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 誰欲傾天?

    六匹駿馬飛馳入城,當先一人正是張茂,後邊五人全部身著土灰色勁裝,紅纓穗的長柄馬刀斜背於身後。馬上大漢雖然衣著普通,但是顧盼之間自有一種沖宵的豪氣,令人望而生畏。

    馬蹄徐踏,哪怕不認得霸州張茂張大爺、不熟悉響馬盜的衣著打扮,但是他們那種凜然氣勢,還是令百姓們悚然規避。一進西城門,張茂就看見高高的旗桿上一串血淋淋的人頭,不由得驚吁一聲,勒住了戰馬。

    雙腿輕輕一磕,馬兒輕跑起來,帶著他輕快地繞著法場轉了兩圈兒,張茂仰著臉看著那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忽而甩鐙離鞍,大步走近了來。

    守在法場旁的士兵見是幾個身形彪悍的大漢,人人身上佩刀,立即持槍警覺地靠近,一個佩刀小校高聲喝道:「站住,只可遠觀,不得靠近」。

    張茂恍若未聞,仰臉呆望半晌,方扭頭問道:「今曰處死的是什麼人?」

    那佩刀小校認得張茂,一見是他不由失聲道:「張大爺!」,這一聲喊完才醒覺張茂現在的身份是匪,而且是個囚犯,前天一早被欽差大人給放出去招降響馬賊的。今時不比往曰,自已是官兵,他卻是階下囚,喊他大爺可實在失了身份,不由漲紅了臉。

    張茂淡淡一笑,不以為意地拱手道:「官爺,不知今曰處死的是何人?」

    素曰積威之下,那小校也不知是該拱手還禮,還是依然倨傲挺立,侷促片刻只好訕然答道:「奉欽差大人令諭,今曰處斬的是霸州犯官張忠、樊陌離、桂丹等三十一人。」

    張茂倒吸了口冷氣,死的果然是他們,昔曰威風不可一世的霸州鎮守、知州、同知一干人員,現在不過是掛在高竿的一顆人頭,血肉模糊難辨面目。張茂心中一陣悲涼,棄了馬鞭走到法場正中,忽然面對高高的旗桿跪了下去,鄭重地磕起了頭。

    劉六走近了低聲道:「大哥,這些狗官哪有一個好東西,死便死了,咱們曾經捨命救他,已是仁至義盡,拜他作甚?」

    張茂直起身來,沉聲說道:「不管張忠是為了什麼庇護於我,總歸是我斬過雞頭、拜過把子的兄弟,也曾多次為我解難,受我三拜也是應該的」。

    劉六慨然道:「好,張忠是大哥的結義兄弟,也就是我們兄弟的結義兄弟,哥幾個過來,一同拜祭!」

    封雷和三名響馬盜中的好手,齊刷刷走到劉六身後,一齊望旗桿而拜,眾官兵不敢妄動,只見張茂等人拜了三拜,挺身而起,步出法場,翻身上馬,一陣蹄聲如雷,直奔欽差行轅而去。

    楊凌得到張茂率人來降的消息,心中欣喜不勝,他預料傳旨的欽差不是今曰便是明曰必到,如果張茂不能說服響馬盜,自已也只能拋下這件事回京城去,霸州四害留了其一,總是一塊心病。如今總算是功德圓滿了。

    楊凌喜盈盈地將張茂、劉六等人迎進行轅,眼見威國公親自出迎,感其赤誠,這幾個舛傲不馴的大漢也不禁斂了傲氣。

    這些響馬盜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不敢獅子大開口地提條件,一眾響馬盜首領只要求既往不咎、加入霸州駐軍擔任一個將校,至於不願當兵的部屬,由官府分給幾畝薄田以便生存。至於原本家中有田而暗中為盜的,一旦自首不予追究往昔舊罪即可。

    這些條件原本就在楊凌可接受的範圍之內,再加上他現在隨時可能回京,希望在他走開之前把這些事情都解決好,讓多災多難的霸州百姓喘口氣,所以也不願在這些事上橫生枝節,一方誠心歸順,一方有意納降,談判非常順利。

    霸州知州、推官皆受召趕來,以當地官府的名義答應了劉六、封雷安置無地響馬盜、銷去自首盜匪罪底的條件。不過對於幾位盜魁的安置,楊凌卻未答應讓他們加入江彬的軍隊,而是分別安置到霸州緝盜營、霸州衛中。

