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什麼是「好」?
      「好」的標尺在哪裡?
      楚以蜂腰為美,唐以豐腴為美,漢以點唇為美,趙以燕行為美……這說的是形體,是外在的「好」,而內在的「好」,就難說了。那是每一個個人眼中的「好」,千差萬別,就說不清了。
      有人說,好女人是培養男人的「學校」。
      我是不同意這個觀點的。好女人就是好女人,好女人不是「學校」。
      在我的記憶裡,壞女人同樣可以養出好男兒;反之,好女人也同樣會生出壞孩子……這不能一概而論。在這裡我就不舉例說明了,舉這樣的例子是會傷人的。
      我說過,駱駝是最「懂」女人的。
      在這方面,駱駝有三大法寶:一是「釣魚法」。駱駝釣魚的方法與別人不同,他的專注點不在「魚」,他只是不停地下餌、喂窩兒,他是要「魚」自己上鉤。二是「另類法」。這叫與眾不同,或者按現在的說法叫「秀個性」。記得有一次,在臨畢業的一次晚會上,駱駝突然出人意料地走到一個姑娘面前,說:請您,跳個舞。那姑娘長得很醜,坐在最邊邊兒的一張桌子前,正剝著橘子吃呢。也許,她知道沒人會請她跳舞,就那麼一直剝橘子吃,面前堆著一堆橘子皮,兩手沾滿了汁液……那姑娘挓挲著兩隻手,顯得很尷尬。她說,我不會跳。他說,我帶你。她說,我真不會跳。可駱駝仍然再次伸手示意:請。兩人就那麼僵在那兒了。在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裡,駱駝一直伸著那隻手,執著地站在她的面前……最後,整個會場的人全都望著他,可他依然站在那姑娘的面前。那姑娘被逼得就快要哭出來了。駱駝臉上很僵硬地微笑著,說:請,起來吧。那姑娘含著淚說:……為啥呢?駱駝說:你要是不起來,我的面子往哪兒擱?等他把姑娘拉起來,正好趕上一段樂曲的曲尾,兩人就跳了三步,駱駝扭頭就走。其實,他要的是一種效果:全場注目。三是「苦難法」。駱駝是最善於講個人閱歷、講苦難的……這就不多說了。
      據駱駝說,衛麗麗,就是他使用「釣魚法」釣到手的。在駱駝所接觸的女人中,也只有她,可以無視駱駝身上的殘疾,是真心實意愛他的女人。
      衛麗麗出身於幹部家庭,上邊有兩個哥哥,家裡就這一個寶貝女兒。可衛麗麗自從愛上了駱駝之後,幾經謗誹磨難,在駱駝被免職後,冒著與家人決裂的風險,竟然勇敢地辭去公職,義無返顧地追到北京去了。當年,我們上了老萬的當,像老鼠一樣窩在北京的地下工事裡……每每走投無路的時候,惟一的依靠就是衛麗麗。那時候,衛麗麗在北京的一家雜誌社打工,暗暗地接濟我們。就連駱駝說的,賣「細節」掙來的三百塊錢,也是人家衛麗麗給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駱駝一直瞞著我們。我們四個大男人,在北京的那段歲月,有一段窮困潦倒的日子,就是靠人家衛麗麗打工,才勉強撐過來的。這些,衛麗麗過去從未對人說過。
      後來,駱駝下決心要到南方發展。衛麗麗又辭了工作,跟他來到了深圳。衛麗麗原是學外語的,是外語系的高材生。她來到深圳後,又依著駱駝辦公司的需要,自修了電視大學的會計專業,並一次次地通過了會計師資格考試……最終拿到了高級會計師的證書。在深圳的公司裡,衛麗麗作為財務總管,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地幫襯著駱駝。駱駝的天分極好,這也是衛麗麗最癡迷於他的地方。可駱駝又是個急躁的人,常常暴跳如雷,發起狂來六親不認……剛好,他身後有一個衛麗麗。衛麗麗容顏好、性情好,說話聲音甜美。她的微笑就像是一劑良藥,她的發問方式也是春風化雨式的,她會說:是麼?是這樣麼?……每每在駱駝發狂之後,有了衛麗麗在幕後的安撫,事情就有了轉圜的餘地。
      一個有著好品格的女人,在與男人的交往中,是佔上風的。我還知道,只有在衛麗麗面前,駱駝才會低下他那驕傲的、時時高昂著的頭。駱駝是個很矛盾的人。他平時說話高腔大口、慷慨激昂的,可只要一面對衛麗麗,他會顯得很和氣,聲音立時就降下來了。有時候,他還會像小媳婦一樣,在衛麗麗面前賠著小心……也許是衛麗麗身上那種天然的母性滋潤了他?也許是衛麗麗身上那種很純粹的東西在感染著他?也許,在他的內心裡,還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每當駱駝在不同的女人面前周旋的時候,他都能準確地說出打動女人的話來。可是,每每在衛麗麗的面前,他卻總是顯得有些遲疑,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在衛麗麗面前,駱駝每說一句假話,就像是自己扇自己了一個耳光,顯得很羞澀。後來我才知道,正是處於下風、或者叫做道德上的劣勢,使駱駝在家庭生活中變成了一個「演員」。一個很優秀的、有百變之能力的「演員」。能讓一個品位很高的女人愛他愛到了這種程度,可以說駱駝的演出幾近化境。
      記得,有一次,在電話裡,駱駝說:我們正在開會……
      衛麗麗說:是麼?
      駱駝說:老吳也在呢。你跟他說兩句?
      衛麗麗說:不用了。你們都要注意身體,不能總熬夜。
      駱駝說:老吳,吳總,剛才還在誇你呢。
      衛麗麗說:是麼?人家跟你客氣呢。
      駱駝說:你跟他說兩句?
