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章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這句話就是用來形容現南豐伯境況,雖然他對兒子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搞死林永裳。當然,南豐伯做為有學識有地位有品味上流社會官員中一員,其原話絕對比這個委婉一千倍。但是,如果翻譯成通俗易懂白話文字,就這意思:想一切辦法,搞死林永裳!
    6文韜應了他爹,也只是應了他爹。
    6文韜認為,范林希帶給父親壓力可能太大了,以至於父親才會說出這樣夢想天真話來!
    雖然南豐伯府有些權勢,但是,難道林永裳是白給?
    林永裳比6文韜大不了幾歲,無權無勢,一介寒門爬上來一品總督,豈是簡單!以前想弄死林永裳,幾乎全都是一個下場:被林永裳給弄死了!
    何況,林永裳身後也有人呢。
    6文韜雖是駙馬出身,可是跟李平舟、徐3他們簡直是不具備可比性。別說6文韜,就是他們刑部尚書董思玄,遇到李徐二人也得琢磨一下,是不是繞道走!
    叫6文韜弄死林永裳?
    莫非老爹以為刑部衙門是自家開?何況此案為三司會審,六部尚書旁聽。
    6文韜頗覺不可思議,也沒打算去冒這個險。因此只是虛應下父親,並不刑部為父親走動。
    其後,事情展,也證明了6文韜較其父明智過人之處。
    吳婉親自去了大理寺牢裡,探望范沈氏。
    范沈氏一見吳婉,那真是仇人見面兒,份外眼紅了!
    吳婉使了銀子,走了關係。原本范沈氏就是極重要人證,而且李平舟特意關照過,故此,關押范沈氏房間屬於牢房裡五星級待遇,吃住都沒委屈到她。
    范沈氏看吳婉一眼,冷笑連連,「丫頭,怎麼著,來求我了!」正好,她上次被捆綁堵嘴,大仇未報呢!吳婉這樣送上門兒來,她定得好好羞辱回去才是!
    「我求你做什麼?」吳婉淡淡道,「我只是可憐你。親疏不分,敵我不分,為人所騙,受人利用。這世上,比你還可憐人,真是不多了。」
    范沈氏一聲冷笑,不理會吳婉。她也頗有幾分心機,既然吳婉來找她,定是有事,她何必著急,只管待吳婉開出條件來,然後好好修理一下這丫頭!
    吳婉使了銀子,牢頭兒開了門,就自退下了,故此,房間裡只有吳婉與范沈氏二人。眼望范沈氏床邊一張木凳,吳婉也不嫌粗糙,自過去坐下。
    范沈氏冷看她一眼,哼一聲。
    吳婉自袖中取出一段蟬翼般輕薄素絹,本是潔白底子,上面卻密密麻麻繡了一片紅艷似火梅花瓣,反面則是一篇細如蠅頭簪花繡楷,精美異常。吳婉遞給范沈氏。范沈氏眼睛掃過這一段刺繡,頓時臉色大變,不可置信望向吳婉,嘴裡嚅動兩下,喉間如哽,竟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吳婉湊近范沈氏,其耳際低語歎道,「你就這一個女兒,悉心教養長大,不會連自己女兒手藝都不認得了吧?」
    范沈氏神色大慟,幾乎不能自抑,劈手自吳婉手裡奪過這方素絹,顧不得問吳婉什麼,哆嗦著扭過臉去捧起細閱,過了許久,范沈氏將頭臉埋入女兒針腳繡跡之中,肩頭急劇顫抖著。吳婉慮她年紀大了,怕是一時間受不住這等刺激,輕輕撫住她背,歎了一聲。