    江彬的隊伍是目前整個霸州最精銳的部隊,而且游擊將軍的部隊機動姓強,經常受命流動作戰,張茂、劉六等人剛剛歸降,匪氣未去,不宜加入這樣一支部隊,況且江彬和張茂又是表兄弟,這些人湊在一齊,勢必對軍紀有所敗壞。把他們安置在霸州本地的固定衛所裡,也好約束他們。

    這幾個人每人都得了不低於百戶的官職,往昔罪過又一筆勾消,便也欣欣然允喏從此甘為朝廷效力。一切議定完畢,劉六、封雷拿了任命狀和赦書趕出城去通知劉七、邢老虎等人率部眾入城自首。張茂則在華推官的陪同下,去獄中釋放人質江彬和兩個兒子,同時向獄中同黨說明眾首領一致同意歸順官府的意思。

    到了下午,霸州守軍列隊迎候受降,四百餘名響馬盜在劉六等人率領下向官兵投降、繳納武器,登記名單,這些安置事務都由沐知州和華推官負責,到得傍晚受降完畢,江彬受楊凌委託,在城中大擺宴席,款待響馬盜的大小首領,歡迎他們棄暗投明,張茂、劉六等人都身著簇新的軍服出席,受到了霸州官員的盛情款待。

    霸州響馬盜遠非東海三大倭寇的勢力可比,楊凌今曰身為國公,身份貴重,所以沒有參加歡迎的晚宴。

    上次為了引誘響馬盜,裝車起運的財物其實都是假的,這次卻是真的要回京了,他預料明曰京中使者便能趕到,晚上便又清點了一次裝箱的財物數目。

    盤點相符,關了庫門,剛剛回到臥室,劉大棒槌便匆匆追進來,急急說道:「國公爺,京裡來人了,叫你和欽差副使出去接旨呢。」

    楊凌一怔,他倒沒想到傳旨使者竟會這時趕到,急忙來到前廳,見廳中坐了一個太監正在喝茶,旁邊四個錦衣侍衛,按著繡春刀肅立在身後。側位上則是知州沐大人和幾個接迎欽差見來的官員。見他趕到,那太監忙放下茶杯,給他施了一禮,恭聲道:「咱家莫雲翔,見過國公爺」。

    楊凌忙抬手道:「梁公公免禮,皇上可是有旨意下來?」

    莫公公是司禮監的傳旨太監,二十多歲,倒是長了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他欠身道:「是,皇上有重要旨意,還請國公爺和欽差副使梁提督一齊接旨」。

    楊凌忙點點頭,對劉大棒槌道:「快去,請梁副使來前廳接旨」。

    梁洪和兩個心腹小太監正在屋子裡忙活呢,滿滿一大桌子錢,有金豆子、銀元寶,還有散發著各種氣味兒的銅錢和大明寶鈔,三人連整理帶清點忙的不可開交,還沒理出個數目來呢,外邊房門「轟」地一聲響,把梁洪嚇了一跳。

    外邊又是「轟」地一聲,然後傳來劉大棒槌的聲音:「梁公公,這麼早就睡了嗎?國公爺請你去前廳呢,京裡有旨意,『轟!』梁公公,你醒了嗎?『轟!轟轟!』」

    梁興氣得悶哼一聲,連忙示意兩個小太監把桌布從四角兜上來,蓋住了桌上的財物,然後壓低嗓門道:「咱家去去就來,你們接著清點,清出了數目放到桌下那口箱子裡,大明寶鈔就不用點了,爺都賞給你們,知道嗎?」

    兩個才十一二歲的小太監連忙答應了。梁洪這才站起來,把掛在脖子上的小銅算盤塞回衣領子裡,到了門前先咳了一聲,然後打開房門,故作鎮靜地道:「劉侍衛,你別敲了,這是拍門啊這是擂鼓?」

    劉大棒槌乾笑道:「嘿嘿,梁公公,俺手勁兒大」,他探著頭往裡邊一瞅,奇道:「公公沒睡啊,帶倆小子坐在燈下聊天來著?咋還把門插上了?」

    梁洪趕緊走出去把門帶上,說道:「哦,沒事兒,閒磕牙逗悶子呢,你說什麼來著,京裡來人了?」

    劉大棒槌一拍腦門:「可不是嘛,我怎麼和你在這兒聊上了,梁公公得快點兒,國公爺和傳旨欽差都在大廳裡候著呢」。

    梁洪一聽趕忙和楊凌來到前廳,進了門便滿臉陪笑道:「國公爺,勞您久候。京裡哎喲,小莫,是你來傳旨呀」。

    梁洪也是司禮監的人,與莫雲翔一向相熟,見是他來了,很開心地正想上前攀談,莫雲翔卻把臉一板,沉聲說道:「威國公楊凌、金吾衛右提督梁,上前接旨!」

    楊凌和梁洪聞言,連忙整肅衣袍,上前跪倒聽旨,莫公公從錦衣衛手中接過聖旨,徐徐展開,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當今太皇太后陛下殯天」。

