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七章 北涼歌再奠英靈,陰陽間喝酒換刀

白狐兒臉說瞭句幾乎讓徐鳳年吐血的話,“你要是女人就好瞭,我便娶瞭你。

雖說三十萬鐵騎駐紮邊境,鐵甲森森,可北涼邊境似乎總不得安寧。燕敕王、膠東王等幾大藩王歷年奏章都是千篇一律地報平安,唯獨異姓王徐驍,每年都要跟朝廷訴苦,北莽也配合,隔三岔五就出兵擾境,一年一小戰,三年一大戰,互有勝負,久而久之,朝中清流便開始嚷嚷這是徐驍心懷叵測,列土封疆竟然還不滿足。

這些自視王朝股肱、一國良心的士子多半被皇帝在殿上斥責幾句,稍重的就“貶”出京城,往往在地方郡州攢夠瞭資歷,隔個五六年便能回調入中樞,委以重任,久而久之,再後知後覺的及第士子們都咂摸出這是條終南捷徑瞭。這些年徐瘸子在天下學子心中簡直就是一道繞不過的坎兒,不被罵上幾句,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忠臣。今年年末最後一次殿議,新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心讓傢仆抬著棺材,一路抬到皇城門口,才五十歲不到的重臣,便帶血書請死,以求清君側。京城學子無不拍手叫好。

北涼,徐字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旗下,大柱國徐驍策馬緩行,身邊隻有一位英俊男子,面如冠玉,書生意氣卻身披戎裝。他不佩刀劍,隻是空手,腰間系著一條羊脂美玉腰扣,顯得卓爾不群。其餘數位北涼赫赫驍將都要拉開落後一大段距離。

徐驍拿到一份從京城送來的密報,輕笑道:“清君側?我離陛下可是離瞭好幾千裡。這幫老書生,就不知道省點氣力回傢去對付房中美妾。”

而立之年的清逸男子笑而不語,騎馬於人屠徐驍身畔,神情自若,氣勢不輸太多。天下百姓都說大權在握的北涼王之所以駝背,是背負著幾十萬不肯歸鄉的孤魂野鬼,之所以瘸腿,是被舊九國第一武將的冤魂所牽扯。這些尋常人傢的津津樂道,自然會被以板蕩臣子自居的士子們嗤之以鼻。徐瘸子行伍一生,受傷無數,哪裡是什麼三頭六臂的魔頭,分明隻是個奸詐篡權的武夫,再者,徐瘸子多少年沒有回過京城瞭?朝中除瞭上瞭年紀的老臣,絕大多數都不曾跟大柱國打過交道,甚至一面都沒見過。天子腳下,誰會被這些虛名嚇唬到?

徐驍握住韁繩,望向東北方向,拎著馬鞭,抬臂指點瞭幾個地方,感慨道:“太久沒去那裡,跟我作對幾十年的老傢夥們,老的老,死的死,好像已經沒人記得我的心狠手辣瞭。現在這些小後生的死諫,熱鬧倒是熱鬧,就是少瞭點赤誠。再這麼下去,遲早要書生清談誤國。西楚當年如何?那般得民心得士子心,前車之鑒啊。如今北莽彪悍,如狼似虎,覬覦離陽已久,敢說隻要北涼鐵騎一撤,就憑燕敕、膠東那些軟蛋將卒,幾次沖殺就要哭爹喊娘。東南蠻夷難馴,剿第則平,退則反,反復無常,難保就沒有亡國的逆臣賊子在幕後煽風點火。西域戎民政教一體,響當當鐵板一塊,幾乎油鹽不進,這我不管,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好嘛,現在連那密宗紅教都開始打我兒子的主意瞭,去她那邊雙修?這不成瞭上門女婿?這婆娘真是活膩歪瞭,信不信老子帶著鐵騎把她從爛陀山綁到北涼,給我兒做奴做婢!”

容貌神逸的男子笑容濃瞭幾分,絲毫不懷疑大柱國長驅直入西域千裡。鐵騎往東不易也不妥,可若說馬蹄往西踏去,朝廷十分樂見其成。

這男人言語不多,一手握韁繩,一手覆在腰扣上。這條螭紋玉帶扣,淵源極深,雕有雙螭搏殺爭搶靈芝,是昔日天下四大名將之首葉白夔的心愛物,至死才被剝下,徐驍親手轉贈於身邊男子。

這嫡系心腹便是陳芝豹,北涼三十萬鐵騎威望僅次於徐驍的小人屠,便是他一手將自己和葉白夔共同逼入瞭相互搏命的死地。兩軍對壘,勝負持平的決戰前,陳芝豹一騎突出,兩繩拖拽著兩名風華絕代的女子,最後當面刺死瞭那位無雙名將的妻女。

經此幾乎可謂定鼎的背水一戰,早前已經坑殺降卒無數的陳芝豹兇名再度暴漲。

徐驍笑問道:“芝豹,多久沒見到我傢渭熊瞭?”

小人屠臉龐棱角堅毅,卻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柔和,隻是言語依舊畢恭畢敬,“回稟義父,已經小四年瞭。”

徐驍策馬狂奔,大笑道:“那你可要小心,她這趟急匆匆趕回北涼,心情不算好。”

陳芝豹甩韁跟上。

北涼猛將如雲,虎狼悍卒更是不計其數,可能與大柱國並肩而行的,唯有不披甲胄時永遠一身白衫的陳芝豹!一騎疾馳。

馬是出現於古畫《九駿圖》中的赤蛇,連相馬高人都不覺得這種靈性非凡的駿馬真的存在。赤蛇在古書上是龍王化人後的陸地坐騎,額高九尺,毛拳如麟,最玄妙在於馬鼻蟄伏著一對通紅小蛇,馬死便出,再覓新主。

赤蛇馬背上坐著一位相貌平平的青衫女子,腰間挎一柄古劍,樸實無華。

駿馬過於速疾,以至於塵土飛揚如一線。

她已經能遙遙看到城頭。

城中,更是塵囂四起。北涼半營三百餘鐵騎懸刀持弩傾巢而出,在鬧市沖殺而過,氣勢驚人。分兵兩路,圍住瞭兩座不起眼的客棧。

當年北涼王徐驍馬踏江湖,與以往國戰有所不同,每一鐵騎標配便是如今鳳字營一身裝備,披輕甲,方便馬下步戰,除瞭膂力驚人的將校可提陌刀,其餘皆挎制式涼刀,弓弩手背箭兩筒,四十餘支。

若是單打獨鬥,除瞭百戰成名的北涼武將和一些出身綠林的草莽或者江湖宗派的悍卒,都無法跟江湖門派裡的人物對敵。可當北涼鐵騎聚集超過一百人,戰場上死人堆裡磨礪出來的配合威力便凸顯出來,尤其是一整營鐵騎或策馬或持弩有序推進,少有敵手能攖其鋒芒。何況人屠徐驍麾下從來不缺身手與人品截然相反的鷹犬走狗,這批人,殺起同根生的江湖人士,比北涼鐵騎更為得心應手,一顆頭顱便是金十兩、幾十兩的,更有甚者,一些個門派領袖,一顆頭顱可以價值千金,加上附贈秘籍數本,事成還有官爵在身,誰不殺紅眼?

反正好的羊毛都長在肥羊身上,徐驍最擅長用望梅止渴的法子驅人賣命。

那一場在江湖上燃起的滾滾硝煙,簡直是一場三百年不遇的浩劫!要不然徐鳳年能被如同過江之鯽的仇傢給惦記?興許是江湖俠士們覺得殺徐驍難如登天,而去殺兩個小閨女又嫌跌身份,殺徐龍象那癡兒也不算好漢,於是便一股腦兒把刀尖矛頭對準瞭無辜可憐的世子殿下。

也不是所有背負血海深仇的江湖豪俠都願意去北涼王府飛蛾撲火,這麼多年,一撥兒接一撥兒,都他娘的有去無回!報仇是頂天的大事,可命都沒瞭還咋整?能熬出一身本事去叫板北涼王徐驍的角色,哪個是蠢貨?如今更有隱秘傳言那紈絝世子是個陰損至極的王八蛋,不知哪天趴花魁的白滑肚皮給趴出瞭“先開門再放狗咬人”的歹毒點子,這就讓他們更加捶胸頓足,這世子雖說是不懂經世濟民半點的草包一個,可害人的本事卻跟人屠徐驍學瞭不少,真真切切是該殺該死。

