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真相

“大人, 要不還是休息一下吧。”

閃電伴隨著大雨一起出現在天幕,照亮瞭山崖上攀附著的兩個人。

趙重九和裴文宣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濕,兩個人身上都綁著麻繩, 背上背著裝有瞭常用救命藥材、繃帶、火折子等物品的包裹。

裴文宣安排好所有事宜, 吩咐人從外面入山進崖底後, 便讓人準備瞭麻繩,執意要自己下崖。

從校場繞外圍平穩入崖底, 至少需要一夜時間, 如果直接攀著山崖往下, 中間不停歇, 兩個時辰不到便可到達崖底。但因為沒有這麼長的繩子, 中間需要許多繩子打結綁著人下去, 這樣一來, 一旦繩子上出瞭什麼差錯,或者攀崖之人打滑墜落超出繩子支撐的力道, 都極為危險。

但裴文宣不放心其他人下崖,他怕他們不上心,怕他們不夠機敏,怕他們中間有人是叛徒, 在這種生死關頭,裴文宣不放心把李蓉交給任何人。

於是他由趙重九陪著,一起下崖。

他們從崖頂一路攀爬而下,雖然是看不清底的高崖, 可裴文宣手落在石頭上,踩在崖壁上,感覺夜風呼嘯而過,聽著石子墜落下去聽不到底的聲音時, 他反而有瞭一種莫名的安定。

他走在李蓉走過的路上,如果李蓉走到瞭生命的盡頭。

那麼,他也走在這條絕路之上。

於是他從入夜開始往下,他下崖的速度掌控得很均勻,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整個人仿佛是把感情全部抽取出去,精密計算著,下一步,該踩在那一塊石頭之上,下一次,手該在什麼時候放開。

爬到一半,他手上已經被石子碾得全是傷口,早破瞭皮。

但他面色不變,趙重九看他的模樣,雖然看不出什麼,還是忍不住提醒:“大人,可以稍作休息。”

“我很好,”裴文宣重復著,“我無妨。繼續。”

說著,他便將腳往下,踩到下一塊石頭上。

剛剛踩上石頭,那石頭承受不住他的力度,猛地散開,他整個人順著崖壁直直劃下,尖銳的石頭摩擦他的衣衫,在他皮膚上劃割出火辣辣的傷口,繩子快速下滑,上面人驚得幾個人趕緊一起抓住繩子,趙重九也忍不住大喊瞭一聲:“大人!”

裴文宣沒有說話,在他快速墜落時,他狼一般觀察著整個崖壁,然後驟然出手,一把死死拽在他早觀察好的一個凸點,穩住身形之後,他輕輕抬頭,冷靜得完全不像第一次攀巖之人:“我無事,繼續。”

他不會死在這裡。

李蓉生死未卜,他絕不會死在這裡。

裴文宣循崖而下時,山洞之內,閃電的光映照在蘇容卿臉上。

李蓉看著他,她什麼都沒說,她面上沒有一點改變,好像這是她早已接受、理解、認可的、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理由呢?”

李蓉開口,聲音喑啞:“川兒……不該殺我的。”

她輔佐瞭李川一生。

她是他的姐姐,是在他們父母離開後,流著同樣血脈,關系最親密的人。

他就算擔憂她權勢太過,也不該直接這樣痛下殺手。

“德旭二十五年,殿下在外雲遊,偶遇一位煉丹師,傳聞身懷絕技,殿下多方打探,上山屢次相請,才將煉丹師請下山中,引薦給陛下。”

蘇容卿聲音很輕,李蓉慢慢睜大眼睛。

“德旭二十八年,陛下開始常感身體不適,開始徹查宮中,最後不瞭瞭之。不久之後,殿下當年敬獻的煉丹師,死於酒後墜湖。”

“那個煉丹師有問題?”

“那個煉丹師,”蘇容卿抿緊唇,“是世傢精心挑選,由上官雅一手佈局,刻意引導,讓殿下偶遇。”

“所以,川兒以為我要殺他?”

李蓉覺得有些好笑:“他為何不問問我呢?問一問……”

“如果那個煉丹師當真是殿下故意安插在陛下身邊,殿下會承認嗎?”

蘇容卿反問,李蓉說不出話。

蘇容卿說的沒錯。

無論她是不是真的要殺李川,李川都不可能從她這裡問出一個真相。問不出來,何必開口?

“後來呢?”

