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杜氏山莊的前庭花園裡,一排高過圍牆的楓樹,沿著牆邊矗立著,秋天的氣息雖沾染了部分楓紅,花圃裡卻依舊是綠葉蒼蒼、繁花爭艷。
    餐桌上,杜浩白與父親杜君懷已對峙了將近兩個小時,猛熱火爆的話題,讓桌上的早餐,淨擺在一旁變冷、變硬!任誰也沒心情去動它。
    杜浩白喝了一口已變涼的咖啡,潤潤講得口乾舌燥的喉嚨,不厭其煩的繼續說:「爸,不管您怎麼說,我是絕對不會娶湘靈的。」他現在心裡全是葉萱柔,回台灣前,他才跟她海誓山盟,保證絕不會娶別人。
    「浩白,飲水要思源,你那時候病得那麼重,連醫生都查不出原因,要不是利用和湘靈訂婚沖喜!怎還會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子在這裡頂撞我?」杜君懷強壓住一個早上的怒氣,不斷的幫兒子恢復小時候的記憶,只希望他能有一點點感恩的心。
    「爸,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您還把那套當真!」他早料到,父親一定會拿這種無形的恩惠來壓他。
    十三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求遍名醫皆束手無策,父母只好轉而求助滿天神佛;跟宋湘靈訂婚沖喜,只是他們嘗試過的眾多方式之一。
    然而,就在訂婚沖喜之後,他的病真的逐漸好轉了!或許只是時間上的巧合,或是某種藥物剛巧產生作用,更或許是他自己的身體有了抗體。總之,他是好了,在訂婚沖喜之後!
    「怎麼能不當真?訂完婚後,你的病就慢慢痊癒,你自己心知肚明。」不是他食古不化,而是事實擺在眼前。
    「爸,就算真是如此,那又如何?老婆是要跟我過一輩子的,是不是應該要由我自己選?」
    回想起宋湘靈小的時候,還真教他不敢領教,罩頂的馬桶蓋頭,圓圓滾滾的大肚子,外加兩行鼻涕流個不停,就算沒有葉萱柔,他也絕不會娶她,他敢拍著胸脯肯定。
    「不是不讓你自己選,實在是沒得選了。你宋叔叔就快不行了,這樁婚事沒有反悔的餘地。」
    他的音調由高忽而轉低,說到就要和拜把兄弟從此天人永隔,杜君懷不想掩飾臉上的憂傷。他想,或許可以借此打動兒子的心。
    「爸,我知道宋叔叔跟您手足情深,也知道他時日不多了,但這跟我娶湘靈是兩碼事嘛!」
    這次在他腦海裡出現的,不只宋湘靈那教人倒盡胃口的模樣,還多了宋嬸嬸那副貪婪的嘴臉,以及她那個被寵壞的弟弟的霸道樣,他甚至懶得去記她弟弟的名字。
    「你也知道,湘靈不是這個宋嬸嬸親生的,連湘靈自己都不知道這個秘密,你宋叔叔怕他這一走,湘靈不會好過,才會要求我們履行婚約。」杜君懷不相信兒子的心是鐵打的,好歹他們勉強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那也用不著一定要跟她結婚,我們可以把她接回來照顧,直到她可以獨立為止。」
    杜浩白不會輕易妥協的,這可關係著他的終生幸福。
    「你也不想想,第一個宋嬸嬸有多疼你,湘靈的名字還是你取的呢!湘靈如果不夠好,我也不敢答應你宋叔叔要完成這個婚禮,你爸的眼光不會錯的。」他實在不想失信於好兄弟,尤其是在宋天霖即將大去之時,所以,他只好繼續翻出一些陳年往事,充當理由說服兒子。
    杜浩白將杯子裡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父親所提到的陳年往事,頓時由遠而近充塞在他的腦海裡……
    他七歲那一年,隨著父母到醫院探望剛生產完的第一個宋嬸嬸,那個剛出生、還難以分得出男女的嬰兒面孔,在他眼中只此好看一點而已。
    那時,大人們正為幫孩子命名的事煩惱著。
    宋叔叔突然問他一句:「浩白,叔叔的女兒給你當老婆好不好?名字由你來取,這樣你以後叫起來也比較順。」
    小小年紀裡,他哪裡知道好不好?不過幫別人取名字倒是挺好玩的,他想了好多卡通人物的名字,雖說要他取,卻都被打回票。
    那陣子他正在背一闋蘇東坡的詞,也許是已朗朗上口的緣故,他突然講出「湘靈」兩個字。
    大人們要他說出他取這個名字的原因,他便開口背出了那闋詞: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
    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
    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他一口氣念完,大人們鼓掌叫好,湘靈的名字亦從此定下。
    湘靈,湘水河裡的精靈,他喜歡這個名字,至今仍喜歡。
    但名字歸名字,人歸人,這個回憶在他心中,雖未曾模糊半分,但仍無法撼動他不願娶她的意念於千萬分之一。
