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蟹肥杏黃

  她只顧著追趕安華,又病後體虛,腳步虛浮,直撞入那人懷中。額頭叩在那人的下頷,「啊」地一聲,手下意識地向前一撐,胭紅的唇脂盡數抹在了那人的胸口。

  未及站直身軀,江慈聞到這人衣服上有著淡淡的酒香,還和著淡淡的菊香,用力抽了抽鼻子,叫道:「平陽湖的大閘蟹!」

  正叫嚷間,聽得安華隱帶畏懼的聲音:「相爺!」

  她抬起頭,正對上一雙略帶笑意、黑亮深邃的眼眸。在長風山莊見過的左相裴琰,此時著皓白雲紋錦緞長衫,一身的恬淡舒適,右手將自己輕輕推開扶正,微笑道:「正是平陽湖的大閘蟹。」

  江慈站直身軀,視線恰好投向裴琰胸口。她先前五指大張,抹在他白衫上的唇脂紅印,如同一隻揮舞著大鉗的螃蟹,正應上他這句話。她一愣,轉而哈哈大笑,忍不住伸出手,指向裴琰胸前。

  裴琰低頭一望,明白過來,也是忍俊不禁,搖頭道:「先前和朋友喝菊酒,吃平陽湖的大閘蟹,沒有給江姑娘帶上幾隻,實是抱歉。」

  江慈停住笑,但眼睛仍是彎瞇瞇地望向裴琰,也不說話。裴琰從她眉間眼底,看到的儘是「大閘蟹」三字,也不氣惱,笑得更是溫和優雅:「江姑娘也不請我進去坐坐嗎?可是惱了我沒帶大閘蟹向你賠禮道歉?」

  江慈仰起頭,輕哼一聲,邁入房去,身形交錯間,裴琰正望上她烏黑的瞳仁,那瞳仁中有著俏皮和嬌矜的光芒,在他面前一閃而過。

  「江姑娘在這裡,可還住得習慣?」裴琰悠然步入房中。

  江慈往桌前一坐,也不看他,將胭脂水粉等收入梨木紋盒,心裡反覆念叨著:大閘蟹,死大閘蟹,打傷我,派人監視我,讓那丫頭套我的話,查我的底,卻還在這充好人,讓你天天當大閘蟹,讓人和酒吃下去。

  她心裡腹誹不斷,面上卻淡淡道:「勞相爺掛念,我一介平民女子,實是不敢當。」

  裴琰負手在房中轉了一圈,轉過身,見江慈正趴在桌上,雙腮如雨後的桃花,右手如剔透的春蔥,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

  他疑慮更甚,索xing走到桌前,輕撩衣襟,在江慈對面坐下,微笑道:「江姑娘,那夜是我魯莽,未看清楚便下了重手,累得姑娘重傷,實是過意不去。」

  江慈擺手道:「也是我不好,為了看戲,爬到那樹上去。我又武功低微,不知有人躲在我的上方,讓相爺把我當成賊子,又被那賊子當成逃跑的墊腳石,是我自己倒楣,相爺不用放在心上。」

  裴琰正容道:「總是我下手太重,才讓江姑娘受了這一個多月的罪,這個禮,是一定得向姑娘賠的。」

  江慈撇撇嘴:「算了算了,你是堂堂相國,這樣沒聲氣地給我賠罪,我可擔當不起。再說我住久了,吃你的,用你的,我這人面子薄,也過意不去。最好呢,你明天讓人送幾隻平陽湖的大閘蟹和幾壺菊酒過來,我嘗嘗鮮,就拍手走人,你我互不相欠。」

  「江姑娘要吃大閘蟹,我自會令人送上。但姑娘傷勢尚未痊癒,總得再耐心在我這相府呆上一段時日,等身子大好了,我再派人送姑娘回家。」

  江慈嘟嘴道:「這倒不用,反正我也無家可歸,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裴琰盯著江慈,見她微微嘟起的紅唇如海棠花般嬌艷,一串串詞語從那裡迸出,越說越是離譜,嘴角玩味笑意更濃。