      衛麗麗說:不用了。代我問候他。
      ……掛了電話,駱駝扭過臉,訕訕地說:你瓜笑啥呢?——那時候,我們兩人正躺在省城的一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做全身按摩呢。
      駱駝做的事,可以說,有一半是衛麗麗不知道的。衛麗麗若是發現了什麼問題,一經駱駝解釋,她也就釋然了。當然,在感情上,駱駝也是很注意細節的。在駱駝新買的公寓房裡,有一個很大的冰箱,冰箱裡有一層是放冰激凌的。這是駱駝專門給衛麗麗準備的。衛麗麗愛吃冰激凌。衛麗麗時常幸福地對人說:我家冰箱裡有十二種冰激凌。你可以說衛麗麗單純。可衛麗麗那一份愛,卻是真實的,純淨的。
      對心愛的人,衛麗麗一直很注意維護他的形象。每一次出門,駱駝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衛麗麗親自打理的。過去駱駝不太講究,可自來深圳後,駱駝的形象就大變了。他的西裝一套一套的,分春夏秋冬,都系列化了。當然,這裡邊也有小喬的功勞。小喬是學服裝的。據說,衛麗麗對小喬似有天然的敵意和警覺。在公司裡見面,兩個女人,隔著辦公室,常常互相打量著,在穿戴上也暗暗地較著勁……總的來說,兩人相處,還是得體的。
      讓我迷茫的是,駱駝的「那點事兒」,不曉得衛麗麗知道不知道?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很不公正的。按說,她也應該有所耳聞。可是,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的場合,衛麗麗從未向他發過難。
      衛麗麗也有痛苦。一個女人,當她深愛著一個男人的時候,她會為他犧牲一切。但一說到孩子,她就有些不忍了。記得一天深夜,衛麗麗突然給我打電話,她在電話裡哭著說:吳老師,你勸勸國棟吧,這次,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聽了她的話,我愣愣地,不知該怎麼說。衛麗麗哭著說:他總說事業、事業……可我們……我,已經打了三次胎了。我怕以後再也不能生了……當時,我盡力安撫她。爾後,我立即給駱駝撥了電話,我說:你狗日的想絕後麼?駱駝不以為然地說:你別聽她說。絕什麼後啊?我說:我告訴你,你得保證我兒媳婦的健康!駱駝一怔,說:誰?……我說:你不是要跟我做親家麼?你的女兒趕緊生下來。駱駝說:吊吊灰,你才生女兒呢。我的是兒子!我說:好哇。我喜歡女兒。你要生了女兒就認給我好了。駱駝說:你想得美。
      作為朋友,或者說共過患難的弟兄,我說駱駝的人生有表演的成分,這顯然有失厚道。也許,這是他著意彌補生理缺陷的方法……是的,他一直在暗暗地修飾、彌補著先天的生理缺陷。在這方面,他甚至超越了正常人。我曾經暗暗地觀察過他。每當他走在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他是身有殘疾的。他著意地展示著他外在形體的完整,他甚至故意表現出一種大咧咧的隨意和灑脫狀。甚至在公司裡,也很少有人知道他身有殘疾。
      客觀地說,駱駝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就在我打算跟駱駝分手的時候,我對他仍然懷著一份敬意。駱駝最大的長處,是他的口才。他具有超常的說服能力。他臉上染著很質樸的高粱紅,是高原陽光照射出來的那種自然紅,黧黑裡透紅,給人以天然的信賴感和誠懇。他燃燒的時候,眉頭一皺一皺的,眼裡放出一種懾人的光芒,必定要把你同時燃著,不把你點燃他是不會罷休的。每每,他坐在那裡,望著你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心掏給你似的。他可以滔滔不絕地給你講兩個小時,甚至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一定程度的渲染,極富煽動性,且有理有據,不由你不信。
      現在,衛麗麗又懷孕了。衛麗麗很堅決地要把孩子生下來。一個女人,一旦下了決心,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三天前,衛麗麗突然跟駱駝分居了。一個離駱駝最近的人,卻以生孩子為理由,悄悄地離開了他……這就更加重了我的擔憂。
      所以,根據種種原因,我決定辭職。
      那天傍晚,回到深圳後,我跟駱駝再次上了深圳國貿大夏的四十九層,面對面坐在了旋轉餐廳的雅座上。喝了一會兒酒,當我跟駱駝攤牌的時候,駱駝最初沒接我的話頭,他說:還是深圳好。我喜歡這個地方。
      是啊,深圳是個新興的移民城市。走在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沒有背景,沒有淵源,沒有猜測……是一個讓人情緒放鬆、心靈自由的地方。我也說:是好。
      駱駝說:哪裡是家?有錢有女人的地方就是家。
      爾後,我們四目相對,默默地坐著……
      沉默了一會兒,駱駝說:兄弟,非要辭職麼?
      駱駝說:你要真想回到過去,執意要當一個苦孩子,我也不攔你。
      駱駝說,現在咱們已經倒不回去了。如果退一步,咱們就會重新成為窮光蛋。這還不說,咱還會欠下一屁股的債,一生一世都還不完的債……你說怎麼辦?
      駱駝說,我把底都亮給你了。必是要上市,不上市沒有活路。咱也不過是養一兩個替咱說話的人……我聽你的,適可而止。你怕了?
      我說:駱哥,人走得遠了,就回不去了。
      駱駝說:你放心,會回來的。必是回來。厚樸堂只要一上市,一盤棋就活了……到時候,你說,咱掙錢幹什麼?駱駝說著說著又激動了。他說:兄弟呀,我手裡要是有十個億,我會拿出五個億,給我們西部山區的父老鄉親,每家每戶修一個水窖。我手裡要是有一百個億,我會豁出來,拿出五十個億,修一個大水庫,讓西部的鄉親們祖祖輩輩都不缺水吃。我要是有五百個億,我就炸開唐古拉山口……駱駝說到這裡時,又一次淚流滿面。
      我看著駱駝,駱駝的激情又一次打動了我。我差一點又要臣服了。我對駱駝一直都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可是,近年來,他的野心太大了,他身上逐漸釋放出來一種讓我恐懼的、說不清的東西。我想,假如錢到了一定的級數,可以買通一個縣,一個省的時候……又該是什麼結果?不敢想。
      最後,駱駝看我去意已決,說:兄弟,你告訴我,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說:駱哥,我跟你不一樣,我身後有人。
      駱駝很詫異,說:啥意思?