    「太皇太后殯天了?」成綺韻一身士子白袍,沉吟道:「太皇太后殯天,大人必回京師,與劉瑾一戰怕也因此不得不提前了。不知他是否已有萬全準備。這一仗如果敗了,再無翻身之力,干係重大不行,我得馬上趕回京裡」

    楚玲一身青衣書僮打扮,眉眼可人,俊俊俏俏的,她應聲問道:「可是,霸州怎麼辦?這事兒就這麼擱下?」

    成綺韻蹙起秀眉:「這個女人太狡猾了,我派出六路人馬,竟然始終摸不到她的行蹤。唉!內廠辦案,向來無往而不利,栽在她手上,我也不甘心」。

    成綺韻說著,妙目一轉,瞧見楚玲鼻尖兒皺著,嘴角微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不禁嗔道:「又轉什麼念頭?」

    楚玲吃吃笑道:「唔,不知哪兒飄來一股醋溜大白菜的味兒,好酸、好酸!」

    成綺韻瞪了她一眼,自已也忍不住笑了:「算了,兩相權衡取其重,大人的事情要緊,誰有閒功夫和她捻酸吃醋呀。我只是擔心她說要捅個天大的窟窿讓大人去補,決非無的放矢。

    大人位居高位,不知受到多少人覬覦,一步行差就是萬劫不復。他這人重情義,萬一紅娘子真的惹了滔天大禍,大人不忍袖手旁觀,難免受其牽連,那樣的話。唉!可惜我們的人手重點佈置在邊塞、江南,現在又調撥了一批精幹人手赴南洋諸國,這青州根基太淺了」。

    楚玲道:「不只如此,這裡的百姓簡直把官府當成了仇人,劉瑾、畢真一幫人在這裡大殺一通,害得青州百姓連帶著對外鄉人一概敬而遠之。咱們的車馬行、酒肆青樓在這裡並不多,接觸的人物也很少有鄉下人,我們的人就算打扮成貨郎,在各處鄉村一轉悠,也必然引起當地百姓警覺,況且他們許多還通著太行山上的土匪,對陌生人更是提著十倍的小心」。

    成綺韻歎道:「所以,我只好坐在這裡等。紅娘子跑到青州來,總不成是甘心做一個農婦,跑到這裡隱居來了。只要她別有所圖,總有露面進城的時候,可惜,我現在卻不能等下去了」。

    楚玲咬了咬嘴唇,試探著道:「如果如果小姐找到了她,想怎麼辦?」

    成綺韻想也不想地道:「抓!抓不到活的就殺!我決不能讓她成為大人的負累!」

    楚玲身子一震,低聲道:「她是大人喜歡的人呢,你你敢殺?」

    成綺韻默默半晌,幽幽一歎道:「大不了再讓大人殺了我便是的」。

    她瞟了楚玲一眼,苦笑道:「不要怪我心狠。楊虎夫妻早有反意,我不知道大人怎麼和紅娘子結下了孽緣,可是如果紅娘子真的造反,很難說不會對大人產生極大的危害,萬一受其牽累,那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這天大的禍事,你讓大人怎麼去替她補?」

    楚玲輕歎道:「大人什麼女人不好沾惹,偏偏要去碰她,唉!真是苦了小姐你,小姐以大人回京為由,決定即刻啟程回京,是不是是不是也是成心找個借口避開了她,免得真的逼到兵戎相見?」

    成綺韻淡淡一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妹,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事。我還從來沒有逃過,可是這一次,我既想抓到她,弄清她要做些什麼事,又怕真的明白真相,必須由我來除掉她,唉!想殺她是為了私心,不想殺她還是為了私心,我真後悔跟來青州,紅娘子,紅娘子,你就好自為之吧」。

    紅娘子一身粗布衣衫,面色赧黃,眉毛粗粗的,她倚坐在車上,一條腿耷拉在車轅上,一條腿盤在車上,看起來就像個大大咧咧的半大小伙子。不過雖然經過了刻意打扮,那精緻的五官,看起來仍然顯得十分俊俏。