此時,被認為該殺該死的世子殿下和小姑娘一起來到離其中一間客棧很遠的街道,徐鳳年在路邊攤子要瞭兩串糖葫蘆。別奢望出門極少親自攜帶銀兩的世子殿下會付賬,小姑娘看到徐鳳年拿瞭糖葫蘆就走卻沒被追債,更沒被打,十分佩服。沒辦法,即使見識到瞭北涼王府的氣派,小姑娘也始終沒辦法把乞丐徐鳳年跟世子殿下聯系在一起,在她看來,徐鳳年還是面黃肌瘦的時候更順眼些,與她坐在河畔柳樹上紮枝條頭環更有趣些,給她撐腰一起與村婦罵戰更過癮些。唉,世子殿下有什麼好,一個身無分文的徐鳳年就夠瞭嘛。

小姑娘伸出舌頭舔著一顆糖葫蘆,很憂鬱地思量著。

徐鳳年說過,少女情懷總是詩。所以她這個年紀,怎麼憂鬱憂傷憂心都會好看。

遭殃次數最多的老黃哪裡去瞭?她想瞭想,還是沒問。

徐鳳年嘎吱嘎吱咬著糖葫蘆,聽著遠處陰冷的弓弩嗖嗖聲以及跟著響起的哀號,心情很不錯。

他不擔心嚇到身邊這個死纏爛打要一同出門的小姑娘,以前和老黃一起千辛萬苦下套逮住瞭頭小野豬,起先徐鳳年沒摸到竅門,加上下刀不夠爽利,皮糙肉厚的野豬挨瞭幾下都沒死,她看不過去,拿過刀唰唰唰就給那頭野豬捅殺瞭,死得不能再死……

難怪她說要做女俠,而不是那些笑不露齒的大傢閨秀。

徐鳳年喜歡她,就像喜歡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跟王府裡任何人都是不一樣的。

老黃生前恐怕也就隻有她這麼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知己瞭。

右腰懸掛繡冬的徐鳳年停下咬糖葫蘆的動作,盯住前方巷弄拐角一對年輕男女。

小姑娘抬頭看到徐鳳年又在壞笑,隻是扯瞭扯他的袖子,很聰明地沒有出聲。

徐鳳年眨瞭眨眼睛,對小姑娘搖搖頭,然後獨自前行。

年輕女人死死攥著青年男子的手,搖頭道:“何師兄,別去!事情已經敗露,再去就是送死,一兩百人的北涼鐵騎,不是我們可以對付的啊!”

姓何的男子雙眼通紅,臉色慘白,悲憤欲絕道:“師妹,可是你爹娘都在那裡啊!我若非師父師娘收養,早就餓死街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便是死,我也要去!”

女子面臨父母註定雙亡的慘劇,竟依舊冷靜到冷血,加重力道拉住同門師兄的手腕,咬牙道:“何師兄,若你都死瞭,連那徐鳳年、徐渭熊這對狗男女的面都沒見著,這樣死算什麼?這樣的孝就是你的孝?”

那位氣血沖頭的師兄仍是執意要去赴死。

姿色不俗的女子松開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冷笑道:“那你去死好瞭!”

沒瞭牽扯的師兄每走一步,她便從口中吐露幾字:“我倒要活著!那徐鳳年體弱卻貪色,我就算進瞭青樓勾欄都不悔,先把身子交給那世子殿下幾次,直到他完全麻痹大意,到時候我殺他時便捅下幾刀!這世子不知死活自稱從不摧花,我便要他死在溫柔鄉中!”

師兄心痛如絞,卻依然大步前行。

江湖恩怨江湖瞭,江湖兒郎江湖死。

這可能很傻,但江湖不比經緯謀略的廟堂,傻子的確很多,隻認得一個孝。

愚孝也不顧。

等他走遠,女子不屑道:“這等廢物,我爹娘白養瞭二十幾年。”

“罵得好,一點大局都不懂,死瞭也是白死,還是姑娘你能夠忍辱負重,可歌可泣。我若是那世子殿下,可舍不得殺你這樣沉魚落雁的美人。”

女子驚悚轉身,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靠著墻壁,一臉嬉笑表情,左手提著一串糖葫蘆。

她看過一幅幾乎看膩捧爛的畫像。

所以她認得眼前男子,化成灰都認得。隻是畫像上姓徐的世子殿下眼神輕浮,氣象孱弱,而此時應該叫徐鳳年的他,怎麼有一身凌人氣焰?

不等她巧舌如簧,繡冬刀便出鞘,她身後厚實墻壁被劃出一道深達數尺的裂縫。

女子頭顱墜地。

徐鳳年丟掉那串糖葫蘆,望著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平靜道:“誰說我不殺女子?”

徐鳳年猛然轉頭,看到巷弄盡頭戳著一個單薄身形,心思百轉間,迅速看清那人臉龐,不禁啞然,竟是牛肉鋪的秀氣丫頭。她提著一根竹枝,纖弱肩膀不停顫動,眼神呆滯地望著提刀的世子殿下。徐鳳年笑也不是兇也不是,十分別扭,若是刺客同黨,殺瞭便是,可這樣一個人畜無害的小妮子……不給世子殿下為難的機會,她已經轉身跑瞭。徐鳳年沒有追究的意思,小戶百姓的小傢碧玉,不嚇的魂飛魄散已經相當瞭得,哪裡敢去嚼舌根,何況說瞭也沒人信,信瞭也沒人管。

在北涼,徐驍不是那隻差一身九龍蟒袍的皇帝是什麼?

徐鳳年找到那位傢住寺廟的小姑娘,她還在用小嘴跟糖葫蘆打架,估計是嫌山楂太酸,隻是咬掉瞭外邊的冰糖,剩下的不舍得丟,也不願意吃,就提著站在原地等他。徐鳳年很不客氣地拿過山楂,幾下工夫便下瞭肚子,拉著小姑娘來到三條街外的牛肉鋪,要瞭三份醬肉,店老板依然殷勤,徐鳳年沒見到那個姓名約莫是叫賈傢嘉的竹枝閨女。回涼王府的時候,徐鳳年笑道:“你回傢前我給你看樣東西。”

東西姑娘好奇道:“啥?”

徐鳳年柔聲道:“天機不可泄露。”

小姑娘撇嘴道:“我爹說天機都是騙人的。”

徐鳳年不以為意,帶她回到府上,先去瞭梧桐苑,一進院子他便拍瞭拍手掌,一聽見掌聲,紅薯、綠蟻、黃瓜在內的大小丫鬟都停下手上活計,一股腦兒湧出樓,堆在院中,鶯鶯燕燕歡聲笑語,個個面露期待。小姑娘雖說見過瞭紅薯姐姐,可一下子冷不丁冒出如此多的美人姐姐,還是有些眼花繚亂,她隻聽見徐鳳年說瞭一句“規矩照舊,去吧,明天差不多這時候去山頂”,姐姐們哄然大笑,喜上眉梢,分散離去。

徐鳳年把蒙在鼓裡的小姑娘送回住處後,獨自走往一座“楚蜀低頭”樂坊,是一棟五樓建築,坊內鐘鼓琴瑟磬竽,應有盡有,大樂師、大樂官十餘人,簫師、鐘師、磬師、笙師一百六十餘人,歌女舞姬更是為數眾多,這些人都是由世子殿下白養著,整個涼地,除瞭他沒誰能養得起這座樂坊。一樓擺放有一套大型編鐘群,多達八組六十五枚,鐘架高兩米半,分三層懸掛,成曲尺狀排列,氣勢宏偉。最大一隻甬鐘等人高,將近五百斤。所謂榮華富貴極點的鐘鳴鼎食,鐘鳴便是在此。離陽王朝遵循古禮,天子八佾,王公六,諸侯四,士二佾,因此北涼王府舞隊可有六佾四十八位。徐鳳年不務正業,曾相當一段時間癡迷於禮樂,最鐘情當世公認靡靡之音的大俗蜀樂,也精於被老夫子們稱道的大雅楚樂,世子殿下能將涼地大小花魁玩瞭個遍,可不是隻靠砸銀兩的伎倆。

鐘是眾樂之首。

徐鳳年輕敲甬鐘試音,皺瞭皺眉頭。王府編鐘的鑄工出神入化,造型雄渾,厚薄得當,音域寬廣。隻是一年用不上幾次,難免在旋宮轉調時有些偏差。這個編鐘群六十多枚鐘一半出自他和徐渭熊之手,對鐘聲質感最有靈犀,若要說徐鳳年遊手好閑,肯定不冤枉這位出身一等王侯門第的世子殿下。造鐘這種活兒,可比牽惡狗攜惡奴上街調戲良傢婦女要更耗時耗神,以後難道真去做鐘匠?不光是編鐘,徐鳳年對笙也有研究,跟著無所不通的二姐將十三十七簧改良到瞭二十四三十六簧,如雛鳳清鳴一般。

徐鳳年彎腰伸指彈鐘,鐘聲悠揚渾厚,等聲響弱去,輕聲道:“出來吧。”

一箭雙雕。

樓上走下來一天都待在上面吹竽的魚幼薇。冬至以後,本就是黃鐘律閑音竽的好日子。

她披著一襲雪白狐裘,不染塵埃,亭亭玉立。

門外走進李子小姑娘,她一直躡手躡腳偷跟著世子殿下來到要楚樂、蜀樂齊俯首的樂坊。

她勉強能算鄰傢女初長成的清新模樣,可在美婢如雲的北涼王府,實在不出彩。僅是那些被世子殿下當玩物豢養起來的舞女歌姬,便能把她比下去。所幸小姑娘還沒到自覺投入爭風吃醋的年齡,光想著做那逍遙江湖的女俠,懵懵懂懂哪裡知道爭芳鬥艷。

小姑娘嘿嘿笑著蹦跳到徐鳳年身邊,好奇地撫摸著大鐘,一臉崇拜道:“徐鳳年,你還懂這個啊?”

