國字臉逐漸由黑變紅,慢慢地漲成了醬紫色,特別是那一雙眼,在他說到那個四萬的時候,明顯地跳了一下,突然間變得格外明亮,好像要滴血一樣。不等他再說下去,楊濤已立刻搶著道:「幹幹干,這次小弟可是鐵了心了,不管是做什麼,只要能弄到錢,就一定幹,就是豁出這條命來也決不在乎!」
「噓——」白過江立刻拉住他的手,指一指門外,壓低聲音說:「不要再這麼嚷嚷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不過還有一點兒,我好像聽人說,檢察院那個周雨杉是你嫂子?」
「什麼嫂子呀,那都是胡扯蛋!要說起這個人,我都要恨死她了,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一定把她給好好修理修理,出一出我心中這口惡氣!」一提到周雨杉,楊濤更火了,又不管不顧地大聲嚷嚷起來。
「好好好,既然你這麼恨她,那就好,現在正好就有這麼一個機會,大哥就幫你來出出這口惡氣……不過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你自己一定要想好了……來,你跟我到裡面來,咱們再好好合計合計。」
白過江終於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從床下拿出那個小紙箱,一邊低低地說,一邊把楊濤迅速拉進了裡屋。
等到楊濤抱著那個小紙箱出來,臉色已經變得十分平靜了。白過江也跟出來,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只長久盯著他看。楊濤騰出一隻手,緊緊地和白過江握一下,低沉而又有力地說:「你放心,這是我楊濤的事,好漢做事好漢當,和你什麼關係也沒有!——你就等好消息吧。」
目送著楊濤遠去的背影,白過江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趕緊收拾好東西,衣服也換了換,出門打一輛出租,迅速離開了依舊人聲嘈雜的金山……這時,天色已近傍晚,遠去的金山灰濛濛的,很快在一陣車輪聲中破碎了,變成了一個滴血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