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樓主有令,今夜晚膳設於"頤春園",命五位姬妾都得前來用膳,話話家常。

    家常?既不是家,何來家常可說?傳來這口訊,真教人聽了不自在。可誰敢藉故不與會呢?從來沒費過這種心思的葉驚鴻,突來這麼一招,不知在計量些什麼花樣。

    裘蝶暗自一歎,吩咐前來服侍的丫鬟將正式的衣服從箱底挖出來漿平整理一番。出席這樣的場合,總不好仍是一身常服,偶爾也該慎重打扮的。不然豈不又招來他的注目,說些讓人心顫的話語,她可是招架不住呀!面對他那樣的人,最好不要特別突出的表現,如果其他姬妾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她最好也是。若堅持著平日的樸素,突顯在宴會裡成為一抹出凡白蓮,那她接下來的日子絕對不會太好過。

    引起他的注意,是她現在最不希望的事。

    在丫鬟的巧手下,她梳著挑心髻,髮髻的中心點簪著一朵銀絲編成的牡丹花飾,相當典雅。既不顯太過華麗,又不會讓人感到寒酸。

    她穿白衣,白衣上鑲著銀線,一朵朵百合花若隱若現地盛放在上頭;纖腰如束,被粉黃絲帶輕輕綰著,下著淡色的月華裙,讓原本的單一色調,當下繽紛了起來,形成一種雅致的熱鬧。

    妝成之後,讓丫頭拿來一件滾著白毛邊的大紅披風添上,便已算盛裝完畢。

    來到頤春園,當然樓主是未到的,他的五個妾室,倒是已來了四個──連她。算一算,尚未到的,就只剩樓主與千纖了。

    這些姬妾,都算是見過一些世面的,所以多少曉得要表面維持著一些客套友好的關係,避免與任何一位姬妾正面為敵。

    當然每個人都希望成為葉驚鴻最重視的女人,但是在大位未定時,合縱連橫一番是必然的,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的戲碼,每隔幾個月就會發生一次。不過,裘蝶一向與她們隔得很遠。幾年來這樣的生活算是安穩吧?而這種安穩,前提是讓她們認為,她裘蝶毫無可懼之處。

    對她們這些青春正盛的女子來說,她算是失寵的老妾了吧?畢竟這兩年沒傳出個什麼關於葉驚鴻夜宿她那兒的消息,這是她耳根能清靜的原因,她知道。就不知道這事兒,他……是否也是知道的?

    "蝶夫人,你這銀絲牡丹,可真是雅致,不知是哪個巧匠所製?改明兒奴家也去訂製一隻。"目前排名第二的香夫人第一個過來找裘蝶說話。香夫人,本名林棠艷,居住於"香閣",於是稱做香夫人。

    她在葉驚鴻身邊兩年半,年資看來雖不長,但已經是繼裘蝶之後,待在葉驚鴻身邊最久的女人了。

    四夫人叫玉碧,一個外族姑娘,紅髮灰眼,身形健美高挑,高過所有女性半個頭身,她叫玉夫人,向來不太矯情掩飾的,人一走近,就開口道:

    "蝶夫人,你知曉昨天發生在錢繼言別院裡的事嗎?那個小妾被挾持的事,爺有沒有跟你提起?"

    裘蝶見她們全圍了過來,一時也沒能脫身,或充聾做啞,只好道:

    "我還沒見過爺,並不曉得有這樣的事。"

    "那爺昨夜在哪個房過夜?不會是在千纖的房吧,那女人給他丟這麼大的臉,爺竟沒懲罰她,還在她那裡過夜?!"玉夫人叫著,一臉的不甘心。

    "也許爺昨日自己一個人過呀!別人想奪冰魄寒蟬,爺當然要苦思對策,不會有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何況爺從來就不是耽色之人!"香夫人分析著。不認為那位新來的小妾有資格讓樓主特別偏愛。

    這幾個女子都有一致的想法──如果她們的男人,不是在她房裡過夜,那便要祈禱葉驚鴻是個不重女色的男人了!