  他索xing靠上椅背,待江慈換氣的時候猛然俯身向前,雙手撐到她的面前,緊盯著她。

  江慈正是換氣之時,不由嚇得噎了一下,氣息不順,劇烈咳嗽起來。

  裴琰揶揄道:「看來江姑娘傷勢還真是沒好,你還是安心在我這相府住下,反正我家大業大,也不缺姑娘這一份用度。」

  江慈咳得滿面通紅,狠狠地瞪向他。他呵呵笑著站起來,行到門口,微微轉身:「大閘蟹和菊酒均為傷身之物,為姑娘傷勢著想,我還是過幾天再讓人送過來。」說著從容轉身,負手而去。

  江慈瞪著他遠去的挺拔身影,咳嗽漸止,忍不住做了個鬼臉,轉瞬又笑了起來。

  裴琰步出院門,安華悄無聲息地走近,默然行了一禮。

  裴琰停住腳步,道:「輕身功夫,也瞧不出是何門派嗎?」

  「是。」安華低頭道:「奴婢故意引她追趕,但瞧她身法,不像奴婢所知的任何門派的身法。」

  「日常說話,就沒有一絲破綻,找不到一點線索?」

  「是,相爺。她只說是住在荒山野嶺,師父去世後便下山遊歷,師父的姓名她也不知,只知叫師父。再問她住在哪裡,她說她也不知,下山後走了數百里才到的南安府。她句句話都似語出天真,毫不作假,但偏讓人找不到一點入手的地方。」

  裴琰冷笑道:「她小小年紀,心機如此之深,倒真是不簡單。」

  安華頭垂得更低,不敢出聲。

  裴琰再想了想,道:「她既有如此心機,你也不用再套她底細。讓院子外的人變明為暗。」

  「是。」

  涼風徐來,裴琰覺先前在靜王府中喝的菊酒酒勁上湧,面上有些發熱,思忖片刻,往西園子方向行去。

  此時一彎殘月如鉤,斜掛在如墨天空。裴琰將衣口略略拉松,任冰涼的夜風拂去些許酒意,邁入西園。

  見崔亮側依於竹椅之中,翹著二郎腿,一盤水煮花生擺於椅前,正左手握著酒壺,右手將花生剝開彈入口中。裴琰笑道:「子明好興致!」

  崔亮也不起身,右手將身側竹椅向前一推,裴琰足尖在地上一點,身形盤旋,似斂翅飛鷹,輕巧地落在椅中,右手一伸,正好接住崔亮拋來的酒壺。

  他望著手中酒壺,苦笑一聲:「我可是剛飲了數壺菊酒回來的,子明這雕酒,只怕我承受不起了。」

  崔亮將身前碟子一撥,裴琰右手將酒壺擲回給他,再一抄,將碟子穩當抄於掌心,捻了幾粒花生,邊剝花生邊道:「聽裴陽說,這段時間,為救那丫頭,辛苦子明瞭。」

  崔亮揚了揚下巴,張口接住右手拋出來的花生,邊嚼邊含混道:「相爺說這話,可是嫌我在這西園住久了?」

  裴琰微微一笑,放鬆身軀,靠上椅背,望上天際疏朗的星月:「不瞞子明,我還只有到你這西園子來,才感覺自己不是什麼左相。若是連你也走了,我這相爺,可做得越發無趣。子明還是來幫我吧,也讓我能喘口氣。」

  崔亮笑了一笑,面容平靜,心中卻湧上些許嘲諷之意。

  相處兩年,崔亮對眼前這位左相知之甚深。此人絕頂聰明,剔透玲瓏,他能少年得志,平步青雲,固與其行事狠辣、為人堅韌、有魄力夠手腕有關,但最重要的,還是其對權勢極強的渴望和對名利天生的執著。