徐鳳年笑道:“懂一些。”

小姑娘遺憾道:“我就差遠瞭,從小被我娘說五音不全,比傢裡那些和尚念經還難聽。”

徐鳳年打趣道:“教你吹口哨的時候已經領教過瞭。”

小姑娘抬腳去踩徐鳳年,被躲掉,心有不甘的小姑娘開始追殺世子殿下。

站在樓梯口的魚幼薇輕輕感慨:“這小姑娘膽子真大。”

打鬧瞭會兒,徐鳳年看到青鳥站在門口,臉色不太自然。

徐鳳年心中一動,用手按住小姑娘的腦袋,另一隻手指瞭指魚幼薇,笑道:“李子,你先跟這位魚姐姐玩,我得去接個人。”

小姑娘哦瞭一聲。

徐鳳年在門口轉身望向魚幼薇,吩咐道:“你照顧下李子,對瞭,這兩天需要你舞劍。”

魚幼薇皺眉,終歸還是沒有拒絕。

徐鳳年飛奔到梧桐苑,拿起兩盒棋子,朝湖跑去。

隻見一女子牽馬而行。

身後王府管傢仆役個個都大氣不敢喘,老鼠見著貓一般戰戰兢兢。

徐鳳年小跑過去,丟瞭個眼神,一群噤若寒蟬的仆人如獲大赦,頓時作鳥獸散。

徐鳳年笑臉諂媚道:“二姐,累不累,餓不餓?”

被世子殿下溜須拍馬的女子瞥瞭一眼徐鳳年腰間的繡冬刀,眼神更冷,沒有作聲。

徐鳳年並不氣餒,小心翼翼陪在她身側,道:“二姐,我在武當山上給你刻瞭一副棋子,按照你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顆,你瞧瞧?”

在王府,下人們都知道大郡主徐脂虎懼怕大柱國,大柱國怕世子殿下,而徐鳳年又怕徐渭熊,一物降一物,到瞭二郡主這裡似乎就不再怕什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身為女子都敢在北涼戰陣上提劍殺人,王府上下就沒誰不對這位城府韜略俱是超人一等的她感到毛骨悚然的。那薑泥算是有骨氣硬氣的女婢瞭,一樣被徐渭熊丟到井底三日三夜,拉出井的時候,原本那麼水靈的一個姑娘,就跟沒瞭生魂的厲鬼一般。

徐渭熊看也不看棋盒棋子,默然前行。

徐鳳年委屈喊瞭聲“姐”。

“我是你姐?”徐渭熊冷聲說道。

徐鳳年腳步不停,嘀咕道:“我練個刀,至於這麼跟我鬧嗎?三年多沒見,都沒笑臉瞭。”

徐渭熊悍然出手。

暮色中,一條光華暴漲。

徐鳳年左手手背一陣抽痛,棋盒脫手,一整盒一百八十顆白色棋子在空中下墜,濺落起一百多朵水花,當真是天女散花。

徐渭熊繼續前行,不理睬呆立當場的世子殿下,她隻是面無表情道:“我瞧見瞭。”

隻剩下一盒黑棋的徐鳳年望著二姐的身影遠去,久久才嘆息一聲。

第二日,徐鳳年去洛圖院看望徐渭熊,二姐閉門不見。

第三日,二姐的人總算是見到瞭,這還是徐鳳年翻墻爬樓的功勞。

她臥榻單手捧一本不為當下士子推崇的《考工紀》,對徐鳳年視而不見。

徐鳳年嬉皮笑臉想要去榻上躺著,徐渭熊身畔古劍鏗鏘出鞘半寸。

徐鳳年無奈道:“二姐,什麼時候能消氣?”

她輕輕道:“我馬上就要回學宮,見不到你,自然不生氣。”

徐鳳年愣瞭愣,問道:“你不在傢裡過年?不等徐驍回來?”

徐渭熊隻是輕輕翻瞭一頁。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從晌午坐到黃昏,徐鳳年放下孤零零一隻棋盒,落寞離開幹凈素潔如同一個雪洞的洛圖院。

徐渭熊起身下榻,吃過一些點心,看瞭眼窗外天色,便去馬廄牽赤蛇,她說要走便是真走,絕不拖泥帶水。

牽出那匹因緣際會下才馴服的通靈愛馬,徐渭熊猶豫瞭一下,反身回到院子,拿瞭一樣小東西。

徐鳳年站在王府門口,親眼望著一馬一人一劍決然離去。

不用去洛圖院看,徐鳳年都知道那盒棋子就擺在遠處。

何苦來哉。

世間哪有喜歡孤身遠遊的女子?

徐鳳年走向清涼山山頂,那裡的黃鶴樓下,會有一場用天下罕見來形容都不過分的歌舞。

本來是送給李子小姑娘的。

不承想卻送瞭二姐。

這支《煌煌北涼鎮靈歌》便是由離去的徐渭熊填的詞。

徐鳳年譜的曲。

今晚會有魚幼薇的劍舞。

紅薯、青鳥眾女的黃鐘大呂。

綠蟻、黃裳等三十餘樂師的琴瑟笙竽。

歌女舞姬一百六十人。

清涼山山巔,燈火如白晝。

整座城都能仰頭看到這邊的輝煌。

整座城都能聽到那宏大天籟。

城內百姓瘋狂傳遞消息,“世子殿下又要賞曲兒瞭!”

黃鶴樓下。

焰勢如虹。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功名付與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

“山上走兔,林間睡狐,氣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紅爐,素手蠻腰成孤。”

“十萬弓弩,射殺無數。百萬頭顱,滾落在路。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瞭吾彀。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

《煌煌北涼鎮靈歌》總計一千零八字。

在北涼軍中廣為流傳。

城樓上,隻有寥寥三人:徐驍,義子陳芝豹,以及最後被他們攔下的徐渭熊。

徐驍右手懸空捧著一碗烈酒,閉目凝聽歌聲,左手拍打膝蓋。

陳芝豹神情肅穆。

徐渭熊聽到一半便下樓。

她手心攥著一顆漆黑如墨的圓潤棋子。

黃鶴樓。

第一次見識如此浩大陣仗的小姑娘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身邊膽小的笨南北嚇得撒腿就跑,沒瞭蹤影。

李子怔怔望向不遠處斜臥在榻的世子殿下,隻見他緩緩喝著酒,頭戴一頂紫金冠,一襲白袍,眉心一抹猩紅,如同忘憂的天仙。

小姑娘早說要走瞭,可第一天說肚子疼,不走瞭;第二天說要給爹娘買些年貨帶回去,結果拉著世子殿下在城裡逛瞭一天;第三天她躺在被窩裡不肯起床,眼珠子滴溜溜轉,可想不到好理由瞭,還是徐鳳年識趣,說歷書上講今日不宜遠行,然後她又讓世子殿下陪著把清涼山上下走瞭幾回;第四天,終於沒轍瞭,小和尚笨南北也快要瘋掉,小姑娘隻好長籲短嘆走到徐鳳年給她準備好的馬車,車廂裡堆滿瞭她愛吃的點心瓜果,她連同胭脂水粉一起都記在賬上,下次再見徐鳳年可是都要還錢的,至於老爹床底下那隻托缽裡的銅錢是否足夠,她可不管。

小姑娘見世子殿下似乎不上馬車,像是少瞭點什麼,著急道:“徐鳳年,你不送我啊?”