    事實證明也是如此,比起他自個的基業來說,女色向來被他遠遠拋在腦後頭,女從來就不是重要的事。

    他身邊目前有五個女人,而這五個,全都不是他費盡心思得來的,大多是自願來到他身邊的女人:裡頭又屬玉碧以及白秀芝最是特別,她們在有更好的選擇之下,仍是自願來到葉驚鴻身邊,放棄了原本可以擁有的榮華富貴。

    至於裘蝶、千纖,或林棠艷,多少都是不得不跟在他身邊的,情況各自不同。而那葉驚鴻也奇怪,說他來者不拒又不然,他很明確拒絕過幾個大美女委身的要求,可他又偏偏會在不怎麼必要的場合,收下幾個女人到身邊來,有時那些女性甚至是其貌不揚的。

    沒人弄得懂葉驚鴻腦中在想些什麼,猜了又猜,也不會有人提供答案的。也許還是有些女人仍樂此不疲,不過年資最久的裘蝶,早就放棄去猜他深如闃海的心思了。

    "呀!都來了是嗎?"頤春園的入口處,傳來葉驚鴻帶笑的聲音,聽起來心情很是愉悅。

    眾女全看將過去,當下就有人拉下面孔。原來她們共同的男人懷中,正偎著一名看似病懨懨的嬌弱美人兒呢!

    可見昨天的挾持大大驚嚇了小妾,才會一副病得花容愁慘樣,連走路都不會的德行,還得人扶呢!而最讓眾女無法忍受的,當然是葉驚鴻從未見過的體貼行為!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

    他不只是她們的天,更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煞星,一個燕樓主!代表的可是隨意跺跺腳,便可傾搖江湖局勢的大人物呀!他從不兒女情長的,從來不!但一切的"從來不",似乎都在千纖這名女人身上破功了!

    怎麼?終於有這麼一個"不同"的女人出現了嗎?每個女人都深信男人生命中必會出現一個令他最重視的女人。葉驚鴻那個最重要的女人,會是千纖嗎?這個一點用處都沒有,只不過小小被驚嚇一下,就病歪歪成一攤泥的女人?!這種女人,哪裡有資格被葉驚鴻所珍視?!憑什麼!

    "爺。"三個女人全迎了上去,不管各自心中動念些什麼,都記得要笑,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就連最不會做戲的玉碧,也知道要皮笑肉不笑。

    裘蝶只頓了那一下,就跟過去了。切記切記,不要在群體裡出脫,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被葉驚鴻尋。而她認為,只要有機會,他是不會放過她的。他最擅長的可不正是如此──讓別人休想過太平日。

    葉驚鴻將懷中的美人扶坐在一個位置上,然後走到主位上落坐。

    對於座位的排法,沒什麼大學問,內務總管必定是依照年資來排,沒有什麼誰受寵就排在葉驚鴻身邊的事。葉驚鴻沒興趣去撩撥身邊的女人在他眼皮下鬥爭,大家乖乖來也就是了。畢竟難得聚會一次,他就算要看女人比心機,也是以不牽扯他為前提。

    裘蝶低頭坐在葉驚鴻右側。

    頤春園裡擺了六張桌几,每人案上都有美酒佳餚,身邊也有奴婢伺候著,六張桌几成馬蹄形排列,以葉驚鴻為中心散開。

    "爺……爺呀……"顯然有人非常不滿意這樣的安排,認為自己該得到特權。最遠處的千纖以虛弱的聲音遙喚著,祈望可以得到特別的拔擢。

    "千纖。"葉驚鴻果然一開口就叫她。

    千纖更形柔弱地道:"是的,爺……咳咳……"

    "你的風邪還沒好是吧?"語氣淡淡的,但感覺上是關懷的樣子。

    "是呵,夜晚的風吹得奴家好暈……I

    "既然如此,你就該多休息,少開口。怎麼全場儘是你的哼哼唉唉?好心點,留些話給別人說吧!"聲音依然淡淡地,不過那一絲絲不耐煩的語氣,夠她警覺了。

    噗哧!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讓不不了台的千纖當不臉色又青又紅。那人是玉碧,已經很忍耐了,平常有這種好笑的事,她通常都是仰天長笑的。

    "哎呀!我的爺,您說的是,生病的人應該多休息,搶什麼話呢!"

