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談公務?嘿嘿!」彭槐安大刺刺的往真皮沙發上一坐,口吐幾句風涼話。「你馬子家裡被野漢子登堂入室,你的胸襟倒挺『飄撇』的,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被登堂入室之處應該是他的辦公室才對!紀漢揚歎了一口氣,匆匆向話筒彼端的客戶道聲歉,切斷通訊,專心應對明顯有所為則來的朋友。
「你到哪裡學來滿口俚語?」他不敢苟同的飛了飛眉毛。
「沒辦法,你們台灣人講起話來就這個調調,我人微言輕,耳濡目染久了很難不被影響。」彭槐安接過機要秘書端送進來的咖啡,揚出迷人的微笑。
秘書小姐報著嬌顏離去。
「我那口子又怎麼了?」為追隨好友的粗俚語法,紀漢揚只得同流合污。
他和彭槐安的朋友關係,嚴格說來屬於疏離得恰到好處的親近。最近四年多,他的公司一直擔任「蓬勃拍賣集團」台灣分公司的財務顧問,與香港的大龍頭彭槐安神交已久,卻未曾真正地產生聯集。直到半年前彭槐安親臨台灣,一不小心煞到葉夫人的美色,死纏爛打許久終於拐到手,而他本身又恰好如法炮製的勾上葉萌萌,兩人勉勉強強也就結成了未來的親戚關係。
「聽閣下的言中之意,你好像還不認識最近進入葉家的新成員。」彭槐安搖頭歎氣。「所以我說,哪天你馬子被『沖』走了,你還傻傻的坐在辦公室裡講電話。」
他聽了著實刺耳,「我們通常說『泡馬子』或『把馬子』,沒聽過『沖馬子』。」
「是嗎?」彭槐安側頭思忖了一下。「唉,隨便啦!用沖的和用光的還不是一樣。重點是,你對葉家的新傭人做何感想?」
「傭人就是傭人,何需我來感想?」他短歎一聲,回答得心有慼慼焉。
彭槐安頓時覺得爽快。「你擔心過問太多會惹毛萌萌對不對?她鐵定會眉毛一挑,臉色板得死緊,警告你少管閒事,葉家的家務事自有她來發落。那個小丫頭脾氣又拗又臭又發育遲緩,真不知你是看上她哪一點。」
愛侶遭受惡劣的抨擊,他登時臉色不善的嘿嘿冷笑。「我看上她哪一點不重要,要緊的是,葉家那位又美又艷又成熟的夫人恰好很敬畏這個又拗又臭又發育遲緩的小鬼頭。背地裡說萌萌壞話的人該糟了!」
當場剮中彭槐安的切膚之痛,俊逸的面容拉長成黑黝黝的紫膛臉。
「少跟我鬥嘴了,咱們倆此後搭坐在同一艘船上,你五十步別笑百步。」他齜牙咧嘴的陳述,「葉家最近來了一個萬寶路男人,成天赤身露體地在她們家踅來蕩去,當心你小女朋友的魂被他晃丟了。」
「什麼萬寶路男人?」紀漢揚微微一怔。他好一陣子曾上葉宅拜訪,平常和萌萌相約聚首時,也沒聽她特意提起過新來的傭人有何不妥啊!