徐鳳年抬頭柔聲道:“不瞭,怕出瞭城就忍不住把你搶回來。”

小姑娘立即開心瞭,看吧,徐鳳年還是很在意自己這個知己的,不能送行就不能送行唄,他還年輕,自己還小,不怕以後沒機會碰面,再說徐鳳年說最遲兩年就會去她傢玩的。光顧著高興的小姑娘都忘瞭自己沒跟世子殿下說傢住何方,那座寺是什麼寺。天下寺廟無數,世子殿下再神通廣大,沒個頭緒,上哪裡找去?她坐進車裡,低頭把玩著手上一串紫檀念珠,一百零八顆,寓意摧破六根六種三世共計百八煩惱,這是世子殿下從九華山一位得道高僧那裡虔誠求來的佛門聖物,那位高僧的師父恰好圓寂於一百零八歲,手持這串佛門“拴馬索”誦經無數,自然蘊藏一股隻可意會的殊勝功德。

可見沒心沒肺的世子殿下卻是打心眼兒愛惜這小姑娘。

那一夜讓城內老卒百感交集的《煌煌北涼鎮靈歌》,小姑娘鬼使神差跑到瞭世子殿下榻前,被他摟瞭過去,抱在懷中,她也不羞,聽著歌聲,聞著酒氣,隻覺得滿心安寧。

小和尚上車前對徐鳳年合手行禮。徐鳳年笑著還禮。小和尚比小姑娘要熟稔人情世故一些,說瞭諸多發自肺腑的感謝言辭。小和尚自始至終都對這個惡名昭彰的北涼天字號紈絝沒有任何反感,大概是見面前就聽李子說徐鳳年如何好如何聰明,所以先入為主,印象不錯,加上這段時間隻看到世子殿下放下身段陪著李子瘋玩,沒看到他怎麼跋扈行惡,倒是最後從那棟大閣樓給他帶瞭好幾本寺裡都缺的孤本佛經,小和尚實在是憎惡不起來。

馬車緩動,小姑娘掀開簾子使勁揮手。

徐鳳年笑著揮瞭揮手。

等徹底瞧不見徐鳳年修長的身影,小姑娘這才一屁股坐回繡墩,有些懊惱,心裡頭空落落的。

小和尚問道:“李子,怎麼沒見著你說的那個馬夫老黃?”

原先無精打采的小姑娘立即眉飛色舞起來,道:“老黃啊,最有意思瞭,笑起來就看到他缺兩顆大門牙,老黃最心疼一把象牙梳子,總是藏起來,生怕被徐鳳年拿去賣瞭換錢,但是願意借我梳頭發哦,反正我和老黃交情老好老好瞭!”

隻要李子心情好,小和尚心情就好。

即便李子是為瞭老黃,甚至是徐鳳年而心情變好,小和尚都無所謂。笨南北嘛。

小姑娘突然拿手指敲瞭敲小和尚的腦袋,教訓道:“誰讓你喊我李子的!”

小和尚抱頭道:“徐鳳年都這樣喊。”

小姑娘惱羞成怒道:“你是他嗎?會一樣?”

小和尚怯生生道:“好的,東西。”

小姑娘咬牙切齒道:“也不許喊我東西!吳南北,你這個笨南北!”

小和尚識相閉嘴。她是真生氣瞭,否則也不會喊他全名,吳南北。因為師父以往總是揪著李子的辮子,諄諄教導她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不許喊出傢人出世前的本名。唉,沒啥大優點的師父也就在這一點比較拿得出手。

李東西。

吳南北。

小和尚臉上雖然拘謹,其實內心在開心地想:你是東西,我是南北,我們隻要在一起就好瞭。

可憐徐驍直到小姑娘、小和尚出城才能在自傢王府冒頭,與徐鳳年坐在湖心亭,隻有父子兩人,連陳芝豹都沒有在場。

大柱國六個義子,陳芝豹,袁左宗,葉熙真,姚簡,齊當國,褚祿山,性格迥異,世子殿下與他們的關系也各有微妙。徐鳳年打小就跟陳芝豹不對路,以前對袁左宗、齊當國這兩位沖陷無敵的武將也無好感,最近一年關系改善太多,喝過幾次酒。至於儒將葉熙真始終與世子殿下關系平平,倒是精於青囊術的姚簡,跟徐鳳年一向能夠說上話,年少世子當年最喜歡看姚簡啃土點穴,總覺得十分有趣。那滾圓滾圓的祿球兒不用多說,卑躬屈膝得跟他是徐鳳年親生兒子差不多,沒人懷疑世子殿下若要他殺瞭傢中妻兒,這祿球兒會皺一下眉頭。

徐驍得意道:“在城門附近遇見你二姐,她這次沒罵我,老爹可厲害?”

徐鳳年鬱悶道:“不罵你那是因為二姐都在跟我慪氣,她根本沒把你當回事。”

堂堂大柱國徐驍倒像是村野農夫耍賴道:“這個我不管。”

徐鳳年氣道:“你都不知道把二姐拉住,好歹在傢裡過年!”

徐驍撇嘴道:“那我豈不是討罵?”

徐鳳年搖瞭搖頭,一肚子悶氣,深呼吸一口,問道:“我前兩天擺出那場違制的歌舞,沒事吧?”

徐驍訕訕道:“沒事沒事,哪能次次碰上皇帝駕崩?”

徐鳳年哼瞭一聲。

徐驍隻好賠著笑。

徐鳳年十四歲那年,先皇出奇暴斃,朝野上下哀悼期間,世子殿下竟然在黃鶴樓下大歌大舞瞭一場,整個北涼都給驚嚇得傻掉,大柱國一身塵土趕回王府就要杖打這個混賬兒子,最後還是沒舍得下手,隻是把樂坊兩百餘人全部拖出去斬首示眾。那時新登基的當今天子展現出寬厚一面,隻是口頭訓斥瞭幾句,以徐鳳年年少無知為由,壓下瞭滿朝文武和天下士子的非議,才過瞭三年,便又有將那頑劣北涼世子招為乘龍快婿的意圖,全天下更是嘩然不解。

徐鳳年問道:“二姐的劍術到底如何瞭?”

大柱國笑道:“比你引來的南宮先生還是要差半籌。”

徐鳳年驚訝道:“知道二姐劍術不俗,可竟然如此超群?”

大柱國引以為傲道:“渭熊這妮子,做什麼都是要爭第一的性子,綽號黃龍士那個烏龜王八蛋,遲早有一天要被你二姐當作墊腳石。”

徐鳳年肩膀扛繡冬,雙手捧著後腦勺,靠著紅漆金粉雕龍的大亭柱,懶洋洋道:“要不把我二姐和白狐兒臉湊一對?想來想去,也就他們兩個比較般配。”

大柱國白眼道:“這話你對兩人任何一個去說,都要討打。一柄紅螭,一柄春雷,有你受的!”

徐鳳年嘆氣道:“確實是打不過啊。”

大柱國放低聲音道:“我手頭倒是有個高人,你有本事就收下。”

徐鳳年皺眉下意識問道:“有多高?”

大柱國伸出兩隻手,“全天下,真真正正能排進前十。四十年前可以排前三甲,二十年前的話,前五肯定沒問題。”

徐鳳年苦笑道:“豈不是比老黃還要高瞭?”

徐驍笑瞭笑。

徐鳳年問道:“他被你藏在哪裡?”

徐驍指瞭指聽潮亭,神秘道:“亭子底下鎮壓著。我為何建造此亭,你師父為何在此,都是因為這個百年一遇的老妖怪。”

徐鳳年很有自知之明地搖頭道:“就憑我這身初出茅廬的三腳貓功夫,去送死啊?”

徐驍點瞭點頭,“不急。那老妖的戾氣還沒被磨光,現在任何人去瞭的確是送死。”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那我以後都不敢去聽潮亭瞭。”

徐驍笑道:“可以去。”

徐鳳年堅決道:“打死不去!”

徐鳳年去武當前以為排到第十一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天底下殺人放火最厲害的十人,上山後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有些隱於山林,有些不屑上榜,有些深藏不露,所以徐驍說那個被聽潮亭鎮壓的老魔頭是一雙手數得過來的高手,便知道這尊大妖一旦放出去亭外,就沒人能擋得住他興風作浪。徐鳳年掂量瞭一下,恐怕隻有老黃和湖底帶刀老魁加在一起才行,可老黃死瞭,劍匣都豎在武帝城頭被人笑話,白發老魁走瞭,以他的脾氣,哪裡願意給世子殿下做馬前卒,徐鳳年一個人能有幾斤幾兩去降妖伏魔?

