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朱老太太過逝,兒孫親戚們不是沒有準備,壽衣棺槨早預備好的,就是喪事上用的東西也在悄悄的預備著了。關鍵是朱太爺一向身子極好,再加上那張似乎永不衰老的臉,比幾個兒子都少相,絕大多數人都覺著,待兒孫們都進了土,朱太爺說不定還得活著呢。
    不想,朱太爺竟這麼隨著朱老太太去了。
    當兒孫們叫門叫不開,將門撞開時,二老已手握手肩並肩的躺在床上,再無聲息。
    娘死還有心理準備,爹也跟著死了,朱大舅爺當場就厥了過去。幾個年紀大的兒女都有些受不住,尤其想到嫡母這些年的辛勞,兒女輩沒有不傷心的。再說朱太爺,這老頭活著的時候兒孫面兒上恭敬,其實心中意見多多,忽然間朱太爺閉了眼,大家才意識到,擎天柱真的沒了。
    朱家的擎天柱,從來不是為家族事務操勞半世的朱老太太,更不是各地為官的子孫,而是朱太爺。沒有朱太爺與彭相的半世至交,世間進士出身多了去,如何輪得的朱家子孫這許多高官厚祿?
    兩位老人,一個慈愛,一個有用,忽然之間一併去了,再憶及老人生前的好處,朱家頓時哭聲震天。
    邊城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上了柱香,連帶陳將軍與致仕的王老尚書也都親自來了,王老尚書歎道,「朱老兄一世逍遙,我只當他是個多情的人,卻不知他竟如此癡情。」王朱兩家交情向來不錯,尤其王老尚書致仕這幾年,與朱太爺頗多來往,兩人很是說得來。如今見老夥伴夫妻離世,王老尚書自己亦是暮年蒼老,心中頗多感觸,很是流了幾滴眼淚。
    陳將軍感歎道,「這也是生死相隨了。」又勸朱大舅爺節哀。朱家子孫眾多,在外為官者亦為數不少,正經的書香門第,如今回來聚於一堂,當真是人丁興旺。
    王老尚書對朱大舅爺道,「有沒有給彭相個信兒?」
    朱大舅爺含悲道,「已經派人去了帝都。」
    王老尚書點點頭,他年紀大了,便有些撐不住,道,「待發喪時我再過來,也送你爹一程。」
    朱大舅爺道了謝,親自送了王老尚書、陳將軍出去。
    陳將軍心說,看來外頭傳朱家與彭相別有交情不是假的,卻不想竟親密至此。
    彭相打發了嫡長孫彭彥容前來祭奠,彭彥容如今在帝都為翰林,在宋皇后立後之事上,彭相原是堅定的反對派,昭文帝要立宋皇后,彭相險些血諫君王,屬於死不讓步的老頑固。結果,彭彥容釜底抽薪,當朝支持立後,很是捅了自己的祖父一刀。這種忤逆子孫,彭相原是要打發彭彥容回老家看守祖宗墳瑩的,結果,昭文帝倒是格外青眼彭彥容,並未允他辭官之事。於是,這小子繼續在朝廷裡蹦達。
    彭彥容本是探花出身,一襲青衣也穿的玉樹臨風,很稱得起他前探花之名。祭奠了朱太爺後,彭彥容與朱大舅爺歎道,「前些時日祖父接到老太爺的信,實不料老太爺就這麼去了。祖父得知老太爺故事的消息,身上也不大好,說老太爺一去,世間恐怕再無知己,特遣我來祭奠老太爺,還請大老爺節哀。祖父命我待老太爺發喪之後再回帝都,少不得要多打擾些日子了。」
    朱大舅爺憔悴至極,道,「大公子哪裡話,彭相與我父親半世交情,如今父親驟去,我也擔心彭相的身子。」朱大舅爺強忍悲痛,「家裡已備好院子,大公子車馬勞頓,請暫為歇息吧。」
    彭彥容便隨僕從去了朱家為自己準備的小院中休息。
    彭相都打發嫡長孫親自過來祭奠,陝甘官場裡有頭有臉的都打發人過來祭奠了一回,朱家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一個人活著時如何,往往在死時方能看出來,所謂蓋棺論定,便是此理。
    朱太爺活著時真沒人拿他當回事,就是邊城人說起來,也多是說朱大舅爺在帝都為正三品高官,多是說朱太爺好命,兒孫們如何有出息之類。
    朱太爺一過逝,陳將軍都與兒子私下感歎,「這老太爺真是深藏不露,朱老太爺一去,朱家傷了根基哪。」
    陳山道,「先時不覺著如何,我都是聽這城裡人說朱太爺一輩子如何荒唐紈褲,只是一對比,朱太爺父親在時朱家不過一介富裕鄉紳,如今滿堂兒孫,出仕為官者不知凡幾,哪怕沒什麼高官,也是正經的書香大族了。」
    陳將軍冷笑,「你看哪個紈褲能跟彭相有這般交情的。兵書上都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朱太爺只是未曾出仕,不然成就斷非朱侍郎可比。」
    一個家族,由衰敗走向興盛,再走向衰敗,沒有不感歎的。父子兩個念叨了一通朱家事,便各幹各的去了。
    待朱家喪禮結束,趙長卿便撐不住病倒了。趙老太太年紀大了,更是禁不起,身上也不舒坦。好在自家就是開藥堂的,夏文每天都上門就診。