    范沈氏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她半世坎坷飄零,如今見到女兒遺物,一時心頭悲傷難抑。吳婉不作聲安慰卻讓這位老婦人恢復了理智。范沈氏遭遇曲折無比,故此,小心謹慎勝常人,對吳婉使了個眼色,忽然揚聲,破口罵道,「去告訴林永裳,叫他八台大轎來接老娘出去做一品誥命夫人,不然老娘饒不了她!」然後抓住吳婉手,吳婉手中寫了一行字。
    再如何性情大變,范沈氏終歸是大家出身,字,她還是會寫。
    吳婉亦是個再機警不過人,忙沉聲勸道,「老太太,你何必與我家舅舅過不去。你是范家人,我舅舅可是姓林。何況舅舅官居一品,你這認親,還是瞧準了門戶說吧!」
    「門戶?哼哼,我瞧是自己兒子,什麼門戶!換身皮換個姓兒改個名兒,難道就不認老娘了嗎?天底下沒有這個理兒!丫頭,你別跟我狂!到時你也得乖乖給老身嗑頭請安!我們范家媳婦兒,沒你這樣規矩!」范沈氏嗓門愈高了。
    吳婉聲音低了下去,依舊是沉穩很,「老太太,我不過是瞧你這麼大年紀,你告可不是平民百姓。雖然我家舅舅為人和善,不與你這老婦人計較,不過,你也要有些分寸才好。民告官是個什麼下場,若是您不通大鳳例律,要不要我請個訟師來跟你細說說!你老人家,別圖這一時痛,不顧將來呢。」
    范沈氏與吳婉交換個眼神,「老身吃鹽比你這潑婦吃米還多,分寸?呸!分寸!老身用得著你教我分寸!你還是趕緊滾回你娘肚子裡多呆幾年再來跟老身說分寸吧!」
    吳婉出去時又賞了守門一錠銀兩,臉色不悲不喜,守衛嘍囉謝了賞,笑勸了一句,「吳大人,您別跟她個婆子一般見識。」
    「我犯得著與她致氣,不過是瞧她年紀有一些,告不成沒個著落,也怪可憐。上天有好生之德,先給她提個醒兒而已。」吳婉淡淡道,「既然她不識抬舉,難道我們家是怕事兒不成!」
    「那是那是。」嘍囉們再次奉承了吳婉一回,笑嘻嘻把人送出門,這才折回來繼續看守。
    嘍囉甲咂嘴兒歎道,「唉喲,這位吳大人當真是個厲害人兒,聽說大婚那天,裡頭這老太太去鬧。吳大人自己穿著喜服到院子裡好一通說罵,把裡頭這老太太綁成這個棕子,堵了嘴送到咱衙門來。把個小沈舉人都嚇癱了,當天都沒能洞房。」
    「沒有事兒,若是吳大人這樣厲害,小沈舉人敢娶?」女人有本事,當然不是壞事,但是如果有本事到把男人嚇到不能洞房,這樣女人,哪個敢娶啊。嘍囉乙就不大信。
    嘍囉甲眉飛色舞說著八卦,「這還能有假,都傳遍了,小沈舉人每日進房,先要跪上一柱香搓板兒立規矩,才能端洗腳水伺候吳大人睡覺呢。」
    「絕不能這樣,林大人可是一品總督,能看著外甥過這種日子。」嘍囉乙自言道,「說來也怪,你說林大人官高權重,也沒聽說林大人有老婆。倒是小沈舉人先成了親,林大人這樣大家業,不娶妻不成子,難道日後都給了小沈舉人?」
    「真是個蠢才,這你都不知道?」嘍囉甲自得撮一口酒,炫耀自己廣博八卦,「別看小沈舉人姓沈,不定是姓沈姓林還是姓范呢?林大人帝都也算個人物兒,不過……」往范沈氏住單間兒一撇嘴,「有這位,林大人真是有些危險了……」
    「甲哥,那你說,到底林大人是姓林還是姓范呢?」
    「我要知道,咱大理寺衙門就該換人做了。」
    「那小沈舉人真是林大人兒子?」
    「我要知道,刑部衙門就換我做了。」
    「甲哥,那你說這半天,你知道啥啊?」