    葉驚鴻沒應,將空酒杯向右邊舉去,意思很明顯,要裘蝶給他倒酒。

    "平常由得你們,今日難得一聚,你們多少給遵守著長幼有序,這個大姐沒說話,你們哪來開口的餘地?記下了!"他口中的大姐,指的自然是右邊沉默得彷如不存在的裘蝶了。

    這……這可不是要大夥今夜當啞巴嗎?!蝶夫人十天半個月難得開口說一句話。今夜當然不會突然變成長舌婦,這樣一來,其他人還有說話的機會嗎?

    就知道葉驚鴻不會讓她太好過。她連想圖個安靜也不成。靜靜為他斟滿酒,仍沒抬頭,不看他,也不看其他人要她開口的眼光暗示。

    幸好場子並沒就這樣冷了下來,畢竟葉驚鴻不會沒事要他的女人們聚在一起當啞巴,若真那樣,實在也太無聊了一些。

    "我想你們都知道了,現下全江湖的人都想來問我要冰魄寒蟬。"仰頭喝完一杯酒,再度將酒杯舉向右手邊。

    裘蝶重複著先前的動作。

    "沒錯!那東西是在我身上!"他宣佈,一眼也沒去注意他的女人們此時是什麼表情。誰驚喜、誰凝重、誰在深思,似乎都與他無關,他一點也不在乎她們是不是也是圖謀寶物的人之一。然後接著道:"而你們,身為我的女人,當然要有隨時為我死的準備。"說到此,眼光倒是掃全場一回。

    這些女人們全都保持緘默,不知是被他這宣言嚇到了,還是早已有此覺悟、至少,此刻是沒做聲的。

    她們的表現像是取悅了葉驚鴻,他笑了,同時探手入懷,掏出了什麼東西。

    "這就是──冰魄寒蟬。"

    此言一出,眾女眼光齊望將過去,爭相看著那江湖人急欲奪之的天下至寶。

    裘蝶面無表情地瞪著葉驚鴻手上那只溫潤豐脂白玉,以及白玉中央的一點殷紅血……一模一樣!跟她懷中那只白玉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他……在玩些什麼把戲?

    她的眼神祇有輕微波動,不敢直視葉驚鴻的眼,怕他做些什麼教她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事……可,他像是沒打算放過她。

    "裘蝶,見過這個嗎?"他問的好故意。那只白玉被他穿了一條紅線,他持著紅線,讓冰魄寒蟬虛懸著晃呀晃的,在她眼前展示,要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裘蝶定定地看著白玉,非常確定這一隻跟她懷中那一隻果真是相同的呀!那……她該如何回答?他要她怎麼回答?

    "現在見過了。"她死盯著白玉,還是不看他。

    "那,覺得如何?"他笑了,身子往前一傾,支起一肘在她桌案上,兩人的距離霎時變得好近。

    "很別緻。"她小心說道。

    "別緻?哪裡?是這一滴血形狀特別好嗎?"更欺近一些,兩人面孔近到吸聞到彼此的氣息。

    裘蝶覺得呼吸特別難受,屏息道:

    "是的,沒見過白玉裡會有一滴血般的紅。"

    "這東西……"葉驚鴻沒有移開身形,面孔轉向所有姬妾,說明道:"據聞此物應用得宜,將可以長生不老、青春永駐、功力大增數十年修為……簡直是人間神品,無所不能得嚇死人。"嗤笑了聲,算是做結。

    無所不能?青春永駐?