    「爸,我還是那句話,我是絕對不會娶湘靈的。」這句話他已講了不下十次,他堅決的聲音迴盪在整座杜氏山莊裡。
    「而我也是那句話,我們必須履行承諾。」杜君懷也已講了不下十次。
    就這樣,他們父子倆僵持了一個早晨,那是個懷舊且充滿回憶的早晨。
    「爸,您剛把杜氏企業交給我,我有很多的計劃要實施,不適合在這個時候結婚。」
    杜浩白又為自己找到一個不與宋湘靈結婚的理出,讓這一個沒完沒了話題再度繼續。
    「我可以把杜氏企業交給你,也可以把它收回來,你若不答應跟湘靈完成婚禮,那你只好把那些計劃留到我不能動了的時候再實施。」杜浩白提到杜氏企業,讓杜君懷有機可乘。
    杜君懷知道兒子胸懷大志,想重新整頓杜氏企業。
    他今年才二十五歲,剛修完碩士學位從美國回來,杜君懷便大膽的將杜氏企業交給他,一來是杜君懷已厭倦了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二來是想讓兒子大展長才。如今他迫不得已,只好拿杜氏企業逼他就範。
    杜浩白震驚地看著父親,一股怒火也跟著點燃,他控制住怒氣,不讓自己失控,沉住氣說:「好,我跟湘靈結婚就是了!只是,你們的固執將親手斷送了兩個人的幸福。」
    杜浩白的話,自然也震驚了杜君懷,他望著兒子沉痛的表情,沉默了半晌。他在斟酌兒子的話,他也不想操縱兒子的婚姻,他相信幸福是要靠自己追尋的,至於究竟幸不幸福,也必須自己承擔。
    一個想法在他心頭驀地萌生,他喝了一口咖啡,滿意且自信的說:
    「浩白,我看這樣好了,你跟湘靈先簽好一份結婚證書,讓你宋叔叔安心,然後再簽一份離婚協議書,日期押在五年後。如果五年後你仍不想和湘靈結婚,那就讓離婚協議書生效。」
    杜浩白聽完父親出人意料的提議,差點沒將剛送入嘴裡的咖啡噴出來。
    「爸,這太荒謬了!如果湘靈不願意簽離婚協議書呢?」小時候,宋湘靈總喜歡跟在他後面跑,比橡皮糖還黏人。
    「你放心好了,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湘靈她會簽的。下個星期天,我幫你們舉辦一場簡單的婚禮。」
    杜君懷不容兒子再反對,這已是最大的讓步了,他站起身離開餐桌!讓這個話題就此終結。
    話題是告一個段落了,但是事情還沒結束呢!這個句點杜浩白要自己畫,以他自己最想要的方式;自己的幸福,他要自己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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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湘靈身著學校制服,騎著一輛腳踏車,迎著徐徐晚風;西沉的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跟隨著車鏈絞動的聲音前進。雖已入秋,但除了早晚外,仍感受不到寒意。
    早在五十公尺外,她就看到一輛黑色高級房車停在磚造矮房門前,這幅景象雖不協調,但對她來講是再熟悉不過了。
    她在高級房車前停下腳踏車,跟車裡的司機打了聲招呼,便將腳踏車牽進庭院裡停放好。
    推開客廳的紗門,她一眼便瞧見杜君懷獨自坐在籐椅上,她放下書包,隨後說道:「杜伯伯,您來了!到醫院看過爸爸了嗎?」
    「看過了。」杜君懷挪了一下身子,將盤起的腳放下。「湘靈,過來坐下,杜伯伯有話跟你說。」
    宋湘靈移動腳步走到杜君懷身邊坐下,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鎖在杜君懷的臉上。在已漸漸昏暗的屋內,透著一盞明亮。
    「湘靈,你也知道你爸爸的情況,他隨時可能會走。為了了卻他一樁心願,我決定在下個星期天,讓你和浩白結婚。」杜君懷停了一下,看著宋湘靈。
    宋湘靈卻羞澀地低下了頭,讓長長的、有些微卷的睫毛,覆住那一雙與心靈相通的慧黠明眸。
    杜君懷本想從她會說話的大眼睛得知她的想法,如果她的想法也和浩白一樣,那他接下來要說的事,就不至於會傷害到她,畢竟,現在年輕人的想法與觀念都不復以往了。
    但見宋湘靈不語,杜君懷只好繼續說道:「你和浩白都還這麼年輕,也沒真正交往過,光憑你們小時候的一場訂婚儀式,就要你們廝守終生,這對你們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打算讓你們同時簽下結婚證書和離婚協議書,離婚協議書的日期押在五年後,只要你們兩人有一方不想與對方繼續維持原有的婚約,那離婚協議書就會生效。你同意杜伯伯這樣的方式嗎?」
    該同意嗎?宋湘靈迷糊了。她抬起頭,瞅住慈祥的杜伯伯,一雙美眸漾出了萬千疑惑。
    她才十八歲,每天為大學聯考衝刺著,除了課本上的知識,她完全不懂這些法律程序。
    更何況,她不是已經和浩白哥哥訂婚了嗎?她不是應該和他結婚嗎?