      我說: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我身後有眼。
      駱駝很警覺,說:吊吊灰,你到底想幹啥?
      我和駱駝分手,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身上藏著一把「刀」。我所說的這把「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刀。那是他在銀行裡租的一個「保險箱」。這個保險箱裡裝著「雙峰公司」一些交易上的秘密。我想,我們是患難弟兄啊。縱然是對我,駱駝仍還保留著一絲警惕……我說:也不幹什麼。先讀點書,休整一下。
      駱駝說:那好。職位還給你留著,你隨時可以回來。股份先不動,還是你的,等上市之後再說。另外,我特聘你為本公司的高級顧問,終生的。兄弟……保重。
      我們畢竟是共過難的兄弟,駱駝還是仁義的。不知不覺,我眼裡湧出了淚水……
      我說:好。你也保重。
      駱駝說:別女娃氣氣的。記住,二十四小時開機,我隨時給你打電話。
      衛麗麗真是個好女人。
      我要說,像衛麗麗這樣的女子,是很難遇的。
      只有她和駱駝知道,我就要離開深圳了。
      臨行的那天早上,我聽見了敲門聲。很有禮貌的那種。當我開了門,見門口站著一個「服務生」(「服務生」的說法是從香港那邊傳過來的)。服務生手裡推著一輛行李車,行李車上放著一個包裝精美、打有十字絹花的大紙箱……服務生是個小伙子,他用粵語說:先生,您好,貴姓吳?
      我說:免貴。姓吳。
      接著,他嘟嘟嚕嚕地說了一串話……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他是要我簽字查收的。於是,我在他拿的收貨單上簽了字。
      服務生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紙箱子給我搬進了房間,放在了桌上……這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當時我很詫異,心想,這小伙子是怎麼了?可沒等我想明白,他已退著身子,很有禮貌地告退了。
      當我一個人站在紙箱前的時候,我才明白,那是花。
      紙箱上貼著一個條子,條子上的字跡絹秀、工整,是衛麗麗的:阿比西尼亞玫瑰。產於「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亞。花色:二十五種。花期:六十天。數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腦海裡「轟」的一下,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當年我答應……梅村的。我一句誑語,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產於非洲的屋脊,產於遙遠的埃塞俄比亞……我看了紙箱上貼的航郵標記,大吃一驚:它先是從非洲的埃塞俄比亞,空運到了歐洲的阿姆斯特丹;爾後又從荷蘭的阿姆斯特丹,空運到亞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長的呀!這份情義太重,我真的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紙箱,卻猛一下又縮回去了。紙箱仍然是涼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是橫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恆溫和相對濕度的冷藏間裡空運過來的。我再看紙箱上的條子,字雖是衛麗麗的筆跡,但落款卻是:駱國棟。
      記得,跟駱駝告別時,他並未提及玫瑰的事。駱駝一直在忙著借殼上市的諸多事項,他也顧不上……顯然,這是衛麗麗辦的。衛麗麗永遠是站在男人後邊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從裡邊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桿涼涼的,花瓣上還沾著一點點露珠兒,一點點兒異國的泥土氣息。我把這朵玫瑰插在一個玻璃瓶裡,澆了一點水,仔細打量著。只見花瓣兒在空氣中慢慢地舒展,一點點地媚。漸漸,就有花香溢出來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樣。呵,這就是我曾經說過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我甚至很想把這一朵玫瑰花送給衛麗麗,以此來答謝她。可我沒有這樣做。
      縱然是這個時候,有著身孕的衛麗麗仍然沒有忘記要幫襯駱駝……是她替駱駝給我訂購了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一個好女人的善意。我記下了。
      我看著裝在箱子裡的玫瑰,來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時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訴你,我想梅村了。
      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裡?
      在我的記憶裡,梅村仍然是最美麗的。
      梅村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她站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身材修長,皮膚似凝脂的白玉,就像是一株綴滿了紅櫻桃的、鮮艷欲滴的臨風玉樹!……有一段時間,我眼前總是飄動著她的影子,她說:來,讓我暖暖你。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麼一句話,讓我終生都不會忘記。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頭挨頭躺在一起……她說: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著梅村,一寸一寸地用手撫摸著她那細嫩的、像綢緞一樣的皮膚,真好。那時候,我已混亂得不成樣子了,只知道:好。這個「好」是從手上傳到心裡去的。梅村的皮膚,梅村的氣味,整個把我淹了。也許是我手熱,梅村的皮膚涼涼的,摸上去似象牙一般光滑,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裡,她的兩隻乳房像燈泡一樣,一下子就把我燒著了。她就像是一座肉體的火焰,涼涼的火焰,帶著波濤洶湧亮光的、液體般的火焰,火焰發出的亮光把我給吞沒了。後來,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她把我摟在她的懷裡,頭靠著她的飽滿的、彈軟的、光滑的、混合著奶味和芝蘭之香的乳房。她說:別難過。咱們就這樣……躺一躺,也很好。那時候,她傳達給我的,是一種母意。我自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親的懷抱裡。那時候,我真想喊一聲:媽。
      說實話,這就是我體驗過的、最溫暖的懷抱。梅村在我眼裡,就像聖母一樣。我愛她,卻被家鄉的一個個「電話」逼著,不得不遠離她。
      遺憾的是,自分別後,打過一次電話……此後就再也沒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試圖聯繫過她,可她一直杳無音信。當然,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先是漂在北京,後又漂在上海……終日為生計奔波,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坦白地告訴你,我並不純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談過戀愛,有過短暫的婚史。不說了。
      現在,我終於可以兌現自己的諾言了。我背著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就此踏上了尋找梅村的路程。我心裡清楚,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這是一個男人的承諾。
      這一次,我沒有坐飛機,我怕來來回回地搬運,傷了我的阿比西尼亞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車上,我打量著每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她們都不是梅村,她們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遠。每每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會浮現出梅村那兩條修長的玉腿……偶爾,有那麼一兩個,或是背影、或是側影、或是某一個習慣動作,凡有一點點像梅村的,我都會注視很久。
      當然,我也有不好的預感。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一個空頭的承諾,不足以讓一個女子等這麼多年。況且,我也隱隱約約地聽說過一些傳聞……可是,我仍然期望著,這也許就是男人的自私吧。
      算一算,多少年了?當我回到昔日的學院時,學生宿舍門前的一排楊樹已經長成大樹了。是的,梅村早已離開這裡了。可我尋找梅村的路也只能從這裡開始。
      教室依舊,操場前的宿舍依舊,可宿舍裡早已換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輕的臉。現在,當我又一次站在學院的操場上,望著那一排學生宿舍,就見梅村一步步向我走來……這是幻覺。
      記得,關於梅村的第一個消息是魏主任告訴我的。那天傍晚時分,我在學院的操場上見到了系裡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來散步的,他已經退休了。退了休的魏主任顯得很蒼老,整個人洩下來了。曾經高大、威嚴、莊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許多,像個木呆呆的瘦老頭。他仍然習慣性地戴著一頂軟塌塌的鴨舌帽,額頭上佈滿了皺紋,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手裡舉著一個小收音機,一邊小碎步走著,一邊收聽新聞。我站在魏主任的面前,這是個值得尊敬的好老頭。當年,他曾一再勸阻我,他說我是做學問的料子。可我……
      我說:魏主任。
      魏主任頭都沒抬,說:哦哦。新聞你聽了麼?南邊又發水了。
      我說:魏主任,不認識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我,說:哪一屆的?