「原來閣下真的被蒙在鼓裡。」彭槐安嘿笑得很詭異。「你以為葉家聘雇的傭人是五十多歲、胖嘟嘟的歐巴桑?告訴你吧!那票娘子不曉得打哪兒弄來一個肌肉男傭,身材魁梧,氣質狂野,面目淫蕩,一看就像半夜坐在PUB裡勾搭美女的小白臉,我越瞧他越像職業牛郎。」
「一個牛郎跑到普通家庭當男傭做什麼?」他納悶道。
「你沒聽過『在職進修』?」彭槐安白他一眼。
他險些噴飯。「算你狠。」
「唉,萌萌肯向你據實以報也就罷了,偏偏她遮掩起來,可見啊可見,她八成被那傢伙煞到了,你自個兒費心盯牢一點吧!」彭槐安惟恐天下不亂,咋咋舌繼續造謠生事。
要說風涼話,紀漢揚的本事當然不輸他,好歹國語發音這一關就強過港仔。
「反正我和萌萌的事大抵穩固,萌萌一來沒有貳心,二來也不操煩她必須遠嫁到香港或加拿大,離家三千里,最後乾脆做出不再改嫁的決議,所以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當心第二刀,剜出彭槐安的五臟六腑,逼得他嘔心瀝血、痛徹心肺。
「我好心前來警告你,你居然挖苦我!」他最憂心的隱痛被暴露出陽光下,滋味著實酸澀得入骨。
「好心?我看不是吧!」輪到紀漢揚笑得很奸險。「我倒覺得是你擔心葉夫人的身旁出現情敵,奪走你的大好江山,偏偏葉夫人又不肯聽從你的意見把那塊大石頭搬開,所以你才找上門,攛掇我出面,對不對?」
「就算對又如何?」他老著臉皮承認。「那男人的氣質不若尋常傭僕。他冒身潛進葉家,絕對擁有特殊的動機。為了三位娘子軍的安全著想,你也幫忙花點心思,總之非把他的底掀出來不可。」
「那男人叫什麼名字?」
「范孤鴻。」
「范孤鴻……」紀漢揚反覆喃念了幾次,若有所思的扭緊眉峰。「聽起來有點耳熟。」
「你也這麼覺得?」彭槐安精神一振。「我乍聽他的名號生出熟念的感覺,彷彿在某處聽見過。」
「嗯……」他沉吟半晌。「再給我幾天時間,咱們分頭探聽,下星期三晚上在葉家集合聚餐。」
「不吃?我辛辛苦苦烹調出整桌料理,你居然不吃?你曉得我為了煮這餐飯花了多少時間嗎?這鍋紅燒蹄膀燉了四個多小時,我生怕汗水熬過了頭,整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居然隨隨便便就回我一句不吃?你自己摸摸良心,這麼做對得起我嗎?」他雙手叉在腰桿上,怒氣沖沖的指責。
「對不起。」維箴囁嚅著懺悔。
「不回家吃飯也沒打電話通知一聲,你看這桌飯菜怎麼辦?」他氣勢洶洶,繼續追打哀兵。
「我……我……」她慚愧得幾乎頭點地。「因為我回家的途中,肚子有點餓了,所以……所以先買了一個包子吃。」
「什麼?」他充滿傷害性的按住胸口。「你是說,當我守在廚房裡東切西弄,為你整治香噴噴的飯菜時,你居然在外頭花天酒地、填飽肚子?」
旁觀群眾終於失去耐性。「你們兩個有完沒完?」
「沒完!」他火大地回頭。
「你敢跟我沒完,我就跟你沒了!」慈禧太后跳出來攝政。萌萌雙手盤在胸口,冰涼透心的狠瞪兩名手下。「維箴,范說得對,下次不回來吃飯應該先通知一聲,不過今天算是突然事件,走到半途正好肚子餓也怪不得你;姓范的,一餐飯不吃會死人嗎?你凶好看的呀?維箴吃不下你精心烹調的美食,難道我們就吃不得?你幹嘛端出一副黃臉婆叼念老公不回家吃飯的架式,還委屈得像整桌菜要倒是餿水桶似的!無聊。繼母大人,就定位,吃飯!」
「喳。」終於可以進食了,雙絲笑逐顏開,花蝴蝶般翩飛向餐桌。
短短三、五句訓示,徹底瓦解范孤鴻的男性自尊。
沒錯,他的表現比終日苦候在家的黃臉婆更像黃臉婆,既缺品又沒格更降低水準,只懂得大聲質問老公為何不回家吃晚飯。他怎會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他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子氣概呢?