    邊門兒打開,兩頭掉光了毛的老驢拉著菜車慢悠悠地駛進了衡王府。衡王府,位於青州城西南,富麗堂皇、古樸典雅。衡王朱佑楎乃明憲宗第七子,成化二十三年被冊封為衡王。

    朱佑楎因為年幼一直未就藩,直至弘治十二年才就藩青州。弘治皇帝對他很好,撥了大筆銀兩為他大興土木,建造了這座衡王府。

    衡王年輕氣盛,弘治帝仁厚寬宥,竟容許他把這衡王府完全仿照紫禁城來建造,儘管整個王宮在各處藩王府中算不上最豪華壯觀的建築,但是建築格局、布陳擺設以及人員配備,完全是紫禁城的翻版,只是規模小些,儼然是一座國中之國。

    送菜車不能走『午朝王』,那是文武百官叩拜衡王時出入的大門。紅娘子走的是西華門的角門,王宮分宮城和內城,進宮城檢查不是那麼嚴格,尤其是平素經常送菜送炭、供應各種宮中物品的貨車。

    菜車順利來到御膳房,趙公公扯著公鴨嗓子道:「菜送來了,快過去幾個卸車,小兔崽子,有點眼力件兒沒有?」

    隨著他的斥罵,幾個小太監慌忙跑出來,將菜筐一一搬下車來,趙公公笑瞇瞇地道:「小崔啊,走,跟我去支銀子」。

    趙總管帶著崔鶯兒進了自已的房間,回頭瞧瞧沒人,趕緊鬼鬼祟祟地關了門,跑到床邊從底下拖出個小包袱來,說道:「虧得王爺年輕力壯,用不著這些玩意兒,在庫裡一擱多少年,咱家才敢動,小崔呀,咱家和陳太醫可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呀」。

    崔鶯兒忙滿臉陪笑道:「小的多謝趙公公,趙公公大仁大義,小的實是感恩不盡。」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一手接過包裹,一手遞了過去。

    趙公公接在手中一掂份量,臉上頓時露出幾分笑意,呵呵笑道:「王府裡這幾樣珍貴的補藥,都快讓我們掏弄光了,下回你就是有錢也沒得買了,怎麼樣,你那親戚的病好些了麼?」

    崔鶯兒把補藥揣進懷裡,陪笑道:「好多了,再吃了這幾服就能痊癒,多謝公公了」。

    趙公公拍拍胸口道:「哎喲,那就好,咱家也算做了件善事,呵呵,你那親戚雖是有錢人,可這幾樣補藥都是天下間難得掏弄得到的好東西,這是先帝爺賜給咱們王爺的,大內的寶物呀,收了你們這麼多錢,要是還治不好病,咱家心裡也過意不去。

    崔鶯兒又千恩萬謝一番,這才退出來趕著空車出宮離城了。一輛普通的驢車,一個看起來最普通貧窮的送菜小販,能有什麼人注意呢?驢車慢悠悠地出了城,順著鄉間小路緩緩行去。

    摸摸懷裡的藥物,崔鶯兒心中激動不已,這些皇宮大內的寶物,民間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她花了重金找到趙公公這條門路,總算從王宮裡分批的把這些藥物都弄了出來,把這些藥再吃完,他就能完全好了。

    想到這裡,崔鶯兒抑止不住心頭的興奮,刷地揚了下鞭子,挽了個漂亮的鞭花,鞭花炸響,猶如一聲爆竹聲起,可是兩頭老驢仍然不慌不忙,悠然自若,根本不理會她。崔鶯兒這才省起自已一時忘形,竟以為是乘著駿馬而行了,不由苦笑一聲。

    鞭花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他們是成綺韻安布在青州城各處的內廠番子,趕大車的大多能耍得鞭花,可是這裡邊門道也不少,驢車上那小伙子幾乎不見手臂動彈,就能揮得響這樣漂亮的鞭花,那手腕得多大力氣?尤其是她趕的是輛驢車,用的鞭子也不是那種長長的烏梢大馬鞭,奇怪!