扳手指算一算親眼見識過手段的,武當掌教王重樓肯定算一個,劍癡王小屏算大半個,騎牛的能算半個?王府內那批守閣人大概隻能算小半個瞭。

徐鳳年望向聽潮亭,猜測老妖物的身份來歷,沒有頭緒,笑問道:“王府上到底還有哪些寶貝,都別藏著掖著瞭,跟我透個底?”

徐驍喝瞭口滾燙黃酒,抹嘴道:“差不多沒瞭,都是我積攢半輩子的傢底,還不夠你折騰?”

徐鳳年嘿嘿笑道:“就沒啥傳傢寶?”

徐驍苦悶道:“有倒是有,可那得等我死瞭才能送你,不到山窮水盡傢徒四壁,哪能隨便搬出來?”

徐鳳年輕聲道:“都快過年瞭,說點吉利話。”

徐驍望向平靜湖面,似乎覺得乏味,撒瞭一把餌料,引來一幅錦鯉翻滾的鮮艷畫面,這才感慨道:“身子骨不如從前啦。年輕的時候三四斤牛肉就著酒下肚毫無感覺,烤全羊能一次性解決半頭,現在啃不動瞭,看見油膩就反胃。”

徐鳳年笑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種千夫所指的大惡人,就算沒一千年,活個一百歲總沒問題吧?”

徐驍沒有出聲。

徐鳳年坐直身體,抓瞭把餌料準備拋入湖中,湖心亭四周因為徐驍第一把餌料早就聚集瞭幾百尾遊弋鯉魚,所以徐鳳年才有抬手動作,便有百來尾貪食錦鯉躍出湖面。以前徐鳳年無聊,會捧著幾大盒餌料劃船而行,那種鋪天蓋地俱是鯉魚的風景,才最旖旎壯觀。昨天帶著小姑娘便爽爽快快大玩瞭一次,她一半懼怕一半驚艷,表情十分生動有趣。這些年北涼紈絝與世子殿下爭花魁搶青倌,板上釘釘的自取其辱,隻不過她們假若有幸進入北涼王府,徐鳳年最多是給她們一小盒魚餌,他往往在一邊看戲,並不奉陪。

年末,在九華山敲完鐘,吃過不溫不火的年夜飯,徐鳳年來到芭蕉院,魚幼薇坐在窗口逗弄武媚娘,這隻白貓愈發肥胖瞭,雪球一般,煞是可愛。

徐鳳年伸出繡冬刀刀鞘,武媚娘便乖巧抱住。

徐鳳年提瞭提,嘖嘖道:“該有十斤重瞭,以後就叫武胖娘。”

魚幼薇抱過憨態可掬的武媚娘,瞪瞭一眼不解風情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坐下後,拿瞭塊桂花糕丟到空中,仰頭,剛好掉入嘴中。這糕點是魚幼薇親手調制籠蒸,別有風味,一出世便深受王府上下歡迎追捧。王府有桂樹百株,清秋時節,她便采摘瞭新鮮桂花,絞汁去渣擠去苦水,用上好蜜糖浸泡,小心密封窖存起來,等到制糕時,再拿出來。桂花糕入口即化,細軟滋潤,吞咽酥滑,這味道,徐鳳年很喜歡,連帶著看向魚幼薇的眼神,都有點深意。不再做那花魁不再做那魚玄機的她被看得緊張兮兮,抱緊瞭武媚娘,一不小心將豐腴胸脯給擠壓得厲害瞭,大半個滾圓的弧度相當誘人。

徐鳳年含糊問道:“等不及瞭吧?”

魚幼薇挑瞭下眉頭,隻是發出一聲軟膩鼻音:“嗯?”

徐鳳年笑道:“我就知道。”

魚幼薇給徐鳳年的自說自話弄糊塗瞭,問道:“知道什麼?”

徐鳳年身體傾斜靠向她,笑瞇瞇道:“天色不早瞭。”

魚幼薇沒有做小女子狀的面紅耳赤,更沒有驚慌失措,隻是摸瞭摸武媚娘的腦袋,細聲細氣道:“還沒怎麼的,整座梧桐苑就瞧我不順眼瞭,你能吃到這桂花糕,可是我在桂花樹下磨破瞭嘴皮才跟一個丫頭央求來的,要是在這裡過瞭夜,我跟武媚娘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瞭?”

徐鳳年笑道:“那丫頭是綠蟻還是黃瓜?回頭我說她去。”

魚幼薇笑瞭笑,笑裡藏刀,卻很點到即止地沒有去背後出刀。

徐鳳年伸手點瞭點魚幼薇額頭,動作溫柔,笑道:“你跟那幫小丫頭賭氣作甚?這樣不好,女人大氣才能讓人心動。”

魚幼薇愣瞭一下。

徐鳳年起身伸瞭個懶腰,把剩下半盒井然靜臥於錦繡食盒的糕點都塞進嘴裡,耍著繡冬刀遠去。

去年老天爺格外吝嗇,隻是依稀下瞭兩場小雪,很不盡興。

所以薑泥所在的院子裡隻堆瞭一個歷年來最小的雪人。

徐鳳年進瞭冷清院子,瞥瞭一眼小巧雪人,幸好頭顱還在。

他看瞭會兒,自然也沒能看出一朵花來,就轉身離開。

年後到底帶誰出去行走江湖,徐鳳年至今仍是吃不準。護衛扈從肯定不缺,以他的身份帶一百餘鐵騎出去沒有太大問題,徐驍自會安排得當,不留太多話柄,加上徐驍安排幾個王府圈養的得力鷹犬,明暗交叉起來,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刺殺無異於螳臂當車,但若隻是如此,最是怕死並且吃過苦頭後的徐鳳年還是覺得不夠。白狐兒臉?他不一定肯走出聽潮亭,兩人交情向來是八兩桃換半斤李,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忙,徐鳳年也想不出江湖上能有比武庫中更吸引白狐兒臉的武學秘籍。

難不成真要去找那聽潮亭下的半仙半魔?

徐鳳年不知不覺走到瞭“魁偉雄絕”九龍匾下,嚇瞭一跳。

先皇禦賜的這塊牌匾字的意境倒不是不霸氣,可那四個字在徐鳳年看來實在是……還是四個字,不堪入目。

沒來由想起瞭遠在千裡外的二姐徐渭熊,很多時候她比世子殿下更加睚眥必報,卻習慣在大事上通透無礙,小事上小肚雞腸,像徐鳳年本就該喊她一聲二姐,她卻覺得刺耳,從小就非要徐鳳年喊她姐,把“二”字去掉。徐鳳年也不知道二姐跟大姐徐脂虎爭這個有什麼意思,早生晚生是天註定的事情嘛。徐鳳年、徐龍象兄弟關系融洽,徐脂虎、徐渭熊姐妹關系卻實在一般。妹妹覺得姐姐作風放浪,是個花瓶,姐姐好歹是姐姐,度量大些,卻也喜歡惡作劇當面稱贊徐渭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尤其是寫得一手好字……

女人心思,比天道更深不可測。相信山上那個年輕師叔祖對此會十二分贊同。

徐鳳年自嘲道:“下瞭山,竟然有點想念那騎牛的瞭。”

他自顧自哈哈笑道:“前兩天一口氣讓人送瞭一箱子艷情禁書上山,不知道騎牛的有沒有被他二師兄吊起來抽打?”

“徐乞丐,你還是這般無聊。”

白狐兒臉的清冷嗓音從閣樓內飄出。

徐鳳年推門而入,看到白狐兒臉站在大廳白玉浮雕“敦煌飛天”下。

徐鳳年樂呵呵道:“這稱呼一年多沒聽見瞭。”

世子殿下挎刀玲瓏繡冬,白狐兒臉腰懸樸拙春雷。

徐鳳年沒羞沒臊自言自語道:“原來我們也挺登對。”

白狐兒臉緩緩轉頭,將視線從壁畫轉到徐鳳年身上,殺機橫生。

徐鳳年無奈道:“我是說繡冬和春雷!”