    夏文連兩人每天的吃食都過問,開了兩份食療單子,另外還兼著給趙長卿寬心,「桃樹梨樹上都掛了許多果子,今年肯定是個豐年。你屋前的薔薇花都開了,開得極好。」
    趙長卿道,「不知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漸漸的離開了我。」
    夏文勸道,「兩位老人家都過了八十,算是高壽,子孫滿堂,兒女都有出息。再說,人生哪裡就有完全圓滿的呢,我們也只能接受這些不圓滿,繼續努力過活罷了。只要盡力,只要問心無愧,長卿,快快好起來吧,我們都很擔心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趙長卿望著屋頂梁間,喃喃自語。
    趙長卿大好時已是六月中,朱家進入了全家守孝的時間,趙長卿身為重外孫女,其實並沒有孝要守,她依舊是換下了鮮艷的衣裳,連坐診時的制服都去了繡紋,由雪青色換成了青色。
    彭彥容走前特意見了趙長卿一面,彭彥容特別欣賞邊城民風開放,如趙長卿這等閨閣小姐就可在外頭做生意,風俗與帝都委實不同。當初知曉趙長卿病了,彭彥容還打發人送了禮物。
    彭彥容來邊城一趟,也不只是為了給朱太爺送殯,這期間他也收了不少請柬,挑撿著見了些人。如今彭彥容上門,凌氏倒先有些手忙腳亂,彭彥容笑,「趙太太不必忙了,我是奉祖父之命,有幾句話想單獨與趙大姑娘說。」
    趙長卿便請了彭彥容去西廂待客廳說話,先謝了彭彥容先時著人送的禮物,道,「我前些天病著,多謝彭公子記掛。」
    彭彥容笑,「我祖父與老太爺大半世的知交,姑娘不必外道。因先前姑娘在病中,不好多打擾,如今我要回帝都,過來看看姑娘。見著姑娘平安,我就放心了。」
    彭彥容閱美無數,趙長卿算是個小美人,不過算不得傾國傾城,當然,他也不是來看傾國傾城的。人豈可貌相,皇后娘娘也相貌尋常,生得有手段,便巾幗不讓鬚眉了。經宋皇后之事,彭彥容再不敢小看女人,故此,他形容很是莊重,沒有半點唐突之意,自袖中摸出一塊玉珮,放到桌間推至趙長卿面前,溫聲道,「在老太爺過逝前,家祖父便收到了老太爺的親筆信。老人家一輩子明明白白,對身後事早有安排,自不須我等晚輩多嘴。老人家在信中與我祖父提到了姑娘,姑娘可能不知道,老太爺與我祖父是莫逆之交。這塊玉珮,是我祖父隨身所佩,他日若姑娘有機會來帝都,一定不要外道。家祖父若能見到你,心下也會感到安慰的。」
    人一走,茶就涼。哪怕與彭相是莫逆之交,這情分也不是隨便用的。老太爺還特意托朋友關照她……趙長卿握住玉珮,眼中流光一閃而過,「我會去的,多謝老相爺的關照。」趙長卿忍住哽咽,頓一頓,方繼續道,「還請公子回去轉告老相爺,太爺這一輩子,自始至終,求仁得仁,他一直是按著自己的心意活著的。別人以為離世是苦,太爺卻不會這樣想,太爺是情願與老太太一起走的。我等子孫,是因為捨不得兩位老人家的慈愛,故此難忍悲痛。老相爺是太爺的知己莫逆,自比我等更加明白太爺的心情。子孫世人不懂太爺,太爺有彭相這一知己,這一輩子並不寂寞,足矣。」
    彭彥容正色道,「我記下了,定如實轉告祖父。」
    「有勞彭公子。」
    彭彥容走後,趙長卿便恢復了先時的坐診生活。她偶爾會想到朱太爺這一生,偶爾會思念朱太爺在世時的音容相貌,卻再不會為朱太爺這一生神傷流淚。因為不論怎麼看,朱太爺這灑脫肆意的一生,是不需要人為他流淚的。
    倒是彭彥容回了帝都,與祖父如實回稟了朱太爺喪禮的事,道,「我看朱大老爺幾人都十分傷痛,子孫滿堂,出殯的時候,邊城有頭有臉的官員鄉紳都去送了老太爺一程,頗是體面。」
    彭相歎了口氣,默默良久,方問,「那姓趙的丫頭,你去見了沒?」
    彭彥容將趙長卿的話如實轉告了祖父,彭相歎,「可惜是個丫頭。」
    彭彥容道,「老太爺也怪,不托祖父照看朱家,反叫祖父照看趙姑娘。雖說趙姑娘為人還好,如祖父說的,到底是女孩子家,除非像宋皇后那樣,可這世上已有了一位宋皇后。」
    彭相聽到孫子提及宋皇后便有幾分不爽,斥道,「混賬!難道天下女人都要不安分才好!」
    彭彥容只當沒聽到祖父的訓斥,彭相道,「好生琢磨琢磨那短命老傢伙的安排,什麼時候你琢磨明白了,我閉眼也放心了。」朱家沒有太出息的子孫,以後平平安安的做些個小官兒也就是了,何苦要將心血再浪費在朱家上。這短命的老東西,都駕鶴西去了,還要布上一手……短命的老東西,怎麼就這麼走了呢?連死都不會好好的死,你怎麼就不能隨大溜一回呢?
    怎麼就,這樣匆匆的去了呢?
    這樣好玩兒的老東西走了,人生,真的是太寂寞了啊。
    彭彥容見祖父一臉懷念的神色,不敢多呆,悄然退下。
    作者有話要說:接下來更《巧言令色》,《歡喜記》的朋友們可以睡了啊。爭取在這星期之內解決掉長卿的婚事。
《歡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