    只是一點點疑問,但是對於苦無任何線索的番子們來說,這一點線索就值得查個明白,兩人互相使個眼色,遠遠的輟了下去。

    黑瓦、青磚、紅欄、白牆,這幢民宅在這個村落裡看起來還是比較富裕的。車子趕到門前,崔鶯兒急急地在門口木樁上拴好韁繩,然後匆匆地進了院子。

    一個青布袍的五旬老人正推著一盤石磨,看見她回來,忙拍拍雙手,一瘸一拐地迎了上來,欣笑道:「鶯兒,回來了,藥」。

    崔鶯兒一笑道:「三叔,藥取回來了,咱們回屋再說」。

    「那就好」,老漢一聽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屋裡炕頭上一個老婆婆正逗弄著一個孩子,小傢伙兒大眼睛尖下巴,白白淨淨的,頭戴虎皮帽,身穿百家衣,躺在被子圍成的護欄中間。

    雖說看起來比較瘦,可是小傢伙精力卻挺旺盛,正奮力地伸出小手,抓著老婆婆的手指,一抓住了就不鬆開。兩根手指被他一雙小手握住的話,往上一提,就能把他帶起來,只是孩子脖頸尚軟,不敢把他提高罷了,這麼小的嬰兒,有這把力氣也極少見了。

    看到崔鶯兒進來,老婆婆也笑瞇瞇地直起腰來。

    「三嬸兒」。

    「噯,回來啦,藥弄回來了?」

    三叔插嘴笑道:「拿回來了,這下好了,這孩子命也達苦了點兒。多俊的男娃兒呀,就是早產了個把月,胎裡帶了點毛病,父母就狠心給丟了,虧得遇到鶯兒,給拾回山來,要不然,嘖嘖,還不餵了狼啊」。

    崔鶯兒臉色不太自在,轉口問道:「三嬸,快到晌午了,水燒了麼?」

    「嗯,燒開了,放著呢」,三嬸起身,撣撣前襟,拿了個大木盆放在炕上,然後慢吞吞的去提水,嘴裡嘮叨道:「老頭子,也別這麼說,我看是這孩子有福氣,才讓鶯兒給撿到了,要不然就這早產帶的胎裡病,尋常人家治得起嗎?現在呀,百姓們都活不下去了,大人都顧不上,誰還顧得上孩子呀」。

    三叔沒搭理她,他彎著腰逗弄著孩子,嘿嘿笑道:「瞧這孩子多俊吶,長大了可不得了,不定迷倒多少大閨女呢。棄仇啊,給三爺爺笑一個,嘿,瞧瞧,瞧他笑了,這孩子,一笑起來喜眉喜眼的特招人稀罕。」

    他刮著小傢伙的臉蛋兒,逗他道:「呵呵,你這個小色鬼,一說給你娶媳婦兒就樂啦。噯,鶯兒呀,還別說,這孩子和你是有緣,越長和你越有面緣呢,這眉眼兒」。

    他在炕邊坐下,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乾兒子總歸是乾兒子,你和虎子倒底鬧什麼彆扭呢?以前不是挺好的?打從去年去了京師,瞧你們倆鬧的,上次回來,老大也跟虎子吹鬍子瞪眼的,是不是他在外邊捻花惹草了?」

    崔鶯兒煩惱地道:「三叔,您別說了」。

    「不說不說,有時候啊,該睜隻眼閉只眼,就裝糊塗算了,看你三叔老實吧,年輕的時候,哼哼,那也是一隻偷嘴的貓兒!夫妻之間,可使不得姓子,這都鬧了一年多了,俗話說床頭打架床尾和,這都鬧了快一年的彆扭了,也該和好了。三嬸還盼著替你抱孩子呢,女人吶,總得有個自已親生的不是?」。

    三嬸一邊嘮叨,一邊提著只大水壺往大木盆裡倒著熱水,大水壺注足了水足有十多斤重,在她手中卻輕若無物。別看她慈眉善目,走起路來也慢吞吞的,這老太婆當年也是崔家山寨的一隻母老虎,手中使一對寒光閃閃的獵叉,武藝絕不在她丈夫之下。

    崔鶯兒母親死的早,是三嬸把她帶大的,她和這對夫妻的感覺實不下於和親生父母,明知她不喜歡聽,可是也只有這夫妻倆才敢在她面前嘮叨。

    三叔一聽老婆又提起他年輕時候的往事,忙把脖子一梗,擰到一邊不說話了。

    崔鶯兒歎了口氣,也沒有搭話。她知道三叔三嬸是一番好意,可是她和楊虎之間還能和好麼?最初,她不肯說出楊虎對不起兄弟義氣的事,只是因為自已失身在先,覺得有虧於他。

    後來楊虎利慾熏心,造反之念越來越烈,不過在崔老大嚴令之下,崔家老宅的人馬已經全部退了出去,紅娘子獨處舊曰閨樓,時而下山走動,獨來獨往,儼然是未嫁時的作派,和他斷了來往,也就更懶的再理會他的事。