李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既然當時查出來,為什麼不直接查辦我?我送過去的人出瞭問題,他若要追究,大可動手。”

“他如何動手?”

蘇容卿徑直反問:“您當時,是代表世傢的長公主,是手握重權的監國長公主,他如果要大張旗鼓動您,有多少把握?”

“所以呢?”

“所以他選擇瞭下毒。您每七日去宮中一次,與他對弈,棋子之上,就是香美人。日積月累,早已入骨浸脾,所以,德旭二十八年後,您身體一直不適。”

“從那時候起,你就知道。”李蓉看著蘇容卿,“知道我中毒。”

“是,”蘇容卿垂下眼眸,“我將解藥放在香囊裡,讓所有人佩戴上,延緩毒性。”

“為何不救我?”

這話問出來,仿佛是不能回答一般,良久的沉默。

“說話。”

李蓉捏起拳頭:“都這時候瞭,還有什麼不能說?”

“是上官雅,和我,一起決定。”

蘇容卿說到這裡,聲音帶瞭些顫:“其實我們都知道,你心裡,最重要的,從來不是世傢。一旦我們和李川起沖突,你會立刻倒戈。所以我們決定觀望,有香美人的解藥在手裡,要為你解毒是隨時的事,殺瞭你,也是舉手之勞。”

“後來呢?最後是誰決定殺我?”

“後來,李川日益病重,在你死那一日清晨,李川在宮中嘔血不止,他召裴文宣入宮擬下遺詔。裴文宣得遺詔之後,李川問瞭他一個問題。”

“他問裴文宣,他死之後,若你謀反,裴文宣怎麼辦。”

“裴文宣告訴他,你是他姐姐,你永遠不會這麼做。”

這話出來時,李蓉定定看著他,眼淚終於從眼睛裡滾落而出。

蘇容卿頓瞭頓,李蓉隻道:“繼續。”

“於是李川知道,裴文宣永遠不可能殺你。因為他心裡的你,永遠不會背叛。”

“等裴文宣離開後,李川陷入昏迷,昏迷之前,他下瞭一道死令,要求毒殺你。而上官雅在得知他昏迷時,第一時間鎖宮,阻止所有人人出入,然後告知我,這是最好的機會。”

“什麼機會?”李蓉忍不住笑瞭。

蘇容卿也笑瞭:“拿到公主府掌控權的機會。”

“所以,裴文宣來找我,是因為他拿到瞭遺詔,想和我最後談一次,那時候你還不知道鎖宮之事,還像以前一樣,擔心裴文宣被李川利用,身上帶著香美人的毒,給瞭他解藥香囊。後來你得知瞭上官雅傳信,在李川給我下毒時,你明明可以解毒,卻選擇瞭袖手旁觀。”

“是。”

蘇容卿沒有否認,李蓉點頭,表示理解:“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李川要在最後一刻殺我。他可以早一點殺,為什麼拖到最後一刻?”

“因為在陛下心裡,整個宮廷、朝堂,都隻是一局棋。他人生最大的責任,就是保持棋局的平衡。”

“當年世傢昌盛,陛下鐵血手腕,斬上官族人過半,連他的舅舅都被他親口下令斬殺。又滅蘇氏全族,威嚇百傢。其實那時候,世傢便已暗中結盟,意圖謀反,隻是陛下突然宣佈退居宮中,修仙問道,殿下成為監國長公主,世傢才得以安撫,決定忍耐。其實這就是陛下平衡的手段。”

“後來陛下暗中抬裴文宣,裴文宣秦臨一文一武扶持寒族,與殿下形成對抗之勢,那麼殿下想,如果陛下一死,這個平衡,還在嗎?”

“為何不在呢?”李蓉不明白,“裴文宣身為寒族之首……”

“可若你要殺他呢?”

蘇容卿打斷李蓉的話,李蓉有些茫然,蘇容卿苦笑:“殿下,三十年,裴文宣對您是怎樣的心意,在他和陛下說,‘您是陛下姐姐,絕不會謀反’的時候,還不清楚嗎?他與您政敵這麼多年,可到最後,都不曾想過您會背叛。”

“裴文宣不會殺你,而你身後,有我,有上官雅,你若想殺他,太容易瞭。”

李蓉愣愣看著蘇容卿:“一個棋子對一個棋子,李川心中,制衡您的從不是裴文宣,是他自己。如果他死瞭,您還活著,這一局就失衡瞭。”