      我上前兩步,說:……是我,志鵬。吳志鵬。
      魏主任說:噢,志鵬?哎呀……志鵬,志鵬。這一晃都多少年了……聽說你都坐上奧迪了?看來,我當年不該攔你。你走對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現在這些學生,一個個……他搖了搖頭,伸手一指,又說:這學校也不像個學校的樣子了,避孕套都掛到樹上了!
      我說:魏主任,身體還好吧?
      魏主任說:疼。渾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說:怎麼了?
      魏主任搖搖頭說:還不是你嫂子,鬼迷心竅,養了一頭「鹿」,把我氣的。
      我吃驚地說:鹿?學院裡還讓養鹿?
      魏主任氣憤地說:什麼「鹿」?非法集資。多少年了,就積攢了那點錢……全讓她拿去買「鹿」了。畫餅充飢呀,這世上還真有畫餅充飢的事!一個公司,還說是大公司,到處拉著讓人集資入股,有虎,有鹿,還有兔,說是替我們養著,什麼也不用管,按年分紅……結果,人跑了,公司也查封了。到最後,分了兩箱衛生紙……氣得我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
      什麼是潮流?這就是潮流。在潮流裡,你要想獨善其身,很難。魏主任一家,一輩子克勤克儉。魏主任的老婆,買一棵蔥,都要掂一掂份量的,可她卻拿出全部積蓄,去買了一隻「鹿」。人家告訴她,鹿茸、鹿血、鹿肉、鹿鞭都是貴重藥材;鹿養大了,還可以生小鹿,小鹿再生小鹿……除了高額的利息外,三年回本,五年翻番。於是魏主任的老婆就認購了「九號梅花鹿」。其結果是寫在紙上的「鹿」,數字「鹿」。而且,聽魏主任的口氣,不止他一家,很多教師,很多機關幹部,也都買了……魏主任拍著膝蓋說:血本無歸呀!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訴他我這些年的情況……
      魏主任說:你在的時候,多好。朝氣蓬勃的……你走是對的。
      我說:是啊。那時候,還是統一分配……
      魏主任說:是。統一分配。那一屆,有個女學生,長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怦怦亂跳。我說:你說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說:對。梅村。是叫梅村。長得真好。後來這幾屆,再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說:梅村她,分配到哪個單位了?
      魏主任說:你不知道?臨畢業的時候,她背了個處分。
      我一怔,說:為啥?
      魏主任說:這個事,還是經我手辦的……要擱現在,也許就不算什麼了。那時候,學院要求嚴……不過,也就是背了個處分,學籍沒保住。
      我急切地問:因為……
      魏主任說:人長得是漂亮,就是品性有些問題……臨畢業的時候,追她的人很多。我也是聽說,最初,她跟一個省委的幹部子弟好,那小伙我也見過,穿一米黃色的T恤衫,經常坐一奧迪車來學院門口接她。後來,她又跟一個寫幾句愛情詩的人好上了。據說兩人還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經常通信……後來嘛,她跟那詩人兩人偷偷地租了間民房,乾脆同居了。這邊,那「T恤小伙」像瘋了一樣到處找她……再後來,「T恤小伙」通過關係追到了那詩人的單位,查出那詩人家裡原來有老婆。結果,鬧來鬧去,詩人被他們單位辭退了……反正亂七八糟的。
      接著,魏主任出人意料地說:這小女子,還用眼勾過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說:可不。那天,陽光從窗外照過來,她穿著一件米黃色帶黑點點的短裙,那兩條腿光光地露著,整個人……呀呀。那天,她坐在我的辦公室裡,啥事我忘了,也許是為不讓她畢業的事?或是論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對面,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兒勾人……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這麼大歲數了,都不敢看她。怎麼說,那個那個啥,是吧?怦然心動哇。我還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輕人……這女子呀。
      我想,魏主任瘋了?人怎麼都瘋了。他都這麼大歲數了,對一個女學生,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後來呢?