廢話,白狐兒臉再美,世子殿下也不至於喜歡上一個爺們兒。

白狐兒臉重新望向那六十四位個個等人高度的敦煌飛天,頭戴五珠寶冠,或頂道冠,或束圓髻,秀骨清像,眉目含笑,她們上體裸露,肩披彩帶,手持笛簫蘆笙琵琶箜篌種種樂器,雲氣扶搖,飄飄欲仙。

好一幅天花亂墜滿虛空的仙境。

徐鳳年很小就知道騎在徐驍脖子上去觸目飛天的裸露胸部,這不是根骨清奇是什麼,不是天賦異稟是什麼!隻不過長大以後,次數便少瞭,畢竟徐脂虎最喜歡拉著徐鳳年一起睡,等弟弟十二三歲都沒放過,徐鳳年睡覺喜歡摟緊脖子撫摸耳垂的習氣便是她給慣出來的。

白狐兒臉挪瞭幾步,盯住瞭西北角頂部一位飛天,這一身天仙臂飾寶釧,手捧鳳首箜篌,仔細打量,竟然隻有一目。

徐鳳年沒上心,隻是心有餘悸道:“徐驍說這聽潮亭底層鎮壓著一個老怪物,白狐兒臉,你小心點。”

白狐兒臉頓悟一般,春雷出鞘,擊中那身飛天的眼睛,春雷反彈歸鞘。

隻見那一身飛天紋絲不動,其餘六十三身飛天卻開始緩慢漂移起來。

一扇門出現在兩人面前。

徐鳳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是畫龍點睛瞭?”

白狐兒臉徑直走入。

徐鳳年想要拉卻沒有拉住,猶豫瞭一下,跟著走進昏暗中,借著大廳月光,可以看到是一條通往地下的樓梯。

白狐兒臉抽出春雷,以清亮刀鋒照映道路。徐鳳年跟著抽出繡冬刀。

等徐鳳年默數到六十三,樓梯逐漸光亮清晰起來。

是一座四顆夜明珠鑲嵌於四面墻壁的大廳。

墳墓一般!靈位!擺滿瞭北涼陣亡將校的靈位!不下六百塊。

大廳中央放瞭一塊以供跪地祭拜四方的茅草墊子。

墊子遮掩不住一個更大的陰陽魚八陣圖。

徐鳳年望著一塊塊牌位,隻有少數為他熟知,都是北涼軍的功勛武將,死於那場席卷天下的春秋亂戰中。

一將功成萬骨枯。

這隻是書生語。

在這裡,此情此景,才是真正的陰間。

白狐兒臉渾然不懼,隻是問道:“你想不想以繡冬換春雷?”

心知不妙的徐鳳年搖頭道:“不想。”

顯然惱火世子殿下不識相的白狐兒臉緊瞇起丹鳳眸子,死死盯著徐鳳年,就跟打量一個靈位相差無幾。

白狐兒臉已經看出目前春雷比繡冬更適合世子殿下練刀。

徐鳳年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不出意料的話,地底下就蟄伏著那個一壓就鎮壓瞭二十年的絕世高手,看白狐兒臉架勢,分明是被勾起瞭好奇,以他的脾氣,十有八九是要去一探究竟。徐鳳年可不想羊入虎口,他的第二次江湖逍遙遊還沒黔驢技窮到要鋌而走險的地步。

白狐兒臉皺瞭皺眉頭,破天荒妥協道:“我要再下一層,可這畢竟是你傢,所以你若答應我,我除瞭與你換刀,還額外答應你一個條件。”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好。”

白狐兒臉更加幹脆,直接將春雷丟給徐鳳年。

徐鳳年接下春雷,卻沒急著把繡冬交換給白狐兒臉,而是正色問道:“我現在就可以提條件?”

白狐兒臉點點頭。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條件就是我們現在別下去!你要反悔,就先殺瞭我!啊,不對,是打暈我!”

手中無刀的白狐兒臉瞪大那一對秋水眸子,看著握緊雙刀的世子殿下。

突然,白狐兒臉莞爾一笑。

那些敦煌飛天若是比起此時的他,便沒瞭仙佛氣。

徐鳳年看癡瞭,卻依然沒敢掉以輕心。

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顏歡笑的白狐兒臉仿佛是嗔怒,對,女子作態的嗔怒,緩緩道:“這次算你贏瞭,徐無賴。”

徐鳳年終於松瞭口氣,鬼門關打轉的滋味真他娘難受。

白狐兒臉伸出手。

徐鳳年滿眼疑問。

白狐兒臉怒道:“給我繡冬!上樓去,等你膽子長大些,我們再下去!”

徐鳳年呆呆哦瞭一聲,把繡冬刀拋給白狐兒臉,有點不舍,在武當山上就跟這位“小娘子”相依為命瞭。

一同回到樓上,白狐兒臉拿繡冬再敲飛天眼珠,壁畫神奇恢復原樣。

徐鳳年得瞭便宜正準備溜走,沒想到白狐兒臉並未生氣,隻是輕聲道:“陪我喝酒。”

徐鳳年跑去梧桐苑拎瞭兩壺好酒回來。

兩人坐在聽潮亭雄偉臺基邊緣,白狐兒臉盤膝而坐,徐鳳年雙腳懸在臺基外邊空中。

白狐兒臉灌瞭一口酒,“北涼王是我見過最具梟雄氣概的男子,但我這一年來仍是不懂即便徐驍推行法傢和霸道,怎就成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剛才看到六百多塊靈位,似乎有些明白瞭。有六百人死心塌地替你賣命,你就是個草包,也可以威福一州。若這六百人都是英雄,願意為你肝腦塗地,那當如何?世人皆知北涼王徐驍以六百驍騎起傢,如今剩下沒幾個瞭吧?大概都在那裡瞭。”

徐鳳年望向夜空。

白狐兒臉柔聲道:“有這樣一個爹,是不是很累?”

徐鳳年搖瞭搖頭。

白狐兒臉搖晃著酒壺,嘲諷道:“你爹手段心機隱忍都是當世一流,你卻是個無賴。”

徐鳳年苦笑道:“就別挖苦我這個草包瞭,不就是用繡冬騙你春雷嗎,你要不甘心,我們換回來就是。”

白狐兒臉嘴角弧度迷人,再狠狠灌瞭口酒,喝酒都如此豪邁,道:“說吧,什麼條件。”

徐鳳年輕聲道:“不提瞭,你要下去便下去,到時候告知我一聲便是,我讓徐驍多給你安排一些人手。”

白狐兒臉狐疑道:“你什麼時候菩薩心腸瞭?”

徐鳳年自嘲道:“我的朋友本來就不多,因為那一心要做板蕩忠臣的陵州牧,去年又少瞭一個。不管你怎麼看我,我都把你當朋友。”

白狐兒臉面無表情,隻是仰頭喝酒。

一壺酒很快就被他喝得滴酒不剩。

他伸過手,朝徐鳳年要酒喝。

徐鳳年晃瞭晃手中酒壺,笑道:“我喝過瞭你還要?”

臉色微醺的白狐兒臉大聲道:“拿來!”

徐鳳年遞瞭過去。

一半驚喜一半懊惱,驚喜的是白狐兒臉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都開始跟自己不拘小節瞭,懊惱的是白狐兒臉看來千真萬確不是個娘兒們瞭。

白狐兒臉說瞭句幾乎讓徐鳳年吐血的話:“你要是女人就好瞭,我便娶瞭你。”

從來都隻有世子殿下調戲別人的份兒,哪裡有被人調戲的道理?何況,身邊這白狐兒臉還是個男人!徐鳳年隻覺得悲從中來,奈何換瞭春雷刀也不是白狐兒臉的對手,他立即就有股馬上去閉關練刀的沖動,練他個幾百年,還怕練不出個天下無敵?世子殿下落魄到隻剩下這種自我催眠。白狐兒臉自顧自喝著酒,丹鳳眼斜瞥見徐無賴吃癟,心中隻有一個舒暢,兩壺酒喝下肚是暖胃,話一說出口,卻是暖心,難怪徐乞丐當年遊歷途中那般窮困潦倒還是牙尖嘴硬,有些時候言語最能氣人,似乎比繡冬、春雷還要鋒利些。

白狐兒臉喝完瞭酒,兩隻空酒壺放在腳邊,望向平鏡湖面,微笑道:“那天晚上的《煌煌北涼鎮靈歌》我聽瞭,詞填得不錯,就是曲譜得有點兒力所不逮,浪費瞭一千零八字。”

徐鳳年指瞭指自己,幹笑道:“見諒,正是本世子譜的曲。”

白狐兒臉打瞭一拳,也給瞭顆棗子,“我說不好,那是因為有詞珠玉在前,你的曲子若是單獨擱在一邊,還是超乎我意料很多。以後好像不能再罵你草包。”

徐鳳年直挺挺後仰,躺在地上,無所謂道:“罵吧罵吧,好不容易撞見個罵我我都不生氣的傢夥,不能浪費瞭。”

白狐兒臉問道:“如果換作別人罵你?”