“留下裴文宣和秦臨輔佐李平,對抗以太子為首的世傢,血洗爭奪之後,棋局才會平衡。下一任君主,才不會面臨和他一樣登基之時被任何一方掣肘之局。”

“如果您活著,隻要您出手殺瞭裴文宣,寒門便再無抵抗之力,而您身為長公主,權高至此,新君容不下您,而您也容不下一個,會鉗制您的新君。”

“所以殿下,其實,有沒有那個煉丹師,您與李川,都是必死之局。隻是早晚而已。”

李蓉說不出話。

蘇容卿說的每句話,其實都沒錯。

利欲熏心,她當年忍李川,是因為李川是她的弟弟,如果是李平或者李信任何一個人登基,如李川一樣違逆於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什麼時候。

在高位慣瞭,什麼都沒有,就隻能緊緊抓住權力。

如今回頭來想,別人面目全非,她又何嘗不是?

煉丹師是李川不相信她的引子,可如果李川是十七歲的李川,早就打上她大門來,問她是怎麼回事。

隻是四十八歲的李川,早已是誰都不信、也誰都可以舍的君王。

李蓉深吸瞭一口氣,她低下頭:“所以,你如今所做一切,是為瞭報仇嗎?”

“殿下,”蘇容卿苦笑,“上一世的事,重活一輩子,談什麼報仇?容卿隻是覺得,哪怕重來一世,李川也重蹈覆轍。”

“李川太有野心、也太難操控。他容不瞭世傢,也容不下未來的殿下。殿下您不是甘願當養於深宮後院中的女子,李川登基,早晚有一日,你們要走到刀劍相向。”

“上一世我們對李川不好嗎?他被李明廢瞭,成為落難太子,是世傢集結百傢之軍力,送他上的皇位。可後來呢?”

“他貪功好大,上來就要北伐,要改制,後宮獨寵秦妃,前朝打壓世傢臣子,殺舅困母,將太後囚禁於行宮,又造冤案,陷害我蘇氏一族。直到最後,為瞭權力,連你都沒放過。”

“這樣的君主,”蘇容卿盯著李蓉,“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登基?”

“所以,”李蓉試圖將蘇容卿罵的所有拋諸腦後,她不想聽,不願想,她克制著情緒,隻是繼續詢問,“一開始,你回來,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廢瞭他。”

“是。”蘇容卿並沒遮掩,“從一開始,我就打算廢瞭他。我本來是想,我什麼都不需要做,就像上一世一樣,等陛下廢瞭李川時,我不讓世傢接受裴文宣遊說,說服父親,接受李誠登基,李誠如今不過十一,蕭肅懦弱無能,柔妃貪財短視,李誠登基之後,我們便可架空李誠作為傀儡,等他生下子嗣,便殺瞭他,扶持幼帝。屆時我會掌權,再迎殿下回京。”

“那你為何要靠近我,假裝投靠太子?”

“一來想接觸殿下,這一世殿下變化太大,需要觀察。二來,如有必要,我願作為內應,出手扳倒李川。”

“既然上一世是李川下令殺的我,你又要與他為敵,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還要在我問你是不是兇手時認下來?”

蘇容卿不說話,李蓉勉強笑起來:“莫不是,怕我傷心?”

“殿下一生,唯有李川一個親人。無論我說與不說,殿下也不會因此對他揮刀相向。既然如此,何必多說?”

“我若事成,殿下恨我就是。我若事敗,也不損殿下姐弟情誼。”

李蓉聽完,倒也不覺驚訝,她靜默著,外面隱約傳來瞭人聲,蘇容卿看向山洞外,聲音平靜:“殿下還要問的嗎?”

李蓉沉默著,她抱著自己,看著面前跳動的火光。好久後,她才低低出聲:“川兒不信我,覺得我為瞭權勢殺他和他的孩子,可你和阿雅,為什麼也不信我,要眼睜睜看著我去死,再把權勢握在手中?”

“殿下問這個問題,是真的想知道嗎?”