天哪!好憂鬱……他漸漸能體會維箴終日長吁短歎的心境。
「范。」充滿罪惡感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喚。「你也坐下來吃飯啊!」
「不吃。」他悶怨的扯下圍裙,逕自朝後門走去。
「那怎麼行?」維箴連忙跟上去,嘰哩咕嚕的叼念;「你不吃飯不成的,人是鐵、飯是鋼,餓肚子對人體的損害很大呢!假若你的健康亮起紅燈,勢必會終日臥倒在床榻。在病床上躺久了,背部就會開始長褥瘡;一旦弄破了褥瘡,傷口就容易發炎感染——」
范孤鴻任由她去聒叫,轉步踏上庭院。
徐風泌人,瀕晚意更濃。晚山承接住星月的輝照,也承接住山上人家、萬千百拾戶有情生。
青石的街道向晚,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寥寥幾句詩文,無巧不巧地標寫出他的處境。
是呵,他不是歸人,只是過客,卻在一座蕞爾小島的荒郊野嶺,尋覓到平靜的感覺,淺嘗到安定的滋味。
「若是病重到發炎感染的地步,你更加下不了床,那麼——」嘮叨的鵝媽媽頓了一頓,忽然轉為深思的自言自語:「如果你下不了床,誰業為我們煮三餐、修理電器、整理環境?那我豈不是要回頭吞嚥後娘的蔥油餅沾草莓果醬?」緊蹙的眉心成為她註冊商標的神情。「不行,不行,你絕對不能生病。」
原來自己之於她的用處僅止於吃喝玩樂。范孤鴻開頭,隨她去咕噥個痛快。好不容易凝聚成的一絲絲詩情畫意,全給她昇華為一縷白煙,來無影去無蹤。這女人存在於世界的唯一貢獻,就是氣死他……不對,氣死他算什麼偉大貢獻,又不是周處除三害。
「別說得彷彿我已經病危好嗎?」他白她一眼。
「也對。」維箴沒瞧見他怨悶不滿的瞪視,繼續沉浸在專屬的思路裡。「不過,假若你生了病,萌萌鐵定不會有義務分擔照料的工作。想當初紀漢揚染上流行感冒,她雖然買了三、五罐維他命前去救急,可也談不上親自上廚服待湯藥。繼母大人就不同了,彭槐安腳傷住院的期間,她跑訪醫院的次數相當頻繁,然而她是基於愧疚因素才不得不慇勤探視,換成旁人,那可就難說了。所以你要是臥病在床,很麻煩的。」
腦海忽然轉出一個念頭,順著神經網路流竄至他的唇邊,在他來得及過濾之前便氾濫成語言訊號——
「如果我真的生了病,誰來照顧我?」
她直覺地張開口回答:「當然是……」語音倏然中止。
前述兩對人馬重新分組、配對,在她腦中畫成清晰明白的人物關係圖。萌萌加紀漢揚等於鴛鴦鳥一對;雙絲加彭槐安等於熱戀情侶一雙,同樣的等式可以代換為高維箴加范孤鴻嗎?
她的毛遂自薦,難保不會讓聽者誤以為除了看護之外也甘心兼任情人。羞人呵!女孩子家,怎地一點也不懂得含蓄呢?
「當然是」之後的「我」字彷如撞上一堵水泥牆,再也說不出口。
「嗯?」他戲謔的追問。
高頭大馬迫近了幾尺,壓搾開她方圓百里內的足量氧氣,颯爽英姿也像月色一般,放散出光華。
「我……我……」她突然失去抬頭仰看的勇氣。「不曉得!」
維箴繞過他,埋頭往遠端行去。
「是嗎?」好整以暇的逗弄聲一路飄蕩過來。「那我豈不是很可憐,連半個服其勞的弟子也沒有。」
前方身影無語,兩隻熱紅的耳朵卻洩漏了比言詞更深刻的答案。
他忽然心情大好。
兩人一前一後,踅晃在寂寞公路的紅磚道。清夜裡悄然無語,卻又徘徊著遠比千言萬語更糾葛的氛圍。
好像,有一丁點什麼洩露了,又像,有一丁點什麼被隱藏住,在藏與露之間,可可芳心被窺伺了一隅角落。
唉……長吁聲加入夜風。
「你哦!」他搖頭歎無奈。
維箴這才發覺數步遠的人兒不知何時已緊隨在她身側。她心頭怦怦亂跳,仍然不敢答腔。
「我就說嘛!有的沒的嘮叨一大堆,當真談到敏感問題,你的嘴密封得比鐵公雞的口袋更死緊。」他響出不以為然的咋舌聲。
維箴冒險往身畔的偉岸男子偷瞄一眼,決定還是不出聲為妙,兩朵紅雲卻久久停駐在頰上,盤旋不散。
手上微微一緊,驀地被一隻厚實的大掌包握住,任夜風吹拂成情結,交纏成情鎖。
沉默無聲的境界重臨兩人之間,這回,少了一絲彆扭,多了一絲清甜。
信步走去,便利商店的招牌遙遙向旅人招手。