    在她心中,她早已認定自己是浩白哥哥的新娘。這樣的想法,隨著時間日積月累,成了不可動搖的意念與期待。
    如今杜伯伯的話代表了什麼呢?她是否將不需要再期待?她是否必須改正自己的想法?
    「湘靈,你是不是不瞭解杜伯伯的話?」杜君懷看出了她的疑惑,也看出了她的些許不安,於是安撫道:「湘靈,杜伯伯絕不會害你,你照杜伯伯說的做就對了。」
    宋湘靈只能懷著疑惑,無言的點點頭。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她這樣的年紀裡,她除了任由人擺佈,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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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日早晨。
    宋湘靈穿著母親曾秀卿結婚時的一件粉紅色洋裝,完全不合身及過時的式樣,輕而易舉的掩蓋住她漸趨成熟的曼妙身形。
    她坐在梳妝台前,任由曾秀卿替她塗抹脂粉。她根本無心端詳鏡子中的自己,思緒完全跟著牆上的時鐘走,當良辰吉時一分一秒逼近時,她的心便漸漸的往下沉。
    杜伯伯的話她並不完全懂,卻已在她心裡形成了一個大問號、大疙瘩。
    曾秀卿將打扮好的宋湘靈帶到客廳,交給早已等得不耐煩的杜浩白。杜君懷則扶著宋天霖各坐兩旁,一場結婚儀式就此展開……
    杜浩白拉起宋湘靈戴著白手套的手,套上他們杜家的傳家鑽戒,又替她掛上配套的鑽石項鏈。
    宋湘靈抬起頭,偷瞧了杜浩白一眼,見他也正微瞇著眼,以一種極為厭惡的眼光斜睨著她,宋湘靈立即低下頭,一顆心頓時揪成一團。
    杜浩白原本還期待著女大十八變的名言能印證在宋湘靈身上,沒想到她卻是個失敗的例子,還糟蹋了他最喜歡的名字——湘靈。
    簡單的儀式結束後,宋天霖執起女兒宋湘靈的手,將她交到杜浩白的手中。他蒼白的病容就快承受不住時間的煎熬,他虛弱的說:「浩白,我將我的寶貝女兒交給你了,我祝福你們永浴愛河、白頭偕老。」
    「湘靈,從今以後,你就是杜家的媳婦了,浩白的母親在美國趕不回來,她要我代為祝福。」杜君懷道。
    這是一場再簡單不過的婚禮,除了親人,沒有賓客、沒有婚紗、沒有歡樂,自然也就少了婚禮上應該有的歡喜氣氛,空氣中流轉的,是一縷悠悠的惆悵與哀傷。
    明明已經深秋了,室外卻還雷聲大作、陰雨綿綿。屋簷滴下的雨滴,如譜著旋律般!滴滴答答作響,這是宋湘靈平時最愛聽的自然樂曲,現在,卻如鬼哭、如神號,難道,連天地都不願替他們作證?