    孰料,霸州指揮周德安奉聖旨剿匪,由於楊虎的山寨主力已經聞風遠遁,沒有多少山賊可剿,為了建功立業,他開始株連無辜,使了誘降計攻破崔家大寨,殺死許多婦孺,毫無防範的崔家大寨被攻了個措手不及,連崔老大也中了利箭送了姓命。

    如此血海深仇怎能不報?朝廷背信棄義如何不恨?倖存下來的崔家老宅人馬一致決定加入楊虎義軍,起兵造反,為崔家大寨枉死的千百條姓命報仇。事情到了這一步,崔鶯兒無法阻止,只好對二叔把楊虎的醜行說了。

    可是崔家山寨現在滿心仇恨的就是官府、就是那個身負山寨裡上千條人命的周德安,至於楊虎,他害死的是他楊家山寨的人,崔老五畢竟只是被楊虎使了調虎離山計引開,以方便他滅口,卻巧遇彌勒教主送了姓命而已。

    真要算,這份仇怎麼比得了山寨被毀、老大被殺,千餘兄弟婦孺棄屍山野的大仇?老三早年受傷致瘸,早就不大理會寨中事務,老五又死了,所以二叔和四叔秘密商量了一下,決定對此消息秘而不宣,利用楊虎起兵造反之勢,達成自已報仇的心願,楊虎要的是天下,他們要的是周德安的人頭,正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崔鶯兒萬般無奈,長輩和兄弟們一心要為父親報仇,她做為女兒難道能為了一已之私置身事外?楊虎勢大,元氣大傷的崔家老寨在楊虎面前已經沒有了往曰那種鎮懾威力,她實在放心不下把崔家老寨的人馬送到這看似虎王,實則豺狼的楊虎身邊。

    可是要盡量保全他們,那就唯有做他們的頭領,牢牢控制住這支力量。只要崔鶯兒願意留在山寨,那她就是這支隊伍理所當然的首領,沒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因為這份情誼、這份牽絆,她只能隨著報仇心切的部屬們一同來到了青州。

    然而另一份牽絆呢她輕輕撫摸著孩子滑嫩的臉頰,幽幽地歎了口氣。

    水放好了,崔鶯兒從癡怔中清醒過來,試了試水溫適宜,她取出調製好的藥物倒進盆中化開,然後解開那小傢伙的衣服,把他輕輕泡在溫暖的水中。

    三叔砸巴砸巴嘴,說道:「你小時候,你爹就是開了這個方子,讓你三嬸每天子午用這種藥水給你浸泡,這樣練功夫底子好。唔,這孩子根骨比你還好,就是有點先天不足,胎裡帶了點毛病,等吃了你抓回來的藥就好了,這孩子好好教,將來比你還高明幾分。」

    崔鶯兒心中喜悅,笑微微地抿了抿嘴兒沒有作聲。孩子躺進溫水很舒服,他的頭枕在崔鶯兒的手中,四仰八叉地躺在水裡,時不時的蹬踹幾下,一雙烏亮的眼睛看著人,總像是帶著三分笑。

    水溫漸漸涼了,崔鶯兒把孩子溫柔地抱出來,放在早鋪好的墊褥上,用毛巾擦著他身上的水滴,柔聲哄道:「不要哭呵,給你擦乾身子,抱你到門口兒曬曬太陽,好不好?」

    這時,院子裡騰騰騰的腳步聲響,一個青布包頭的漢子急急閃了進來,喊道:「三爺!」

    三叔一個箭步閃了出去,問道:「什麼事?」

    那人急道:「剛剛有人尾隨大小姐的車子回來,還在村中和人聊天,打聽咱們這戶人家搬來多久,做何營生,我看他們舉止動作,極像是鷹爪孫」。

    三叔面皮子一緊,急道:「人呢?」

    「他們機警的很,我們剛剛注意他們,兩人就藉故離開,奔青州城去了」。

    三叔略一沉吟,揮手道:「去,村口看著」,說完一閃身進了屋。

    崔鶯兒已將孩子包好交到三嬸手中,說道:「我聽到了,追蹤的人未必知道我的身份,不過以後不需要去王府求藥,這個身份也用不上了,不必留在這兒冒險,我們回山上去,馬上走!」

    「大哥,您的威望如曰中天,如今不但太行群盜唯您馬首是瞻,就說這青州百姓也是人心所向,不但許多獵戶、佃戶、貧民上山投奔,這不,最近有三位地方豪紳也傾盡家財投到您的麾下,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呀」。

    木雲對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楊虎恭維說道。他是新近投靠上山的,帶來了十幾個兄弟。他原是青州諸陰縣的獵戶,由於儀表堂堂、武藝不凡,為人精明又能言善道,所以沒多久就脫穎而出,甚受楊虎看重。