「我想買包煙。」肚子裡的煙蟲也該喂一餵了。
「對了,我得順便幫蘇格拉底買鮮奶。」她忽然想起。
「讓那隻狗喝牛奶?浪費!」他的語氣脫不了嫌惡的範圍。
「我告訴過你幾百次了,蘇格拉底又可愛又顧家又……」
「好好好,我也聽過九百九十九遍了,累積達一千次又不能況換獎品。」他無法忍受把犬隻當成人類來撫養的瘋狂事情。
電動玻璃門叮咚輕響,緩緩分裂出一道入口。冷氣夾帶著蒸肉色的氣息撲面而來。
「去找你的狗食吧!」他不屑的哼了聲,直接走向櫃檯。
一位形容斯文的男士正排候在櫃檯前,等待店員結賬。對方有些訝異的檢望著他狂放不羈的外形,不巧視線與他正對個正著,登時綻出尷尬的微笑。
為了禮貌起見,范孤鴻淺短的揚了揚嘴角,就當是郝免他的罪過。
斯文男人的腿前探出一顆小腦袋。
「強強,你也出來買東西?」他隨意打聲招呼,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皮夾。
近幾日小男孩幾乎天天往葉家老宅子跑,終日跟在他手頭忙進忙出,雖然他並不見得會特別與小傢伙聊聊天、聯絡感情,但感覺得出強強對他存有高度的崇拜情結。
「強強!」維箴也發現忘年小玩伴的存在,立刻親熱的靠過來。「我剛才沒看見你。」
強強咬含著嘴裡的食指,再抬頭望望斯文男子,表現出平時常見的羞澀與退卻。
「兩位認識我兒子?」斯文男子向兩位陌生人爾雅的欠身為禮。「敝姓蘇,蘇偉翔,目前擔任XX國中的國文老師。」
書卷氣濃厚的蘇偉翔散出如沐春風的氣息,但妃子實在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際應對,略微遲疑一下,靦腆地漾出一朵笑雲,步伐以而退轉幾步,半掩在范孤鴻魁傳的體軀後。
「您好。」
於是,大女生倒退在她男傭身後,小男孩匿站在他爸爸跟前,兩個男人面對面相遼而望,反倒顯現成兩方對峙的好玩狀態。
蘇偉翔伸出友善之手,謙和有禮的笑懸掛在嘴角。
而范孤鴻,浪拓不羈的成語著實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與對方簡短有力的交握之後,他勁向櫃檯小弟比了比煙架上的萬寶路,掏出一百元現大洋會鈔,壓根兒沒把注意力放在他們父子倆身上。
實在有夠沒禮貌的!維箴瞪他一眼,可惜站在身後,罪魁禍首看不見。
「不擔誤兩位的時間,我們先走一步。」蘇偉翔輕緩地微笑,牽起兒子的手走向山間夜幕。
「范!」他把鮮奶往櫃檯一放,鎖住嚴肅正經的眉溝。「『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這就告訴我們,當我們不瞭解一個人的品性如何,應該先觀察他往來的對象。人家強強乖巧有教養,可見蘇老師……」
叮呼一響,商店自動門平順地往一旁滑開,她訓詞中的小小男主角突然從黑暗中跑進來,含著食指跑至他跟前停住。
范孤鴻感覺到牛仔褲管傳來隱隱的拉力,低下頭迎望小男孩視線。
「掉了。」強強含糊的喃語,硬把某種小東西放進他掌心,轉頭又咕呼咕呼地跑走。
「什麼東西?」她好奇的執起他手,是一塊縷刻著家畜防治所編號的圓牌。「這是蘇格拉底的狗牌,你曾經拾過一次,又重新掛回它脖子上不是嗎?怎麼會落在強強手中?」
「掛狗牌的小鐵圈裂開了,可能被那小鬼……強強撿走。」他很合作的改口,並且將裂縫指明給她瞧。
「噢。」維箴漫應一聲,下意識地回頭又瞥向空蕩蕩的門外。
「看什麼?」
「沒有。」維箴聳聳肩。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探看些什麼,只是直覺地追尋著蘇氏父子的身影。
范孤鴻詭異的望她一眼,拿起鮮奶加入夜色的行列。
空氣間的秋香,和涼夜的舒爽氣息令人精神一振。
「我從沒聽過強強提起他母親的事。」他深思地道。
這代表他終於對週遭的人事產生關心了嗎?維箴並未察覺自己的淺笑。
「聽說過世了,強強由蘇老師獨力撫養。」
「嗯。」他不再下評論。
她隨口找個話題聊聊。「蘇老師望而知是個讀書人,氣質相當清雅自然。」