    隨著宋天霖進房休息,一場婚禮終告尾聲,宋湘靈也迅速奔回房間。
    她背靠著房門,淚水氾濫而下,為父親、為自己,更為杜浩白眼中的厭惡。她終於瞭解杜伯伯的話了,浩白哥哥根本不喜歡她,甚至是厭惡她。
    她用手背拭去了淚水,模糊的雙眼拉向了焦距,她看見前面梳妝台中的自己,被自己活生生的嚇了一跳。
    她歇斯底里般地扯下頭上的大紅花,用力擦去血盆大口,抹去兩片大肥紅,揉掉兩圈粗黑眼線,再脫去一身滑稽的紅粉衣裳,奮力地往地上一丟,彷彿想借此丟去杜浩白眼中的厭惡。
    她輕輕的拿下手指上的鑽戒及頸上的項鏈,緊緊握在手中,冰涼的感覺頓時從手心直透心房。
    她不該讓母親在她身上任意而為,她從小就不曾好好幫她打扮過!更不曾將心思花在她身上。
    當她跟母親說,她想留長髮,母親便回她:「麻煩死了!」
    當她跟母親說,她想穿裙子,母親也會對她說:「買長褲,以後弟弟才可以穿。」
    她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懂得比較後,她寧可穿學校制服,也不願穿母親買的衣服。
    而她萬萬沒想到,在今天這個屬於她的特別日子裡,母親竟還這樣對她,她哭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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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禮後一個星期,宋天霖走了。杜君懷處理了宋天霖所有的後事。
    就在杜君懷要接宋湘靈他們母子三人到杜氏山莊的前一天,杜浩白提前造訪了宋家。
    「浩白,不是明天才過來接我們嗎?怎麼今天就來了?」曾秀卿看著眼前這個金龜婿,笑得合不攏嘴。
    「宋嬸嬸,我不是來接你們的,我今天是特地來找你的。」杜浩白對她禮貌性的一笑。
    「找我什麼事?都自己人了,不要這麼客氣,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曾秀娜示意他坐下。
    「那我就直說了。宋嬸嬸,我在美國已經有要好的女朋友了,她的條件皆在湘靈之上,所以,我根本不想跟湘靈結婚。那天的婚禮是表演給宋叔叔看的,沖喜那套,我只當它是扮家家酒,我想煩請你將這些話轉告給湘靈,並告訴她,我與她真的無緣,若她執意嫁入杜家,也不會有幸福可言的。」杜浩白的口氣極其禮貌,但一字一句卻利如刀鋒。
    曾秀卿聽得瞠目結舌,臉上的笑容漸漸凝結,她愣了一下說:「那也只是女朋友,你跟湘靈可是已經結了婚的,你想當兒戲也沒辦法。」
    「所以,我才想要跟宋嬸嬸談個交易。」杜浩白眼神似笑非笑,嘴角掛著一抹自信。
    「什麼交易?」
    曾秀卿凝神想聽個仔細。她可不管湘靈幸不幸福,她只在意能不能母憑女貴,有好日子過。
    「我會給你們一筆錢,但你們得答應永不入杜家大門,不然五年後婚約到期,我一樣會跟湘靈離婚。到時候,你可是什麼都沒有!」杜浩白之所以會有自信,全賴曾秀卿貪婪的本性。
    「你打算給多少?」
    「五百萬。」
    「五百萬!好吧。」
    這個數字,讓曾秀卿滿意得連考慮都不用考慮。
    杜浩白拿出支票簿,當場開了張五百萬元的支票交給曾秀卿,同時說道:「宋嬸嬸,謝謝你這麼明理。同時,我希望我們從此不要再有任何瓜葛,也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告辭了。」
    杜浩白嘴角掛著一抹達到目的的微笑離開宋家,為他所想要的結局畫下完美的句點。
    宋湘靈躲在庭院裡,聽到了所有的對談。她剛從外面回來,看到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跑車,她就猜到是杜浩白。
    她本想直接推門而入,大方的叫他一聲:浩白哥哥,卻被杜浩白的話嚇得停在門口,只好從窗戶偷聽著他跟母親的談話。
    他十三歲那年大病初癒,杜伯伯便將他送去了美國,結婚當天,她又只偷看了他一眼!今天,她總算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了。
    已十多年沒見,杜浩白的容貌比她記憶中的更俊美,舉手投足間那股帥氣有增無減,然而,他對她的厭惡也是有增無減。她記得小時候,他總是不喜歡跟她一起玩,不喜歡她跟著他。
    他在她心中總是那麼高高在上,她總得抬頭望著他,她已分不清楚那是身材上的差距,還是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不知那種感覺是否就是愛?她終日期待著成為他的新娘,是否從小她就已認定了這樁婚姻?所以她認真的讀書,希望能配得上他,拉近兩人思想上的距離。如今他的一番話,顯然說明是她高攀了!
    她拭去不知何時淌下的淚水,推門而入,直奔房間,讓多年的夢想,伴隨著淚水,無止境的埋入厚重的棉被裡。

《陌生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