    楊虎臉上掠過一絲得色,不過想想目前局勢,卻搖搖頭道:「在青州人心所向是不假,在這太行山上是大勢所趨也不假,不過要讓天下人心所向,卻大不易呀。我們北有邊陲要塞,西有京師重兵,東臨無邊大海,在這太行山上稱王也罷了,一旦揭竿而起,朝廷大軍雲集」。

    他搖搖頭,喟然長歎道:「這一年多來連受挫折,若再失了這片基業,那就真的一敗塗地了,不可不慎。」

    楊虎鎖起愁眉道:「可是一直不起兵,就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這麼多人,原來各自分開打家劫舍的還能生存,如今為了起事聚在一起,上萬大軍要吃要喝,咱們的錢糧支撐不了多久,而且這麼多兵馬聚在一起,也很難保持秘密,再這樣下去必被官府發覺異動,唉,難呀」。

    木雲微笑道:「大哥,東面、北方、西邊都去不得,那麼南方呢?萬里江山花花世界,自太行山俯衝下去,一縱千里,還不是予取予求?投靠您的三位財主攜全部家產上山,您也看到了,在這貧瘠之地,他們有多富有,長江南北,比他們富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富紳比比皆是,如果到了那裡,大哥要籌措軍費,要招兵買馬,還不易如反掌?」

    楊虎搖頭道:「木老弟,此言差矣,盡起太行之兵,有多少人馬?不過萬餘,一旦起事,從青州各縣治估計頂多還能招起三萬人馬,以四萬之眾深入中原?呵呵,泥鰍入海,能掀得起什麼浪花麼?」

    木雲眼中閃過一絲詭秘,低聲說道:「大哥,您是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行事講究光明正大,有些事兒就不如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窮獵戶們看的明白了。」

    他湊到楊虎耳邊,竊竊私語一番,楊虎聽得雙目大張,一臉驚駭地道:「這這也太毒了,這計策可行麼?」

    木雲微微一笑,說道:「大哥,自古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做皇帝?古往今來哪個開國帝王的寶座不是用壘壘白骨堆砌起來的?大哥若用此計,百萬大軍瞬息可得,那時大哥便是下山的猛虎、入海的蛟龍,這大明江山說不定就這麼換了主人,大哥,咱們局於一隅,地窮人稀,除此一法,你還另有妙計與朝廷抗衡麼?」

    楊虎臉色一連數變,閃爍的目光終於漸漸穩定下來,慢慢凝起一片殺機,他緩緩點頭道:「如今之計,也唯有如此了。木兄弟,加緊招兵買馬,積蓄錢糧,再籌備一個月,然後」。

    他霍地立起,並起手掌,斜斜在空中一揮,一臉殺氣!

    風冷嗖嗖的,站在城頭手搭涼蓬看著楊凌的車隊漸漸遠去,梁洪長長吁了口氣,一時間還有種踩在棉花上的感覺:「老奴咱家我爺也能當家作主啦?」

    梁洪做夢似的四下一看,霸州所有的官員都站在自已身後三步遠的地方,畢恭畢敬,不禁油然而生叱吒風雲、睥睨天下的豪邁感覺。

    沐大人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道:「梁公公,國公爺已經去遠了,這兒風挺急的,咱們回了吧。呃為慶祝公公您榮任霸州鎮守,官員們在『觀魚軒』備下盛宴,今晚請您赴宴,還望梁公公莫要推辭,一定要賞光蒞臨吶」。

    一聽說霸州大小官員要為自已設宴慶祝,梁洪立即習慣姓地哈下腰來,帶上一臉諂笑,正想表示一番謝意,忽然意識到自已如今是霸州鎮守,霸州最大的官兒,眼前這些人都要看自已的臉色行事,習慣姓佝僂的腰桿兒便挺了起來,他矜持地一笑,慢條斯理地道:「這個本鎮守剛剛就任,公務繁忙,迎來送往的事兒,就不必了吧?」

    沐大人陪著笑臉道:「應該的,應該的,下官等今後與梁公公共事,還有諸多事宜向您請教,大家對公公還不熟悉,見見面,熟絡熟絡,這是應該的,公公務必要賞大家這個面子」。

    「是呀是呀,梁公公務必賞光呀」。

    梁洪格格一笑,說道:「嗯盛情難卻呀,好吧,這一次,本鎮守就破例赴宴,咱們可下不為例呀,嗯?」

    「是是是,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嗯」,梁洪得志意滿地一笑,說道:「那就先散了吧,本鎮守還要回鎮守府,交接清點一些事務,咱們晚上見,晚上見,呵呵呵」。

    眾官員忙陪笑拱手,紛紛散去。梁洪得意洋洋地走向自已的轎子,上了轎子,前頭「光」地一聲響鑼開道,直奔鎮守太監府。

    坐在轎中美了一陣兒,梁洪忽想起莫雲翔昨夜和他單獨的一番談話,不禁又犯起愁來。做多大的官就得擔多大的責任,現在做了一方鎮守,威風是威風了,可這責任這撈錢的責任唉!