「讀書人又如何?百無一用。」顯然范孤鴻完全不喜愛這個話題。「我的氣質也很好啊!」
維箴怔了怔。他的長髮依然狂放的垂放在肩膀,不知何時嘴裡已經叼了根「致癌物」,一樓白煙薰糊了他的五官,朦朦朧朧之中更顯得浪蕩野拓。
當然,他特殊的氣質百分之百令人——尤其女人——側目,可是,唉!她也不會說,反正「氣質好」絕非旁人見了范孤鴻所會使用的第一個形容詞。
「你偷笑什麼?」他不太爽快的橫她一記。
「沒有啊。」她連忙摀住唇,遮掩嘴角的犯罪證據。
氣質好?瞧他那臉凶相,唉!只怕是氣質好「凶霸」。
中夜,蘇格拉底從薄被底下鑽出來,仰高鼻子在空氣中嗅聞幾下之後,低鳴起來。
維箴睡得迷迷糊糊,摸下床來替小狗狗打開房門。「你想尿尿?」
「嗚。」蘇格拉底搖晃著胖短的尾巴,跳下床,小跑步離開臥房。
她緊閉著眼瞼,倒回床上繼續昏睡三百回合。
寤寐中,不知韶光之逝。當她再度因口渴而醒來,惺忪地踅往走廊盡頭的樓梯口,才想起蘇格拉底一直沒有回返。
或許它轉而溜進萌萌房裡了吧!維箴不以為意,逕自走進廚房,按開牆上的電燈開關。
一尊雕像也似的偉岸形影凝立在正中央,而向地下室入口。
「喝……」
是范!不怕,不怕!她拚命拍撫胸口。三更半夜不睡覺,他杵在廚房裡一動也不動,嚇人嗎?
第二個反應,她立刻想到,難道范夢遊了?腦中正在複習以往閱讀到的關於夢遊症患者的處理方式時,只見他緩緩回頭,表情相當清醒,甚而帶著一抹警覺和深思。
「你起床做什麼?」迥異於凝重鎮定的神色,范的嗓音柔緩低沉,催眠般惹人昏昏欲睡。
維箴的大腦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生起沒來由的聯想——他這把聲音很適合哄兒女上床睡覺。
「我好渴。」她連忙排開不正當的幻想。
「嗯。」他轉身從冰箱裡取出鮮奶,斟倒一大杯遞到她面前。
雖然神智仍然不甚清醒,她無可避免的感覺到由他身上放射出來的波長,陣陣湧向地下室入口。維箴對地下一樓向來敬而遠之,以往若需要下地窖取拿物品,也一向拜託萌萌代勞。今晚可能是睡迷糊了,腦筋處於半昏半醒之間,竟然就直通通的走往樓梯口。
「底下有什麼東西?」她傻傻地拉開門。
「吼——」一道黑影憤怒的撲面而來。
「啊!」她猛然被駭了一跳,牛奶嘩喇喇灑了滿地,瞌睡蟲登時升天拜訪孫悟空去。
說時遲、那時快,范孤鴻一個箭步竄上來,介入黑影與駭傻了的睡美人之間,伸掌擊落半空中的不明物體。
「你找死?」他怒聲斥喝。
蘇格拉底撲通摔落地面,被他的巧勁震盪得頭昏眼花,用力甩甩長耳朵才清醒過來。
「嗚……嗚……」它瞧見女主人花容失色的形貌,終於發現自己攻擊錯人了,趕緊伏在維箴腳邊,懺悔性的搖晃著尾巴陪罪。
「蘇格拉底……」維箴慘白著臉,依然驚魂未定。「笨狗狗,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到地下室做什麼?」
「唔。」它愧疚的低鳴。無端端嚇到女主人,簡直羞慚到極點。
敞開的門戶忽爾揚出極端細微的碰撞聲,維箴但覺肌膚上的每粒雞皮疙瘩全觳觫的浮漲起來。
「范。」她忙不迭退後三大步,躲至雕像身後打冷顫。「地下室怎麼會有奇奇怪怪的異響。」
范孤鴻回手攬住她的腰肢,穩定安全的氛圍頓時密實地包裹住她。
風扇動後門,她終於注意到,門鎖並未扣上。
「好像有只小老鼠跑下樓,所以蘇格拉底跟進去探查敵情。」他淡然解釋道。
「老鼠?」她虛弱的按著心口,幾乎快昏厥。「老鼠怎麼會溜進來呢?天啊……好想吐,我得躺下來才行。」
「天一亮,我下去安置幾個捕鼠夾,以後應該會安靜一點。」他輕輕鬆鬆的抱起她,離開恐怖夜現場。「沒事了,我們回樓上睡覺。」
既然自己嚇得兩腿酸軟,索性連象徽性的掙扎也節省下來,交由他代勞車伕的工作。她安分的倚躺在寬碩的懷中,嗅聞著淡淡的煙草味,以及草味底下的舒爽體息……
她曾經納悶,什麼叫做「男人味」呢?腦中所能想像到的不外乎汗臭之屬,登不得大雅之堂,現在終於明瞭,原來,從男人體軀確實發出一種好聞的氣息,不過這也該碰對了男人才感受得到吧?