      魏主任撓撓頭,說:太不像話,聽說又結婚了。跟那個、那個誰……
      告別魏主任後,我心裡五味雜陳。
      那是五里崗十七號院。
      是城中村裡的一個雜居院落。據說,這就是梅村曾經住過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當年的一個學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學。這位名叫秋燕的同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是她把我帶到這裡來的。
      近年來,城市在不斷擴展,道路在不斷地延展,一個個昔日郊區的村莊,成了城市裡一個個將要消失的最後「堡壘」。這裡的農民(現在已是市民了)靠著賣地、靠著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裡最早富起來的一批人。五里崗就是這樣的一個村落。秋燕告訴我說:在這樣的村落裡,最響亮的是麻將聲。
      在城中村裡走了一趟,一街兩行全是出租的攤位。一個一個的攤位全是賣各種小吃、水果、雜貨的。街邊上掛著音箱,賣豆腐還配音樂,有搖滾,有民樂,喜氣洋洋的;隔不遠有新開的網吧、電話吧、歌廳、美發廳之類。但在這樣的街市上,又到處都是污水,瓜子皮什麼的。還有人就坐在街邊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打麻將。一切都顯得亂糟糟的、生氣勃勃的,卻仍然是鄉村集市的感覺。
      秋燕領我走進了一條胡同,伸手指了指,說:右邊第三個窗戶。當年,梅村就租住在這個院落裡。
      這是個天井院,院裡的樓房是在舊房的基礎上臨時接上去的,整個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來了,像個碉樓似的,一共五層,每層都隔成一間一間的很簡陋的小房,房間裡只有一個15瓦的小燈泡,水管和廁所都在院子裡共用……這是出租給那些進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裡還拴著一條狗,狗汪汪叫著。
      秋燕說:三樓,梅村就租住在三樓右手的一個小房裡。也許是過去的時間長了,問了一些住戶,卻沒人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秋燕說,當年,梅村在這裡租了一間小房,就躲在這樣一個城中村裡。後來,也是在這裡,梅村與一個號稱是「從巴顏喀拉山走來的詩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訴我說,兩個人在這裡,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還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著對她說,有一天,她跟那詩人兩人就那麼臉對著臉坐著,手插在對方的胳肢窩裡,背雪萊的詩:「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後來,兩人凍得實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買了一個小電爐取暖。沒想到,居然還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兩人一塊看電影去了,蘇聯愛情片:《兩個人的車站》。走時忘了關電爐。回來的時候,消防車已經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處都閃著紅燈,到處都是警笛聲!兩人開始還並不在意,說怎麼這麼多人?誰家失火了?一到院門口,見一院子水,立時就傻了……後來,房東讓他們賠錢。那位從蘭州來的詩人沒有錢,只有「嘴」。還是梅村,跑回學院,四處借錢。好在屋裡並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也就賠人家一個櫃子、一張桌子,還有電器之類,總共賠了二千六。在一個漫天大雪的日子裡,那詩人被村人扣在那個小院裡。據梅村說,那詩人被扣住後,隔著鐵窗欞,還在給梅村朗誦詩呢。那詩人兩手抓著窗欞的鐵欄杆,竟一遍一遍地給梅村大聲朗誦:「數數杏仁,數數苦的、讓我們醒著的,把自己數進去(這是一段外國詩人的詩)……」之類,感動得梅村滿眼含淚。梅村只好到處跑著找人借錢贖人……最後,賠了人家房東的錢才放那詩人走的。
      秋燕說,梅村的私奔,就這樣狼狽地結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這裡的梅村肯定不是為了錢。假如是為錢,她就不會住在這裡了。我知道,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子,追的人一定很多。她躲在如此簡陋的城中村裡,甚至放棄了她上了四年的大學文憑,又是為了什麼呢?
      女同學秋燕說,那時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單單是有人給她送花,還有寫血書的。一個從部隊來的學生,臨畢業時,專門給梅村寫了血書,就貼在宿舍門外的牆上……據說,那位住在省委家屬院裡的子弟,那位穿黃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伙子,不光送了玫瑰,還每日裡開著奧迪車在學校門口等她……卻仍然不能打動她。
      秋燕說:梅村搬到五里崗,最早是為了躲一個人。
      我問:躲誰?
      她說: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寫血書……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
      我說:什麼原因?
      她說: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訴我,她在等一個人。
      我心裡動了一下,問:等誰?
      她說:梅村沒說。
      我問:學院為什麼要開除她呢?
      秋燕說:吳老師,你別聽那些人瞎說……梅村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特別善良。說實話,她長得太漂亮了。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連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個她真心相愛的人,她等「這個人」等了很長時間。後來,她還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從北京回來後,她消沉了很長一段……再後來,那個詩人追來了。聽梅村說,他們是在黃河邊上偶然碰上的。這個人名叫苦水(後來才知道是筆名),是個詩人。放著研究生不讀,獨自一個人背著行囊,徒步走黃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給感動了。怎麼說呢?也許,梅村是為了避開那姓徐的……兩人就,好上了唄。
      秋燕說:其實,那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在大學裡混了四年,嫌專業不好,後來突發奇想,要徒步走黃河,說要當李白那樣的大詩人……於是棄學不上,就一個人走黃河去了。當年,報紙上對他還有過報道。其實人長得很難看,戴一近視鏡,瘦得猴樣,一嘴齙牙……梅村怎麼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說:梅村還是心太軟。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就追著問她,你愛他什麼?不就是在報紙上發表過幾首詩麼?長那麼醜,牙還齙著……你究竟愛他什麼呢?
      我問:她怎麼說?
      秋燕說:你猜?梅村說,苦水是個有志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黃河,是要創作一部關於黃河的巨著。她還說,苦水愛她愛得發瘋,給她寫了很多詩,整整一百首詩!我說,那又怎樣?梅村說,一百首詩,他一首一首地背給我聽。他說,他如果見不到我,他就瘋了。跳壺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這樣說的。梅村說,有一首詩,她一聽眼裡的淚就下來了:「小小的手,不屬於我的。愛人,我來了。曾經想過把彼此的靈魂分開,但苦水(詩人的筆名)和梅村這兩個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訴,震撼著憂傷的琴弦……」梅村說,你不知道,就為這首詩,她哭了一整天!……吳老師,你說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許多看似正常的人會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這是在我有了那樣的童年……又讀了一些書之後,才明白的。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歷史,或者叫做隱私。也都有說不清楚的時候。也許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給改變了。
      我問:她跟那詩人結婚了麼?