蘇容卿靠在墻壁上,看著火發出“啪嗒”一聲爆裂的聲響,有火星升騰上去。

他們隱約聽到呼喚聲,那聲音很遠,好像在另一個世界,跨過萬水千山而來。

李蓉聽見蘇容卿的回話,忍不住抱緊瞭自己幾分:“你說吧。”

“因為,李信,”蘇容卿說得很艱難,“不是李川的孩子。”

聽到這話,李蓉整個人僵住,她不可置信緩緩抬頭,蘇容卿低下頭,似乎也覺難堪。

“上官雅當年和我大哥相愛,但因為傢族,被逼入宮,成為太子妃。我大哥為瞭她決定終生不娶。本來也算瞭,但後來李川和秦真真在一起後,他沒有再碰過後宮任何人。上官雅很快就意識到,李川不會再碰後宮任何人瞭。她為瞭上官傢入宮,成為皇後,就是為瞭守住太子位,她可以守寡一輩子,但她不能允許自己在無子的情況下守寡一輩子。”

“所以呢?”李蓉覺得胃部在翻攪。

“所以上官雅找到我大哥,及時有瞭李信。”

聽到這裡,李蓉感覺自己像是被人一頭按進水裡,所有的惡心、厭惡、惶恐,紛紛湧瞭上來。

一切都有瞭原由。

為什麼蘇容華會去殺秦真真,因為蘇容華要保住他的孩子和上官雅。

為什麼李川最後會用宮刑如此羞辱蘇氏,因為他早知蘇容華和上官雅有染。

為什麼蘇容卿最後會和上官雅結盟,會明明在李川瀕死、她也站在世傢一面、他甚至還愛著她時,決定看著她去死——因為他要守住他大哥最後的血脈。

她死瞭,裴文宣死瞭,以蘇容卿和上官雅的手段,皇位對於李信,幾乎是唾手可得。

太惡心。

太醜惡。

這些醜陋的人心和利益交織在一起,讓上一世成瞭一張散發著腥臭的蛛網,將所有人死死纏繞。

父子不是父子,姐弟不是姐弟,夫妻不是夫妻,朋友不是朋友。

上一世的一切,就是一個爛透瞭的沼澤,裡面全是惡心的膿水,一開始以為這裡面隻是腐爛的枝葉,等撥開沼澤上方堆積的腐物,才發現,下面是更醜惡的人骨,那些血肉熬成瞭濃漿,咕嚕咕嚕冒著腥臭。

李蓉感覺眼前有無數往事劃過,那些往事將她淹沒,她無法呼吸,近乎動彈不得。

可是她不能沉溺下去。

她得走,她得離開,她不能再和他們一起,死在這一攤爛泥裡。

她隱約聽到不遠處有人的呼喚聲,那人聲音已經沙啞,混合在雨裡。

可她還是聽出來。

是裴文宣。

是這兩生兩世,都不曾真正背叛她,始終守護她,在眾叛親離之時,唯一堅信著她的裴文宣。

她要走,她要逃,她要到他身邊去。

這個念頭生出來,李蓉再也克制不住,她不顧一切,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往門口沖去。

蘇容卿見她的模樣,趕緊起身,追著過去:“殿下……”

“放手!”

李蓉手握匕首猛地一劃,含著水汽的眼死死盯著他:“被碰我!”

說完,她便瘋瞭一樣往外沖。

她的腳受瞭傷,每一步都是劇痛,可她還是朝著那個人聲音的方向,急急奔跑過去。

“裴文宣!”

她大聲喊著裴文宣的名字:“裴文宣!”

裴文宣在密林中猛地回頭,尋著聲音的方向就沖瞭過去。

兩個人在大雨裡喊著對方,尋找著對方的聲音,直到最後,裴文宣用手生生扯開一段荊棘,隨後就看一個姑娘仿佛受到瞭巨大驚嚇,猛地撲進瞭他的懷裡。

抱住他的那一瞬間,李蓉好似找到瞭一生的彼岸,終於肆無忌憚,痛哭出聲。

“帶我走,”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咬著牙關,哭著求他,“裴文宣,帶我走。別讓我留在那兒,帶我走吧。”

帶她走吧。

帶她離開那些不堪的、絕望的、惡心的一切。

裴文宣從未看過這樣的李蓉,這樣幾乎已經徹底崩潰,整個人被絕望和惶恐籠罩著,輕輕一碰就要碎開的李蓉。

他感覺她的哭聲像是利刃,來回割在他的心上,他從未這樣疼過,疼得每一根指尖,似乎都在輕輕抽搐。

他伸出手,將李蓉整個人護在懷裡。

荊棘落下來,紮在他身上,他渾然不覺,克制著情緒,壓住眼裡瞭的水汽,抬手抱住這個柔軟得似乎經不起半點風雨的姑娘,低頭溫柔親瞭親她的頭發。

“不哭,”他沙啞著聲,溫柔哄她,“蓉蓉,我找到你瞭,我帶你回傢。”

《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