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二天兩人醒來,便被江柔叫到瞭屋中, 江柔似乎是想瞭一夜, 她嘆瞭口氣, 同顧九思道:“我想瞭一夜, 你說得對。咱們生意人,便都是賭徒,你既然想押周高朗,那咱們就押周高朗。我這就讓人去找周公子,咱們今日開始清點傢中財務,等周公子回來。”

“好。”顧九思點點頭。江柔繼續道:“我想過瞭,你私下去找周高朗, 周高朗不可能瞞著范軒, 但他會明白你的心意。到時候他會找范軒上報, 然後自己想辦法把咱們傢財產弄到自己的軍中。你記得什麼都別要, 但依照著周高朗的性子, 他不可能什麼都不給咱們留, 他給什麼, 你就往最少的要。”

“我明白。”顧九思應聲。

“咱們傢的宅子是一套都不能留的, 你要全數交給他。他若要賜給你宅子,你絕不能要我們自傢的。”

“為何?”顧九思有些茫然,江柔嘆瞭口氣, “傻孩子,你要給他全部,就得讓他放心。你把宅子交給他, 他全部搜過瞭,才能確信你沒有偷藏大量現銀。銀票他們可以控制來處,所以隻要保證你沒有大量現銀,就能確定你是真的把該給的都差不多給瞭。”

“他們不會真的把所有的東西要得幹幹凈凈,但也絕不可能留太多給咱們。咱們傢是揚州的首富,能給出多少來,他們心裡都有數。但是再走這麼一道過場,他們也更放心一些。”

“其實婆婆也不用太過憂心。”

柳玉茹在旁邊開口:“對於范軒而言,最重要並不是咱們有沒有藏私,最重要的是要有個人做表率。隻要咱們姿態做足瞭,范軒也就夠瞭。隻是為瞭九思以後仕途,咱們要做幹凈些,私下藏著點,也沒什麼。”

所有人聽得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幽州銀票管控嚴格,而大筆銀子又難私藏,如果要冒險藏錢,後續勢必要涉及如何洗錢一系列操作。而顧九思如果是以傾盡傢財捐款博得名聲,後續若被人查出半點蛛絲馬跡,那都是顧九思未來的把柄。

於是江柔點點頭,應聲道:“的確如此。”

三人定下來,柳玉茹陪著江柔清賬,顧九思就坐在傢裡看書。

過瞭幾日,周燁回來,他半路得瞭消息,一回到望都,就趕到瞭顧九思傢中。他急急忙忙進瞭顧九思傢裡,進去的時候顧九思正在看書,庭院裡青竹婆娑,顧九思一身白衣,頭發用佈帶半挽,同周邊青竹融在一起,呈現出一種閑雲流水式的從容優雅。

周燁愣瞭愣,驟然發現面前這位公子和當初揚州那個人相比,似乎有瞭一種說不出的變化。

不能說這樣的變化不好,可是當顧九思挽袖舉杯,抬頭看過來時,周燁還是帶瞭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顧九思瞧見他,頗有些驚訝道:“周兄?”

周燁笑著走進來,顧九思點瞭點自己對面,放下書來,給周燁倒瞭酒,笑著開口:“周兄何時回來,怎不讓人提前說一聲?”

“我剛回來就趕過來瞭,我聽人同我帶話說,說你打算將傢產全捐給我父親?”

“嗯。”顧九思面色不動,舉瞭杯,隨口道,“喝一杯?”

“你可知你這是做什麼?”周燁有些著急,“你傢乃揚州首富,這麼多錢……”

“又如何?”

顧九思抬眼輕笑:“萬貫傢財,護不住又如何?”

周燁愣瞭愣,顧九思抿瞭口酒,平淡道:“周兄,我本就是一擲千金的人,如今歷經生死,對錢財一事,我看得透徹。這些錢我拿著也是護不住,倒不如求個人護著。”

“你若是怕揚州之事再演,那大可不必擔心,”周燁急急出聲,“我在幽州,保你無虞。”

顧九思動作頓瞭頓,他說不出話,一時有些感動。

他深感周燁之正直,他抬頭看向周燁,明白此時此刻周燁說這話,的確是真心實意。然而他對人心之把握,不敢想得太好。

周燁是如此想,可周高朗呢?范軒呢?

位於那樣高位之人,若到瞭關口,誰又是善類?