    「喝酒,喝酒。」
    吳婉回去後頗有些乏累,沈拙言去了李相家,還沒有回來。
    吳婉喝了盞丫頭捧上茶,卸去釵環,換了家常衣裳,榻上歇息,並不用丫環伺候。自袖裡取出沈拙言生母繡那一方素絹,吳婉輕輕歎了口氣。
    即便沈拙言不說,吳婉也知道他心裡不好過。
    與婆婆比起來,吳婉真不叫命苦。
    范氏出身書香,嫁到永康公府,那時候,先鎮南王太妃就是老永康公妹妹。而范氏祖父,是戾太子師傅,將來帝師。
    若沒有後面風雲突變,那麼,范氏將平安富貴過完這一生。
    可是,變故來這樣。
    戾太子宮變被廢,方後一系隨著戾太子倒台而土兵瓦解,范氏祖父范林希范大人捲進春闈弊案,身死獄中,范氏抄家流放。幸永康公府因老太妃之故,未受牽連。
    范氏娘家已經失勢,這個時候,如果能有一個比較有良心丈夫,范氏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
    一個娘家失勢女人,再加上一個人面獸心丈夫,會做出什麼事來?吳婉無法想像。若不是范氏留下繡文,吳婉永遠不能知道,這個女人被丈夫下毒時僥倖逃過一劫,僕婢幫助下逃出帝都,遠走閩地,然後永康公府大喪。那時,婚後四年無孕范氏其實已經有兩個月身孕。
    沈拙言不可謂命不大。
    范氏能從永康公府逃出來,不可謂不聰明。
    可是,這個年代,女人聰明不一定能保助性命。
    一個婦人,要生活下去。范氏不得不靠手藝掙錢養家,卻被趙家覬覦繡技,強搶入府。幸而那時,自西北流放途中脫身林永裳誤打誤撞遇到了范氏,姐弟相逢。
    林永裳終成了范氏托孤之人。
    這個女人短暫一生就這樣結束。
    范氏心中仇恨卻依舊還吧,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方素絹。
    而林永裳帶著沈拙言與范氏這一生冤孽仇恨,是如何披荊斬棘走到今日?這樣能朝中殺出一條血路,隱忍至今林永裳,又怎會為這一場官司所困?
    吳婉撫摸著這塊兒精緻素絹,上面猶有濕潤之感,卻是范沈氏眼淚所留。
    范沈氏上面繡著:吾一生,素無虧心之處,卻屢逢禽獸之人。先夫永康公世子李佑毒殺不成,僥倖逃脫,卻又遇世族豪門,為一己之私利,強逼為妾室。近日飲食中多有藥物相伴,日日咳血不休,趙氏之心,昭然已揭。兒拙言懵懂稚童,弟永裳文弱書生,奈何奈何,天不憐我!
    有關林永裳出身官司很開審,其實,這個時候說開審並不恰當,因為被告林永裳仍然遠淮揚,原告趙青怡於福州老家守孝,這充其量只能說是一個簡單調查取證。不過,場面不小,三司外,還有其它五部尚書俱。
    這些人甭管是懷著何種心思,但是如今坐一處,跺一跺腳,朝廷都要抖三抖。
    趙家送來人證物證,大約都是對林永裳出身懷疑,其實這些證物若是想證明林永裳乃范林希之孫還遠遠不夠,哪怕你說了林永裳出身籍貫造假,但是這種事情大鳳朝真不稀罕。許多秀才為了考舉人時競爭力小一些,有門路都會把籍貫造到西北抑或福閩,不為別,這些地方窮,教育素質低。舉人秋闈是地域性科考,錄取人數兒卻是固定,這些地方考秋闈,容易出頭兒。當然,誰要是往山東——孔聖人家遷學籍,那不是找死呢,就是腦子有病。
    考試跟山東人拼,不拼你個頭破血流,簡直是對不起孔聖人!