沉穩的步伐有若搖船,載送她歸返純美的睡鄉。
呵……又困了。她的血壓偏低,深夜時分精神通常極為疲頓,能保持清醒三分鐘以上已誠屬不易。恍惚叮囑著:「明天一定要記得裝捕鼠器哦!」
「知道了。」他溫柔回答,輕輕在睡美人前額印下一吻。
「以前家裡也曾跑進一隻老鼠,不但咬壞好幾幅我父親生前收藏的畫作,連我的哲學書籍也被它啃壞了好大一角,呵……」她打個長長的呵欠。「萌萌想盡辦法都抓它不到,幸好它自己誤吃了肥皂,在浴室裡陣亡。」
畫?
正欲起身離開的步伐霎時凝住。他沉吟半晌,趁她神智不清之時,或許可以問出些許端倪。
范孤鴻順勢躺靠在她身旁的空位,輕聲低問:「後來那些畫作,萌萌如何處理?」
「我也不曉得。」她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好像丟掉了吧!」
「那麼,萌萌把剩餘的畫作收放在何處?」長指撩撥開她額前的垂發。
兩人的談話主題滲透入維箴的昏沉意識。他為何一直執著於畫作的議題?無可避免的,她聯想到范在葉家打工掙錢的目的。
找畫,然後離去。
「我也不清楚。」她撐開眼瞼,迷濛的秋波顯得性而撩人。「范,你找到中意的畫了嗎?你……你準備何時離開?」
他捕捉到問題之下,極細微的複雜情緒。
「我還不確定。」他坦承道。
四隻眼交纏在五公分以內的近距離。他側躺在床墊上,輕撫她柔軟的膚顏。其實,高維箴是美麗的,他以前一直忽略了這點。許是因為她特殊的性格吧!在他所認識的女子之中,鮮少出於個性因素而讓他撇開對外表儀貌的側重。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她低喃,眼底異樣的明亮清醒。
「什麼事?」
「你離開之前一定要親口知會我。」
心頭的某根弦震盪了一下,他溫柔頷首,懷著近乎虔誠的憐惜,緩緩鎖吻住她。
在她體內竄動的不安感昇華為熱辣辣的慾念——這是一種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擁有的感情。她伸手環住他的頸項,淺吟著靠向他,任由軟糖般的甜美暖意在體內融化、蔓延。
他輕咬著她的下唇,舔舐,吮吻,彷彿品嚐著天堂美味,沉重的體軀緊緊將她壓陷進床墊裡。
「嗯哼!」
刻意的清喉嚨聲音傳自遙遠的天際,卻又真實的從門板另一端飄進來。
兩隻鴛鴦錯愕的分開。
「范先生,你這麼晚了還不睡覺?」萌萌冷然悄立在走廊上。
他剛剛忘記關門了,該死的殺風景!
「啊……嗯……范……他……他就要回房了。」天!糗斃了。紅潮轟然狂湧上維箴的俏顏。「喂!你快點上床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七手八腳推開他。
「我本來就『上床』了。」他不滿的咕噥聲只讓她聽見。
血紅色往下延燒到她的脖子部位。
心不甘情不願的男傭跳下香榻,撥順散亂的黑髮,嘴裡嘰哩咕嚕地抱怨著離開閨閣。
「棒打鴛鴦。」他反手拉上維箴的房門,忍不住發出不平之鳴。
萌萌絲毫不以為意。施施然踅回自己房裡。
「錯!這叫『指揮交通』。」淡淡的話聲從她房內揚起。「閣下的東方快車方才誤闖禁區,薪水再扣兩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