隻是說范軒比起王善泉,自然要溫和許多,隻要交出錢財來,便沒什麼大事。隻是早交晚交,那就是大大不一樣瞭。

顧九思笑瞭笑,隨後道:“周兄,其實也不用如此。”

“我知道幽州缺錢,”顧九思平淡開口,“顧傢安頓在幽州,自然要為幽州做點什麼。而如今梁王謀反,各州自立,我希望這亂世能早些結束。我知道令尊與范大人心有抱負,所以將這些捐贈出去,無論是用於軍隊求天下太平,還是給百姓,我都覺得很好。換位來想,若周兄有我這樣的傢底,看見這亂世百姓,周兄又會如何?”

周燁微微一愣,這話說服瞭他,他沉默瞭許久,終於道:“我明白瞭,九思,等會兒我就帶你去見我父親。”

周燁在顧傢待瞭一會兒,便讓顧九思換上衣服,同他一起去瞭周府。

他提前讓人通知瞭周高朗,到瞭周傢後,周燁帶著他去瞭書房,周燁讓他先等在院子裡,自己進瞭屋中。顧九思身著印著銀白色卷雲紋路的藍色外袍,白色單衫,頭頂玉冠,配著他俊雅的五官,往庭院裡一站,便十分矚目。

他在門口等瞭片刻,周燁便讓他進去。顧九思進瞭房中,他一直低著頭,恭恭敬敬給周高朗跪下行禮後,才聽周高朗說瞭句:“起來吧。”

顧九思這才起身,抬眼正視向周高朗。

周高朗看上去四十多歲,正直壯年,他並不算威猛,氣質內斂溫和,看上去不像個武將,倒像個文臣。

他上下打量瞭顧九思一會兒,隨後笑起來道:“燁兒同我說瞭你的事兒,我還以為應當至少是個比燁兒更大些的小兄弟,不想你竟這樣年輕。”

說著,周高朗站起身來,領瞭顧九思坐下,他親自給顧九思斟茶,笑著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氣魄,倒令我有些意外瞭。”

“不過都是應該做的,”顧九思恭敬道,“倒也談不上什麼氣魄不氣魄。”

“你求的,我都明白。”周高朗沒有繞彎,直接道,“我的確缺這筆錢,你今日所作所為,我都會記在心裡。你們顧傢是生意人,我不會讓你虧本。”

周高朗說得這樣明白,幾句話之間,顧九思便大約知道瞭周高朗的為人,他也不再繞彎子,坦然道:“那九思先在此謝過周大人。”

“你捐這筆錢,我會同老范說,到時候會公開嘉獎。你們既然是表率,那剩下的東西就不能太多,到時候我會給你們一個院子,然後留一樁生意給你們傢過日子,要做什麼你定下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你心裡得有數。”

“我明白。”顧九思應聲。

他聽懂周高朗的話,他得領頭過清貧日子,讓其他商人看著。但也不能苦得毫無出路,這樣其他商人瞧著也害怕。

周高朗見他上道,滿意點點頭,隨後道:“這事兒我交給燁兒辦,你有事兒就找他,等風頭過吧。”

他沒說完,但顧九思卻已經明白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站起身來,拍拍顧九思的肩,便回瞭自己的位置上。

顧九思喝完最後一口茶,同周高朗拜別,隨後跟著周燁走瞭出去。

周燁似乎很是高興,出瞭小院,便同顧九思道:“九思,父親很欣賞你,我今個兒剛把你的話和我父親說,我父親便同我說,你這樣的人讓我好好結識。”

“放心吧,”周燁抬手拍瞭拍顧九思的肩膀,“隻要你有才華,幽州一定是最合適你的地方。”

“那我借你吉言瞭。”

顧九思雙手攏在袖間,笑著同周燁走出去。兩傢距離不遠,幹脆就棄瞭馬車,一面說一面走回去。

“現在城內要做生意,必須要有官府發的許可令。現在大傢都希望所有人能多去種地,多種地,明年收成才夠。幽州本來也不是什麼產糧之地,若是再不多準備些,明年怕就難過瞭。”

“的確如此。”顧九思點著頭。

“所以現在能少一個人做生意,就最好少一個人,”周燁笑笑,“再過兩日,這許可令就要徹底禁瞭。九思你想好要做什麼沒?”