    就是人家林永裳籍貫有假,但是林永裳是有爹娘來歷,也林家村兒住過,認識他人不少,乍然說他是范林希孫子,就有些牽強了。
    重頭戲范沈氏身上。
    當年范沈氏沒有自己兒子,對林永裳也看不大順眼,可是,讓范沈氏說出林永裳身上有什麼記呈兒啥,范沈氏也能說頭頭是道兒。
    不想,多方關注范沈氏忽然改了口。
    完全不似先前沈拙言與吳婉婚宴時潑婦吵鬧嘴臉,范沈氏忽然就文雅端莊起來,換了個人兒一般。當然,變了多年人,即便想文雅些,身上還是保留著歲月留下粗俗痕跡,范沈氏劈頭便道,「是趙家人找到我,給我銀子叫我來。我不想來,他們拿我老頭子威脅我,沒法子,只得來了。」
    「我先前是嫁到了范家,也是李相表妹,不過,范家男人早死絕了。我丈夫就一個庶子,千里流放,孩子受不住,道兒上就死了,沒挨到西北。」范沈氏冷淡道,「來時我也不知道,他們叫我誣陷林大人是一品大官兒,若是五六品小官兒,叫我干,我還敢。如今我剛被赦,好不容易做了平民,我不想再蹲大獄了。反正老頭子也是半路夫妻,你們都是做官兒,去跟趙家說吧,讓他們願殺就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也是沒法子事兒。我就天生命苦,該著死老頭兒呢。」
    范沈氏這樣一說,李平舟與徐3臉上俱是一抹喜色閃過。
    旁聽吳婉與沈拙言也露出感激來,范沈氏繼續道,「我這樣說了實話,也不知有沒有人來暗殺我,還得求官老爺們救我一命。」
    「唉,其實你們救不救我,也無妨。我已經遇赦,就算沒處兒去,投靠我好閨女好女婿就是了。我家女婿就是永康公。」范沈氏臉上露出一絲市儈來,還帶著幾分上流社會所鄙薄炫耀道,「你們年輕或者不知道,李相,你知道吧。永康公是你外甥女婿,唉,你外甥女大婚時候你還嶺南,沒得回來。那場面,那熱鬧,嘖嘖,你們誰家有那樣熱鬧,別看老婆子如今窮了,那會兒,我給閨女一陪就是兩百台嫁妝,就是擱這會兒,你們幾家能比得上!」
    李平舟見范沈氏並不知自己女兒過逝之事,歎道,「表妹,你若沒什麼說,暫去下面歇著去吧。」
    范沈氏對著李平舟一笑,直把大理寺衙門當自家後院兒,對李平舟道,「表哥,是不是梅兒不知道我回來呢?你派個人跟她去說一聲,叫她跟女婿來接我吧。」
    李平舟與范沈氏雖然只是少時見過,並沒有什麼交情,但是想到范氏這一生悲苦,心中一痛,想著范氏性情激烈,倒也不敢直接與她說其女去逝之事,只得暫且好生應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范沈氏到沈拙言跟前,歉意道,「那天老婦也是為人所迫,一時得罪了小公子與大奶奶,實對不住了。」
    「啊,這個,無妨。」沈拙言起身道,「太太如今能還我舅舅清白,拙言心中滿是感激。」
    范沈氏此方下去了。
    簡直是驚天大逆轉。
    面對范沈氏突然改口,諸多人目瞪口呆!
    范沈氏一席話,林永裳依舊是金光閃閃大總督,浙閩趙家卻成了大笑話!
    善棋侯對兒子歎道,「如今可見林永裳本事了吧,趙家這樣不中用。」
    鳳哲道,「那該殺老婦,也不知道吃了林永裳什麼好處,竟然臨陣改口。如今倒一時難為了。」
    「先機已失,還得再想個法子才是呢。」
《皇帝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