      秋燕搖搖頭,說:後來不是出事了嘛。鬧得一塌糊塗。那詩人,老家是甘肅的,好像是一個很窮的地方,家裡還有老婆……這麼一來,鬧得滿城風雨的。這個「苦詩人」,因了徒步走黃河造成的影響,在發表了一些詩作之後,被聘到了一家詩刊社工作,也是剛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來了。後來,一鬧這些風流事,又有人查出來他的那些詩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襲人家外國人的……於是那家詩刊社就把他給辭退了。學院這邊,也把梅村給開除了。可梅村並不知道他家裡有老婆……你叫梅村怎麼辦呢?
      我說:聽著,怎麼這麼亂呢?
      秋燕說:就是亂。那麼多男人,圍剿一個漂亮女人,怎麼不亂?你想想,有一年,過中秋節,她的寢室裡堆了一床月餅,也不知道誰送的。
      我說:那她到底……想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秋燕說:那就不知道了。她身上有很理想化的東西。梅村太善良,詩人一下子就把她給征服了。可後來,當她發現苦水的那些詩,特別是寫給她的詩,都是抄襲的,梅村一下子絕望了!……結果,她挑來挑去,最後呢,卻還是嫁給了那個姓徐的。
      我問:啊?就那……子弟?
      秋燕說:是。
      我再問:就那「黃T恤」?
      秋燕說:就是他。那剛好是梅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緊。據說,失火後,梅村四處借錢,她家裡,繼父雖然是個高幹,可退休後癱瘓了,沒錢接濟她了。實在沒有辦法,她只好去找這姓徐的……你想想,這有多狼狽?!後來,兩人結婚的時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辦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樣子,穿著白色的婚紗,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當時,我都傻了。她躲來躲去,末了,還是跟人家結婚了。
      我說:只要幸福,也好。
      秋燕說:幸福什麼?兩年,過了不到兩年,就離婚了。
      我問:為什麼?
      秋燕遲疑著,說:誰知道呢。
      過了一會兒,秋燕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這裡,哭著說: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審賊一樣,隔上一段就審一次,審我跟那詩人在五里崗的事……我都告訴他了,他還不依。
      我說:後來呢?後來她又到哪裡去了?
      秋燕說:聽說,她離婚後,又嫁了一個畫家。
      我默然。
      為了打聽到梅村的下落,我硬著頭皮,又去見了那個姓徐的。
      我們是約在一個茶館裡見面的。省城現在也興起喝茶的風氣了。在這裡,所謂喝茶,其實是一種消閒或交流的方式,真正來這裡喝茶的並不多。茶在這裡是一種媒介,人們大多是來這裡打牌、談生意或是約會的。這裡裝修豪華,情調雅致,氛圍好。如今喝茶也成了一種時髦,或者說是一個時期的風尚。
      這姓徐的,我側面打聽過他的情況。他叫徐延軍。徐延軍原是省政府的一個幹部子弟,他父親曾經是一個要害部門的廳級幹部。所以徐延軍曾有過一段要風有風、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經先後換過三個單位,父親還有權的時候,想調哪兒就調哪兒。他先是在報社,後又在電視台。再後,又調到了一家進出口公司。那幾年,對外貿易搞活了,他也下海做過一個公司的經理。再後來,趕上了國營單位轉企改制,國營公司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漸漸爭不過私營企業,公司做著做著也垮掉了。自從他的父親退下來後,日子每況愈下。
      當這個人走進來的時候,穿著一身休閒裝,夾著一個包,看上去懶洋洋的。從神情上看,依稀還能辨出當年眉清目秀的過去,他曾經是一個很帥氣的小伙。可他現在一切都往橫處發展了,頭也禿了頂,挺著一個啤酒肚兒,人顯得臃腫、虛胖。看樣子,架勢雖還在,內裡卻垮下來了。
      我是通過小喬聯繫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時候,他顯得很熱情,進門就先遞上了一個名片(一看就知道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說:吳總,你是大公司,多多關照。
      我們坐下來,喝著茶。當我提到梅村的時候,他一下子變得很警惕,說:你,你找她幹什麼?
      我說:聽說她外語不錯,我們公司需要翻譯。
      徐延軍脫口說:千萬別找她。那是個爛人。
      我問:怎麼……
      徐延軍語無倫次地說:這女人,作風不好。跟人胡搞八搞的……一個爛貨。
      我望著他,很想朝他臉上狠狠地揍一拳!這是什麼樣的男人哪?對當初拚命追過的一個女人,怎麼能這樣說呢?
      我說:你……聽誰說的?
      開初,徐延軍的語氣裡還有些玩世不恭,他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她前夫。那是我玩過的。那會兒,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結婚之後,她仍然……很不像話。接下去,他心裡的恨一下子溢出來了,咬牙切齒地說:真是一個賤貨!我對她夠好了。她要啥我給啥,可她仍不滿足,背著我,跟人勾勾搭搭的。
      看他一眼,我就可以斷定,他早年條件優越,也曾經是個好孩子……可他現在,人到了中年,失去了父輩的庇護,就想破罐破摔了。言語裡充滿了恨意。可他已經沒有時間、或者說是沒有條件變壞了。他只是嘴壞。
      我默默地坐在那裡,一時心潮起伏,不知該從何談起。是啊,梅村曾跟過這樣的一個男人……梅村,你值得麼?
      沒想到,說著說著,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徐延軍竟然掉淚了。他說:……那些年,我經常出國,每次從國外回來,都給她帶禮物。那時候,我們家什麼樣的電器都不缺,全是進口的。去日本,我給她帶「資生堂」的化妝品。去俄羅斯,我給她帶黑海的魚子醬。去美國,我省吃儉用(那一個月淨吃方便麵了),在紐約的明星大道上給她買一「LV」的女式坤包……可以說,我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
      我說:那她,究竟想要什麼?