“做什麼?”顧九思想瞭想,隨後笑著道:“看我夫人和母親的吧。她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周燁愣瞭愣,片刻,他笑起來:“想不到顧兄是這樣的人。”

“她們兩也沒什麼喜歡的事兒,就喜歡做生意瞭。”

顧九思說著,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來,他抬眼看向不遠處的首飾店,想瞭想,他突然道:“哦,玉茹還想要根簪子。”

“嗯?”

周燁有些茫然,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顧九思大步往那首飾店去瞭。周燁趕忙跟上去,就看見顧九思站在前臺,翻看著簪子。

太過奢華的如今是不敢買的,到時候怕給柳玉茹招禍,可太過樸素的,他又覺得總差瞭點。

他站在一旁挑挑揀揀,周燁瞧瞭一會兒,小心翼翼道:“買給媳婦兒的啊?”

“嗯。”

顧九思揚瞭揚下巴:“幫忙挑挑?”

於是兩個大男人開始一起挑簪子,挑瞭半天,顧九思最終還是受不瞭,咬牙買瞭隻鳳尾步搖。

那步搖雕刻得極為細膩,墜著珍珠,顧九思讓人用盒子裝上,走出門後,他瞧見路邊賣花的孩子,想瞭想,買瞭一朵玉蘭。

他將玉蘭用細繩綁在瞭首飾盒上,原本有些壓抑的首飾盒頓時變得漂亮瞭許多。周燁一路看著顧九思這麼費心思,憋瞭好半天,才終於道:“九思,你若能將你這心思花一半在讀書上,今日早就金榜題名瞭。”

顧九思聽這話,回頭笑笑。

“周兄說笑瞭,”他將玉蘭的位置扶正,溫和道,“金榜題名,哪比得上美人一笑?”

周燁愣瞭愣,顧九思大笑起來,自己提著首飾盒往前走去。

好半天,周燁才反應過來。

為什麼他現在還沒有成親?

這大概就是原因瞭。

顧九思回到傢裡,帶著首飾盒找到柳玉茹。柳玉茹正和江柔聊著天,顧九思瞧見江柔,下意識將首飾盒收起來。他將周高朗的話大概說瞭一邊,隨後道:“你們覺得,咱們做個什麼生意合適?”

“賣米?”

江柔思索著:“如今最重要的不過糧食瞭。”

顧九思笑瞭笑,卻是道:“周大人說瞭,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咱們心裡要有數。”

誰都知道戰時糧米貴,這樣好的生意給他們做瞭,他們捐那些錢便不是捐錢,而是花錢買利瞭。

他們是表率,自然不能做這樣的事兒。

柳玉茹想瞭想,出聲道:“那就賣胭脂吧。”

這讓所有人都有些出乎意料,這戰亂時候,就算不買米糧,也總不至於去賣這些東西的。

然而顧九思並沒有否決,隻是道:“你喜歡胭脂?”

“倒不是,”柳玉茹想瞭想道,“我隻是想著,幽州大概率是打不起來的,隻有幽州打別人的份,那對於望都百姓來說,和過去的日子,就是手裡的錢更少些的區別。可錢少,卻總是有的,咱們做生意,事關人命的物資不能碰,那剩下的,就是可有可無的,而在大傢錢少的時候,可有可無的東西,會買什麼呢?”

“我想瞭想,男子大多要忙起來,無暇買東西,剩下的就是在傢中的女子,若是我,我就想買一盒唇脂,或者胭脂,又或者其他。”

“為什麼?”顧九思有些茫然,江柔卻是聽明白瞭,她和柳玉茹對看一眼,江柔笑著道,“因為便宜。”

柳玉茹見顧九思還是聽不懂,便細細解釋:“打起仗來,心裡自然時時憂心,日子總是要過的,便需要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兒。女人愛美,能讓自己變美的東西,便能給自己慰藉。可手中錢不多,花多瞭心疼,隻有胭脂水粉這些東西,又便宜,又讓人覺得,自個兒還是在好好過日子的。”

顧九思懂瞭,這就是花錢給自己買個安慰。

女人過日子,不花錢不高興,花多瞭不高興。

便就是一點錢,買些美好卻無用的東西,就最高興瞭。

顧九思點點頭,算是同意瞭。等兩人回去時,顧九思雙手背在後面,同柳玉茹道:“這麼偏門的生意,你是怎麼想到的?”