    這時比較機伶的香夫人立即道:

    "恭喜爺得此聖品,今後江湖將成為爺的掌中物了。您快些善用它吧,別教外人有機會奪了去。"

    葉驚鴻哼笑了聲:

    "不,這樣做多麼無趣。我奪取這物品,並非想作為己用。"

    什麼?不想使用它?不想獲得長生不老、天下第一的能力嗎?!眾女都有話說,全部是躍躍欲言的表情……

    "我想聽聽你們的建議。裘蝶,就從你先來說說。"葉驚鴻像是很想知道她們各自的看法,點名了。

    裘蝶低聲道:

    "若爺……不願使用它,就將它藏好,會妥當些。"天下至寶,不必打探也知道必會教天下人群起搶之。而他,早就已經在這麼做了呀……

    "很保守的做法。"葉驚鴻淡淡地評了一句。聽不出觀感如何,倒是給了她一記別有深意的眼光,然後看向第二個妾,問道:"香夫人,你認為呢?"

    得到主兒注視的林棠艷,立即現出千嬌百媚的風情。輕道:

    "爺,妾身認為您還是用了它吧!現下多少江湖高手覬覦著這聖物,未來龜免了要經歷一些生死鬥……"

    "你是認為現下的我,功力不足以應付這些江湖人,是嗎?"葉驚鴻問著。

    林棠艷心下一驚,立即道:

    "不是的,爺,您可別冤枉奴家,奴家是認為這天下至寶爭得如此激烈辛苦,總要有些回報……"她好謹慎地覷著主子的表情,心口七上八下地吊著。已經倍加小心了,可還是有拿捏不到分寸來體貼到主爺的心的挫敗感。

    葉驚鴻不耐地揮揮手,不理她,轉而問第三個:"白夫人,換你。"

    白秀芝以一雙柔情似水的眸子直看著他,然後道:

    "爺的用心不在於冰魄寒蟬,而是招來天下高手一較高下。在心意未達前,此物不可遺失,若爺相信我等,可將寶物放置於姐妹裡其中一人身上,呼應著爺先前說的,我等隨時願意為您死,現在應該是我們證明的時候了。爺是這麼想的吧?"

    多麼玲瓏剔透的心思!

    裘蝶心中微怔著,雖沒有抬頭看每一個人的表情,但她可以想像葉驚鴻對這個回答的滿意。這白夫人,算是對葉驚鴻最有心的人吧,他應該會對白夫人相當另眼相待吧?!他或許就採納了吧……

    "不。"葉驚鴻拒絕著。"雖然為我死也是你們的必要時的義務之一,但我不會隨便把這種事當特權用。你們想送死,還得看看我給不給資格。而現下,我不給。"

    說得好像能為他死也是一種殊榮。裘蝶暗歎。

    "這不成,那也不採納,爺何不說說您心裡怎麼想呢?"玉夫人開口問著,也不提自個意見了,橫豎主爺是不接受的。

    葉驚鴻對玉碧的直言不以為忤,只道:

    "也不是不接受的,只是接下來你們的日子肯定不會太舒心,總得讓你們明白這是為什麼。"

    言下之意便是,一旦各家高手潛進燕樓,誰都可能會有身家上安全的問題,尤其身為葉驚鴻的女人,更要有這種覺悟。她們是最便利的人質,很少有人能不把魔爪伸向她們的。

    "爺呀……您一定會保護千纖的是吧!"最遠的那個病美人嬌呼叫著。不過也沒忘不再加一句:"您會保護我們姐妹的對吧?!"

    在眾女一致的仰望之下,葉驚鴻卻是笑了,回了這麼一句:

    "別指望我。你們自個找活路吧!想跟我長久的,就得讓自己有長命百歲的機會,至少,活過這一次。"

    ※※※

    這是……真的吧?!

    她低頭看著手心裡的白玉,知曉了它冰魄寒蟬正是全江湖人急欲得之的至寶。

    不明白他為何要把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她這裡,然後又故弄玄虛地去仿造一隻假的招搖,是在計量一些什麼呢?