      徐延軍突然說:有啤酒麼?來罐啤酒。我只喝「青島」。
      我招了一下手,服務員上了啤酒……他把啤酒打開,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接連喝了兩罐啤酒後,說:對女人,就像養魚。熱帶魚。水溫要講究,空氣也要講究,魚食更要講究,哪一點做不到,就會死魚。你明白了吧?可是,你看,黃河裡的魚,或是小河溝裡的魚,就沒那麼多窮講究,只要有水,它就能活……比如我現在娶這個女人,你一天打她三頓,她也不會跑的。
      在徐延軍面前擺了六個空啤酒罐之後……他仍耿耿於懷地說:那女人,爛人。她明明不是處女。她早就不是處女了。早年,她還被她繼父強姦過……她一直隱瞞,這還是我審她審出來的。先前,她還老在我面前裝樣子,裝清高呢。一天到晚要你哄,其實都是裝的。出了門就不一樣了,出了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是去勾人呢。她用眼勾人。你絕對想不到,她竟然跟一個奇醜無比的人一塊混。跟一個「齙牙」在一塊混,那「齙牙」家裡竟還是有老婆的……這也是我偵察出來的。想起來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什麼人哪?
      徐延軍還說:我說她賤,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她睡覺什麼姿勢麼?她得抱著東西才能睡著。夜裡睡覺,她老是抱著我的一隻胳膊,胳膊都給我抱麻了。不然,她睡不著。要是哪一天夜裡,她懷裡沒抱東西,她會揪著床單,死揪,能把整個床單揪成一團……還有呢,她是為了那二千六百塊錢,才跟我結婚的。她跟人胡混,在城中村租了個房,跟人同居。誰知兩人胡搞八搞的,床都搞翻了。半夜裡一下子失火了,那男人被扣住了。還說是詩人,屁。那就是個大流氓!……她是沒有辦法,走投無路,才來找我的。
      我說:那你……
      徐延軍說:我讓她寫了保證書。她是給我寫過保證書的。那保證書我現在還放著……結果,她還是跟人跑了。
      我問:跟誰跑了?
      徐延軍說:畫家。一個畫家。
      我不想聽他再說下去了。我問:梅村,她現在……在哪兒?
      徐延軍說:那就不知道了。離婚的時候,她說什麼都不要,淨身出戶。說是一分錢不要,可還是偷偷地把存折帶走了。
      我說:你跟她,再沒見過面?
      徐延軍說:沒有。
      臨分手時,徐延軍給我遞了一張名片,他說:吳總,我現在辦了個影視公司。要拍宣傳方面的片子,你可以找我。
      我點了點頭。
      徐延軍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對了,那畫家姓嚴……你要是見了梅村,替我捎個話,她要是走投無路了,還可以回來。
      我愣愣地望著他,說:你不是……?
      徐延軍說:離了。剛離。沒意思。
      在北京,我又找到了那位姓嚴的畫家。
      這位畫家在京城已很有些名氣了,他的筆名叫:雁九天(似有「攬月」之意)。
      在他的畫室裡,畫家雁九天嘴裡叼著一隻大號的煙斗,坐在題有「康熙年款」的一把清朝的花梨木椅子上,這就是派頭了。即使是在首都北京,能坐得起這種古董椅子的人也不多。
      雁九天的畫室裡掛滿了油畫,那都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當是那幅裸女圖。在紅色天鵝絨的臥榻上,半躺半靠地坐著一個身材修長的裸女……我一看就知道,這是以梅村為模特的作品。雁九天手持雪茄,說:這幅畫,他們出價三百萬,我沒賣。
      看著這幅油畫,我愣了很久……
      後來,一聽說我要買畫,雁九天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侃侃而談。
      雁九天說,畫上的這個女人,最早,我是在火車上認識她的。我最先看中的,是她那雙手。她的手長得太好了。我迷戀她那雙手。在火車上,我對她說:我能看看你這雙手麼?她下意識地縮了回去。我說,我是北京畫院的,是個畫家。沒有惡意。此後,她才慢慢地、略帶羞澀地重新把手放在了桌上。我不客氣地端起她的手,看了很久。她的十個指頭像蔥指兒一樣,長得乾淨、勻稱。我問她:你是彈鋼琴的麼?她笑了,笑著搖搖頭。她手上沒有一點點瑕疵,指甲油亮,掌紋的脈絡清晰,白裡透著紅,手背上的亮光像是鍍了一層釉似的,肉肉的,握上去軟軟、彈彈的,生動而富有質感。我掏出隨身攜帶的草稿本,當即把它畫了下來,拿給她看。她笑了。雁九天說:這是藝術。
      雁九天說,等她站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她不光是手好。她身材修長,腰好,臀好,是天生的畫本……我說:你願意做模特麼?她搖了搖頭。我又說,這樣,你把地址留給我,也許,我路過的時候,會去找你。我看她遲疑了一下,有拒絕的意思。我說,我真的沒有惡意。就這樣,臨下車前,她把地址留下了。
      雁九天說,回到北京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眼前總晃動著那雙手。她的手真好……我覺得是靈感來了。一想到她,我手都是抖的,真的,我心中有一種不可遏制的創作衝動。於是,我買了張機票,找她去了。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可她的婚姻不幸福,當時我從她眼睛裡就看出來了。她不幸福。
      雁九天說,那天,我把她約到了賓館裡。我們兩人在西餐廳要個雅座,面對面坐著。旁邊有人在彈鋼琴,小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氛圍很好。可這一次,她卻顯得很沉默。她一言不發,就那麼靜靜地坐著。當時,我望著她,一下子就迷上她了。她一言不發的時候,有一種高貴的、夢幻般的感覺,很端莊,很憂鬱,很美,像詩一樣。我告訴她,我想以她為模特,創作一幅畫。她笑了,她的笑帶一點苦意。我說,真的。我真的需要人幫忙,創作一幅畫。這幅畫的名字叫《春天》。你別介意,我不畫別的地方,就畫你的手。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給你們畫家當模特,都是要脫光了畫的。我再三向她保證,我只畫手,就畫她那雙玉手。絕沒有別的意思,絕不會傷害她。我還說,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給錢。沒想到,她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要是答應了,一分錢不要。你讓我考慮考慮。