  這人是天生的獵人,對狩獵權勢有著無比的狂熱。在這波譎雲詭、步步驚心的權力場,他不僅不會感到厭倦,反而如魚得水,樂此不疲,在傾軋搏殺的過程中獲取無窮的樂趣。

  他若真是感到這左相做得無趣,只怕也無力再撐起這深不見底的相府,更無法再站在這世人矚目的高處。

  崔亮斜靠著椅背,懶洋洋道:「所以說,還是我一介布衣過得自在,相爺若是哪天致休了,不如我們結伴雲遊天下,也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裴琰見他又避過話頭,心中微惱,面上卻仍是和煦笑著:「好啊,能與子明結伴遊天下,想來必是另一番美妙境界。」

  他又歎了口氣:「唉,我現在就是想甩手走人,只怕也不行。朝中局勢錯綜複雜,武林風起雲湧,影響到軍中形勢,我實是有些力不從心,偏手下人,沒幾個讓我省心的。」

  崔亮並不接他的話頭,忽然俯過身來,細看他胸前那個胭紅的「爪印」,半晌後蹙眉道:「相爺,我還奇怪你為何一直不娶妻納妾,原來是在外面有了貼心人了。」

  裴琰低頭一看,哭笑不得,索xing將外袍脫了下來,望著袍子上那個張牙舞爪的紅印,想起此刻自己說不定正被某人罵成大閘蟹,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翹。

  崔亮看著他略帶冷酷與玩味的冷笑,還有那俊眉星目中天生的傲氣,忍不住暗歎了一口氣,高高地舉起了酒壺,酒箭在空中劃過,直灌入喉中。

  院中高大的銀杏樹被夕陽罩上一層淡淡的金色,江慈在院中踱來踱去,不時望向銀杏樹。

  安華坐於房門口的小凳上,笑道:「江姑娘,你這樣走來走去,半個時辰了,不嫌累嗎?」

  江慈望著銀杏樹上的那個鳥窩,眉間隱有擔憂:「都一天一夜了,大鳥還沒飛回來,小鳥會不會餓死?」

  安華一笑:「江姑娘倒是心善。我還從來沒有注意過,這鳥是什麼時候在這樹上搭巢的。」

  崔亮進了院門,見江慈正仰頭望天,湊過來笑道:「在看什麼?」

  江慈嚇了一跳,直起身,正對上他明亮的眼睛,她笑了笑,又指向大樹:「那樹上的大鳥,一天一夜沒有飛回來,只怕是出了變故,我怕那些小鳥會餓死。」

  廊下的安華笑道:「崔公子,江姑娘都看了一整天了,那大鳥再不飛回來,得請崔公子給她看看脖子才行。」

  崔亮瞇著眼望向樹梢,隱見枝椏間有一個鳥窩。也不說話,將長衫下擺掖在腰間,便往樹上攀去。

  他雖習過武藝,卻與武林正宗門派出身的人無法相比,輕功更是不佳。偏那銀杏樹幹較直滑,無著腳之處,他攀得一段,便滑落下來。

  江慈笑彎了腰:「崔公子,好像你是屬猴的吧,怎麼連看家本領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安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崔亮也不氣惱,聳聳肩,攤手道:「我這猴子誤入紅塵二十一年,未曾建功立業,倒還忘了看家本領,實是汗顏啊!」

  江慈笑罷,也來了興趣,她提氣縱身,雙臂急攀,借力上飄,向銀杏樹頂攀去。

  她將體內真氣運到極致,雖是重傷初癒,輕功只恢復了三四成,竟也讓她一氣攀到了最低的枝椏處。她坐於枝椏間,得意地向樹下的崔亮揮了揮手。

  時值深秋,銀杏美麗的扇形葉片在夕陽的映照下,一片金黃。崔亮仰頭望去,只見那明媚的笑臉在一片金黃之中燦如明霞,亮如皎月,他忽覺脖子仰得太過,向後微微退了一小步。

《流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