“因為我以往沒錢啊。”柳玉茹笑瞭笑,“哪兒像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我手裡沒什麼錢,可我每個月都會努力給自己買盒胭脂,每次我拿著那盒胭脂,我都會覺得很高興,感覺像是一種獎勵,自己很努力的生活著。”

顧九思聽著,忍不住側目瞧她,他聽著她說過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突然有些發酸。

他忍不住道:“出來這麼久瞭,就沒想過你傢嗎?”

“我娘在,”柳玉茹聲音輕飄飄的,“我也就沒什麼好掛念的瞭,剩下的都是命。”

兩人說著,進瞭屋裡。等進瞭門,他們各自洗漱,柳玉茹回到梳妝臺前,就發現上面放著個首飾盒。

她愣瞭愣,回頭看瞭一眼躺在床上的顧九思。

她沒說話,小心翼翼開瞭盒子,就看見那隻鳳尾步搖。

如今是帶不瞭這樣張揚的東西瞭,可她卻還是覺得很高興,那種高興,比她過去買到自己喜歡的胭脂,還要來得讓人圓滿。

她抿唇笑起來,將步搖帶上頭發,認認真真瞧瞭半天,才放回去。

顧九思一直半躺在床上看書,仿佛什麼都不知道,過瞭一會兒後,柳玉茹上床來,她躺在他身側,一直瞧著他笑。

顧九思被她笑得有些發毛,回頭瞧她:“你這傻笑個什麼嬰勁兒?”

柳玉茹低下頭,主動伸手抱住他的腰,笑道:“顧九思,你真好。”

顧九思僵瞭僵,他目光不著痕跡看向其他方向,紅著臉道:“說好就說好,動手動腳做什麼?”

說著,他將書放在一邊,縮進瞭被窩,僵著身子道:“睡瞭睡瞭。”

柳玉茹一直沒放開他,她抱著他,笑著睡過去。

而顧九思睡不著瞭,他在夜裡睜著眼,感覺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

他覺得他病瞭,得瞭一種心跳慢不下來的病,得瞭一種,柳玉茹靠近他,他就覺得稀奇古怪的病。

做好瞭一切準備,沒瞭幾天,范軒的表彰就放瞭下來,隨後顧傢就散瞭所有傢丁,就留下瞭蕓蕓和印紅。

她們全傢搬到瞭一個官府發放的小院子,比起以前的宅子,這個院子可以說是簡陋,但大傢也覺得很安心。

搬進去第一天,全傢人一起忙活著打掃瞭院子,然後領瞭周高朗派人送過來的棉被等東西。

當天晚上,柳玉茹同蘇婉聊天,嘆瞭口氣道:“娘,你先將就著,過陣子,我會賺錢,咱們日子會越來越好過的。”

蘇婉聽得好笑:“我哪兒會覺得委屈,如今能有這樣的日子,已經是很好瞭。”

說著,蘇婉抬手給柳玉茹挽瞭頭發,溫和道:“如今雖然苦些,但有吃有穿,便已經很好。最重要的是大傢齊心合力,如今九思對你好,我心裡放心。”

“是啊,”柳玉茹笑起來,“他一向對我好的。”

蘇婉似笑非笑,過瞭一會兒後,她卻是道:“除瞭對你好,有沒有些其他呢?”

柳玉茹愣瞭愣,似是沒聽懂。蘇婉見她不明白,便笑著道:“玉茹,以往你嫌棄他,如今可有幾分喜歡瞭?”

這下柳玉茹懂瞭,她笑瞭笑,低頭看著手上轉動著的團扇道:“母親,其實我也不明白什麼叫喜歡,什麼叫不喜歡。我隻知道,我願意同他過一輩子,他願意對我好,那就夠瞭。”

“女人一輩子不就這麼過的麼?”柳玉茹抬眼看向窗外,神色溫柔,“我看得出來,九思不是一般人。日後如果他出人頭地,身邊人就多瞭,我喜歡他,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喜歡就要嫉妒,嫉妒就會失控。

柳玉茹看瞭一輩子的蘇婉,看瞭一輩子葉傢府邸裡的爭鬥,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失控意味著什麼。

顧九思對她好,她卻不能因此沉溺。

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長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