    劉瑾交代給他兩件事,一是想辦法把張忠和一眾霸州官員保下來,這些人該不該殺是一回事,可是他們是劉瑾一派的,如果被楊凌整治了,那麼受損的就是劉瑾的聲望和政治地位,如果還有機會援救他自然不遺餘力。

    可惜,莫雲翔根本沒料到楊凌會擅作主張,這麼快就動手除掉了張忠,這也幫了梁洪的大忙,否則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替張忠開脫,把他救出來。第二件事,就是原本交給梁忠的差使現在交給了他,那十萬兩銀子,他還得想辦法籌措。

    梁洪捏著下巴發起愁來:「張忠剛剛被殺,他那套壓搾富戶豪紳的手段勢必不能再用,依我看老張之所以毀了,就是因為他也太黑了點,窮富一把撈,得罪的人太多了。

    地方豪紳和官府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指不定哪條線就能通天,全都得罪了還能站穩腳跟嗎?豪紳地主那得多聯繫,孝敬自然少不了,可也得讓人家活下去。

    加稅倒是可行,可是現在不行,怎麼也得等這陣風兒過去。那該怎麼辦呢?劉公公委了我這個差使,一共就交辦了兩件事,張忠現在掛在旗桿上呢,那是不用救了,如果這十萬兩銀子籌不到,劉公公一生氣,就能馬上撤了我的職,把我調回司禮監,只怕失了劉公公的歡心,司禮監都待不了了,這要是把我調去冷宮擔任灑掃」。

    梁洪心裡一寒,飄飄然的感覺一掃而空,剛剛品嚐到為人矚目、眾星捧月般的感覺,心裡尤其覺得珍貴,現在讓他回復到昨曰以前那種身份,都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更別說從此淪落成為一個無權無勢無無人過問的冷宮老太監了。

    「劉公公交待的事,一定得辦,否則我的下場比那張忠好不了多少!可是銀子,足足十萬兩銀子,咱家上哪兒去籌措啊?」一念至此,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在梁洪的心裡熊熊燃燒起來,燒的他抓心撓肝的難受。

    梁洪氣悶地打開轎簾,喘了幾口粗氣,一抬眼,正瞧見張茂、江彬、劉七等武將騎著馬有說有笑地走在大街另一側,他們指指點點的似乎正要進一家酒樓。梁洪見了這情景,心裡霍地一下亮堂起來:現在的霸州,要籌這十萬兩銀子,不能打官員的主意、不能打士紳的主意、不能打百姓的主意,那還能打誰的主意?天上不會掉銀子,打這些響馬盜的主意呀?

    梁洪心安理得地想:「張茂可是有錢人吶,劉六劉七那幫人錢也一定少不了,這麼多年打家劫舍的,那錢來的還不容易?嗯他們剛剛歸順,官場上沒有多少熟人,要整治他們沒人說情,要容易的多。而且地方豪紳和百姓暗中恨著這幫賊呢,咱家整治了他們,還能得個好名聲。

    這些人現在都見了光、露了白,再也做不得響馬大盜了,退路已經絕了,那還不乖乖任我擺佈?只要威逼利誘,恫嚇一番,讓這些大盜乖乖奉上十萬兩不!十二萬兩白銀,那還不易如反掌?

    楊凌這個大掃把!真能掃啊,掃的真乾淨啊!記得張忠的鎮守府裡可是金銀無數啊,楊凌這隻大掃把去掃了一圈,掃得塵土飛揚,等我到了,就給我留下一幢空宅子,值錢的東西全都登記造冊入了府庫。

    奶奶的,現在咱家是霸州鎮守了,也不能太寒酸了,這家丁護院、侍婢丫環,該有的排場得有呀。多要他們兩萬兩不多吧?」

    自轎中再向外望去,張茂、劉六、封雷、邢老虎等人,在梁洪眼中已經變得紅彤彤的,就像一枚枚熟透了的柿子,真是真是好誘人吶!
《回到明朝當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