    對他這樣一個好戰份子來說,一定是想了許多計策來順遂他所想達成的目的吧。而她……是有這個"殊榮"來為他死嗎?所以這東西才會放她這裡。

    "在想什麼?"總是這麼一句問,當成兩人之間的起頭。

    葉驚鴻立定在她身後,雙手一張環住她,合掌於她執玉的雙掌,無須攏緊,便已滿滿包住了她的手。

    她微側著頭,看到他貼近她的面孔,不意竟教眼波相對,於是又藉低頭的方式躲開。

    "我給你擰個巾帕洗臉。"她低聲說著,希望他放開她,別讓這種教人心慌的親匿持續不去。

    "不急。"他低笑,氣息吹在她面頰邊,感覺到她不自主的輕顫後,更是故意了,氣息吹了又吹。吹到她很明顯地有了閃躲動作才停止,不過可不許她掙開他懷抱。"你是唯一不會武功的人哪,這該如何是好?"他說著,像是苦惱的語意,卻是戲謔的口吻。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對他,她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恰當應對。只好道:

    "沒關係的。"

    "東西放你這兒,也沒關係?"

    "沒關係。"隨他了,哪有她說話的份?

    "想不想長生不老?"他問。

    不想。長生不老這辭兒,光想就覺得是件極為可怕的事。她搖頭。

    "那你想要什麼?"他將她手心攤平,讓那只白玉呈現在兩人眼前。"如果這個能達成你任何願望,你想要什麼?"

    不可能的!就算這玉被神話得無所不能,它仍只是一隻玉而已,不可能達成什麼願望。

    "我沒想要什麼。"

    "這麼清心寡慾哪?"他拿起冰魄寒蟬,塞進她腰間的暗袋裡,再將她轉過來面對他。"如果你求,即使玉不能應答你什麼,或許我願意成全你心中之所願呢!你不說說看嗎?"

    眼對著眼,不容她逃開。

    她覺得吐納困難,總是習慣不了他突如其來的逼迫,縱使他已是太常這麼對她做這樣的事,可就是不習慣……

    "爺要我……說什麼呢?我並不祈求些什麼。"這一生,她還有什麼好求的呢?一個家已破、親已亡的孤女,求些什麼呢?

    他替她想好了:"比如說,愛情;比如說,要我給你別的生活、一個男人!"

    他在說些什麼呀?!什麼男人、愛情的?多麼奇怪的說辭,比長生不老更加無稽,居然問她這個?!

    裘蝶心神驚疑,不知他想要她做何表現。為什麼會覺得他好似在生氣呢?這樣笑笑著的他……隱約微微一抹怒氣……是怎麼了呢?他!

    "什、什麼?"

    他又笑了,有點猙獰地。然後鼻尖抵住她的,額頭也接著貼上。

    "蝶……我的裘蝶……"

    我的?幾時他對她用起這樣的擁有詞?她是他的嗎?是嗎?是嗎?

    "你這輩子,沒其它指望,你是知道的吧?"她來不及找到聲音回話,他又說了:"別做其它不切實際的想望,想一些真實的,伸手可得的……快樂。然後,向我索求。"

    快樂?什麼是快樂呢?

    "讓我的家人活過來嗎?"她問。他要她說出這樣的願望嗎?

    "我不是神仙。"他沒有不耐煩,只說出事實。

    "那就沒有了。"

    "沒有什麼?"

    她低頭:"再沒有任何事件可以對我所認定的快樂做出詮釋。"

    "那我呢?"他繼續逼問,不讓她耽溺沉默裡傷感:"我不能成為你的快樂嗎?你不想要我是那個詮釋嗎?!"

    驚駭地看他,不知如何回答。

    "不……不必了!"

    "你不要?不要我這個屬於你的男人給你快樂?"

    "爺……"她被逼得不知所措。"您平日忙,不該在……在我這邊費心思,不必要的……而我、我會守好這隻玉……"

    一隻手指輕點上她顫動的唇瓣,原本已經很淡的色澤,此刻看起來益加慘澹。閉嘴。這是他的意思。

    "知道我為何給你冰魄寒蟬嗎?"

    不知道。誰猜得透他詭譎的心思呢?

