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春宵/他這一生的桃花,都在這一刻開盡了(4)

  她是沒有好出身好家世,可那些到南園賞花的太太小姐們也未必都是天生的鳳凰蛋,就今天來喝喜酒的那個軍械處劉處長的太太,也不過是文廟街的清唱姑娘,碰巧前兩年那處長的原配夫人故世,才把她扶了正;還有在春亦歸擺過生日酒的司家四太太,聽說還是華亭的長三堂子裡出來的。

  就是……就是……她死死咬著下唇,也不是什麼名門閨秀,不過比旁人生得好些罷了,她又憑什麼?

  他那樣的貴胄公子,她不敢奢望,她只想著送他一送,多跟他說上兩句話罷了。

  可等了許久都不見他下樓,她心裡莫名地惴惴,三步一停地踩在台階上,離得越近就越覺得惶恐,暖紅的燈光透到廊下,隱隱約約送出一聲聲輕微的吟哦。她的心越懸越高,顫抖著手指碰開一條門縫,那軟軟的聲線清晰起來,像難耐又像是滿足,甚至依稀帶著一點嗚咽,偏叫人覺得有言之不盡的纏綿嫵媚。

  冰兒的兩頰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本能地想要躲開,卻又覺得那聲音有逃不開的誘惑。她揪著領口的衣襟順著一線光亮朝內室張望,珠簾掩映間,蓮紫錯金的錦帳漣漪蕩漾,一件扣著皮帶槍套的戎裝落在地上,糾纏著一抹叫人驚心的桃紅!她咬住自己的手指才沒叫出來,也不知道待了多久,跌跌撞撞從樓上下來,夢遊一般走到庭院裡,叫雨水淋在臉上,才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她回頭看了看阿姊習字的側影,又呆呆望了望對面暖閣裡的燈光。

  「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情,阿姊怎麼能這麼無所謂?「小霍這樣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那她就理所當然嗎?

  原來,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真的會不一樣。

  她靜靜貼在他胸口,他滿心密密匝匝的溫柔卻都裹上了霜,他再不敢碰一碰她。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他以為他什麼都知道,卻從沒想過會這樣美,又這樣傷。她是醉了,那他呢?

  他所有的思緒都滯住了,過往的苦樂悲欣在他腦海中如雪片般紛至沓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初的心動怦然,隱忍的無能為力,還有那些不能回首的撕心裂肺。在她心裡,有沒有過……哪怕是電光石火的一個瞬間,是……是念著他的?

  他一心想著要她無憂無慮、平安順遂的,可這一次……

  他怎麼會?他怎麼能?他心裡連一個「悔」字也寫不成!於她,他失悔的事已經太多太多,那這一次……他驀然驚覺他不是在後悔,而是在怕。

  他不敢去想若她醒過來,會用怎樣的眼神看他,他不能去想,他寧願去死!

  她和四哥……他就應該去死!

  四哥……

  他想起那晚,他追著虞浩霆一路疾馳出了淳溪別墅,車燈的強光打在漆黑的空谷中,他顫巍巍地拉開他的車門,幽暗的燈光下,他頰上竟然有兩道閃亮的淚痕。

  他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四哥會哭。

  他這樣的人,四哥這樣的人,男歡女愛,從來都是只要開始就知道會怎麼結局,什麼是消遣,什麼是家事,他們這樣的人,從來都一清二楚,四哥是要娶姐姐的,他呢?致嬈也好,譚昕薇也好,大概就是這些人吧。一樣的相敬如賓,時間久了,或許也能生出舉案齊眉的幻覺。

  他想不到她會這樣撞進來。他以為四哥不過是一時消遣,他以為他也不過是一時動心,卻沒想到這一次,他和他,誰都看不到結局。

  她和四哥……他就應該去死!

  手指顫抖著撫過她的髮絲,他強迫自己一點一點冷靜下來,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他不能叫她陷到那樣的境地裡。

  窗欞上還有雨聲,夜色終究是淡了。

  他把婉凝輕輕從自己身上移開,她的手指從他胸前沉沉劃過,彷彿電流輕激,叫他分辨不出戰慄的是身體還是他的心。然而他剛一離開,她忽然喃喃了一句什麼,他連忙停了動作:「婉凝?」

  漆黑的發遮住了她半邊臉孔,氣息輕勻,並沒有醒,停了片刻,才聽她嬌嬌啞啞地嘟噥:「你回來……不告訴我,你……我去接你。」

  霍仲祺一愣,猛然省起先前她問他的那一句「你怎麼回來了?」她問的不是他,她問的是……他如逢雷擊一般呆呆看著她依稀含笑的睡顏。

  她問的,不是他。

  他不知道怎麼去叫醒她。如果她的傷心流淚是因為他,一滴就會叫他發瘋!

  他不能在這兒,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他不能叫她陷到那樣的境地裡。

  他只有走。

  天光微薄,簌簌的雨水漸漸沁透了他的衣裳,著了雨水的花枝從他肩頭擦過,漸起細碎的水珠,愈顯柔艷,愈見孤清。霍仲祺身形一僵——他這樣走了,那她?他轉身想要回去,他不能。

  風起,濕艷的花瓣自他面前飄過,亂紅如雨,滿目灼灼,叫他彷彿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他這一生的桃花,都在這一刻,開盡了。

  日光照透了羅帷,一定很晚了,昏沉的痛感從腦海裡退去,思緒漸漸清晰起來,這床什麼時候有了帳子?婉凝瞇著眼睛呆了呆,面上一燒,「嚶嚀」一聲把臉埋進了枕頭,她怎麼能在別人家裡?

  她一點一點回想昨晚的事:半途中斷的喜宴,沈玉茗摔了電話,濃香馥烈的「瓊花露」,後來……她是醉了嗎?那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不記得了。她好像知道他抱了她出來,她以為他們要回家,難道沒有嗎?他怎麼能在別人家裡……

  她羞憤地咬牙,這人太下流了,她想起那一次被他哄到參謀部陪他「上班」,他……她恨恨地咬他,他還笑,嬉皮笑臉地跟她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寶貝,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沒有什麼下流的。你不在的時候我經常都住在這兒,跟家裡是一樣的。」一轉臉出了門,立刻就換了端正肅然的神氣。這人太下流了。可這是別人家裡,他們怎麼能?

  但願沈姐姐昨晚醉了也還沒有醒。她蹭在枕頭裡搖了搖頭,轉眼間見自己的衣裳連襪帶都疊在床邊,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臉上又燒了起來。

  好容易整理妥當,深呼吸了兩下,還是覺得頰邊發燙,卻是不能再耽擱了,剛一推門出來,就聽見一聲招呼:「你醒了?」正是沈玉茗上得樓來,手裡端著一盆清水,裡頭還浸著輕紅艷粉的花瓣。

  顧婉凝本來就有心事,乍一見人,越發不好意思,笑意裡便帶了赧然:「沈姐姐,麻煩你了,昨天真是不好意思。」說著,便去接她手裡的水盆。

  沈玉茗甜笑著一讓,端了進去:「是我不好意思才對,我也不知道這回的酒後勁兒這麼大。」一邊拿了東西給婉凝洗漱,一邊問,「我看你臉這麼紅,還難受嗎?」

  顧婉凝正撩了水拍在臉上,聽她這樣問,忙道:「沒有沒有,我沒事了。」

《一身孤注擲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