      雁九天說:我在那座城市裡待了三天,一共跟她見了三次面。每次見面,我們都談得很好,她喜歡文學藝術,我就跟她談文學、談藝術。我給她聊文藝復興,講凡?高,講畢加索、羅丹,講莎士比亞,講達?芬奇、高更、列賓、馬蒂斯、丟勒……每當我講到她笑了的時候,就有一個男人出現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悄悄地跟蹤她,每次都大煞風景。有一天,她丈夫帶著兩個小伙子衝進來,說要揍我,說我勾引他老婆……後來我一看不行,就主動退出了。可我還是給她留了地址、電話。
      雁九天說,其實,那時候,我已經迷上她了。我不但喜歡她的形體,我還喜歡她的聲音。她說話聲音不大,甜甜的,富有磁性。我曾問過她,我說:你是南方人吧?她說,她母親是南方人,嫁到了北方。我後來忍不住又去了。我一共偷偷地去見了她五次。那時候我把她看成了女神。真的,我把她當成了心目中的女神……到了最後一次,她仍然沒有答應我,她還在猶豫。最後我說:我看你不幸福……她說:是麼?我說:我看你很掙扎。你這樣生活有意思麼?她說:怎麼才有意思?我說:你願意不願意到北京來?你要是想離開這座城市,我可以幫忙。她沒有說話。她只是沉默著。
      雁九天說,沒想到,半個月後,她來了。她一個人,進了我的畫室。爾後,她默默地脫光了衣服,說:你畫吧。
      雁九天說:她脫光衣服的時候,實在是太美了。美得讓人顫慄。我看她都看呆了……於是,我改了思路,我決定畫一幅大畫,題目開始叫《凝視》,後又改了名。我坦白地說,藝術的母體就是女性,藝術就是要女人來滋養的……這幅畫,是我多年心血的結晶。
      雁九天說:最初,我只是想讓她給我當模特……後來,她告訴我,她丈夫天天審她,像審賊一樣。她實在是不堪忍受,離婚了。這時候,我也只是同情她的遭遇。再後嘛,應該說是我雁九天迷上了她。她的美麗使我陶醉。我癡心於她的形體曲線美,我們就……結婚了。坦白地說,我雁九天完全是為了藝術,為了完成這幅畫,才跟她結婚的。當時,婚結得很草率。男人嘛,是吧?初稿,我畫她就畫了六個月……這幅畫幾經修改,幾乎用了我整整五年的時間才完成,畫的名字現在叫《秋天》。
      雁九天說,我這個模特,她來北京不到四個月,肚子就顯出來了。很明顯,我敢肯定,這不是我的孩子。可我並沒有嫌棄她,我還是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了……那時候,我已經打算給她辦戶口了,我得辦兩個人的戶口。你知道,進京的指標是很難辦的。為給她辦戶口,我的畫,都送出去好幾張了……那時候,我正畫她呢,沒話說。再後來,沒想到,反而是她開始干涉我了。我一個畫家,當然要用各樣模特。一個畫家,一個大畫家,怎麼能沒有女人?沒有模特呢?可她竟然不讓別的模特進門,她說:你畫我。我還不夠你畫麼?這叫什麼話?我是個畫家,總不能只用一個模特吧。總之,我們開始有矛盾了。矛盾越來越深……再後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跑了。
      雁九天說,我承認,我迷過她很長一段時間。可人,尤其是女人,不能走得太近,一旦走近了,就會產生離心力,各種毛病都顯現出來了……後來,離婚的時候,她鬧得一塌糊塗,很不像話,完全像個潑婦。說到感情,她把我寫給她的信,一共三十二封,當做證據,在法院上當眾拿出來,要挾我。她還對法院的人說,我曾經跪在她的面前……我那是跪她麼?笑話,我那是拜倒在了「美神」的面前。是我對藝術的崇拜,是對形體美的頂禮。現在她身上已經沒有這種「美」了。哼,她是看我這兩年畫賣得好……她說她要孩子的撫養費,一下子給我算了一百多萬。呸,你想我會給她麼?我一分錢都不會給她。當著法官的面,我說,要撫養費是吧?我給,我可以給。可有一條,他必須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你要多少,我給多少。去做DNA吧。
      雁九天說,那時候,就這一條。我就提了這一條,一下子就把她治住了。她堅持不做DNA,也不提要錢的事了。她說,是為了孩子,她怕傷了孩子……呸,她是怕到時候,一旦DNA結果出來,傷了她自己。她墮落了。一個女人,一旦墮落,是很可怕的。有一段時間,她就像小母狼一樣,天天夜裡給我打電話,又哭又鬧,鬧得我一點靈感也沒有了。她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後來她又說她什麼都不要了,就要這幅畫。你想,我會給她麼?這是我的創作,是我五年的心血,是藝術品!我會給她麼?再後來,我想了想,還真有點同情她……可等我再打電話時,已經找不到她了。
      雁九天的話,就像是針,一根一根地,紮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無話可說。
      臨走的時候,有兩個人進了雁九天的畫室……就在這時,雁九天突然站起身,高聲說:你一直在看我這幅畫。我知道你喜歡這幅畫。可我不賣。別說一百萬,笑話。五百萬,一千萬也不賣。走吧,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一下。頓時,我明白了,那兩個人是來買畫的……這是商人的伎倆。一個著名的畫家,也成了商人了。其實,我跟人打聽過,五年前,僅僅是四五年前,他雁九天的畫,一千塊錢一幅,他也是賣過的。現在,他獅子大張口,敢說一千萬了。
      我忍不住笑了。雁九天不知道,厚樸堂上市後,我的身價一億六,我完全可以把這幅畫買下來。可這種人,算了。
      看我笑了,雁九天有些不自然。他故意仰著臉,傲慢地說:藝術是無價的。
      

《生命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