    "有空時,不妨想一想……呵!偶爾也該把時間發呆在你的男人身上,這是你的工作之一哪,莫要荒廢了。"

    放開她,他轉身走進臥房,像是終於要放過她,自個去歇下了。她怔忡了好半晌,才想到要跟著進去,沒忘了要給他洗臉呢!

    她不知道他去別房時,別個女人是如何侍奉他,但這邊,從來都是由給他洗臉開始的,他從無異議,像是這樣可以讓他感到舒適。不過……最近給他洗臉的次數未免也……太多了。

    這人呀……為何近日來特別愛招惹她?

    明明他早惹來一身麻煩了,偏還有此閒情逸致在姬妾裡取樂。昨日一番話,更像是要測試女人們對他忠誠的程度似的!多麼奇怪,居然在這些對他無關緊要的女人堆裡興風作浪。他才不在乎她們呢!為何竟如此反常?

    纖手探進水盆裡,擰起雪白巾帕。水聲淅瀝瀝地,是房內唯一的聲響。床上半躺著的他,已經閉上那雙會教人心慌意亂的眼,她心神安定了些,比較有更多的勇氣去靠近他。

    睡了,是嗎?

    輕淺綿長的呼吸聲像是全然無防備,可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入睡的人呀!就算五天五夜沒合眼,對他這種江湖高手來說,也不會感到疲憊的。她是見識過他精力過人的一面的。

    六年前他帶她去荒原收屍時,快馬奔馳了兩天兩夜沒歇止,除了中途停下來小歇片刻,其它時間都是在馬上,她被那顛簸勞頓折磨得昏死活來:後來因尋不到屍,轉身又是兩天不止歇的奔馳,來回近五天,教她累極得大病一場,而他卻沒有合眼便立即投入爭取樓主的戰事中……

    這人……有真正睡著過的時候嗎?

    突來的好奇,讓她勇氣大增,小心抹淨他臉之後,她湊近他……愈湊愈近,直到鼻尖已經抵到了他咽喉……這裡……是很脆弱的。

    他說過,人體有諸多死穴,咽喉便是其中一要害。隨便她髮簪一掠,武功再高強的人也要重傷或死亡……

    如果她現下張口狠狠一咬,或許便要使燕樓重新易主了吧?!

    站在我這邊,我可以給你新的生活,讓你過得像個人樣……

    水柔柔的保證此時浮上腦海。像個人樣呀?現在的她,給人感覺很淪落嗎?

    關於千金小姐、養尊處優的過往,遙遠得幾乎像是前輩子的事、努力要追思,也都不復記憶了。現下記得的是──她把自尊抵給了這個男人。縱使難堪、縱使畏懼著他,可……這卻不是用來背叛他的正當理由。

    就算販賣的是自己的尊嚴,也是要講道義的。何況……他是可怕,卻不曾真正壓迫過她。他是很忙很忙的,對打鬥如此狂熱的人,除了說不太常來親近女色,他對他的女人們,實在是不錯的。

    不打擾,就是善待。這是她的認定。

    微張小口,卻不是狠狠咬下一口,而只是……輕輕以鼻尖挲過他喉結,這樣的大膽,在他清醒時,她是萬萬不敢做的!忍不住模糊歎著:

    "你這樣的人哪……你這人……生命即是打鬥,若是喪命於房帷床帳裡,恐怕是你莫大的屈辱吧。"

    身子退離他,仍沒睡意,決定到外頭繼續刺繡。她走到門廉處,又折了回來將燭火吹熄;然後轉身又走了幾步,頓住,雖有些遲疑,但還是返回。

    沒力氣搬動他──主要也是怕他會醒過來,所以放棄了為他脫靴的念頭,只探身往床裡拉出一條棉被將他蓋住。

    這回四下不看了看,確定沒其它事好做,才走了出去。

    在花廳靜靜坐著,如同她的男人沒來的每一天,做著相同乏味的女紅。有時直到天明。

    今夜亦然,全無異狀。

    不會有人察覺,今夜,葉驚鴻宿於裘蝶的綺羅帳裡。
《囚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