徐鳳年天經地義道:“先回罵,再往死裡打啊。”

白狐兒臉恍然道:“難怪北涼都在說你跋扈驕橫。”

徐鳳年故作深沉道:“想必你看出來瞭,都是我裝的,其實我是在臥薪嘗膽哪,總有一日我要一鳴驚人,要天下人都知道本世子的文治武功!”

白狐兒臉慵懶道:“你不是裝,你是順水推舟,你本來就是憊懶潑皮的性子。”

徐鳳年捧腹大笑,開懷道:“白狐兒臉,還是你懂我。剛才你怎麼說來著?

哦,記起來瞭,你要是女人就好瞭,我便娶瞭你!”

白狐兒臉沒搭理這一茬兒,輕輕問道:“你這種懶人,竟然會學刀,真是為瞭老黃?”

徐鳳年搖頭道:“不全是。我這輩子十有八九是打不過老怪物王仙芝的,自然也就無法取回老黃的劍匣,這一點我很清楚,隻是我偷偷想,打不過王仙芝,總還可以等到他老死那一天,這天下第二若能再活個六七十年,也算他狠,本世子心服口服。要是活不到那一天,我就去把武帝城給拆瞭!”

白狐兒臉笑問道:“那你在王仙芝病死老死前,就不去東海?”

徐鳳年認真道:“去。可能正月一過就要出北涼,一些債要還,一些人要罵,一些人要殺。當然,也會去一趟武帝城。”

白狐兒臉轉頭望向躺著的世子殿下,疑惑道:“既然打不過,拿不回劍匣,去作甚?”

徐鳳年平靜道:“就是去看一看,不去看,就怕一年、兩年、三年這麼慢慢過下去,把老黃和劍匣給淡瞭,給忘瞭。”

白狐兒臉想瞭想,也筆直躺下去,雙腿伸直,輕聲道:“似乎跟我一樣,就怕自己一口氣撐不住,就把什麼都給忘瞭。當初給你繡冬,是對的。現在換給你春雷,約莫是不會差瞭。”

徐鳳年賊笑道:“白狐兒臉,可惜呀,你是男人。”

白狐兒臉還以顏色,瞇起眸子笑道:“可惜你不是女人。”

徐鳳年閉上眼睛。

白狐兒臉柔聲道:“你要出北涼,我不會跟著,武庫有五樓秘籍,我登上最後一樓前,絕不出樓。所以你那個條件,能否換一個?”

不等徐鳳年出聲回答,白狐兒臉繼續道:“你若不答應,要我跟著走一趟江湖,我仍會實現諾言。”

依然閉目養神的徐鳳年扯瞭扯嘴角,道:“一把繡冬換春雷就足夠。老黃說瞭,人要知足,才能飽肚飽心。你聽聽,這道理說的,難怪他能耍出那九劍。我覺得吧,這才是高手。去他娘的王仙芝、鄧太阿、曹官子!”

白狐兒臉跟著閉上眼睛,竟然昏昏睡去。

清晨醒來,白狐兒臉猛地坐起,臉色雪白,身邊繡冬刀亂顫驚鳴。等到白狐兒臉發現身上披蓋著一件眼熟貂裘,這才迅速鎮靜下去,自嘲一笑。

徐鳳年找到薑泥的時候,她正提水洗衣,幾件單薄泛白衣衫,都不舍得用力搓洗的那種,看見徐鳳年,這些年好不容易從太平公主長成微平公主的女婢面容古板,對世子殿下視而不見。徐鳳年聽說瞭,二姐回到王府,雖然對自己不理不睬,可私底下卻把眼前這個傻乎乎寫出《月下大庚角誓殺帖》的丫頭片子給拾掇慘瞭,徐鳳年才不心疼,隻有幸災樂禍:讓你鬧,讓你不老老實實收拾那塊小菜圃。

薑泥似乎眼角餘光瞧到徐鳳年不懷好意的笑臉,臉色更寒,一不小心便將清洗衣物的力道用大瞭,眼中充滿懊惱,動作立即輕緩起來,再顧不上跟徐鳳年鬥氣。

這世子殿下,是閑來無聊便能隨手弄出一套滿城可聞的《煌煌北涼鎮靈歌》的侯門浪蕩子,而她,隻是連幾件衣物都不敢用力清洗的女婢,與他慪氣算怎麼回事?

徐鳳年看瞭眼薑泥凍紅的臉頰,唉,不笑的時候酒窩便淺瞭,再看她的眼眸,死氣沉沉,是被二姐教訓一通便心灰意冷瞭嗎?絕瞭要殺自己的心思?這不像是這瘋丫頭的一貫作風啊,難不成二姐這趟回來下瞭分量過重的猛藥?

徐鳳年略作思量便笑道:“接下來的日子去梧桐苑讀書給我聽,一個字換一文錢,這筆買賣如何?”

薑泥想也不想,斬釘截鐵道:“不讀!”

徐鳳年不緊不慢道:“要知道我讓你讀的是武庫裡的秘籍典籍,你不讀?不賺這個錢?”

薑泥眉頭緊鎖,洗衣服的動作更加細致緩慢。

徐鳳年轉身便走。

薑泥冷哼一聲,繼續低頭洗衣。

她才不上鉤!徐鳳年遠遠傳來嘖嘖聲:“一字一文,千字便是一貫錢,一日十萬言,便是一百貫,一年算去休息,怎麼都有三萬六千貫,年終就腰纏他三個萬貫,想想都豪氣,可惜嘍。”

薑泥撇瞭撇嘴。

徐鳳年看似愈行愈遠,聲音卻依舊清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還有一句古話咋說來著?‘讀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得,我還是讓紅薯、綠蟻這幾個體己丫鬟幫我讀書,聽著更悅耳。”

薑泥扭頭朝著徐鳳年狠狠呸瞭一下。

徐鳳年對待薑泥從來如此,隻是逗弄幾下、撩撥幾下,把她惹惱得像一隻奓毛的小野貓,但從來不弄傷她。興許夾雜瞭許多個微不足道的善意,隻是都被薑泥忽略或者視作挑釁瞭。

等世子殿下消失於眼角餘光的視野,薑泥怔怔出神,她雖出身榮貴頂點,可幾歲大的孩子哪能對金錢有何感觸?後來被擄掠進瞭北涼王府,過的是清苦至極的貧寒日子,現在的月錢不過是二兩不到點,腰纏萬貫,便是一萬兩白銀,當真是想都不敢想。薑泥對這賺錢的營生興趣其實不大,真正吸引她的是那可望而不可即很多年的武庫秘籍,她當然知道徐鳳年這刻薄惡人在武當是在拼命練刀,一刻不曾停歇松懈,如此一來,薑泥不禁自問,她纏繞捆綁在手臂上的一柄神符能做什麼?

幾年前便刺不死世子殿下瞭,再過幾年,就算有一百柄、一千柄神符,就刺得死瞭?

可要答應瞭為他讀書,徐鳳年何等腹黑奸詐,這裡面就沒有圈套等著自己去跳瞭?

薑泥眼神空洞,茫然走到小雪人前蹲下。

哀莫大於心死。

徐鳳年站在陰影處,瞇眼望著小泥人和小雪人。

大柱國徐驍神出鬼沒,站在身後輕笑道:“看瞭十幾年還沒看夠?”

徐鳳年翻瞭個白眼。

徐驍瞥見春雷換掉瞭繡冬,咦瞭一聲,好奇問道:“怎麼騙來的?”

徐鳳年冷哼道:“別跟我裝糊塗,王府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徐驍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和白狐兒臉尋見瞭底下門道,那就陪爹再去一趟靈堂?”

徐鳳年嗯瞭一聲。

沉默跟著駝背的徐驍走進聽潮亭,徐鳳年擲出春雷,打開門。

看見徐驍空手而入,徐鳳年小聲道:“不敬酒嗎?”

徐驍頭也不回,平淡道:“不需要,就我一個活著瞭,敬什麼酒?誰都喝不到的玩意。”

到瞭被徐鳳年視作陰間地府的靈堂大廳,徐驍坐在墊子上,朝徐鳳年招招手,示意一同坐下。

徐驍等兒子坐下後,指瞭指正前一方一塊牌位,“陳邛,陳芝豹的父親,錦遼一戰,他把命換給瞭我,否則今天這個位置,就是他的。”

“益闕大敗,這位號稱萬人敵的王翦,雙手硬托起城門,讓我逃命。他的屍首,被剁成瞭肉泥。”

“征戰西楚,我與敵軍於西壘壁苦苦對峙兩年,全天下人堅信我要與西楚皇帝聯手,然後將天下南北劃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當上官養老的馬嶺,為瞭替我說話,帶著北涼舊將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東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歡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范黎也走瞭。”

“西蜀境內,離皇宮隻差十裡路,軍師趙長陵病死。隻差十裡啊,他就能手刃滅他滿門的西蜀昏君。”

“韓隸,本無死罪,為樹軍紀,是我親手斬下頭顱。”

……

徐驍一塊一塊靈位指點過去,嗓音沙啞,聲聲平淡,處處驚雷。

徐鳳年渾身顫抖。

徐驍瘸著站起身,挺直瞭腰板,望著一層一層堆積上去的靈位,冷笑道:“鳳年,等你出瞭西涼,爹便要去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誰敢要我的命!他們那點氣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驍的項上人頭!”

薑泥不願讀書,梧桐苑裡卻有一大把俏婢爭搶著給世子殿下朗讀典籍。紅薯的嗓音最媚,徐鳳年便讓她讀一些南海觀音庵的武學經文;綠蟻的聲音較為稚嫩空靈,就負責一些類似走劍的口訣秘籍;黃瓜這妮子最跳脫活潑,不失大氣,就讓她讀武庫裡最為旁門左道的東西;青鳥最為清正,則適合《太平內景經》這類天機浩然的道教寶典。

“欲求人仙者,當立九十善;欲求地仙者,當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

今天便是由青鳥讀著《太玄感應篇》,徐鳳年不像以往枕著紅薯大腿或者把玩綠蟻的手指,而是正襟危坐在窗口,春雷離鞘,一根手指在刀身上滑過。得瞭一身道門大黃庭,徐鳳年種種本能,妙不可言。

例如此時僅是聽著青鳥讀《太玄感應篇》,徐鳳年便覺得口中津液如瀑佈沖玄膺,明堂流丹田,真氣流淌。頭部如蒸一般,四肢百骸融融,尤其眉心如題一顆倒豎紅棗的印記,隱隱由紅入紫,竟有龍虎山天師“紫氣東來”的宏大氣象。

大黃庭之所以稱“大”,是這無上胎息法不同一般道教內功心法,而是一氣呵成三黃庭,脫胎於道書祖宗《老子》“一氣化三清”。

大黃庭是玄而又玄的修行,大概是武當掌教王重樓不願世子殿下將他一身修為坐吃山空,托騎牛的叮囑瞭兩件事。徐鳳年睜開眼睛笑道:“王掌教說大黃庭是一股活水,若我無法在十年內精益求精,化為己用,遲早會蕩然無存,應該不是嚇唬我。再就是老真人怕我被他領進瞭寶山卻不知如何揀寶,特意解釋瞭大黃庭的‘六重天閣’,即六種境界。這倒是很像聽潮亭地上六樓,如今白狐兒臉已經馬上要去三樓,我才一腳剛進樓。”

青鳥放下《太玄感應篇》竹簡,問道:“殿下開竅多少瞭?”

徐鳳年將逐漸熟悉瞭手感的春雷刀歸鞘,指瞭指眉心,笑道:“對大黃庭來說開竅不難,難的是將這三清氣留住,開竅越多,流失越多,我若一日懈怠,便要入不敷出,這位武當掌教對自己狠,對我更狠。”

青鳥愣瞭一下,笑而不語。

徐鳳年拿過青鳥的一縷青絲,默念瞭一句,“玉池清水上生蓮,體和無病身不枯。形神相守不死仙,便可一腳登天門。”

青鳥疑惑道:“殿下,這是哪本書裡的讖語?”

徐鳳年撫摸著她的柔順青絲,自嘲道:“就不許我胡謅幾句?”

青鳥神采奕奕。

二等丫鬟黃瓜躲在門口,鬼鬼祟祟,似乎不太情願進來,這可是反常。

徐鳳年笑罵道:“打算在那裡站一輩子?”

黃瓜一臉不情願進瞭屋子,小聲道:“殿下,那姓薑的丫頭在院子裡。要不小婢把她趕走瞭吧?”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讓她進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中秋那會兒自作主張不讓魚幼薇采摘桂花,這事兒不地道,我怎麼聽說梧桐苑裡就數你最愛吃她做的桂花糕?一次能吃一大食盒,我說這冬天你怎麼胖瞭好幾斤,都是吃桂花糕吃出來的?再胖下去小心以前的衣裳都得換瞭。”

黃瓜滿臉漲紅。

徐鳳年揮揮手,伶俐丫鬟委屈地出屋把薑泥帶進來。

青鳥主動離開。

徐鳳年看著薑泥,薑泥看著徐鳳年。

誰都不認輸,看誰耐心好。

等徐鳳年不急不躁拿起那卷竹簡《太玄感應篇》,薑泥這才狠狠說道:“你說的那筆買賣還作數?”

徐鳳年倒也不裝傻,直來直往道:“作數。”

薑泥一點沒有求於人的覺悟,開價道:“一字兩文錢,我才給你讀書。”

徐鳳年堅決道:“沒得商量,一個字一個銅板。”

薑泥沉聲平靜道:“兩文錢!”

徐鳳年望向她搖頭道:“一文。”

薑泥轉身便走。

徐鳳年微笑道:“一字一文,你可以每日多讀些書,一樣能把我讀窮。”

走到門檻的薑泥猶豫瞭一下。

徐鳳年笑道:“我手上這《太玄感應篇》六千來字,讀完便算你七貫錢,如何?”

薑泥轉身,回到瞭屋內,這筆生意總算是沒談崩。隻不過她冷著臉站在離世子殿下最遠的角落,伸出手。

徐鳳年哪裡會不知道她的臭脾氣,把《太玄感應篇》丟過去。

薑泥接過竹片與竹片間繩索磨損厲害的竹簡,一看就是隨便擱在哪座道觀都是寶貝的好東西,心中愈發氣憤,這最不濟都有幾百歲年齡的老古董,竟然舍得隨便丟擲,散架瞭怎麼辦!既然已經這般闊氣,竟然還跟她計較一文錢兩文錢!徐鳳年大概是猜出薑泥心思,笑瞇瞇道:“心疼瞭?始終歸我的東西,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但若需要離手,我可就精打細算瞭。”

一文錢。

徐鳳年望向窗外,笑瞭起來。

這裡頭的樂趣玄機大概隻有老黃和小姑娘明白瞭。

薑泥開始誦讀經文,嗓音和斷句都難免有些生澀。

徐鳳年對此不以為意,他自認沒什麼天賦,唯獨這記性,還沒輸給任何人過。為什麼要花錢讓薑泥讀這《太玄感應篇》,以及以後的各種武學秘籍?

薑泥根本不會明白。

她也不想去明白。她隻是希望能夠讀到一些上乘武學,偷偷記住,暗中摸索,等到自學成才的一天,好將神符插入那世子殿下的胸膛。

徐鳳年終於回神,換瞭個隨意姿勢,聽著薑泥的嗓音,看著這個站於角落捧竹簡用心讀書的小女子。

眼神不再如古井死水,有瞭些生氣。

她用心讀書所為何,一肚子壞水的徐鳳年會不知道?

那要她用心讀書所為何,恐怕隻有大柱國徐驍知道瞭。

那一日走出靈堂,徐驍打趣瞭一句:“薑泥以後僥幸殺瞭你,十有八九是會自盡的。沒瞭你這個仇傢,她活著似乎就沒意思瞭。可要是知道自己怎麼都殺不瞭你,她強撐活著也跟死瞭一個德行。”

徐鳳年輕聲道:“‘幡’這個字你讀錯瞭。”

薑泥停頓瞭一下,重新讀過那句。

徐鳳年笑道:“這一句不算錢。”

薑泥並未抗爭,隻是加重瞭語氣讀書。

徐鳳年收斂心神,閉上眼睛,跟著語句呼吸,綿長而規律。

見她停頓,徐鳳年睜開眼睛,略作思索,忍住笑聲,提醒道:“恚怒。”

不認得“恚”字的薑泥微微臉紅。

徐鳳年板著臉道:“扣十文錢。”

薑泥冷哼一聲,估計是理虧,並未辯駁。

不承想接下來一連六七個字不認識,一眨眼工夫就扣掉瞭六七十個銅板,口幹舌燥的薑泥先是紅瞭眼睛,最後聽到徐鳳年那句不帶感情的“扣十文”,她突然哇一下就哭起來。

《雪中悍刀行(全集)》